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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3年的成長(連載)

2012-04-29 00:00:00謝方兒
野草 2012年3期

【續上期】

十三

第二天,李敬海沒有去找校長評理,常杏花說,老李,你怎么沒去找校長評理,難道我們的孩子就這么被別人欺負了?李敬海說,我會去找的,但不是今天。李敬海夜里想了想,覺得這個事還得忍一忍,如果自己去學校的次數多了,那么知道的人一定會更多。一連幾天李敬海都沒有去找校長,李敬海還想繼續忍,常杏花忍不住了,她說,老李,你到底找不找校長評理了?你如果不想去,我去找校長評理。李敬海說,杏花,我們還是忍一忍吧,我覺得這個事不能急更不能鬧,鬧起來對我們孩子肯定很不利。常杏花說,老李,你遇到事情總是忍、忍、忍,我跟你十多年,因為你的忍,我吃了多少苦呀。

李敬海心頭一虛說,我現在就去找校長評理。常杏花說,老李,這個事不是我催你,你想紅英說了多少次不想讀書,這是大事呀。李敬海本來想拉幾軸承車的水,一大一小兩只水缸里的水已經很淺了。李家臺門里沒有接自來水,生活用水要到裝有公用水龍頭的地方去買。李敬海家一般半個月用將近兩缸水,主要用于飲用和洗漱。

李敬海已經把兩只白鐵皮水桶放到軸承車上。上街和中街的十字路口有一個公用水龍頭,李家臺門的住戶都到這個地方買水。一般大水桶兩桶一分錢,小水桶是三桶一分錢,李敬海的白鐵皮水桶算是大桶,大桶就要算大桶的錢,李敬海覺得自己的白鐵皮水桶遠不如別人的大木桶,可管水龍頭賣水的黃老頭認定李敬海的水桶是大桶。現在,軸承車載著兩只白鐵皮水桶停在李家臺門的天井里,孤單得像一個無人認領的孩子。李敬海看了看軸承車說,杏花,你把軸承車拉進家里,我去學校了。常杏花說,老李,你去吧,我去拉水。

常杏花把軸承車拉得東倒西歪的,像拉著一輛灑水車,兩水桶水拉到李家臺門,只剩下一半。常杏花拉到第三車時,想不到的事發生了,她拉過石志坤家門口時,突然從窗口潑出一盆水,把常杏花的下半身淋濕了。常杏花被冷水一激,腦袋一片空白,她只尖叫了一聲啊,接著人就木愣著不動了。錢秀麗在家里朝窗外罵,吵死呀,拉棺材呀。常杏花聽到罵聲才發現自己被錢秀麗潑了水,她沖著窗戶說,你呆了,把人家潑成這樣。錢秀麗從屋子里沖出來說,你這個杏花倒開,你才是一個“呆”人。我潑的就是你,你想怎么樣?

常杏花覺得錢秀麗太不講理了,她說,呆婆,你少罵兩句。錢秀麗二話沒說上前一腳,把軸承車上的一只水桶踢了出去,咣當一聲響水流了一地。常杏花臉色青白了一陣,然后慢慢轉變成暗紅色。錢秀麗突然大聲喊叫,你這個“杏花倒開”,你才是真呆婆。我們石家和你們李家有深仇大恨,我饒不了你們。呆、呆、呆,你是個呆婆!常杏花驚慌地拎起倒在地上的水桶,拉著軸承車急忙逃回家。她坐在竹椅子上,想想還很害怕,錢秀麗說他們石家和我們李家有深仇大恨,萬一有一天錢秀麗也上吊自殺,這是多么恐怖的現實呀。

錢秀麗的罵聲還在門外飛揚,不過一會兒就沒聲響了。這個時候,常杏花才感覺到自己的下半身是濕濕的。她走進房間找衣服,短褲、汗衫、胸罩,一樣一樣的找到,然后把身上濕的一樣一樣脫掉。常杏花裸體了,她看到了自己柔軟飽滿的乳房,這對乳房被另外一個男人撫摸過,可一點也沒有改變它的美麗動人。常杏花的手伸向自己的乳房,然后輕輕地揉了幾下,她覺得自己的內心很骯臟,被一個男人欺負了,卻還在回味這個男人的味道。

家門輕輕響了一下,常杏花連忙抓起衣褲捂住下身說,誰?是老李吧。門又被關上了,然后傳來腳步聲,常杏花從房間探頭看了看,看到了一張笑瞇瞇的臉。常杏花驚叫一聲,沖進來的徐主任也驚叫一聲,他沒有想到自己沖進來就看到了光溜溜的肉體,他的欲望是突然爆發的,但徐主任想到了“嚴打”,竄了一下的火苗又熄滅了。常杏花趕緊穿上衣服,徐主任規規矩矩地說,杏花,我碰到老李了,他說去學校有事,所以我來找你。

穿好衣服的常杏花臉色紅潤,看上去美麗動人,徐主任很想抱抱常杏花,但又不敢行動,他感覺到這才是一個男人的痛苦。常杏花突然上前推著徐主任說,走,你給我走出去,你偷看我的光身,是流氓。徐主任笑瞇瞇地說,杏花,你今天火氣還不小呢?我是給你報喜訊來的,紙品廠的工作落實了。常杏花打開家門說,你出去,我不要你的工作。徐主任沒有出去,他非常真誠地說,杏花,你不要裝得你很清白,其實這個世界上沒有人是清白的,男人不清白,女人同樣不清白。我是真心喜歡你,所以我愿意幫助你。

