摘 要:日本近代文學先驅二葉亭四迷的小說《浮云》圍繞著一對青年男女戀情的波折,將“文明女學生”形象引入日本近代文學的視野。這一女性形象的出現,標志著明治維新二十年后,女性的社會地位有所提高;伴隨著“人”的自覺的萌生,“愛”的自覺開始嶄露頭角,為構建日本近代愛情觀做好最初的鋪墊。但由于市民社會的形成時日尚淺,加之文明開化的不徹底,近代的“愛”在受挫后失去方向。
關鍵詞:“文明女學生” 形象 近代愛情觀 萌芽 挫折
《浮云》是日本近代文學先驅二葉亭四迷于1887年創作的長篇小說。小說主要描寫了下層青年官吏內海文三與堂妹阿勢之間情愫暗生,即將步入談婚論嫁的階段。誰知不善官場經營的文三被辭退,戀情也在阿勢母親的阻撓下無疾而終。最后文三在重重打擊下神志失常,阿勢則在官場新貴本田升的誘騙下失身并遭拋棄。日本文學史對《浮云》給予很高的評價。如“作者基于自身的個性和接受過外國文學教育的背景,將近代小說的萌芽播種在日本社會的現實土壤中”①;“《浮云》將明治文明開化的扭曲和知識分子的痛苦刻畫得淋漓盡致,作為第一部日本近代小說的地位不可動搖”②,等等。整體看來,日本文學史對《浮云》的評價多集中在近代小說意識的確立和對男性知識分子生存困境的刻畫等方面,對小說中女主角形象的評價略顯薄弱,評價的標準也比較單一。③其實小說中阿勢所代表的“文明女學生”形象的出現和毀滅承載著重要的社會意義,即伴隨著女性社會地位的提升,近代“愛”的理念開始萌生,對傳統的愛情觀形成一定程度的解構,同時也遭到傳統社會的抵抗,造成社會轉型期“愛”的萌芽受挫。
一、“文明女學生”形象的出現
小說中阿勢家境殷實,良好的經濟條件讓阿勢自幼獲得受教育的機會,在父親的支持下入小學接受漢學教育。小學畢業后入私塾,開始學習英文。身為小市民階層的少女有機會接受正統教育,并接觸西方文明,是明治維新后才有的社會現象。明治政府為迅速趕上英美,采取全盤西化的方針。在學校教育方面,大力引進西方模式的教育體制,破除只有男性才可以接受教育的特權,開始支持女性接受教育。1872年,明治政府頒布“學制”,通過法律、政令敦促女子入學。明治政府的努力取得明顯的成效,1877年,女子入學率已達22.5%④。在促進女子接受教育的過程中,教育家、思想家福澤喻吉發揮了重要作用,他曾先后寫下《日本婦女論》(1885年)、《男女交際論》(1886年)等文章,呼吁“男女同為自由平等的人,應共同學習并參加體育運動,特別要學習經濟法律方面的知識,這是文明社會的女性尤其需要具備的知識”。政府的新政和輿論導向為女性受教育鋪平了道路,同時也極大地促進了民間重視女子教育風氣的形成。
同時,早已傳入日本的基督教,到了明治時期積極創辦女子學校,為女子提供受教育的機會。如橫濱女校、橫濱共立女校、女子學院、神戶女學院、京都同志社女校、東京立教女校等。這些學校的設立對普及女性教育、向女性傳播西方文化理念均做出了突出的貢獻。此外,接受過西方思想教育的知識分子,特別是皈依基督教的知識分子們也付出實際的努力,如嚴本善治于1885年創立《女學雜志》,在向市民階層普及男女同權理論方面做出了努力。該雜志廣泛報道與國內外婦女相關的話題,積極介紹國外女性的生存動態,為促進日本女性的思想解放做出卓有成效的貢獻。
