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徐訏是中國現代文學中一個非常獨特的作家,他的小說《巫蘭的噩夢》構筑了一個畸形的愛情故事,父與子亂倫式的三角戀情,都是建立在對幻象的追求上。小說通過幻象的存在和坍塌,用文學的方式揭示了人性的潛意識深層的本能沖突和無可抵擋的命運“可怕的綜錯”。
關鍵詞:三角戀情 幻象追求 命運綜錯
徐 是中國現代文學中一個非常獨特的作家,他生活在一個“舊的沒有去凈,新的已經涌來”的大變革時代,經歷的坎坷和內傾性的性格,使他“生活上成為流浪漢,在思想上變成無依者”{1}。他的文學創作,一直游離于主流意識之外,規避現實,熱衷于表現人性和愛,對于人的現實存在心理的刻畫和愛情深層心理的剖析,是非常深刻的,在20世紀的中國作家中,能出其右者實不多見{2}。他的小說《巫蘭的噩夢》用他慣有的浪漫手法構筑了一個畸形的愛情故事,從父與子亂倫式的三角戀情中,讓我們看到了人生的鏡像式追求的悲哀和無可抵擋的命運“可怕的綜錯”{3}。
一、情意綜的雙重幻象
情意綜可解釋為潛意識在心內形成的結,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最常用的一個概念。弗洛伊德認為男孩子有憎恨父親而愛慕母親的情意綜,因此他長成后,找第一個愛人時,常要找像他母親的女子(或者面貌像或者性情上像)。而女子找的第一個愛人,也常像她的父親。由此形成了“俄狄浦斯情結”和“厄勒克特拉情結”。徐 顯然深受弗洛伊德學說的影響,基本上是用小說來作這一理論的“形象闡釋”。小說中的三個主人公:“我”、學森、陳幗音,共同構成的三角戀愛關系中,學森和陳幗音的對象選擇恰恰就是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學說的文學注腳。學森愛幗音,因為她和自己早年失去的母親相像,他在她身上增補著母親的角色。小說中“我”第一次見到幗音,就感覺到她的“端莊凝重”,而在我的意識中不止一次地認為,學森的對象“應該是活潑玲瓏像但娜一樣才對”。很顯然,學森對幗音的選擇,是一種明顯的情感錯位,幗音的“端莊凝重”更顯示出一種成熟女性之美;學森愛她,在感情上“太依賴她”,“喜歡她穿樸素莊嚴的衣服”,這也許正是學森對幗音母性的依戀。由此可以看出,學森的追求是一種對母親幻象的追求;對母親幻象的過分依戀,就必然導致他在這重幻象失去后,對人生的絕望;學森后來在日月潭自殺,就是幻象消失后的絕望選擇。從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理論來看,學森和幗音都沒有走出嬰兒期性本能情結的困擾,追求的不是一種理智的、清醒的愛情,而是一種愛情的幻象,一種受人性潛意識困擾的變態意味的替代。
二、戀舊幻象的雙重尋求
奧斯卡?華爾德在《多里安格雷肖像》中宣布,愛情純系幻想。在它的引誘下,一個人必然會失去對生活的現實觀念。{4}幗音對“我”的選擇是出于對父親鏡像的尋求,而“我”明知幗音是學森的情人,仍無法抑制“我”對幗音的關注,一步步陷入愛的泥潭,這里不存在戀父戀母的情意綜。在小說中,“我”對學森和幗音的幻象追求看得很清楚,“我”對學森說:“你的母親早死,所以很可能你的愛幗音是一種綜錯。”但對自己愛的選擇卻充滿著不能自抑的困惑。小說中,作者不時寫道“我”對自己心理的困惑:“為什么一個有像我這樣的學養與年齡的人會這樣容易失去心神的自主呢?為什么我多年來都能一個人平靜地生活,而對于別人所介紹的女性從未特別注意的人會對幗音有這樣的顛倒呢?”這種困惑一直緊緊纏繞著“我”,使“我”多次處于情熱的掙扎中,“我”極力規避卻難以自拔。其實,“我”對幗音的不能自抑,也是出于一種幻象式的追求,幗音是“我”故去多年的妻子尚寧的幻象。在小說敘事中,“我”多次回憶“我”和尚寧生活的情境,可以看出,“我”和亡妻篤深的感情。
與其說,那是寧園里刮起的“一陣一陣”狂風,下起的“鞭子”一樣的雨,不如說是人物靈魂深處的狂風暴雨在轟鳴在傾瀉。找到“人”的幻象替代時,“物”的幻象就在坍塌,當“我”和幗音走進這個用幻象構成的世界,享受我們都信以為真的愛情時,“我”精心培育的一百多盆巫蘭在風雨的肆虐中,“已完全毀折,沒有剩下一朵完整的花朵”。“我”的情感世界中不再需要這種虛妄的替代,“我”已經把心靈世界完全傾注在和幗音培育起來的“愛”的花海中。這就是說,在“我”的意識中,已自以為是地認為,幗音已替代了妻子的存在,“我”將與過去的幻夢告別。在小說中,幗音和尚寧反復疊影似的出現、紅痣的驚人一致,增加了小說亦真亦幻、亦虛亦實的敘事魅力,形成了徐訏小說獨特的神秘主義氛圍。
三、幻象碎裂的悲哀