常杏花居然說不出話了,徐主任又說,你可以不要我介紹的工作,但紅英的事我覺得我能幫你忙,“十一”馬上要到了,過幾天又要殺一批公判一批。常杏花想問,你既然這么說,你能做到在公判石堅定的時候,不提到我家紅英嗎?常杏花想是這么想的,但還是沒有說出口,如果她常杏花這么和徐主任說,就等于她愿意和徐主任有關系。

這個時候,李敬海回來了。常杏花在想心事沒留意,徐主任走到門口,常杏花以為他要走了,結果她聽到徐主任說,老李,你回來了,我等你回家商量事呢。李敬海連忙請徐主任坐下來說話,然后要常杏花去倒杯水給徐主任。徐主任真的給常杏花介紹了紙品廠的工作,李敬海拉著徐主任的手感激得說不出話,徐主任說,我一直想給杏花找一個合適的工作,真的,我一直是這么想的。常杏花禮節性地笑笑說,謝謝徐主任。徐主任站起來說,只要你滿意就好。下星期去上班吧,我和廠長都說好了,他會派人陪你去街道、勞動局辦手續。

送走徐主任,李敬海興奮地抱住了常杏花,說,杏花,這次徐主任真是幫了我們的大忙,你總算有一個集體單位的工作了,我們要好好感謝他。常杏花扭動一下身子,似乎想掙脫李敬海的擁抱,她感覺李敬海今天抱著她的姿勢很像徐主任。常杏花說,老李,你放開我,大白天的你放開我。李敬海的熱情受到了打擊,他放開常杏花說,杏花,你今天不高興?還是不想做紙品廠的工作?常杏花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冷淡李敬海,有工作當然是好事情,但有徐主任又不是好事情。

常杏花說,老李,能做集體單位職工我當然高興,你想我們做了這么多年的臨時工,做夢都想做集體單位的職工,現在要做了當然高興呀。李敬海還是想抱抱常杏花,因為他心里確實高興,但他的身體沒有多少反應。常杏花又說,老李,校長找到了嗎?李敬海說,我知道你惦記著這個事,去的時候沒見到,等了一會兒見到了。我想好了,如果他不來,我一定要把他等回來。常杏花說,結果怎么樣?李敬海無可奈何地搖搖頭說,沒想到,老師的臉孔中有畜生臉孔,而且校長也是畜生臉孔。

李敬海的臉上涌現出一層濃厚的憤憤不平,常杏花心里早有一種預感,她預感到李敬海這次去找校長是沒有好結果的。常杏花說,老李,你罵他們,罵得最兇,他們又聽不到。明天下午我和你一起再去找校長,我們天天去找他,看他露不露人臉。李敬海說,有什么用,人不講理不說人話了,你和他說一天也沒有用。我和校長說,有人打我們孩子,你管不管?校長說,我不管,孩子在校外打架,和我們學校有什么關系?

李敬海捏住拳頭揮了揮又說,你看,這種校長不是畜生是什么東西。我又和他評理,有學生罵我女兒紅英是壞孩子,罵她也是流氓,她說她不敢上學了,你們學校總要管管這些亂罵人的學生吧?校長說,這次校長說得更像是畜生,他說,你的孩子不壞,學生怎么會罵她呢?真一派胡言亂語,我當時就罵校長了。

常杏花聽說李敬海敢罵校長,心里突然佩服起他來了,常杏花說,老李,你是應該罵這個不吃飯的校長的,你罵他什么了?李敬海一臉自豪地說,杏花,我指著校長的鼻子罵他,你是個壞校長!常杏花以為李敬海把校長罵萎縮了,沒想到李敬海罵得如此軟弱無力,氣死了才罵這么一句不痛不癢的話。常杏花說,老李,明天我們一定要再去,兩個人一起罵,問題不解決好,我們天天去罵校長。

十四

早上李紅英又不想去學校讀書,李敬海和常杏花問了許多個為什么?她咬著嘴唇不說話,擺弄著一臉的委屈。李敬海問李紅旗,你妹妹怎么了?李紅旗回答很干脆,不知道。說完顧自走了,李敬海想追上去罵李紅旗,但站在原地沒有動,像一棵孤獨的樹。他望著李紅旗匆匆離去的背影,心里的傷感樹葉一樣飄蕩著。

常杏花抱起李紅英說,媽媽知道你為什么不想去學校讀書,所以下午爸爸媽媽要一起去找校長。李紅英說,媽媽,我要下來。常杏花放下李紅英說,紅英,書總是要讀的,不讀書以后能干什么呢?不讀書,長大了倒馬桶的工作也找不到。李紅英認真地說,倒馬桶就倒馬桶。常杏花聽了語塞,想到自己和李敬海這一生因為出生的成份問題,找個正式工像天上摘星星一樣難,所以一直希望下一代能改變這種命運,想不到李紅英不想去學校讀書了。常杏花說,老李,下午我們一定要去找校長。李敬海說,是呀,你看這兩個孩子都變成這樣了,怎么辦呢?

