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什么奉獻給你

一

辦公室主任老方升了職，將到市政府另一個部門任副局長。老方離任前，認認真真地找副主任李曉麗談了一次話。

老方一邊抽煙，一邊咳嗽，有時咳得背也弓了起來，像條撅尾巴的瘦狗。老方常說這是他寫材料積下的毛病，天天趴在桌子上寫公文——工作簡報、調查匯報、檢查通報、年度總結，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一邊寫一邊抽煙，身體便一天天差起來。老方有時發牢騷，說天底下最苦的事情莫過于寫材料，狗娘養的才喜歡寫材料。費了幾天幾夜功夫，好不容易湊成一篇，領導在臺上照本宣讀，讀完之后隨手一扔，比草紙都賤。草紙還有人撿起來擦屁股，寫好的材料人家低頭彎腰踩一腳的興趣都沒有。辦公室主任就像沒柄的夜壺，用的時候被人雙手捧著，沒用的時候被一腳踢到床底下。這回老方升了官，夜壺長了柄，人家要捧著用了，蒼白的臉色便添了許多紅潤，說話的底氣也足了些。老方對李曉麗說，他馬上要離開這里了，主任這個位置空了出來，按照組織紀律，他不應該操心誰當主任，領導會研究討論的。可他和李曉麗同事多年，吃在一個鍋里，當然要幫自己人說話。李曉麗的人品、能力，都能勝任這個崗位。老方還說，他一定會在領導面前推薦李曉麗，當然有沒有效果則難說。不想當將軍的士兵不是好士兵，要想把“副”字去掉，關鍵要看李曉麗自己的表現。

老方抽了半包香煙，說了半天的話，中心意思只有一個，他升官了，希望李曉麗接任。李曉麗安靜地坐在老方對面，臉上掛著禮貌的微笑，時不時頷首，表示謝意或認同。李曉麗三十出頭，在機關工作近十年，做官的套路還是摸得透的。前任離職，一般都會找副手談話，表明肥水不流外人田的態度，送個空頭人情，讓下屬感激涕零，以前共事時產生的矛盾隔閡便煙消云散，雙方就會表現得依依不舍，一團和氣。老方這人，毛病不多，就是小氣一些，喜歡斤斤計較。單位發下的工資條，每一項都要細細核對，小數點后面的兩位數也不肯遺漏。光這一點，李曉麗就瞧不起他。老方也知道李曉麗的心思。兩個人平時不大說話，非要說話時也盯著手中的公文。幸好辦公室就是生產公文的地方，旁人見了以為他們在研究工作，不會往別處想。

李曉麗挪動一下身子，兩只腳略微移動，變換一個丁字步，趁這個工夫，用手抻了抻衣角。李曉麗對老方說，感謝方局的關心和支持，我盡力做好本職工作，不辜負領導的信任。她不叫老方主任，而是稱呼他的新官銜，盡管老方的副局長還在公示階段，正式文件沒有下達。李曉麗清楚，男人把官位看得比什么都重，老方平時愁眉苦臉，好像誰都欠他三斗米似的，這回升了副局長，一張嘴就沒有合攏過，本來就小的眼睛現在瞇成一條縫了。果然，李曉麗說出“方局”二字，老方的嘴角便往上翹，瘦臉上的皺紋雜亂地擠在一起，像河水一樣波動。李曉麗說得克制，點到為止，也恰到好處。她沒說我資歷淺水平低，不能勝任主任崗位；也不說請領導放心，我一定按照您的要求去做，努力把“副”字去掉。官場自有官場的規矩，積極不行，人家會說你缺乏涵養，急于表現；謙虛也不行，別人會說你沒有自信，缺乏上進心。李曉麗說她盡力做好本職工作，不辜負領導信任。這表達了兩層含義：一是她對主任這個位置沒有過多的關注；二是她對主任這個位置多少有點興趣。老方很滿意李曉麗的回答，也知道她會這樣說。他們共事多年，白天相處的時間比夫妻晚上同床共枕的時間還長，彼此知根知底。老方把煙撳在煙灰缸里，抬手腕看表，說我們談得差不多了，去食堂吃飯吧。

機關食堂很大，幾十張圓桌。各部門的人各自形成一個圈子，聚在一起邊吃邊談，時不時開些玩笑。老方和李曉麗進餐時，他們局里的人差不多聚齊了。兩個副局長同時向老方打招呼，要求他定個日子請客。以前老方是他們的下級，這回變平級了，兩個副局長語氣隨便了許多，好像老方是他們多年的哥們。老方也一改往日的拘束，滿臉豪氣地說，等正式文件下來，保證讓大家一醉方休，他自己先灌一瓶高度白酒，第一個犧牲。一桌人都哄笑起來，連李曉麗也忍耐不住，放下筷子吃吃地笑。李曉麗同時奇怪，一向愁眉苦臉的老方，這回怎么換了個人，變得樂觀、幽默了。官位確實有魔力，使一個死氣沉沉的男人一下子精神抖擻，好像吸了毒品海洛因。兩個副局長笑完之后，話題又往李曉麗身上繞，說老方升遷了，主任這個位置該是小李的了，小李也得請客。邊上的人一塊起哄，說李曉麗別光顧吃飯，你也是主角，請客的事你跑不了。李曉麗急忙放下飯盆，連連擺手，說不行不行，別開我的玩笑。李曉麗說話時，目光快速往周圍掃了一遍，發現其他部門的人沒往這里張望，心里才略微安定。

這時，一把手王局長端著飯盆走了過來。一見局長，一桌人都沒了聲響，專心扒著飯粒。兩個副局長也收斂了笑容。部隊里有句話：參謀不帶長，放屁也不響。而在政府機關，別看那些副局長平時神氣活現的，一見到正局長，便夾緊了尾巴，好像老鼠遇見貓。王局長兼著黨組書記，內設機構的干部任免由他說了算。王局長見眾人沒了聲響，自個倒笑了，說，你們講什么笑話，怎么我一來就不說了，是不是在講黃段子？一桌人均抬頭，含笑不語。王局長沒深究，用筷子虛指其中的某個人，含糊地說了一句，你們這些人呀。隨后埋頭吃飯。

王局長嘴大喉嚨粗，吃飯非常快。他把臉埋在盆子里，三下兩下就將盆里的飯菜一掃而空。王局長拿餐巾紙擦嘴時，臉上恢復了嚴肅，目光也銳利起來，對身邊的兩個副局長說，待會兒到我辦公室，咱們黨組成員開個碰頭會，哦，老方也參加。李曉麗聞聽，心里“格咚”一下。局長說開碰頭會，而不是黨組會議，這里面有講究。假如是黨組會議，必定是研究重要事項，比如人事任免。而黨組成員碰頭會，則是討論一般性的問題，即使是有關人事問題，也不會作出原則性的決定。李曉麗轉而想到，她自己還是關注辦公室主任這個位置的。念及此處，她不禁有些自責，剛才還認為男人看重官位，看來女人也不是無動于衷，自己不是這樣嗎？

二

李曉麗的猜測沒錯。老方從局長辦公室一出來，便找李曉麗談話，傳達剛才碰頭會的內容。老方說局領導近段時間不任命新的主任，由副主任李曉麗暫時負責辦公室的工作。至于新主任何時確定，局黨組以后再研究討論。老方說到這兒，朝李曉麗快速地眨著眼睛，臉上的皺紋開始抖動。他對李曉麗說，我是全力推薦你的，可我只是黨組成員之一，只能舉一只手，其他幾個局領導仍有不同意見。照我看，你還是有希望當上主任的，你比誰都有優勢。當然，能不能當上主任，要看你自己。說到這兒，老方壓低嗓音，像電視劇里的特務碰頭時那樣，神秘地說，關鍵是王局長。李曉麗點頭，淡淡地道了聲謝，心里卻在說，你連半只手也舉不了。

晚上下班回家，家里空空蕩蕩的，蒼白的燈光迎接一臉倦容的李曉麗。李曉麗結婚多年，還沒有孩子，她老公王松是一家公司的總經理，整天在外應酬，三更半夜回巢是家常便飯。李曉麗呆坐在沙發上，回想著老方的話，腦門一陣一陣地發脹。她想，不過是一個小小的主任，居然搞得這么神秘，又不能發財。王松的公司效益不錯，每年的收入是李曉麗工資的十多倍。老公曾勸她辭職，在家當全職太太。李曉麗不愿意，還開玩笑說，要是離婚了，我找誰要飯去？她胡亂想了一會，忽然感覺身上出了汗，便進衛生間洗澡。

衛生間那塊明亮的鏡子，映出李曉麗的裸體。因為沒生育，她的身材還是那么有曲線，加上膚色白皙，依舊是青春美少女模樣。李曉麗凝視著自己，心思又活動開了，老方說的“關鍵是王局長”那句話回蕩在耳邊。王局長今年四十多歲，運動員出身，多年的官宦生涯沒有影響到他強壯的身體，胸部的肌肉還是有板有眼的。局長夫人是一所高中的英語老師，為了評上高級職稱，特地下鄉支教一年。據說王局長在此期間出了軌，有了情人，并且不止一個。當然這只是傳聞，沒有真憑實據。但李曉麗相信這些是真的，她見過局長夫人，瘦骨伶仃一個，與高大強健的局長站在一起，好比病貓與雄獅為伴。李曉麗突然想到，王局長這次不急于安排辦公室主任一職，是不是另有所圖，比如，需要她身體的付出？想到此處，李曉麗打了個寒戰，她咬緊牙關，對著鏡子搖了搖頭，隨后打開了熱水龍頭。