徐 的小說多具浪漫色彩,故事情節常是情理相悖。《巫蘭的噩夢》中“我”和學森是父子,又是情敵,這種倒錯的三角戀愛關系的設置,本身就是一個悖論。
巴赫金的“鏡像”理論認為,人類無法本真整體地認識自我,自我的認同是依靠鏡像完成的,而這種鏡像無疑帶有更多的虛幻意識。“我”自覺地選擇幗音,其實潛在的是一種鏡像式的追求。追求本身建立在鏡像之上,鏡像終將破滅,而追求也必然是一場幻夢。如果人的自信完全建立在這重鏡像之上,鏡像的毀滅同樣會摧毀人的生存意志。小說設置了三重幻象:幗音是學森的母親幻象、是“我”的亡妻幻象,“我”是幗音的父親幻象。“我”對幗音的亡妻幻象和幗音對“我”父親幻象的重疊、構成的戀愛關系,擊碎了學森的幻象。但學森沒有走出這種幻象,當他明白昔日的“情人”要變成父親的伴侶后,他呈現的不是成年男子的嫉妒和憤怒,而是選擇跳進日月潭,結束自己的生命。由此可見,學森在人生認識上的褊狹和不成熟,對母親幻象的尋覓和依賴一直是他的生活支柱,他將自己生存的希望規訓在母親式呵護的范圍內,幻象的消失就等于世界的消失,這是他存在的悲哀。其實,人生幻象就像多米諾骨牌,一個幻象的碎裂可能就具有連鎖性的反應,導致相關幻象的碎裂。學森的死擊碎了“我”和幗音的幻象,“我和她之間突然建立了一種無法飛越的距離”。幗音的精神近乎錯亂,她在懷疑自己所謂的愛情。“碰到我去看她,她常把我當做了學森,她說她恨他父親,說我把她當做巫蘭來玩弄她。”“她對我的愛情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也逐漸懷疑起來”。作為旁觀者,“我”對幗音的幻象式追求產生了懷疑,逐漸將這份加在自己身上的幻象脫去。從拉康的鏡像理論來看,人對自我的認識,是從人的鏡像和他人的表情行為接受了一種非我的強制性(或者叫侵凌性)投射,其實是一種自欺的幻象。文本中的“我”是一個富有智慧的知識者形象,有著深切的思考能力,“我”終于認清了幗音將我看做父親幻象的現實,但是我對幗音的這種尋舊式幻象的認同,卻始終未能認清。是我“身在此山中”,無力思考,還是不愿意承認“我”的錯覺的存在。人總生活在自信的自欺里,容易認清周圍的世界,卻無法認清自己。這是人的宿命,還是夜郎自大心理的昭示?在伊瑟爾看來,作家的創作就是虛構的選擇、融合和自我揭示。在作品中,徐 借助于虛構的魅力,呈現著人此在的虛妄和悲哀,讓我們在錯綜的故事背后得以目睹人類自我“靈魂的風景”。
現代派、現代意識在解構著人類的存在,用鞭辟入里的思考毫不留情地扯下人類遮羞的面紗,裸露出虛無和荒誕。我們曾經堅信的美好人性和情愛追求,都轟然倒塌,人類的此在成了鏡像,生命中有了太多的無法承受之輕、美好的尋覓、詩意的追求成為被潛意識撥弄的無奈抉擇。在現當代文學中,這種人類不自主、不自由的荒誕意識常常自覺不自覺地融入作家的敘事文本,得到文學形象的闡釋,讓讀者去思考人的現實追求和現實存在。有人評價說徐 的小說“充滿浪漫色彩,情節富有戲劇性,他從故事的角度,寫生命的哲理和宇宙的玄奇……”{5}徐 的一生都在探求人類的存在價值和愛的情感,但對生命和愛的迷失使他獲得的總是受命運操縱的生命感悟,他無法走出這個落寞而悲涼的怪圈。他的作品“筆清如水,詩意洋溢”,有一種“清新之趣”{6};在文字的象牙塔里,卻滲透著濃郁的形而上和現代主義的意緒和思考,使他創作多具有現代主義非理性色彩。《巫蘭的噩夢》設置了三角戀的敘事格式,但是小說不是為了展示三角戀的是是非非、悲悲喜喜,而是借幻象的相互建構,深入人物的深層潛意識,表現人的本能沖突和人在本能漩渦中的掙扎,“所表達的外界是紊亂歪曲的人生,所表達的是壓抑錯綜的感覺”{7}。文本穿透了人的某種現實存在境遇,以無力改變現實的唯美挽歌形式,渲染出人類精神世界的痛苦和絕望。 、
{1}{5} 陳乃欣等.徐 二三事[M].臺北:爾雅出版社,1980.
{2} 吳義勤.通俗的現代派——論徐 的當代意義[J].當代作家評論,1991(1).
{3} 徐 .巫蘭的噩夢.賭窟里的花魂[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1997:338.
{4} [保]瓦西列夫.愛的哲學[M].北京:工人出版社,1987:122.
{6} 王集叢.懷念徐 [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1993.
{7} 古遠清.回到個人主義與自由主義[J].中國海洋大學報,1999(3).
作 者:趙一民,焦作師范高等專科學校文學院教授,致力于寫作與現當代文學的研究。
編 輯:張晴 E-mail:zqmz060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