現在,李敬海夫婦商量了對付校長的許多話,有心平氣和說的話,有針鋒相對時的話,也有破口惡罵的話,總之他們對這次去找校長的勝出志在必得。李敬海的心里有了一絲陽光,看著李家臺門的花花草草也都在笑。常杏花說,老李,我們走吧。

李敬海突然說,杏花,我要抱抱你。常杏花的臉紅了,她覺得李敬海有很長時間沒有說要抱抱自己,而且是大白天說這個話,她想起來了,就是在做愛時,李敬海也沒有說過這個話。常杏花感到了幸福,這種幸福雖然清淡,但感覺實實在在。她說,老李,你想抱就抱吧,我是你老婆,你什么時候想抱就什么時候抱。李敬海關上門真要抱常杏花了,他剛走近常杏花,李家臺門外突然傳來一陣陣嘈雜,腳步聲、自行車鈴聲、叫喊聲等等的聲音匯聚在一起。李敬海停止了動作說,杏花,好像發生了什么事?常杏花走到窗口望出去說,老李,臺門外有許多人在奔跑呢。

李敬海說,我出去看看。常杏花一把拉住他說,不要出去,先等等。李敬海捏緊常杏花的手望著窗外,他發現人們在往上街趕,估計又是去看什么熱鬧的。這座小城的居民有愛好看熱鬧的天性,以前集會呀游行呀批斗呀就是造反派之間的打斗呀,場場都是人山人海熱熱鬧鬧的。再以前甚至于殺犯人的頭,也有許多人來看熱鬧。傳說有個啞巴看槍斃罪犯,一聲槍響,罪犯的腦漿飛濺到啞巴的鞋子上。啞巴恐怖死了,但說不出話,咿呀咿呀許多天,吃不進飯睡不著覺,差一點被折磨得皮包骨頭。

李家臺門里的人開始也騷動了,呼爹喊娘的,乒乒乓乓地關門,接著三五成群魚一樣游走了。李敬海忍不住說,杏花,我出去看看,一定發生了什么大事。常杏花嘴里答應了,但手還拉著李敬海不放。突然,石家傳來一聲摔壞東西的悶響,接著又傳來一聲女人尖厲的哭喊。李敬海看到錢秀麗邊哭喊邊沖出家門,她的哭喊聲厚重有質感,聽上去有很強的沖擊力。至少常杏花聽到后臉色變白了,她的手哆哆嗦嗦起來,李敬海也感覺到了突然,他沒有說話盯著窗外。

石志坤像一只青蛙從屋子里跳出來,或許因為太突然太匆忙,他沒來得及穿上鞋子,光著腳丫啪嗒啪嗒地跳躍著。石志坤跑得東倒西歪,他每踏實地跑一步,都會露出一臉的痛苦。石志坤邊追錢秀麗邊大聲喊,秀麗,你回來,你要聽我的!錢秀麗沒有停下來,她沒有聽石志坤的喊話,她已經沖出了李家臺門。石志坤緊追不舍,他們的叫喊聲翻過墻頭飄進來。李敬海放開常杏花的手才去看看,你在家里不要出去,聽到了嗎?

常杏花還不想放開李敬海,她說,老李,我怕。李敬海說,別怕,在自己家里膽子大一點,我出去看看發生了什么事?常杏花放開李敬海的手說,老李,你快點回來。李家臺門的人幾乎走光了,李敬海從家里出來,看到石志坤的家門開著,他張望了一下,驚訝地發現新自行車就在客堂里。如果小偷來了,可以輕易地把自行車偷走。李敬海心里想給石家關上門,但行動不想關這扇門,他想了想決定不關門。

李敬海走出李家臺門,看到中街的人少了很多,李家臺門邊上的糖糕店也關了門,那些坐著閑聊看街上風景的老太太老太公都不見,留下一把把寂寞的竹椅子。一個騎自行車的人飛奔而來,他邊打鈴邊奮力踏著,自行車像一匹快馬,在中街的石板上咔嗒咔嗒咔嗒響著。李敬海幅度很小地揮了揮手,大聲說,喂,前面發生了什么事?李敬海突然發現這個騎車人是“屠謀命”,自行車呼一聲從李敬海身邊閃了過去。李敬海愣了愣,聽到“屠謀命”的聲音飄了過來,大校場有公判大會,還要槍斃人呢!李敬海驚慌地顫抖了一下,他想起“十一”馬上要到了,看來又要殺一批公判一批了。李敬海突然邁開大步,小跑著趕往大校場。李敬海想,這個“屠謀命”,剛剛判了兒子死了老婆,還有心情看公判會?

這個大校場位于城北,在上街以上,屬于城郊了。大校場其實就是一個光禿禿的大操場,這是一個集會的場所。據說這里古代是一個士兵操練的地方,也是用來行刑的地方。解放后,這座小城里的所有大集會都在大校場舉行。開完公判會,罪犯要掛著牌子在城里的主要街道游街,然后,該逮捕的逮捕,該判刑的判刑,該槍斃的就槍斃了!