客廳里的電話鈴聲一響再響，大有主人不接便會吵到世紀末的架勢。李曉麗匆匆擦干身子，沖出衛生間接聽電話。在辦公室工作，常有連夜趕公文的任務。上面來了領導，下面就忙著準備，第一關便是匯報材料。材料寫得好，領導滿意了，其他工作都是走過場。李曉麗是辦公室的一支筆，重要的材料都由她寫，再交老方審核。李曉麗一顆心怦怦亂跳，生怕接到什么寫作任務，現在她沒這個心情。拎起話筒一聽，里面傳來一聲嬌嗔，在干嘛，手機不接，家里電話也不接？李曉麗笑了，繃緊的身體松懈下來。這是閨中密友池雪的聲音。池雪是她的大學同學，現在本市的日報社當記者，而且是首席記者，長得美，筆頭硬，很有知名度。池雪對李曉麗說，聽說你將要升官，當辦公室主任了，提前祝賀你。李曉麗嚇了一跳，問她哪來的小道消息？池雪在電話里咯咯地笑，說大秀才別謙虛嘛，憑你的能力，當個主任還不是小菜一碟？李曉麗沒心思跟她說笑，追問池雪從哪里得到這個消息？池雪說外邊早就傳開了，你是當局者迷。李曉麗的牙齒又咬緊了，相信池雪聽到了傳聞。政府機關就是這樣，表面上一潭死水波瀾不驚，大家見面時都謙恭有禮，一派君子風范；暗地里卻較著勁，使出各種各樣的手段，拼命把競爭對手往腳底下踩。李曉麗嘆了口氣，把事情原原本本地跟池雪說了一遍。池雪驚叫起來，說你們那個局長動機不良，他在吊你胃口，逼你去投懷送抱。李曉麗呸了一聲，說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真要那樣，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池雪大笑，說什么年代了，你還想當節婦烈女呀。如果你的局長一表人才玉樹臨風，你不妨試試，一石二鳥哩。李曉麗被對方逗樂，和池雪說笑一番，隨后大談街面流行的各種服飾和護膚品。兩個人煲了好一陣電話粥。

半夜時分，王松腳步踉蹌地回家，渾身散著酒味。若在平時，李曉麗早就進入了睡鄉。因為心里藏著事，眼睛一直沒合上。王松在衛生間里刷牙、小便、洗澡，各種細微的聲音鉆進李曉麗的耳中。她在床上翻了幾次身，想裝假寐，避免王松的騷擾；又想坐起身來，跟王松好好談談。正胡亂想著，王松推門進來，摸上了床，一只手已在李曉麗身上探索。她裝作不知，身體僵著，對方的手停頓下來，準備撤退。李曉麗的身體卻復活了，有了某種反應。王松便毫不猶豫翻身上陣，耍起了威風。正盡興時，李曉麗忽然睜眼，對王松說，老方升官了，主任的位置空了出來。王松嗯了一聲，繼續埋頭苦干。李曉麗又說，我暫時負責辦公室的工作，以后要忙了。王松仍無反應，一副一心不能二用的架式。李曉麗惱了，阻止王松繼續動作，問他，我的話你聽到沒有？王松啊了一聲，氣喘吁吁地說，聽到了，要我做什么，請客吃飯，走后門拉條子，還是送紅包？李曉麗氣得在他背上擂了一拳，罵道，豬，你以為做生意，搞下三濫的勾當？王松哧哧地笑，說當官的都是既想當婊子又想立貞節牌坊，嘴上說不要，心里想得不行。這一點比歌廳的小姐都不如，小姐倒是明碼標價，不會坑蒙拐騙。李曉麗更加惱怒，掐了王松一把，說那你找歌廳小姐去，別來纏我。王松依舊老皮老臉地笑，說你又不是當官的，你只是個小巴拉子，真正的人民公仆。李曉麗不想再與他搭茬，身體又硬了，任憑王松嗯嗯啊啊地叫喚。

三

早上七點，王松還在床上酣睡，李曉麗已整裝出門，在離家不遠的街頭等車。市政府包了五輛豪華大巴，根據不同的線路接送市政府工作人員上下班，局長級別的官員則有專車接送。這一舉措曾引起市民非議，一些人大代表也提出質疑，既然只有分工不同，沒有高低貴賤，都是為人民服務，為什么搞特殊化，公務員上下班還要政府埋單，浪費納稅人的錢財？對此，市政府有關部門作了種種解釋，也表示會采取改革措施。但說歸說，做歸做，李曉麗至今還在乘坐豪華大巴。有段時間王松特別熱情，要用他的奧迪A6接送老婆。李曉麗當場拒絕，說你別把我寵壞了，讓我脫離群眾，影響我和同事們的關系。王松做了個鬼臉，說你已經脫離群眾了，索性做個孤家寡人。當時李曉麗沒理他，認為王松言辭過激。今天早上，她站在街頭，留心觀察馬路上來去匆匆的行人，他們大多繃著臉，抿著嘴，眼神空洞迷惘，沒一個面帶笑容的。她不由感嘆人生而不平等，二千多年前孟子那句“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于人”的名言還是有一定道理的。李曉麗進一步想到，局長級別的人有自己的專車，以后老方就告別了大巴士時代，有了屬于他的小轎車了。這是質的飛躍，在政府機關里混，圖的不就是級別嘛？不知怎的，她心窩的某一處被觸動了一下，有了細微的躁動。這時，耳邊響起了喇叭聲，接送車已靠近她身邊，車上的人全都望著她。李曉麗面頰一熱，低頭抬腿，跨上了車，由于腳步倉促，她在車廂內差點跌倒。

往常時候，李曉麗一上車，總有人與她搭腔，說笑幾句。今天卻例外，前后左右的人只是看她，沒一個跟她說話的，甚至身邊的一個空座位也沒人來填補。李曉麗有些懵，摸摸自己的臉頰、頭發，又檢查自身的衣裙，沒發現什么異常。她忽然想到，這還跟辦公室主任一事有關，人事變動是政府職員最敏感的話題，人人都在想它，卻不能拿到臺面上講。好像街頭的妓女，男人們都想搞，可不敢當面談價錢，只能遞眼色，使暗語。有些事情，只能做不能說，說出來就失去了意義。這回同事們刻意回避她，因為她是PK臺上的主角，在局勢沒有明朗之前，他們是不會輕易表露態度的。此刻，李曉麗心窩某一處的躁動變得強烈起來，她真想大喊一聲，你們都是王八蛋！

中巴車“吱嘎”一聲，將李曉麗散漫的思緒拉回現實。車門一開，上來的居然是王局長。他說自己的專車昨天送進汽修廠保養，這幾天得和大家一塊乘車。有人立馬接口，說局長和我們同坐一車，求之不得哩，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李曉麗聽了覺得惡心，用手捂住嘴巴。為了掩飾，她把臉轉向了窗外。怎么了，不舒服？王局長坐到李曉麗身邊，輕聲發問。李曉麗扭轉頭，迎視局長關切的眼神，心里一陣悸動。王局長身材魁梧，四肢勻稱，全身散發著濃烈的男性荷爾蒙氣息。李曉麗聽過一首流行歌曲《味道》，當時還為其中艷俗的歌詞感到好笑，今日近距離與頂頭上司接觸，嗅到與老公王松完全不同的男性氣息，不由得心神散亂。王松身上除了酒味，便是煙味，且骨瘦如柴，牙齒焦黃，像個鴉片鬼。李曉麗定了定心神，向局長淺笑，說昨晚沒睡好，頭有些暈。王局長哦了一聲，依舊輕聲說，老方走了，辦公室的擔子要你一個人挑，沒一個好身板可不行。說到這兒，局長忽然像孟浪的年輕人，向李曉麗眨眨眼睛，嘴角往上翹起來，露出兩排潔白整齊的牙齒，他說，要是你的身體垮了，我怎么向你的老公交代？李曉麗臉頰一熱，正想和局長說笑，忽而覺得滿車人都緘口不語，他們雖然沒有把頭轉過來，依舊看報、觀街景或者打瞌睡，但他們的耳朵已經移到了最前沿，極力捕捉有關她和局長的一切言談。意識到這一點，李曉麗閉了嘴，只是淡淡地笑。局長卻沒覺出異樣，或者不以為意，自顧說，你的情況我了解，壓力愈大動力愈大，好好表現，做出成績來，群眾的眼睛是雪亮的。