在政府和民間的雙重努力下,女性受教育的觀念為越來越多的國民所認可。小說中阿勢的父親支持女兒入學受教育,體現的正是這種社會意識的凝縮。1887年發表的小說《浮云》將受過教育,特別是受過西方文明洗禮的“文明女學生”引入文壇,反映出明治社會中女性的社會地位得到一定程度的提高;由于受教育的權利得到保障,女性的心智慢慢朝開化的方向邁進。這種市民階層女性生存狀態的變遷,為女性在愛情生活中地位的提高做出了充足的現實鋪墊。
二、“文明女學生”與近代的“愛”
《浮云》中“文明女學生”形象出現的意義,一方面在于她作為一種社會符號,折射出女性社會地位在新時代的變遷,同時還折射出近代男性知識分子對近代愛情觀的追求。阿勢熱衷模仿西洋女性的裝扮,招來鄰人的嗤笑也不以為然。這種勇于反抗傳統習俗的行動、熱心追隨西方文明的態度,讓同樣接受過西方教育的文三感到親切,于是兩人成為可以親密傾談的朋友。在文三的幫助下,阿勢意識到單純模仿西方文明表層的弊端,專心學習西方的“真理”,兩人之間的關系進展到亦師亦友的程度。一次關于“男女交往關系”的討論促成兩人之間感情的升華。阿勢說:“(男女)交往,肯定會有人說閑話的。愛說什么就隨他們,只要兩個人的關系純潔,沒有什么可怕的。你(文三)不是說這意味著打破兩千年的舊習,遇到一些困難也在情理之中嘛。”⑤阿勢的話給文三帶來精神上的震撼,文三借機向阿勢表白愛慕之情。
文三對阿勢的愛情表白,建立在充分的精神交流的基礎上。這種愛情模式的出現在日本文學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在《浮云》之前的傳統愛情文學中,多是才子佳人的模式,其中承擔女主角的形象多是藝伎或妓女。如尾崎紅葉的《伽羅枕》《妻妾三人》等。以藝伎或妓女為戀愛對象是日本文學自古以來的傳統,是日本傳統愛情觀的產物,這一文學傳統曾由日本近世文學家兼好總結為“好色文化”。其戀愛模式是藝伎或伎女憑借嫻熟的戀愛技巧,將男性吸引到身邊,展開一場以情欲為主體的愛情追逐。這種“好色文化”的出現與日本傳統社會的封建家長制有著密切的關聯。男性出于社會地位和身份制度的考量,迎娶門當戶對的女性為妻。在這種背景下,妻子多被男性視為傳宗接代的工具,很難成為男性情感的承載體,相當一部分的男性開始把情感的寄托投向家庭之外的女性——藝伎或妓女。在以金錢為基礎的情感游戲中,男性的欲望得到滿足。男性這種把社會責任推給妻子,把情感寄托在藝妓或伎女身上的行為模式,導致傳統家庭中“愛”的缺席現象,這也是傳統愛情觀的一大特征,其直接社會結果是導致“一夫多妻制”的公然存在。
到了明治初期,隨著基督教“一夫一妻制”的理念和西方純潔愛情觀的涌入,日本社會掀起“廢娼論”的思潮。嚴本善治在《女學雜志》第150期刊載“奸淫的空氣,不純潔的空氣”一文,公開指責娼妓制度的罪惡,闡述“視女子為玩物的社會意識會破壞家庭,影響男女平等地位的確立”⑥。1886年成立的東京婦女矯風會明確提出“廢除娼妓”的言論。⑦“廢娼論”思潮在社會上產生巨大的影響,促使知識分子階層開始反思并批判傳統的愛情觀。坪內逍遙評論說:“戀愛一事也分層次:高層次的戀愛是指雙方志趣投合,互相吸引;中層次的戀愛是指對容貌的迷戀;低層次的戀愛是指單純地享受肉體歡樂的肉欲。”⑧用“獸欲”來表示對傳統愛情觀的批判。《文學雜志》上的一篇評論也談道:“隨著人類文明由野蠻向半開化、開化、進步的方向發展,男女關系也應該從情欲、癡情轉向愛情。”⑨這些言論表明受過西方文明熏陶的知識分子,開始追求地位平等、自由交流的精神戀愛。