李敬海趕到大校場,發現里面都是黑壓壓的人,人們都自覺地坐在地上,望過去像一片長滿黑皮西瓜的西瓜地。朝正南有一個很大的高臺,是露天的,上面擺著一排桌子椅子,一塊大橫幅上寫著“公判大會”,高臺兩邊的兩只高音喇叭正在播放《關于嚴厲打擊刑事犯罪的決定》和《關于嚴懲嚴重危害社會治安的犯罪分子的決定》。李敬海還想往里面擠,一個公安民警指著他說,你,不要擠了,到外面去。李敬海雖然不甘心,但也沒有辦法,只好退到大校場的外面。

突然整個大校場沸騰了,坐在地上的人們站了起來,似乎在呼喚著什么,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李敬海所在的這個方向。不遠處傳來了刺耳的警笛聲,密集的警笛聲和轟鳴的馬達造就了一種波瀾壯闊,十多輛三輪摩托車和大卡車,載著武警、公安民警和犯罪分子開進了大校場。被公判的犯罪分子都綁著麻繩,頭被兩個武警壓得低低的,如果不看清掛在胸前晃蕩的牌子,是很難辨認出被公判的人。

大校場突然安靜了,人們又都坐在地上,高音喇叭也停止播放《決定》。臺上坐滿了人,其中一個人高聲宣布,公判大會開始,把犯罪分子帶上來!

五花大綁的犯罪分子,一個犯罪分子在兩個武警的押解下走上公判臺。接著,公判開始了。一個法官威嚴快速地宣讀判決書,一個接一個,讀到哪個犯罪分子的判決書,這個犯罪分子的頭就被按到了膝蓋上,然后上前兩步帶出隊列,象征著向人民群眾低頭認罪。法官每宣讀完一個判決書,臺下就傳來群眾對這個犯罪分子的陣陣唾罵聲。

李敬海也被這種氛圍感染了,突然他聽到一個熟悉的名字——石堅定。李敬海雖然想到過石堅定也會被公判,但現在他一點都沒想到。法官大聲宣讀石堅定的判決書:石堅定,男,19歲,住城關鎮中街36號李家臺門內,系市第二中學高二學生。該犯于一九八三年八月十二日下午,闖入鄰居李敬海家,企圖強奸獨自在家的李家幼女李紅英。罪行敗露后,該犯猖狂出逃,半月后被我公安機關抓獲歸案。該犯在光天化日之下企圖強奸幼女,氣焰囂張,情節惡劣,已構成流氓罪,本院依法判處石堅定有期徒刑十五年。

李敬海聽不進別的判決書了,覺得自己的耳朵在嗡嗡地叫,而且越來越響,他一邊又一邊輕輕地拍打自己的耳朵,仿佛拍打的這只耳朵不是他自己的。突然他看到人群涌動起來,潮水一樣朝各個出口起起伏伏。李敬海成了汪洋中的一滴水,開始隨波逐流地被沖來沖去。四周都是鬧哄哄的聲音,有人大聲說,游街開始了!

車隊浩浩蕩蕩駛出大校場,熱情高漲的人們緊隨其后繼續看熱鬧。

李敬海終于可以松一口氣,因為人潮已經退去,兩只耳朵里的嗡嗡聲也退去了。他望著空蕩蕩的高臺,想不起剛才發生的那些事了。有個人不知從哪里冒出來,他邊喊邊奔跑著,從李敬海身邊匆匆而過。李敬海愣了愣覺得這個人眼熟,急忙跟上去。這個人居然是石志坤,石志坤的雙腳還是光著的,不過現在這雙光腳已經黑不溜秋,像扔在路上的兩塊爛泥。李敬海跟在他后面想聽聽他在喊什么?跟了一段路還是聽不清他在喊什么,這種喊聲含含糊糊的,像舌頭短了半截的人在說話。李敬海跑不動了,他覺得自己很累很辛苦。石志坤盡管光著腳,但奔跑起來比穿著鞋子的李敬海還要快。李敬海知道自己趕不上游街的隊伍,而且他也不想看今天的游街。

李敬海想找個地方坐下來歇息,突然從后面跑上來一個披頭散發的人,李敬海吃了一驚,這個人也是邊喊邊奔跑,這個人在喊,十,十五,二十,啊——十五!李敬海仔細聽了聽,覺得這個聲音很熟,他跟上前一看,這個人原來是錢秀麗。李敬海目瞪口呆了,錢秀麗邊喊邊奔跑,一路招來了許多人的圍觀追看。李敬海突然奔跑起來,他邊跑邊喊“讓開——讓開”。他們一前一后奔跑著,跑過了上街,又跑過了中街,他們都沒有跑進李家臺門,繼續往前奔跑,仿佛他們與李家臺門毫無關系。

石志坤已經坐在李家臺門口的石凳上,他呆呆地看著錢秀麗和李敬海從眼前跑過。李敬海也看到了他,腳步明顯放慢了,但石志坤看都沒有看他。李敬海想,瘋了,所有人都瘋了,這個世界瘋了!跑到下街時,游行隊伍早就過去,李敬海突然發現整條下街空無一人,連在前面奔跑的錢秀麗也不見了。他停下來痛快淋漓地喘息,雙手叉著腰,汗水從每個毛孔向外流淌。李敬海抬頭看到了一個人,這個人正在朝他微笑,李敬海說,啊——“屠謀命”,你瘋了?“屠謀命”居然笑了笑說,我沒有瘋,是你李敬海瘋了。

李敬海走上前說,你“屠謀命”不瘋天里有個洞,你看你,兒子判了坐牢二十年,老婆上吊死了,你還有興致去看別人的公判會。“屠謀命”說,我的妻兒歸我的妻兒,別人的妻兒歸別人的妻兒,你說是不是?死的死了,抓的抓了,活著的還得活著。李敬海想說“屠謀命”你真的瘋了,突然背后被人撞了一下,差點被撞倒在地。“屠謀命”一臉緊張地說,你后面有人,我不和你說了。說完悄悄關上家門。