一到辦公室，李曉麗一刻也閑不下來。她簽閱了幾份傳真文件，審核幾份報表，接聽幾個電話，仿佛一眨眼工夫，已到了中午時分。正要出門吃飯，老方在對門叫她，說有事要談。她剛進門，老方便竄到門口，伸手把門關上，還加上保險鎖。李曉麗嚇了一跳，生怕老方做什么出格舉動，如今電視和報紙上經常報道男上司對女下屬進行性騷擾，這種事干起來容易說起來難，吃虧的總是女人。好在老方沒出格，老老實實地坐回了位置。李曉麗隨即想到，老方的副局長正在公示階段，任何細微的過錯也足于致他以死地，現在即使她主動撲進他懷里，老方肯定坐懷不亂，比唐僧還要出色。李曉麗被自己的想法逗笑，老方卻沒注意到，壓低嗓門，很嚴肅地說，形勢不容樂觀，昨天晚上我聽到一些消息，對你很不利。李曉麗一怔，臉上的笑容迅速退卻。老方抽出一支煙，點上火，猛吸起來，濃厚的煙霧將他的面孔遮住，露出一雙閃光的三角眼。老方說，好幾個人對主任這個位置感興趣，實力和背景都有點，像人事科的小王，規劃科的小邢，另外其他部門的幾個副職，都想爭取這個職位。老方嘆了口氣，說，這也難怪，辦公室主任是個苦差事，但能擠進局黨組，日后提拔也快，是塊彈性極好的跳板。李曉麗不語，目光游離。她能說什么呢？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官位是個金字塔，雖然塔頂只能站一個人，但每個人都想往上爬，而且總以為摔死的是別人。有些貪官被槍斃時，告誡子女寧可當乞丐，也不要做官。但貪官們沒想到一點，他們已經過足了官癮，對于沒有嘗試這種滋味的人，則有絕對的誘惑力。李曉麗承認自己想進步，嘗嘗當主任的味道。她不想做貪官，辦公室主任這個職位也沒多少油水，但一個人活著為了什么，無非是體現自身價值。既然從政了，就要分秒必爭，抓住機遇，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誰能保證下次提拔必定是你？昨天老方找她談話時，她還三心二意，為要不要當主任而舉棋不定；這回對手明確了，而且不止一個，李曉麗的好勝勁頭冒了上來。中國的女人比男人要強，她也不例外。李曉麗的目光堅定了，對老方說，方局，謝謝你對我的提醒，我想好了，我一定爭取。老方呵呵一笑，眼神挺復雜。他說，我還是那句話，關鍵是王局長，具體靠你自己把握。

起身離座時，李曉麗發現老方辦公桌上的臺歷日期不對，多翻了幾頁。她猛然想到，那個日期是老方公示期滿的日子。她的心一陣哆嗦，腦袋里閃出四個字：時不我待。

四

下午，王局長召見李曉麗，說上午市領導在會上表揚本局的黨建工作有成效，他便與宣傳部溝通，想邀請媒體記者采訪。但宣傳部說離七月一日還早，宣傳時機不成熟。局長不愿等到七月一日，讓李曉麗想辦法，聯系有分量的記者，采寫大篇幅的報道，把本局的名聲打出去。王局長的表情很嚴肅，說小李啊，這是你的第一個任務。良好的開端，成功的一半，現在看你的表現了。李曉麗暗自慶幸有好朋友池雪，上天似乎賜予她機會，完成局長交待的任務不在話下。但李曉麗不敢張揚，保持謹慎的語氣，說我有一個同學在日報當記者，能否請她來采訪？得到王局長的允許后，李曉麗快步離開局長室，她怕自己得意忘形，在局長面前失態。回到辦公室，李曉麗立即與池雪通電話，說了邀請采訪的事。池雪在電話里驚叫起來，震得李曉麗的耳膜嗡嗡地響。池雪說，這屬于正面典型報道，需要報社總編審批，你膽子好大，敢應承下來，我可不敢。李曉麗也吃了一驚，她每天看電視和報紙，里面的新聞報道鋪天蓋地，便以為上一篇稿子易如反掌，哪知里面還有什么審批，跟政府衙門一個樣。她問池雪有什么變通？池雪說不行，等七月一日快到的時候再說，我這里給你排隊掛號，到時優先考慮你們局。李曉麗有些急，聲音也發抖，說這是局長交給我的第一個任務，要是完不成，我的臉往哪里擱？池雪的思路卻往別處想了，說你的局長有可能在給你出難題，讓你完不成任務，要你知難而退，當不成主任。算了，一個小小的主任，有什么當頭，還是做個幸福的小女人吧。李曉麗的犟勁上來了，說假使這樣，我偏要完成這個任務。池雪又是一聲驚叫，說你可別難為我。李曉麗倒笑出聲來，說不要緊張，我讓王松出馬，你打好腹稿，準備動筆吧。

李曉麗給王松打電話，要求他想辦法疏通報社領導，讓池雪下來采寫報道。王松的語氣有些勉強，說他結交的朋友大多是做官的和做生意的，文化人認識不多，如果玩古董的不算文化人，那么他對文化人一個也不熟悉。李曉麗的心里像塞了一蓬亂草，亂七八糟的。她憤慨起來，恨王松，也恨池雪，心說你們平日里牛皮哄哄的，比孫猴子還要神通廣大，真要你們辦事了，一個個變成了草雞。她朝桌面上瞥了一眼，正好看到日報的一個廣告版面，便對王松說，報社也做生意，能不能與廣告部溝通一下？王松的口氣頓時粗了，說這個問題不大，什么時候給你答復？李曉麗用不容置疑的語氣說，越快越好。

王松還真有點本事，不出一個小時，立即帶來好消息，報社那邊搞定了！李曉麗的眼睛黑了一下，立刻又亮起來，第一次嗲聲嗲氣地對王松說，謝謝老公。

池雪也夠朋友。報社總編剛批準，她便一頭扎進李曉麗的辦公室，伸出手說，把初稿拿來，今天晚上我開個夜車，后天就見報。李曉麗甜甜地笑，輕輕一拍池雪的手，說哪有什么初稿，一切靠你了。池雪一吐舌頭，說你也是筆桿子呀，寫本局的先進事跡還不是跟玩似的？李曉麗搖頭，為池雪泡了杯茶，按著她的肩膀示意她坐下，隨后說，我是寫公文的，好像太極拳，講究四平八穩；你寫的宣傳報道，好比少林功夫，講究錦上添花。池雪裝作生氣的樣子，說不寫了，幫你的忙，還弄了個花拳繡腿的臭名。李曉麗連忙告饒，拉著她的手往局長辦公室走，說此事關系重大，聽聽局長大人有什么重要指示。

王局長一見池雪，眼睛亮了一下，又亮了一下，隨后緊握住她的手，一迭聲地說，久聞首席記者大名，今天光臨本局，真是三生有幸，感謝你對我局的關心和支持，把我局的先進事跡宣傳好、表揚好。池雪被男人一捧，尤其是做官的男人溜須，不禁喜上眉梢，嘴里雖然說著謙遜之詞，臉上的笑紋卻是歡快地波動。李曉麗在旁邊看得一清二楚，不知怎的，她心里一沉。池雪比她矮，皮膚也比她黑，就是敢穿，身上該凸的凸，該凹的凹，很是招人眼球。不像她李曉麗，一身職業套裝，好比百貨商場里的服務員，顯不出女人味。李曉麗想男人都喜歡性感，市政府的頭頭腦腦都是男人，卻規定屬下的女人不準穿金戴銀，不準暴露曲線，真是虛偽透頂。見局長和池雪還在互相客套，她便插了話，請局長作指示。王局長哈哈地笑，說我哪有什么指示，池大記者一來，什么問題都搞得定，一句話，你辦事，我放心，我就等著擺慶功宴。

送池雪出門的時候，池雪對李曉麗說，你們的局長很隨和嘛，一點也不討人嫌。李曉麗不搭腔，只是笑笑。池雪接著說，長得也帥，很有男人味道。李曉麗斜了她一眼，拍拍她的肩膀，故作不滿道，你瞎說什么呢，用心寫好稿子。池雪啊呀一聲，別誤會，我不會奪人所愛的。李曉麗臉上閃過兩片紅云，撲過去要去撕池雪的嘴。池雪跳躍著躲開，做了個鬼臉，鉆進汽車，飛一樣地開走了。

五

池雪的報道很快見報，而且是日報的頭版。王局長很高興，表揚了李曉麗。局長說，你的工作做得不錯，動作快，效果好，像個辦公室主任的樣子。說到這兒，局長捏著筆桿在桌面上頓了幾下，抬眼望她，神色有些遲疑。李曉麗按捺心中的不安，靜等下文。果然，局長又說，當然，光憑一篇報道，還不能說你能勝任主任職務，所以你要再接再厲，盡力做好工作，用成績來說話。李曉麗心中五味雜陳，有興奮，有失落，也有煩躁。她真想問局長，到底何時能把主任人選確定下來，除了她，還會有誰？但話一出口，卻變了方向，她用很誠懇的語氣對王局長說，謝謝局長鼓勵，我會努力的。局長笑笑，轉移了話題，說晚上請池雪記者吃飯吧，我有言在先，說話要算數。

傍晚下班時，李曉麗躲在洗手間內換裝。門外進來兩個女人，說得正熱鬧。一個說，哼，剛當上代理主任，就火急火燎地請記者來吹牛，心也太急了。這是人事科小王的聲音。另一個說，這篇報道完全不符合實際，吹牛吹得沒邊了，我怎么沒感覺到黨組織的溫暖。這是規劃科的小邢。小王哧地一笑，說，只要王局長能感覺到她的溫暖就夠了，你操什么心。李曉麗全身的血液往頭頂上涌，身體劇烈地哆嗦，她用手支撐著墻壁，強迫自己不癱軟下去。她的眼淚順暢地流下臉頰，眼淚像是化學藥水，皮膚火辣辣地刺痛。小邢又說，老方跟她合不來，不然早讓她當主任了，他也是黨組成員，說話也算一票。小王低聲說，這我知道，她自命清高，平時不把老方放在眼里，這回老方要走了，也給她點顏色瞧瞧。小邢嘻嘻一笑，對小王說，聽說你想當辦公室主任？你跟兩個副局長關系不錯的。小王倒不抵賴，說是的，聽說你也想當，要是你當主任，我第一個支持你，放棄競爭。小邢咿咿呀呀地叫嚷，一會兒說是，一會兒說不是。隨后兩個女人各自洗手，打鬧著離開了洗手間。直到她們的聲音遠去，李曉麗才艱難地走出來。她把臉埋進漱洗盆內，打開了水龍頭。過了好久，她才抬起頭來。明亮的鏡子里映出一張水流縱橫的臉，也分不清哪些是淚，哪些是水。