這種鄙視肉欲、崇尚精神戀愛的追求,很快得到大多數知識分子的認可。二葉亭在回憶構思《浮云》的情形時說:“我當時就在思考,如何把青年男女之間的交往所蘊含的抽象意義,通過具體的表述傳達出來。”⑩在《浮云》中文三對阿勢的感情由親近到愛慕的升華,表明男性知識分子在追求愛情的過程中,情欲的色彩趨于淡化,取而代之的是注重與女性之間的精神交流。阿勢的形象所承載的正是文明開化時期,男性知識分子對女性、對愛情的審美訴求的轉變。女性不再是男性的財產性所屬,而是與男性地位平等的個體存在。這種轉變是西方的近代愛情觀進入日本社會后悄然出現的萌芽,代表著日本男性,特別是男性的知識分子,開始把“平等”的觀念引入“愛情”的范疇,并構想以“愛”為基礎的婚姻家庭生活。
這種以“愛”為基礎的近代愛情觀初在文壇問世的時候,就把矛頭對準了以“色”為基礎的傳統愛情觀。在傳統的愛情觀中,女性是情欲宣泄的工具,是不被尊重的存在。在明治社會向近代資本主義社會轉型之際,隨著女性社會地位的提高,在愛情生活中提倡“男女平等”的呼聲也開始高漲起來。這是在女性“人”的自覺被喚醒后必然會伴隨產生的“愛”的自覺。無論是女性“人”的自覺的萌生,還是近代“愛”的自覺的萌芽,都代表了以“自由平等”為核心理念的近代精神開始對傳統的封建等級思想的消解。
三、近代“愛”的受挫
阿勢與文三之間的情愫,最終沒能走入婚姻的階段,而是在社會現實面前無疾而終。導致這場戀愛的方向發生根本性轉折的直接原因就是文三被免職。阿勢的母親眼見文三失去穩定的社會地位和經濟基礎,對他的態度發生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而善于鉆營的官場新貴——本田升成了下一個理想的女婿人選。阿勢母親的轉變固然有小市民階級劣根性的影響,但本質上反映出的是接受過西方文明的中下層知識分子在社會現實面前的脆弱。在普通人眼中,他們的價值僅憑官位的高低來衡量。官場的潛規則并未隨著文明開化發生太大的轉變,阿諛逢迎的人可以平步青云,如本田升之流;而文三這種希望憑借真才實學救世濟民的人卻遭到淘汰。這與構建新官僚體制的思想指導者——福澤喻吉提倡的“人上無人,人下無人,人人生而自由平等”的理念之間,存在何等大的反差。文三的人生信念在現實面前的受挫,不僅摧毀了他的社會生存基礎,同時也阻斷了他實現愛的理想的道路,最終因無法面對接二連三的打擊而精神失常。
隨著文三的失語,阿勢也失去了可以進行精神交流的伙伴。原本阿勢對受挫的文三也曾有過鼓勵,支持他搬出去另立門戶,可惜文三在猶豫不決中浪費掉阿勢的信任,兩人之間的關系開始疏遠。此時母親阿政對阿勢的影響力開始增強,阿政原本就主張讓阿勢學習一些傳統的技藝,好為將來攀附權勢做好準備。在母親的誘導下,阿勢開始把色相作為和男性交流的媒介,最終完全丟棄掉“文明女學生”的追求,成為向傳統愛情觀靠攏后被遺棄的犧牲品。阿勢的悲劇結局顯示出“文明女學生”在明治社會中生存的尷尬:傳統的漢學教育也罷,先進的西方教育也罷,開啟女性心智的同時,又阻斷她們繼續向前發展、實現自我的機會。因為明治政府提倡女性教育的最終目的不過是培養素質良好的母親,為教育國家的下一代做準備,社會為她們準備好的歸宿還是家庭的附屬。1875 年,啟蒙思想家中村正直就在《明六雜志》上發表了題為“造就善良的母親說”的文章,指出“人民改變情態風俗進入開明之域必須造就善良的母親;只有絕好的母親,才有絕好的子女”,而“造就善良的母親,要在教育女子”。{11} 1887 年, 啟蒙思想家森有禮在視察地方的教育情況并發表演說時明確指出:“女子教育的重點在于培養女子為人之良妻,為人之賢母,管理家庭、熏陶子女所必須之氣質才能。”{12}女性受教育只不過是在強化女性在近代國家中的附屬性地位,女性傳宗接代的社會功能與封建時代相比,并沒有發生根本的變化。這種社會屬性的定義,注定女性在社會中依然只能附屬于家庭,附屬于男性。