李敬海用手護著腰喊,哎喲,是誰沒長眼睛呀?他回頭一看,這個撞上來的人是石志坤。石志坤的雙眼紅紅的,高大的身子像被風吹歪的一堵墻,隨時都有可能倒塌下來。他盯著李敬海說,你說——我老婆呢?李敬海后退兩步說,你老婆我怎么會知道?石志坤逼上一步說,剛才不是你在追趕我老婆嗎?你說,她去哪里了?李敬海心里有點虛弱,想想確實是自己在追趕她的,但嘴巴里很硬氣地說,我怎么會追趕你老婆,笑話!李敬海驚奇地發現,石志坤還是光著腳的,他嘿嘿怪笑幾聲,突然舉起一把菜刀說,李——敬——海——我判處你——死刑——

李敬海當即臉色慘白,他死死抓住石志坤的手喊,老石,老石你瘋了呢。石志坤一次一次地跳起來,做出把刀砍下去的動作,嘴里噴出一股股帶著唾液的臭氣。李敬海恐慌地叫了幾聲,但街上沒有一個人,他抓緊石志坤抖動的手臂說,老石,我幫你去找你老婆,你放下刀吧。石志坤的手一下子就松了,咣當一聲脆響,他手里的菜刀落在地上。石志坤說,刀都落地了,你還不放開我的手,你瘋了?李敬海沒有放開石志坤的手,他抓緊石志坤的手低頭看了看,看到了躺在地上的菜刀,他又看看石志坤的手,確實兩只手是空空的。李敬海這才放心大膽地放掉石志坤的手,石志坤揉了揉自己的手說,老李,你真是個瘋子,把我的手捏得抽筋了。李敬海說,你才是瘋子,拿著刀來殺我。石志坤說,我拿刀殺你?我不想活了。剛才你說什么了?你說要幫我找我老婆。李敬海看著石志坤說,是呀,你老婆剛剛還在我前面跑的,突然就不見了,像只發情的老母豬。

石志坤說,你媽才是老母豬呢,她受刺激了,快幫我去找她。呀喲,我的腳疼呀,他媽的,我的鞋子掉了。李敬海想笑,但沒敢笑出聲,說,你有什么鞋子,你出門時腳上就沒有鞋子的。要么你先回去穿鞋子吧。石志坤瞪眼李敬海說,堅定公判了,你滿足了吧!李敬海一聽,心里有了害怕。石志坤突然尖叫一聲,啊——秀麗——!他朝對面一條小弄堂奔跑過去,李敬海也奔跑過去,弄堂里坐著一個人,垂著頭很憂傷的樣子,她就是錢秀麗。

石志坤抱起錢秀麗哭了起來,錢秀麗推開他說,你是誰?你敢抱我!石志坤說,秀麗呀,我是石志坤,你老公呀。快,我們回家去吧。錢秀麗又推了石志坤一下說,流氓,走開!李敬海的心跳加快了,覺得眼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在做夢,他上前說,錢秀麗,他是你老公。錢秀麗看到李敬海眼睛亮了亮,突然拉住他的手說,你是老李呀,來來,我說給你聽聽,我家堅定,要坐十五年大牢了。十五年你知道嗎?就是要坐半輩子的牢監。就完,錢秀麗淚如雨下了。

李敬海感覺到錢秀麗的手在顫抖,她哭出一聲,手就跳動一下。石志坤呆滯一會兒,他突然上前推開李敬海,說,你放開我老婆的手,否則我告你是流氓。李敬海放開錢秀麗的手走了,他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奔跑。錢秀麗看到李敬海跑了,跟上來說,老李,你聽我說,我家堅定被判十五年,你家地主婆要判槍斃了。李敬海很驚慌,索性來個拔腿就跑。錢秀麗邊追邊喊,老李——老李——你給我站住!石志坤也追上來,他邊追錢秀麗邊喊,秀麗——秀麗——我們回家去吧。三個人在街上你追我趕,從下街到中街,再從中街到上街,他們成了一道風景,吸引許多人前來免費觀看。

李敬海覺得自己也瘋了,從下街跑到中街,居然沒有跑進自己的家,而是興高采烈地一直往前奔跑。從上街再跑回中街時,李敬海已經像個興奮的運動員,他覺得這種奔跑是一種好玩的游戲,所以還想往下街奔跑。就在李敬海要經過李家臺門時,突然從臺門里躥出常杏花,她攔住李敬海大聲說,老李,你瘋了,你有完沒完呀。李敬海被逼停了,他喘了幾口后,就安靜得像只小綿羊。常杏花又說,老李,回去吧,我有話要和你說。李敬海老老實實跟著常杏花回家,臺門里看熱鬧的人說,別看老李從小嬌生慣養,奔跑起來比兔子還快呢。李敬海的后面緊跟著錢秀麗,老李,你聽我說,我家堅定,要坐十五年大牢了。常杏花一看錢秀麗追上來,急忙拉起李敬海跑進家里。

在李家臺門的天井里,石志坤拉著錢秀麗說,秀麗,我們回家去。錢秀麗掙扎著說,我不認識你,放開我。兩個人扭到都沒力氣后,錢秀麗跟著石志坤回家了。石家的門一直是開著的,現在人進去也開著,幾個老太太在門口探頭探腦,但石家安靜得像里面沒有人。

太陽落山了,初秋的晚風輕輕吹過,有了一絲涼爽的感覺。李家臺門里的那些樹的葉子都在沙沙地響,像在歡唱也像在哭泣。晚飯后,常杏花悄悄拉李敬海到房間說,你說石堅定判了十五年,那他是流氓呢還是強奸犯?李敬海想了想說,我沒聽清楚,當時一聽是判石堅定,頭腦一下子就糊涂了,什么都想不起來,什么都聽不進去。常杏花說,老李,你去了大校場看公判大會,可關系到紅英的事你都沒記住,你昏了頭呢!