晚上，在市區的金悅酒店，王局長宴請池雪。兩個副局長說家中有事，沒來作陪。局長讓李曉麗打老方電話，請他過來。老方在電話里支吾，說這幾天忙著辦移交手續，還在局里整理材料，你們吃好喝好吧。老方明顯在說謊，因為電話里傳來一陣女人的笑聲，他應該在家里，或者在KTV。李曉麗吃不準老方的想法，照實向局長匯報。局長也不生氣，哈哈一笑，輕松地揮揮手，說隨他們的便，我們多吃點。

王局長和池雪談得挺投機。局長說他年輕時的夢想就是當一名記者，鐵肩擔道義，妙筆著文章，多么光榮的職業。可他身體不錯，腦袋瓜卻不行，只有當運動員了。局長說得風趣，池雪開懷大笑，主動與局長干杯。一瓶紅酒很快見了底，大多是他倆喝的。李曉麗成了局外人，杯中酒一直剩著，能養金魚。李曉麗還在回想小王和小邢的對話，心中隱隱作痛。她想，人心為什么如此歹毒，把她作賤到這種地步。僅僅為一個辦公室主任，他們就大肆往她身上潑臟水。老方扮兩面派，人前鼓勵她，背后卻搗鬼。他今晚不來赴宴，便是有問題，說明心中有鬼。人心隔肚皮，機關公務員的心思隱藏更深。她自認為清白，與人坦誠相待，可有多少雙不懷好意的眼睛正盯著她，巴望她出丑。李曉麗心亂如麻，眼前的好酒好菜絲毫勾不起食欲，對局長和池雪的對話充耳不聞。池雪發現問題，問李曉麗為何不喝？李曉麗忍著心酸，擠出一絲笑容，說身體不舒服，人很累。池雪立即放下酒杯，說我們早點結束，都回家吧。李曉麗正中下懷，想附和說好。抬眼瞧見王局長面露不悅之色，便轉口說，沒事，今天難得相聚，肯定要盡興而歸。局長滿意地朝李曉麗點頭，吩咐服務員再上酒。池雪本無意早回去，見局長熱情，也不再客套，和局長有說有笑，繼續干杯喝酒。李曉麗在一旁干坐，很是無聊，忽而想到，局長對池雪這么熱情，是不是對她有想法？這個念頭冒出來，連她自己也嚇了一跳。李曉麗不敢去想，但它像個水瓢，把它按到水里，一松手，又浮了上來，揮之不去。李曉麗又想，說不定池雪也有此意呢，那她不是成了電燈泡？她偷眼望局長，見他神采奕奕，精神飽滿；又瞄一眼池雪，見她滿面笑容，興致正濃。一個可怕的念頭又冒了上來：假如王局長和池雪有了情人關系，那么她也算個介紹人，局長必定會感恩戴德，送給她主任的帽子。李曉麗暗自下了決定，起身離座，拎起手提包，推說上洗手間。她急匆匆跑出飯店，招手上了一輛出租車，打道回府。半道上，李曉麗用手機給局長發了條短信，說她家中有急事，只有中途告退。接著她又給池雪發信息：親愛的，不好意思，我的“那個”來了，恕不奉陪。她怕池雪和局長交換她的短信，便故意對池雪說她來了例假。如此一來，池雪再大大咧咧，也不好意思把短信翻給局長觀看。池雪發完短信，馬上關了手機。她把頭靠在座位上，閉上眼睛想，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順其自然吧。

打開家門，王松居然回來了，半躺在沙發上看電視。李曉麗“咦”了一聲，說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這么早就回家了？王松瞥了她一眼，沒好氣地說，想等你回家做飯，等到天黑也不見你的人影子，我只有吃方便面了。李曉麗笑笑，挨緊他坐下，說今天和同事們一起吃飯，沒想到你今天早回，沒有向你報告，對不起。王松嘴角一撇，說，怕是陪局長吃飯吧，人家說辦公室主任就是“三陪”，陪吃陪喝陪開會嘛。李曉麗見他一臉的陰陽怪氣，不禁動了怒，臉漲得通紅，說你別酸溜溜的，我陪局長吃飯怎么了，又沒做出格的事，池雪也在，不信你打池雪電話！王松見老婆生了氣，立即軟了下來，說，我哪能往歪處想呢，我是關心你。李曉麗哼了一聲，不與他搭腔。王松嘻嘻一笑，起身為老婆倒了杯茶，隨即轉換了話題，說池雪寫的文章他看過了，牛皮吹得太大，效果反而不好。李曉麗一愣，脫口說，你也這樣想？王松點頭，說有點智商的人都看得出來，中國哪來這么多先進事跡，全是記者胡編亂造的。李曉麗心里一涼，嘴巴還硬挺著，說只要領導滿意便行，我也完成任務了。王松盯著李曉麗，好一陣子不開口。李曉麗被他盯得心里發毛，問他怎么不說話，有點神經兮兮的。王松很認真地問她，你是不是誠心爭取主任這個職務？李曉麗臉上的紅潮剛剛退卻，這時又泛了上來。頓了一會兒，她說，原本我也無所謂，現在有人在背后戳我釘子，我倒要爭口氣。王松舒了口氣，說好，那我下一步的行動可以實施了。李曉麗問他有什么打算？王松斬釘截鐵地說，送禮。

第二天早上，李曉麗在走廊上碰見王局長。回想起昨晚的事情，李曉麗有些難為情，想閃身避開。王局長搶先打招呼，說小李啊，昨晚你當了逃兵，扔下我和池記者不管，真不夠意思。李曉麗擠出一絲笑，說家里真的有事。局長認真地看著李曉麗，看得她低下了頭。局長呵呵一笑，說，小李你在說謊，你的眼睛騙不了我。李曉麗臉上掠過一絲驚慌，急忙表白，說確實有事。局長語氣柔和了，輕聲說，記住，當辦公室主任就要懂得奉獻，舍棄自己的時間和私人事務，下不為例。李曉麗慌亂地道了聲“是”，低頭跑開了。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李曉麗開始琢磨剛才局長的那番話，心里頭翻江倒海，五味齊全。她想，昨晚王局長與池雪之間喝了多少酒？喝酒之后有什么活動？局長對池雪到底有何想法？池雪對局長有何感覺？思來想去，她忍不住撥通了池雪的電話。池雪一接聽電話，立馬興師問罪，說李曉麗不夠朋友，居然把她出賣了，讓她陪一個老男人吃飯。李曉麗解釋說，我發給你的短信不是說了嘛，我身體不好。池雪立刻反駁，你撒謊，別忘了我們什么關系，你身體的規律我還不知道，你的大姨媽和我的大姨媽基本同時光臨！李曉麗的心跳頻率加速，有了謊言被戳穿的難堪。她避開關于大姨媽的爭論，小心翼翼地問池雪，你們吃飯之后又有什么娛樂活動？池雪聲音提高了八度，說你真是沒安好心，吃飯之后我們就散了，難道還要去開房間。說完她哈哈地笑。李曉麗又問，王局長跟你談了些什么？池雪說，我正想跟你說這個事，你邊上有人嗎？李曉麗的心揪緊了，用力握住話筒，低聲說，沒人，快講。池雪說，王局長野心不小吶，昨天晚上他向我提要求，請我再寫篇文章，宣傳他個人的先進事跡。他說他是黨組書記，黨組織的先進了，他個人也做了不少工作。我跟他說，宣傳集體還好說，對于先進個人的報道，報社控制很嚴格，需要宣傳部的推薦。你們局長一聽我的話，酒也喝不下了，不停地看手表，我們就散場了。嘿，你看這酒喝的，有始無終。李曉麗聽著，重重地嘆了口氣，心里好是惆悵，說，得隴望蜀，我們領導的性格，我到現在也沒摸透。池雪說，以后你們局長再有什么任務，你可別叫我，我怕他了。李曉麗無奈地點點頭，說知道了，隨后掛了電話。