作為近代“愛”的倡導者的知識分子,作為近代“愛”的審美對象的“文明女學生”,在社會現實面前紛紛敗下陣來。其根本原因在于轉型期的日本社會,雖然曾做出取消等級制度、提倡自由平等、構建與資本主義社會制度相符的近代市民社會等努力,但由于明治維新變革實施的時日尚淺,“平等自由”等新的文化理念尚未深入到傳統文化的核心部分,剛剛從封建制度的控制下解脫出來的市民社會存在于新舊文化理念的縫隙中,不具備明辨未來方向的能力。在缺乏足夠的社會基礎做支撐的情況下,新的文明理念在遇到來自傳統文化的激烈抵抗時,自然會表現得軟弱無力。
四、結語
《浮云》中文三和阿勢有始無終的感情,顯示出明治維新后的二十余年時間內,文明開化的政策開始顯示出一定的成效,新的愛情觀念已經在知識分子心中萌生,受過進步教育的“文明女學生”也已具備與之構建新式愛情的可能性。這種愛的萌芽的出現,對傳統的以“色”為主的愛情觀形成一定程度的解構。但由于近代男性知識分子和“文明女學生”的人生信念,與現實社會之間存在巨大差距,導致了近代“愛”的萌芽的受挫。阿勢與文三的悲劇體現出明治二十年代的日本社會中,新舊文明之間的較量此消彼長。總體說來,舊有的文化傳統依然保持著強大的實力,真正意義上的近代愛情觀的確立,以及日本國家近代化的成熟仍然需要假以時日。
①② [日]《世界大百科事典3》,平凡社1981年版,第137頁。
③ 較為有代表性的是日本關良一的《“浮云”考》,認為阿勢“生性輕薄浮躁”,在文明開化熱潮的影響下,一時成為西方文明的追隨者;流行風潮過后,重新回歸到傳統的生活規范當中。這一形象也是文明開化時期日本人的種族特性的一個凝縮。
④ [日]井上清:《日本女性史》,三一書房1956年版,第181頁。
⑤ [日]《日本現代文學全集4:坪家逍遙 二葉亭四迷集》,講談社1962年版,第225頁。
⑥⑦ [日]吉見周子:《賣娼的社會史》,雄山閣出版1984年版,第44頁,第46頁。
⑧ [日]佐伯順子:《色與愛的比較文化史》,巖波書店1998年版,第8頁。
⑨ [日]嚴本善治:《婦女的地位》,《女學雜志》1885年第2期。
⑩ [日]二葉亭四迷:《我半生的懺悔》,《文學界》1908年第6期。
{11} [日]湯澤雍彥:《日本婦女問題資集料5:家族制度》,家庭出版社1976年版,第384—389頁。
{12} [日]大久保利謙:《森有禮全集第1卷》,宣文堂書店1972年版,第611頁。
基金項目:此文系2011年度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一般
項目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作 者:李志穎,文學碩士,廣東外語外貿大學講師,研究方向:日本文學。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