李敬海想想自己真是昏了頭。李紅英走進房間來說,爸爸,下午你們去找校長了嗎?李敬海驚訝了一下說,找校長?哦,下午沒時間去。紅英,我們明天下午一定去。李紅英說,你們在騙我,我不要你們去了。常杏花說,小孩子不要亂說,爸爸媽媽不會騙你的,下午我們確實有事。李紅旗在堂屋大聲說,你們不去,明天我去找校長。李敬海和常杏花都沒有說話,他們愣住了。李紅英坐在床上哭,常杏花說了許多話,李敬海也說了許多話,李紅英就是不說話。

不知過了多久,臺門里突然響起了敲門聲,清脆的敲門聲在月光下跳來跳去。這是錢秀麗在很用心地敲門,她一家一家地敲過來,敲開了李家臺門的左鄰右舍。每敲開一家的門,她就掛著一臉的神秘說,你知道嗎?我家堅定,要坐十五年大牢了!當然也有不愿意開門的,如果你不開門,錢秀麗就會很有耐心地敲下去,一直敲到你開門為止。從此以后,錢秀麗每天夜里都要敲左鄰右舍的門,一遍又一遍地敲,敲開門她就掛著一臉的神秘說,你知道嗎?我家堅定,要坐十五年牢了!后來沒人開門了,錢秀麗當然不甘心,她不緊不慢地敲著,也有敲到在這戶人家門口睡著了。

石志坤的頭發突然白了許多,他經常在黑暗中尋錢秀麗,錢秀麗在敲門的時候,他就站在邊上,敲開門了,錢秀麗說錢秀麗想說的,石志坤則哭喪著臉說,對不起!如果敲不開門,錢秀麗會一直敲下去,石志坤煩了,就回家休息去。等到李家臺門聽不到敲門聲,石志坤再出來尋錢秀麗,這時候錢秀麗在月光下睡著了,而且睡得很安靜,像睡在自己床上一樣。

十五

石堅定被押解到監獄勞動改造前一天,看守所分批安排一次犯人和家屬的見面。在看守所的一間小屋,即將去勞動改造的犯罪分子,排隊等待見他們的親人。犯罪分子的親人從小屋的正門進去,公安民警就叫這個犯罪分子從小屋的后門進去,見面的時間是三分鐘。石堅定走進小屋,看到只有爸爸在,爸爸的頭發白了許多,而且亂七八糟的像一堆枯草。石堅定叫了一聲“爸爸”,后來就說不出話了,只是流淚哭泣。

石志坤的話也很少,安慰了兒子幾句后,他一心一意盯著兒子看,仿佛要把兒子裝進自己的眼睛里。公安民警提醒還有一分鐘,石堅定才揩干眼淚說,爸爸,媽媽呢?石志坤的眼睛紅了,說,她有事,走不開。石堅定說,我想媽媽了。石志坤的眼淚一下子流了一臉,石堅定又說,爸爸,你叫媽媽放心,我會好好改造的。石志坤還是說不出話來,他的心里重復著兒子的話,改造,改造,改造!石堅定被帶走了,石志坤哭得傷心,一個公安民警說,老同志,不要再哭了,你兒子還年輕,只要改造得好,還是有機會減刑的。石志坤感動得要跪下來叩頭了,這句話給了他一個生命中不滅的希望。

國慶節后,石堅定被押送到江西一個監獄獲刑,這個地方不算太遠,比起那些被押解到青海、甘肅這種地方的罪犯,石堅定覺得自己太幸運了。雖然在監獄勞動改造離家遠近都一樣,但心里的感覺卻完全不一樣。剛到監獄,石堅定很不適應監獄的勞動改造生活。他被分配到一個監獄的養豬場,這個養豬場有上百頭豬。監獄有規定,豬養得肥頭大耳的能加分減刑,豬病了死了的要扣分處罰。石堅定對養豬一巧不通,但十九歲的小伙子有的是力氣。負責養豬場的人也姓石,他沒有因為石堅定姓石對他有照顧。石負責人分配石堅定干體力活,說,小子,你就在這里一心一意勞動改造吧。石負責人其實也是個犯人,只不過他的刑期只有五年,而且表現比較好,和監獄看守民警的關系也好,他才被選定當養豬場的負責人。

石負責人分配給石堅定的任務是,掏豬糞,挑豬飼料。每天早上出完操,石堅定就趕緊跑步到養豬場,然后和另外幾個人一起掏豬糞。石堅定開始要捂一捂鼻子,這種臭不可聞的氣味讓他差點窒息。這個養豬場很大,除了有一大片豬舍外,還有一片廣闊的田地,這片田地一年四季都種植莊稼或者蔬菜,綠色無邊無際。從豬舍里掏出來的豬糞,就是這片田地的有機肥。當然,石堅定和另外幾個人只負責掏豬糞,他們把掏出來的豬糞集中倒在莊稼地邊的一個大坑里,然后專門有另外幾個勞動改造者挑到地里去。