六

老方的任命文件正式下來了。老方激動得不行，像只不安分的猴子，在各個科室溜進鉆出，說是和同事們告別，順便也請大家吃飯。老方竄進李曉麗的辦公室時，李曉麗正在審核文稿。老方“嗨”了一聲，嚇了她一跳。老方嘿嘿地笑，說，我正式調走了，這里的擔子交給你，你不要辜負我的期望呵。李曉麗覺得老方很可笑，新官沒上任，官腔倒出來了，聯想到那次小王和小邢在洗手間的議論，便對老方的嘴臉產生了厭惡，便說知道了，口氣十分冷淡。老方覺出異樣，有些下不來了臺，又不能立刻掉頭離開，便扯出幾紋笑意，說小李你要努力工作，更要注意影響，現在是非常時期，防止出什么意外。老方話里有話，刺得李曉麗渾身一激靈，血液加速流動，喉嚨口涌上千言萬語，舌頭卻僵硬了，直棱棱地瞪著老方。老方瞟了李曉麗一眼，支支吾吾地說，外頭有些不好的傳聞，說你和局長關系有點那個。哦，你別生氣，我是不相信的。當然你也要注意，你們不是一起吃過飯了？李曉麗把手中的稿子摔在桌面上，說吃頓飯又怎么了，王局長請記者吃飯，讓我作陪，不是還請你們了，這也有問題嗎？李曉麗的眼里噴著怒火，恨不得把老方當作一張廢紙撕碎。這個老方，徹徹底底的兩面派，假裝關心她，為她出主意；背后卻煽風點火，說她的壞話，現在和局長吃一頓飯，他也要假借輿論，說什么注意影響，真是無恥小人！李曉麗的激烈反應讓老方措手不及，整個人仿佛縮小一截。老方的舌頭短了，紅著臉說，我也是聽人家傳說，你不要較真，有則改之，無則加勉。李曉麗立馬搶駁，追問這些傳聞是哪里來的，哪個人說的？我要告他們捏造事實，侵犯名譽！老方語塞，拿眼瞄她，很委屈的樣子。李曉麗的身子硬挺著，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老方見了，很是慌亂，手腳不知道往哪里放，他說小李你別這樣，別人見了以為我們在干什么，我沒別的意思。說完逃出了辦公室。李曉麗追到門口，重重地把門碰上，隨后撲倒在沙發上，把頭埋在臂彎里，嗚嗚地哭了起來。

當天下午，局里舉行茶話會，歡送老方到他處任職。局里領導、各個科室的中層干部都參加了。李曉麗鐵青著臉，木頭一樣坐著。小王和小邢剛好坐在她對面，這兩個女人以前關系不怎么樣，現在親密得像一對干姐妹，緊挨在一起，時而嘰嘰喳喳，時而小聲嘀咕，不時朝李曉麗這個方向瞄。李曉麗對這兩個女人恨之入骨，又拿她們沒辦法，總不能沖上去扇她們兩個耳光吧。自己是偷聽到她們談話的，她們說得固然齷齪，可偷聽也是不雅。李曉麗氣憤地想，堂堂政府部門，為什么藏有這種人物，造謠中傷，無事生非，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自己若是普通百姓，打死她也不會相信某些國家干部品德竟如此低劣。李曉麗這邊心亂如麻，端坐正首的王局長第一個發言，他對老方的工作、人品作了較高的評價。兩個副局長也作了類似發言。幾頂高帽子戴上去，讓老方無比感動，眼眶都濕潤了，扯了好幾張紙巾揩眼。局領導開了頭，其他中層干部的發言便大同小異，沒什么新鮮勁。大家都發言了，鼓掌了，也喝了茶，嗑了瓜子，剩下李曉麗一個人不說話。會議室本來很熱鬧，歡聲笑語，一派和諧景象。這時有人注意到李曉麗冷若冰霜，不由得噤了聲。其他人不知道怎么回事，齊唰唰靜下來，拿眼往四周搜索，最終都找到了目標。幾十雙眼睛對準了李曉麗。李曉麗還是不開口。

王局長很大聲地咳嗽，又抬手腕看表，隨后說，時間差不多了，小李作個總結發言吧，我們還等著上飯店讓老方大出血哩。局長的話令大伙哄地一笑，但笑聲短促、勉強，有假裝嫌疑。冷冰冰的李曉麗像一盆涼水，澆在滾燙的熱鍋上，使在場眾人都不舒服。王局長鎖緊了眉頭，問李曉麗，你和老方共事多年，難道沒什么要說的嗎？

老方神色變得緊張，目光躲躲閃閃；小王和小邢抿緊了嘴巴，死盯著李曉麗；其余眾人也望著李曉麗，期待她開口發言。

李曉麗終于開口了，說得很簡單：大家都說過了，我沒什么好說的。另外，我向大家請個假，晚上我有事，不去吃飯了，謝謝。

下班回家，李曉麗乘坐的接送車比較冷清。老方在酒店請客，局里大部分同事去了，車內的座位便空了許多。正是下班高峰，馬路上擠滿了車輛和行人，每個人都咬牙切齒，奮力往前沖，滿臉的滄桑感。李曉麗不無憂傷地想，為什么見不到一個開心的人，難道人活在世上就是受罪？同車的人默默無聲，死一般沉寂，空氣里彌漫著莫名的哀愁。她拉開一扇車窗，兩眼無神地望著窗外。李曉麗回想下午的茶話會，心想自己是不是過分了？老方這人心胸不廣，不等于說他一定在背后使壞，拆她的臺。小王和小邢的話可信度有多少，會不會是隨便說說？話又說回來，即使老方真的兩面三刀，她也不能當面與他較勁，掃了大家興致。辦公室主任嘛，應該是能屈能伸，狗洞要鉆，龍門要跳，老方沒什么本事，惟一的長處就是忍得住臭罵，挨得住批評，如今老皮老臉地混上去了。不經歷風雨，怎么見彩虹，看來自己到底缺乏磨練，光顧著一時痛快，得罪了同事，被人捏住把柄，競爭主任的道路又曲折了許多。李曉麗心里發堵，有些后悔下午的言行，聯想到此刻老方他們正熱熱鬧鬧地喝酒，不禁自怨自艾。她拿出手機，想給老方打電話解釋一下，翻出老方的號碼，又停住了。老方或許在興頭上，這時給他通話，會不會敗壞他的心情？李曉麗握著手機，想了好一陣，最終還是放棄了。

進了家門，王松照例沒回來，李曉麗無心做飯，煮了一包方便面，潦草地打發了一頓晚餐。剛放下碗筷，手機響了，是王局長打來的。局長問她在干嘛？她順口說在家里。局長的語氣有點不高興，你不是說有事嗎，怎么呆在家里，是不是有意當逃兵？局長把逃兵兩個字咬得很重，讓李曉麗想起上回與池雪喝酒的場景，不禁有些慌亂，申辯說家里真的有事，她母親身體不好，需要她去照顧。李曉麗一說完，便暗罵自己該死，詛咒自己的母親。這句申辯效果極佳，局長頓時軟了下來，說照顧老人要緊，如果是其他的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我一定要你到酒店來，老方請一次客不容易。說完，局長在電話里哈哈地笑了。李曉麗趕緊跟著笑，生怕局長起疑。掛斷電話，李曉麗發覺自己額頭上全是汗。她在衛生間洗臉，手機又響了，以為是局長，跑到客廳拿起手機一瞧，卻是老方。李曉麗猶豫了一下，還是按了通話鍵。老方的電話沒有噪音，估計不在包廂里。老方說，小李，不過來喝杯酒嗎？我們同事多年，也是一種緣分，今后很難在一起工作了。老方說得很動情，李曉麗差點把持不住，答應趕出來，到底還是忍住了，說家里真的有事，我都向局長匯報了。老方在電話里笑，說，你的心事我還不了解，我想你肯定聽到了什么謠言，對我有了意見。李曉麗心里一酸，只是嗯了一聲，沒有具體作答。那邊老方還要說話，突然有個粗魯的聲音插了進來，好啊，找了一大圈不見你，原來躲在廁所里給小情人打電話！接著是一陣雜亂的聲響，電話斷了線。

七

第二天上午，李曉麗上班后發現老方辦公室的門敞開著，桌面上干干凈凈。負責打掃衛生的阿姨告訴她，老方很早過來，收拾完東西就走了。望著空蕩的辦公室，李曉麗好是失望，她原本想和老方好好談一下，取得對方的諒解。這種事情打電話說不清，再去他新任的地方談話也不合適，想不到老方沒給她時機。李曉麗的心沉甸甸的，滿懷心事地回到自己的辦公室。剛簽閱了幾份文件，王局長打來電話，說有事要談。李曉麗的心一陣亂跳，老方走了，莫非要把主任位置確定下來？她的臉開始發燒，心里又是歡喜，又是害怕。