石堅定覺得這個監獄像一座城市,一座綠色的原生態城市,自己所在的養豬場和這片田地就是城郊。他經常遙望遠方浮想聯翩,這座監獄就是自己生活的城市,現在他在這座城市里參加了工作,工種就是養豬場的飼養員。石堅定進監獄一個多月,從來沒有到過莊稼地的深處,他很想知道這片綠色的盡頭是什么地方?這一天下午,石堅定掏完豬糞挑完豬飼料,就偷偷走向莊稼地的深處。他心里知道,自己每走一步都是危險的。整個監獄分成許多個勞動改造的監區,每個勞動改造的監區都分配有一定的犯人。監獄有嚴格規定,犯人不得擅自離開自己勞動改造的監區,否則要受到扣分處罰。如果扣分越多,意味著減刑的機會越少;如果加分越多,減刑的機會就越多。

現在,石堅定沒有想這些加減分的問題,他只想去看看這個綠色的盡頭是什么地方?他很怕碰到人,那怕碰到一個犯人,也是一件可怕的事。監獄里經常出現舉報者和被舉報者,犯人們在這個事上人人都做得鐵面無私。許多犯人在私下稱這種行為是,叫花子謀殺討飯佬!

石堅定很幸運,他偷偷奔跑在莊稼地里的過程無人看到。終于到了綠色的盡頭,這是一個令石堅定心跳的盡頭。他的眼前是一條河,這是一條還算寬闊的河流,河里有魚兒在自由地嬉戲,水草像水中的森林,浩浩蕩蕩。水面上沒有波也沒有浪,幾只小鳥飛來飛去唱著歌。石堅定陶醉了,他忘卻了自己在監獄里,是一個被判了十五年徒刑的犯人。他多么想坐在河邊,拿著一本復習資料,準備著理想中的高考。李紅英,這是一個聽上去很美的名字,擁有這個名字的小姑娘也很美,她有一雙美麗的大眼睛,胖胖的圓臉,厚實的耳朵。但石堅定想到這個可愛的小姑娘,心就會像暴風雨中的小鳥拼命掙扎。

河的對面是監獄的高墻,這是石堅定進監獄后第一次近距離看到。這堵高墻上密布著鐵絲網,就是鳥兒也休想飛越過去。石堅定想,如果現在自己是一只鳥,他一定要飛過去,就是撞死在鐵絲網上也心甘情愿。他一直有逃出監獄的念頭,去找那個叫李紅英的小姑娘。

石堅定望著高墻無頭緒地亂想,他的眼光在高墻上掃來掃去,似乎想掃出一道門或者一個洞。突然他真發現了這堵高墻上有一個大洞,這是眼前這條河的一個出口。河流筆直的身子里冒出一條小尾巴,它居然穿越了這堵高墻。這個出口上有一扇鐵欄柵門,這扇鐵欄柵門一半在水面上一半則在水下面。石堅定覺得從水下逃走或許會有更多的機會,他覺得自己有辦法弄開水下的鐵欄柵門,然后從墻內的河里潛到墻外的河里逃跑。想到這里,石堅定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仿佛自己已經成了一條潛過鐵欄柵門的小魚。

夜里,石堅定做夢了,而且睡下不久就做夢,夢到激動時哇哇叫喊起來。他一叫喊,室友們就爬起來賞他拳腳。石堅定疼醒了,說,你們打我,等你們睡著了我還要叫。室友們說,你再叫,我們就再打。后半夜,石堅定又叫喊起來,但多數室友都睡得像死豬了,聽到石堅定在夢中的叫喊,只能在床上也像夢中一樣罵罵咧咧。過了幾天,石堅定想,應該游到河對面那個出口處,看看怎樣才能鉆過鐵欄柵門。石堅定很自信自己的游泳能力,一口氣游過這條風平浪靜的河沒有什么問題,就是潛到鐵欄柵門的下面也沒問題。這當然是很危險的行動,如果被守監獄的武警或者監獄看守民警發現,后果難以想象,也有可能會死在河里。

這個時候,出現了一件事,早上,石堅定剛到養豬場,石負責人就找他談話了,他說,小子,你是怎么搞的?石堅定在監獄的代號是278號,在監獄改造的犯人都不是人,是一個沒有姓名只有數字組成的代號,但這個石負責人叫石堅定既不叫代號也不叫姓名,喜歡叫他“小子”。

石堅定聽了石負責人的指責,心想一定是自己被舉報了,石負責人又說,我看你這幾天心神不寧的,知道不會有好事情。石堅定說,場長,我好好的,我沒有不安心呀。石堅定心里很忐忑不安,他覺得自己一定要倒霉了,所以他把場長叫得很響亮很親切。當然這個養豬場負責人不是場長,場長一定是監獄看守民警,但養豬場的犯人都稱他為場長。