李曉麗敲門進入局長室。王局長抬頭看她，神色有些異常，這讓她更加緊張。局長問她，昨晚為什么不參加老方的聚會，是不是真的有事？李曉麗暗自舒了口氣，心說王局長怎么婆婆媽媽的，老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不清，不由得有些小瞧他，隨口說，我媽身體不好，我去陪她。局長的眼神變得銳利，像探照燈一樣，在李曉麗臉上掃來掃去，仿佛要找出什么破綻來。李曉麗心一橫，站得筆挺，像電影里的地下黨員面對特務審查一般。王局長干笑一聲，像特務的那種笑聲。局長說，你忙得要死，你老公，哦，他叫王松吧，卻閑得要命，昨天晚上和我一起唱卡拉OK，還吃夜宵，一直搞到后半夜，這事你知道嗎？李曉麗搖頭，說不知道，昨晚王松回家很晚，她先睡了，不曉得他干了什么。局長又干笑一聲，拉開寫字臺中間的抽屜，取出一截東西來，像粉筆一般長，外面還包著一圈牛皮紙。局長很小心地剝開那圈紙，里面露出一段空心的圓柱，外觀像玻璃，主體為玉白色，摻雜血紅色的條紋。局長問李曉麗，這東西你認識嗎？李曉麗瞄了一眼，隨即說，好像是古董，不知什么貨色，以前沒見過。局長把這截東西舉到自己鼻子底下，凝視片刻，很重地吐出一口氣，感嘆說，好東西呵，良渚文化時期的出土文物，這叫“勒刺”，有三千多年的歷史，你看這“包漿”多好，絕對是真品。李曉麗笑笑，說她對文物是外行，同時奇怪局長為什么給她看這東西？局長將這個叫“勒刺”的東西重新包好，臉色冷了下來，對李曉麗說，昨天晚上我和老方他們喝酒，接到一位市領導的電話，約我去唱歌，我去了，你老公也在，還是他請的客。唱完歌，又去吃夜宵。吃完夜宵，你老公送給我這個玩意。李曉麗的臉漲紅了，暗怪王松多事，嘴里還是說，一點小東西，局長要是喜歡，放在辦公室里看著玩吧。小玩意？局長朝李曉麗掃了一眼，你知道這東西值多少錢？沒一萬塊拿不下來！這是什么行為，嗯。局長停頓一下，臉色凝重，繼續說，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渴望進步是好事，但不能搞這種烏七八糟的事情。辦公室的崗位很重要，要當一名稱職的主任，首先要樂意奉獻，寬容大度，懂嗎？他發覺李曉麗呆立不動，眼眶有些潮濕，語氣又溫和下來，說，這是對你負責，也是為你著想，你要認真體會我的話，把這個東西拿回去。回去對你老公說，做朋友可以，別用這種東西糊弄我。李曉麗像個木頭人。她一言不發，低頭彎腰，機械地取過“勒刺”，機械地轉身，一步一步地往門口走去。走出門外，她的眼淚再也包不住了，唰地一下，暢快地流淌下來。

整個上午，李曉麗一直呆坐在辦公室，她的腦袋亂哄哄的，里面仿佛有千百只蜜蜂在飛舞，刺得她的太陽穴嗡嗡地疼。她想不明白，局長到底是什么意圖？俗話說得好，棒頭不打送禮人，東西你不收就算了，何必說得冠冕堂皇，把自己當成包青天一樣。據她所知，王局長官聲一般，該收的都收，該拿的全拿。這次偏和她過不去，鐵面無私清正廉潔了。李曉麗也恨王松，為何沒與她商量，就送如此貴重的禮品。黃胖舂年糕，吃力不討好，竹籃打水一場空，真是傷自尊了！李曉麗恨這個，怨那個，感覺全世界的人都和她過不去，為了一個辦公室主任，她吃不好睡不香，哭了多少回，流了多少淚，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辦公室主任這個職位像一根胡蘿卜，她就是一條驢。胡蘿卜掛在驢的鼻子下面，驢子緊跑慢趕，跑斷了腿也吃不到胡蘿卜。至于最后能不能吃到，還要看蘿卜主人的心情。局長就是蘿卜的主人，這回局長動了脾氣，她能否吃到蘿卜就難說了。

心里夠煩悶了，局里的紀檢書記還來添亂。午飯過后，紀檢書記找到李曉麗，要對她手里的“勒刺”進行登記備案。他說王局長拒禮拒賄，屬于局里的廉政建設，應當備案做臺賬的。李曉麗吃了一驚，說局長已經返回了物品，你登記干什么？紀檢書記冷笑，說你把東西交出來，我登記之后再還給你，這是手續問題，希望你配合。李曉麗無奈，交出了“勒刺”。紀檢書記仔細驗看，記清了規格、重量、顏色，又問李曉麗這東西值多少價錢？李曉麗賭氣說不知道，這是她老公瞞著她買的。紀檢書記一臉狐疑地盯著她，說這是個政治問題，關系到黨風廉政建設，你要如實回答。李曉麗咬緊牙關，盡量不讓眼淚流出來，狠心說，那你寫個十萬八萬吧。紀檢書記急忙擺手，說這不行，上綱上線了，涉嫌犯罪的事咱們還是謹慎，寫三千怎么樣？李曉麗又氣又好笑，說隨便你。隨后又問他怎么知道局長拒禮的事？紀檢書記很神秘地笑，說這是工作機密，不能泄露。

丟人，真是丟死了人！下班途中，李曉麗滿腦子是“丟人”兩個字，這兩個字放大成巨掌一般，狠命地扇她的嘴巴。她打王松電話，命令他立刻回家，就是單位里死了人，也得滾回來！王松還算聽話，一臉油汗地打開家門。李曉麗像頭發怒的母獸，撕開雙手撲了過去，朝他的臉上亂抓。王松左躲右閃，連聲問她怎么回事？李曉麗不回答，只管進攻，王松的“報喜鳥”西裝被扯破了好幾個口子。王松惱了，擒住老婆的手腕，用力往外一推，把李曉麗推倒在沙發上。李曉麗像個泄了氣的皮球，渾身乏力，癱軟在沙發上，尖聲哭叫起來。王松意識到什么，問她是不是有關送禮的事？李曉麗這才想到那個“勒刺”還在口袋里，急忙摸出來查看，還好沒破，不禁松了口氣，也忘記了哭，把東西遞給王松，說王局長不收，你退還給人家吧，已經丟人了，不能再賠了錢。王松接過，剝開紙頭仔細瞧了瞧，又把它放好，隨后訕訕地坐在李曉麗身邊，拍著她的手說，報道寫了，禮也送了，局長還是沒反應，既然領導不吃這一套，我看算了，你別爭那個辦公室主任了，還是順其自然的好。李曉麗哭完了，反倒冷靜下來。她扯了幾張紙巾，擦干了臉，一臉堅定地說，不，人爭一口氣，樹活一張皮，他們越是這樣，我越是要爭取。

第二天一上班，李曉麗便去找老方。兩個局在同一幢大樓，只是設在不同的層面。政府機關與住商品房的居民一樣，雞犬相聞卻不相往來，平時照面也面和心不和。李曉麗問了好幾個干部，才打聽到老方的辦公室房號。推門進去時，老方正在聽電話。老方見了她，顯出驚訝的樣子，用手指點身邊的沙發，示意她坐下。老方繼續聽電話，表情很嚴肅，時不時說聲“是”或“對”。老方聽完電話，臉上有了活潑的笑意，說剛來這兒上班，情況不熟，分管的條線煩，領導的指示又多，比先前當主任輕松不了多少。老方輕快的語調與他所說的言辭大不相稱，明顯的言不由衷。李曉麗按住肚子里升騰起來的鄙夷，反說老方是能者多勞，又解釋老方請客吃飯那天她不到場的原因。老方雙手捧腹，眉毛一聳一聳的，像中央領導下基層視察聽匯報一樣，喉嚨里只是“嗯”了幾聲。李曉麗說完了，老方才問，你來這兒就這個主題，還有沒有別的事情？李曉麗說沒有，她的愿望是消除彼此的誤會。老方托著下巴笑，笑得很奸。他說，這不是你說話的風格，我替你說吧，你老公給王局長送禮碰了鼻子，滋味很不好受，是不是？李曉麗很吃驚，問他怎么知道的。話一出口，便知自己問得很愚蠢。老方果然十分得意，說我剛剛離任，這點秘密還是刺探得到的。小李啊，我還是那句話，想當辦公室主任，關鍵要一把手欣賞你。小王和小邢都在競爭這個位置，你們八仙過海各顯神通，既然王局長不喜歡送禮，你心里再琢磨一下，怎么個表現法？李曉麗心里有些堵，想申辯送禮這事是王松一手操作的，她并不知情；又想說出來老方不會信，反添些口舌，便不作聲，靜坐在那里，心里又后悔來老方這兒，自己沒作充分準備，被老方打了個措手不及。老方倒來了興致，說照我的看法，主要還是把工作做好，成績代表一切，我在機關干了這么多年，總算弄清楚這個道理。李曉麗一陣反胃，心想老方剛當上副局長，說出來的話便不可信，十分之八九有假。他當主任時，還把自己比作沒柄的夜壺呢。聯想到王局長，他在官場混了這么久，就是塊木頭也熬成了精，肚子里的歪歪腸子肯定比老方多得多，誰知道他的真實想法是什么？

從老方那里出來，李曉麗便打定主意，不再找人談話。她本想跟王局長好好解釋送禮的事，還想和小王小邢她們溝通一下，處理好關系。領教了老方的推磨功夫，她便失去了信心。李曉麗恨自己沒用，除了能寫幾篇公文，別無長處，書呆子一個，枉在機關工作多年。

八

過了一段日子，王局長要到鄰市考察，學習對方的管理經驗。以往這種事都是老方跟班，兩個男人一起外出辦事比較方便。如今換了李曉麗，局長舉棋不定。若帶上辦公室的男性辦事員，考察回來要交一份有分量的書面報告，這個任務除了號稱筆桿子的李曉麗，老方還能勉強對付，其他人則難以勝任。李曉麗估摸出王局長的心事，便主動請纓，要求與局長同行。她說自己暫時負責辦公室這塊工作，局里的重大事項應當在第一時間參與，可以為局領導分憂解難，同時也向外地同行學習先進經驗，帶回來為局里的爭先創優服務。王局長本來難開口，見李曉麗沒為送禮的事鬧情緒，工作熱情反而高漲，便同意帶她出行。李曉麗很高興，此次與局長結伴外出，一路上有的是交流機會，雙方增進了解，加強友誼，那么離主任的位置就近了一步。小王和小邢跳得再高，活動再頻繁，效果也比不上這個。

王局長帶著李曉麗，由一名駕駛員開車，到鄰市去考察了。一路上，局長興致很高，和李曉麗有說有笑的。局長說鄰市同行的一把手曾和他一起在省城培訓過，住在同一間宿舍，晚上不能出去，便躲在宿舍里喝酒聊天，很有共同語言。這次到他那里考察，也是預先邀請的，除了學習經驗，也是重敘友情，到時少不得要喝酒，一醉方休。局長要求李曉麗喝酒要放開，感情深一口抿，酒喝好了，什么事情都好辦。想當好辦公室主任，肯定要過喝酒這一關。李曉麗見局長開心，不想掃他的興，便說她聽局長的，到時一定放開喝，大口喝酒，大碗吃肉。局長哈哈地笑，連說小李幽默。李曉麗跟著歡笑，忽然發現前邊的司機在咧嘴偷笑，笑容曖昧。她立即意識到什么，便收住笑，臉上開始發燙，于是扭轉頭，假裝欣賞窗外的風景。

王局長所言不虛。趕到鄰市是中午時分，同行的局長居然頂著太陽在門口等。兩個局長一見面，便緊緊握手，開起了玩笑。中飯簡單，只有四菜一湯。吃完飯，對方送他們去機關招待所休息，說已經包了三個房間，讓他們休息好，反正下午沒安排活動，在晚飯前起床就行。同行局長拍著王局長的肩膀說，咱們兄弟難得見一次面，晚上喝酒可別藏著掖著，你們二男一女，我們也出二男一女，一定要喝出水平，喝出風格。王局長開心地笑，說他舍命陪君子。

晚上，王局長一行人在機關食堂喝酒。酒是高度五糧液，菜是山珍海味，擺滿了一大桌，而吃飯的只有六個人。李曉麗看得發呆，心說這一桌沒五千塊錢拿不下來。當官的收五千塊算是受賄，吃掉五千塊屁事沒有，這是制度有問題，還是官員有問題？王局長滿面紅光，不停地與同行干杯。兩個局長邊喝酒邊回憶往事。同行局長說，當初他們到省城培訓，像是村干部進縣城，什么人也不認識，沒地方玩，沒地方吃，只有窩在賓館里看電視，實在饞酒了，就買一瓶白酒、一包花生米、幾只鴨腳，你一口我一口地輪換著喝酒。烈火煉真金，患難見真情，他和王局長的友情就是在那時建立的。王局長也感慨，說在基層當個局長很牛皮，到了省城兩眼一抹黑，整個劉姥姥進大觀園，說來說去還是地方上好啊，我的地盤我作主。兩個局長不停地說，不停地干杯，漸漸有了醉意。李曉麗本打算今晚豁出去，放開膽子喝一次，可王局長首先打沖鋒，她成了預備隊。隨行的駕駛員也饞酒，一見酒桌上放的是五糧液，立馬老實不客氣地喝上了，人家敬酒他喝光，他向對方敬酒也一飲而盡，兩只眼睛很快紅了。對方的女干部挺熱情，勸李曉麗多吃菜，自己也拼命吃菜。李曉麗見她的嘴巴一刻也不消停，也不好主動向她敬酒。

王局長醉了，當場嘔吐，戲稱現場直播。同行局長熱烈鼓掌，稱贊王局長夠朋友。李曉麗和駕駛員兩個人攙扶王局長回招待所。駕駛員喝多了酒，腳步踉蹌，根本拉不住局長。局長強健的身體完全依靠在李曉麗的肩上。李曉麗汗如雨下，氣喘如牛，拼了全力才把局長扶進了房間。駕駛員看準機會，溜進了自己的房間，剩下她陪著局長。局長躺在床上，雙目微閉，不時呻吟，嘴巴一張一合，干嘔幾聲，吐出一陣陣難聞的酒氣。李曉麗對醉酒的人沒經驗。王松經常喝酒，但難得醉一回，即使喝醉了也很識趣，躺在客廳的沙發上過一夜，李曉麗從來沒服侍過他，也不知道他怎么對付的。這回局長醉得一塌糊涂，駕駛員也醉了，李曉麗手足無措，心里慌得不行，扔下局長不好，留在他的房間里也不好。若是早知道有這個結果，不如自己也死命喝酒，先把自己放倒，也不至于有現在這個尷尬場面。她思來想去，決定開溜，回房休息。正要開門，王局長卻在背后叫她名字，說要喝水。李曉麗只得返身，找水壺、燒開水、泡茶。泡好茶，想了想，索性進衛生間扯了條毛巾，打濕后敷在局長額頭上。李曉麗坐在床頭，局長躺在她身邊，鼻子里呼出的熱氣都能感覺到。按照他們身體四肢的接觸程度，其距離可以忽略不計，達到了“零距離”。李曉麗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她聯想到自己看過的小說、電影、電視劇，某些情節與現在何其相似，情節發展下去又是如何結果。局長接過李曉麗遞過去的茶杯，呷了幾口，隨后還給李曉麗，那只手有氣無力地耷拉下來，落在李曉麗的大腿上。李曉麗的心一陣緊縮，全身血液往大腿方向涌動。局長的手好似千斤重，壓得她喘不過氣來。李曉麗腦子里閃過千百個念頭，怎么辦？趕緊起身，逃離是非之地，不行，局長喝醉了，需要照顧，貿然離開有失禮貌，不合她的辦公室副主任身份；留下來，仍是坐在床頭，任憑局長的手壓在她腿上？不行，孤男寡女同處一室，沒事也得發生點什么。李曉麗問自己該如何是好，急得差點落下淚來。

王局長開口說話了，也收回了那只手。李曉麗暗自松了口氣，看來局長是無心之舉。局長說，謝謝你小李，我今天失態了，出了丑。李曉麗笑笑，說局長豪爽，酒量好，酒風更好，確實有領導風度。這句話說得中聽，近于拍馬。李曉麗驚訝自己竟會說得這么肉麻，簡直不像從她嘴里說出來的。局長露齒一笑，那只手又舉起來，想跟她說些什么，不料嘴巴同時大張，又是一聲干嘔，那只手老馬識途，又落在了她的腿上。李曉麗又羞又急，動也不是，不動也不是，恨不得扇自己一個耳光，懲罰剛才的阿諛奉承。局長干嘔完了，抬眼盯著她，眼神很是復雜。局長唉了一聲，說，我今天喝過頭了，也說錯了話，男人是不是經常要犯錯誤，你是不是能原諒男人犯錯誤？李曉麗呆住了，預想中的事情果然來了，局長所說的“錯誤”不就是性暗示嗎？他想“犯錯誤”了，作為下屬，她該怎么應付？局長又說，本來你的職務問題應該早點落實，辦公室是局里的中樞機構，主任位置至關重要，早點落實對全局工作有利。可人事問題太敏感，牽涉面太廣，搞得不好影響全局。這句話像個春雷，劈進李曉麗的耳朵。這是什么意思，難道真的需要她身體的付出，才能“早點落實”？李曉麗想到了王松，心里抽搐了一下，繼爾想到了老方，想到了小王小邢，她的體內忽然升騰起一股勇氣，將王松甩向了一邊，心里下了決定：心動不如行動，付出總有回報，如果王局長今晚要，她就給！

局長沒有按照李曉麗預想的思路行動。他又收回了手，喝了幾口茶，隨后說累了，想睡覺，也讓李曉麗回房早點休息。明天真的要考察了，集中精力搞好學習，回去得有個交待，寫好報告，抓出成果來。李曉麗不知道是這個結果，又驚又喜，喜中有憂。她向王局長道別，回到自己房間，洗了個澡，將自己放倒在床上。身體很累，腦袋卻不肯休息，反反復復地回憶她與局長在房間里的場景。想了不知有多久，才迷迷糊糊地閉上眼。

李曉麗正處于半夢半醒之中，一陣響亮的電話鈴聲吵醒了她。拎起電話，居然是王局長。局長的聲音很嚴厲，小李，局里有急事，快起床，我們連夜回去。李曉麗說了聲“是”，立即打開燈，穿好衣服。她看了一下手表，時間是凌晨兩點。

李曉麗走出招待所，司機已經發動了汽車引擎。王局長坐在車后座，頭伸出窗外，命令她快點。李曉麗從未見過局長如此性急，預感出了大事，卻不敢多問，緊跑了幾步，鉆進了副駕駛室。司機掛上檔位，汽車箭一樣地往前沖去。

上了高速公路，王局長命令司機加快速度，能開幾碼就幾碼。司機咬緊了牙，將汽車油門踩到了底，車身有點飄，像要飛起來的感覺。李曉麗有些害怕，盡管身上系了安全帶，她的雙腳還是縮了起來，右手緊緊抓住拉環。有那么幾次，李曉麗想央求司機開慢些，安全第一。可背后的王局長不開口，夜色中又看不清他的臉，只聽得他急促的喘息聲。李曉麗無奈地閉上了眼睛。

晨光微露時，離本市還有一小半路程。司機請示王局長，是不是到前面的加油站休息，順便吃早飯？李曉麗有同樣的想法，昨天晚上光顧吃菜，沒有吃飯，加上侍候局長，肚子已經餓了；坐在這部瘋狂奔馳的汽車里，身體各個部位都夾緊了，實在需要放松。她轉頭看王局長，正想附和司機的請求，猛然發現局長臉色鐵青，蓬頭垢面，眼眶內布滿了血絲，像個兇猛的野蠻人，不由倒抽一口涼氣，將話頭收了回去。果然，王局長嚴厲地喝令司機，廢話少說，快點開！

九

回到本市，已是早上七點。局長直接去了市政府，司機送李曉麗回家。李曉麗提著行李，疲憊地打開房門，剛要換下皮鞋，卻聽到緊閉的臥室內一陣亂響，她來不及多想，沖了過去，推開了臥室的門，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呆了：王松赤身裸體，手忙腳亂地穿一條短褲；一個嬌小的女人縮在床角，身上裹著毯子，正在簌簌發抖。李曉麗腦子里轟的一聲巨響，仿佛一個炸雷，將她擊倒在地板上。

李曉麗清楚地聽到王松催促女人快走的聲音，女人穿衣服的聲音，光腳在地板亂跑的聲音，防盜門打開又碰攏的聲音，高跟鞋在樓梯口奔跑的聲音。她想站起來，攔住這個女人，抓她的臉，扯她的頭發，撕她的衣服。可腦子里這樣想，手腳卻不聽使喚。她全身乏力，顫抖得像秋風中的一片樹葉。為了讓自己鎮定，她咬緊了嘴唇，一縷紫紅的鮮血像蚯蚓一般從她的嘴里爬了出來。

王松穿好了衣服，點了根煙，坐在李曉麗的對面。他的臉雖然漲得通紅，說話的口氣卻很平靜，好像剛才只是吃了頓早飯一樣平常。王松對李曉麗說，他不是嫖妓，這個女人也是做生意的。昨晚他們喝了點酒，兩個人都控制不住，就發生了那種事。王松還說他以為李曉麗在鄰市過夜，所以帶這個女人回了家，要是在賓館開房間，李曉麗也不會發現，因此他是老實人。老實人難免要犯錯誤，請老婆原諒。

李曉麗死盯著王松，一句話也不說。王松抽了半包香煙，說了幾大籮筐的話，最后按滅了煙頭，停止了申辯，求她開口說話。王松說，我是愛你的，為了你，我去報社開后門，買古董送禮，大把大把的花錢，還不是為了你有一個好的前途。我知道對不住你，你不要這樣看我好不好？

李曉麗目光呆滯，她盯著眼前的老公，像是欣賞一個怪物。過了好久，她才無力地舉起手臂，指著王松的額頭說，你給我滾出去。

王松走后，李曉麗關閉手機，昏天黑地的睡了一覺。醒來時，發現已是下午兩點。她首先想到了池雪，便給她打電話。李曉麗對池雪說，王松這狗娘養的玩女人，被我捉奸在床，我要跟他離婚。李曉麗還說，我以為長得帥的男人靠不住，想不到丑男人同樣花心，也有女人愿意跟王松上床，若不是今天親眼看見，打死我也不會相信。我離開一個晚上，王松就敢帶野女人回家過夜，如果出差一個月，說不定這個家要被野女人占了。出乎意料的是，池雪沒有配合她的情緒，在電話里冷靜地說，王松是大款，出軌是遲早的事情。美國總統克林頓都要出軌，何況一個王松。李曉麗氣不打一處來，問池雪什么意思，難道就這樣算了？池雪反問她，那你說怎么辦，離婚嗎？你離了婚，還是要嫁人，照你的條件，總要嫁給比較優秀的男人，你能保證下一個丈夫對你忠貞不二？話說回來，現在王松被你抓住了辮子，你占據主動權，地位就上升了。克林頓的老婆都能忍，你就不能忍了？還有，這次你跟王局長外出考察，如果你的局長提出非分要求，你會不會拒絕？在安全的環境下，每個人都有出軌的心思。

池雪的話像一瓢冷水，澆在李曉麗火熱的頭頂上。李曉麗沉默了。

第二天早上，李曉麗出門上班。王松一夜未歸。她給王松發了一條短信，叫他今晚回家，他們之間要認真地談一次。王松很快回信，說如果老婆不原諒他，他就暫時不回家。李曉麗立即發過去一條：你回來再說，我不會吃了你。

李曉麗站在街頭等車，看著來去匆匆的行人。她發現早晨上班的人都無精打采、死氣沉沉的，特別是女人，沒有一個時髦女郎，大多是衣著普通的黃臉婆。李曉麗心想，漂亮女人都在晚上出現，像她這樣的女子，站在早晨的街頭，已算是一道靚麗的風景線了。

有人喊李曉麗的名字，定睛一瞧，居然是老方。老方坐在轎車內，搖下車窗向她招手。李曉麗小跑過去，問他有什么事？老方一臉的急切，說快點上車，進來再說。李曉麗鉆進老方的轎車，老方便問，王局長出了事，你知道嗎？李曉麗瞪大了眼，搖頭說不知道。老方嘆了口氣，臉色有點黃，說昨天下午被紀委“雙規”了，主要是經濟問題。昨天晚上市委召開緊急會議，宣布了這一決定。王局長的案子情節嚴重，牽涉面較廣，省紀委都來人督辦了。市領導要求各部門負責人全力配合紀委的調查取證，同時要安心工作，注意保密。老方喃喃地說，怎么個保密法，這種事不出一天，全城的老百姓都會知道。李曉麗呆坐在座位上，整個人傻了。老方朝她睨了一眼，壓低嗓門說，王局長雖然犯了錯誤，但畢竟和我們共事多年，還是有感情的。他已經倒下了，再踏上一腳也沒意思。如果紀委來你這兒問話，你要注意方式方法，你懂我的意思嗎？李曉麗木木地點頭，她的腦袋一片空白，一下子轉不過彎來。待走出轎車，李曉麗突然想到，辦公室分管后勤和財務，老方以前是辦公室主任，王局長在經濟上出了問題，老方肯定要牽扯進去。想到這兒，李曉麗的心差點蹦出胸膛，視力變得模糊，老方那張黃瘦的長臉在她面前搖來晃去。她用力甩了一下頭發，心里忿忿地對自己說，憑什么要我奉獻，你們早干嘛去了？

紀委行動迅速，當天下午便找李曉麗談話，要求配合他們的調查。李曉麗說她肯定配合，她所知道的全部會說。但是她只是個副主任，領導的內幕還是不大清楚。紀委帶隊的一位領導很滿意李曉麗的回答，他說來之前就知道李曉麗當代理主任不到一個月，有些事情確實不了解，但這不要緊，關鍵是個態度問題。李曉麗的態度不錯，像個共產黨員的樣子。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盡管市政府嚴格控制知情范圍，風聲還是漏了出去。池雪在第一時間打李曉麗電話，詢問查處王局長一案的有關情況。池雪說，這個王局長還真是老狐貍，請我寫先進事跡，還裝腔作勢拒禮拒賄，原來想掩蓋自己的罪行，逃避法律的制裁。現在報社正要宣傳反腐倡廉，王局長是個反面典型，我寫一篇紀實報告，肯定會一炮打響。李曉麗說王局長犯的錯誤她一概不知，讓她怎么講？池雪說你傻呀，領導的把柄一點沒抓住，還想當辦公室主任，簡直是天方夜譚。你再好好想想，實在想不起來就說說上次你們一起到鄰市考察的情況，弄點細節出來。李曉麗的臉刷地一下白了，顫抖著音調說，這可不能寫，我求你了。

王松回家了，向李曉麗賠禮道歉。李曉麗沒表態，只是對他說王局長被“雙規”了，免不了要吃官司。王松眨巴著眼睛，好半天才說了一句話：幸好送禮沒送成，否則一萬塊錢就打了水漂。

王局長出事沒幾天，老方也被紀委“雙規”。據說老方被帶走那天，整個人癱了，是被兩個小伙子抬進車的。

市里很快任命了新的局長。新局長上任不久，便對人事機構作了新的調整：人事科的小王到辦公室任副主任，并全面主持工作；規劃科的小邢當人事科副科長。兩個人看似平調，但小王升遷機會大。兩個女人互不服氣，關系漸漸疏遠，有一回在機關食堂里還公開吵了一架。當時新局長在場，吩咐兩個副局長去勸解。哪知兩個副局長沒得到提拔，新局長又不把他們放在眼里，便裝聾作啞，氣得新局長摔了盆子。

新局長的計劃表里，是把李曉麗安排到規劃科當副科長。在找李曉麗談話前，新局長把什么都想好了，該嚴厲的時候要兇，該溫和的時候要柔，柔中帶剛，硬中夾軟，一句話，一定要讓李曉麗無可挑剔，無話可說，無計可施，服服帖帖去上班。

新局長找李曉麗談話，透露了意思，隨后問李曉麗有什么想法？新局長腰背筆挺，雙手用力地撐在桌面上，目光炯炯地盯著李曉麗，隨時準備反擊。李曉麗望著一本正經的新局長，居然輕快地笑出聲來。她說，我沒意見，如果有更好的人選，我可以不當副科長，做普通科員，局長不必為我的職務操心。新局長沒想到李曉麗會這樣說，千斤拳頭砸在棉花堆上，不禁有些失落，便追問李曉麗說的是不是真心話，有什么意見盡管提出來？

李曉麗認真地點頭，說，我講的句句是真，如果不相信，我可以作書面承諾。說完，李曉麗把目光越過新局長的頭頂，眺望窗外的天空。她第一次發現，窗外的天空居然是這樣的蔚藍，像一片藍色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