石負責人說,小子,你要扣分了。石堅定驚呆了,想自己的行動這么快就敗露了,他說,場長,你千萬不能扣我的分,你一扣分我就是要到無期了。石負責人說,你知道科學養豬嗎?石堅定沒反應過來,愣了愣說,科學養豬?沒聽說過,養豬也要科學?石負責人生氣地說,你看,連這個都不懂,難怪你把豬養病了。

石堅定沒聽清石負責人說的,他說,我沒病。石負責人說,你沒病,是豬病了。你說你重要還是豬重要?石堅定更糊涂了,他怎么把自己和豬比了,難道自己一個人還是豬重要。石堅定說,當然是我重要!石負責人非常嚴肅地說,錯,錯,你錯了,你怎么沒有一點政治頭腦?你想想,你能和這些豬比嗎?你是一個被判十五年刑的重刑犯,這些豬呢,到年底他們都大有作為。你明白嗎?他們將成為領導們的美味佳肴,你能吃嗎?你當然不能吃,還有你把豬養病了,這是關系到一百多條命的大事,你只有一條命,豬有一百多條命呀!

石堅定越聽越糊涂,但嘴里卻說,場長,我錯了,你說得太英明了,但請你不要扣我的分。石負責人說,小子,昨天晚上有十多只豬拉肚子了,你也有責任的,所以你也要扣分。石負責人的臉上展現出了悲傷,他帶著石堅定去看生病的豬,石堅定果然看到許多無精打采的豬,它們懶得抬頭看一眼石堅定,如果是平時,石堅定走進來掏豬糞,它們都會高興地圍著他轉,嘴里還會哼哧哼哧地給他唱歌聽。

石堅定說,場長,真有豬病了呀,這——這是怎么搞的呢?石負責人走進豬欄,摸著一只趴在地上的大肥豬說,你看,小子,你看這頭肥豬,多壯實呀,年底領導見到這位肥豬,一定會高高興興把他領回家,這是我們的光榮和榮譽。可是,現在它病了,或許他活不到過年了。石堅定說,不會的,他不會死的,因為領導不希望它死呢!石負責人又摸了摸大肥豬說,肥豬呀,你可不能死,如果你死了,我們都要被扣分。哎喲,我的大肥豬呀。石負責人的聲音慢慢濕潤了,眼中的淚水轉了幾圈滾了出來,他的悲傷是真的悲傷。

石堅定說,場長,你不要哭,豬一定是吃了什么東西拉肚子的,這不是什么重病,人也有吃壞肚子的時候,明天就會好的。石負責人揩揩眼淚說,你說豬吃了什么東西拉肚子的?他的眼光中流露出急切,表情像他的親娘得了重病。石堅定突然想到了河里的水草,他大姨媽家以前養豬時,大姨夫經常到溪流中撈水草,豬很愛吃水草的。當然,石堅定的目的并不在給豬撈水草吃,他的目的在去撈水草時能接近那個河的出口。

石負責人走上前推一把石堅定說,你說呀,豬吃了什么拉肚子的?告訴你,豬的病治不好,我們都得扣分,你就得完蛋!石負責人的聲音很大很高,石堅定裝出害怕的樣子說,場長,我不想完蛋,我想減刑,我想早點出獄見我爸爸媽媽。石負責人說,這就對了,你說這個事怎么辦?我們這里大多數都是小學文化,初中生也不多,聽說你是高中生,你的文化最高,快想想辦法。真不行我就報告上面請獸醫,如果獸醫來了,我們真的都要扣分。石堅定撓了撓光頭說,我看這些拉肚子的病豬要給它們換吃的。石負責人說,換吃的?笑話,換什么呀?石堅定說,豬很喜愛吃河里的水草,我看我們去河里弄點水草試試。石負責人吃驚地張了張嘴,像魚死前的喘息,他說,小子,你是異想天開呀,哪里來的水草,就是有,哪里來這么多?石堅定說,有,水草一定會有的,有河的地方都會有水草,我們都到附近找找有沒有河。

石堅定說完就要去找河,看上去他的積極性很高漲。石負責人揮揮手說,慢,監獄這么大,河肯定會有的,不過我們不能擅自去別的監區,否則我們一樣要被扣分。石堅定的心涼了一截,他裝出若無其事地說,既然這樣,那就算了吧。石負責人連忙說,這個事不能算了,我向上面反映反映,就說豬們想吃水草。對了,小子,豬吃水草和豬拉肚子有什么關系?難道水草是治拉肚子的中藥。石堅定說,當然有關系,豬是因為吃了別的飼料拉肚子的,現在改換成它們喜愛吃的水草,吃兩天就能試出是不是別的飼料出了問題。

石負責人想了想說,媽的,不管怎么樣,小子,你想辦法去弄水草,帶幾個人去吧,上面由我負責去匯報。石堅定說,場長,水草我一個人去找好了。這樣目標小,等我撈到水草堆在岸上,再叫人來搬運吧。石負責人說,這樣也好,對我們來說,豬命重于泰山,救豬就如救我們自己呀。我去向上面匯報,小子你馬上去找水草。

石堅定找到一把短柄鐵鍬,像一只兔子朝綠色深處奔跑,他覺得耳邊的風在呼呼響,仿佛是爸爸媽媽的呼喚,堅定,你是個好孩子,加油!只要能逃出去,我就要去伸冤!石堅定跑到河邊,他望著河對面的高墻想,如果能鉆過那個墻洞,他就自由了。石堅定扒掉自己身上的衣褲,秋天的風已經涼絲絲了,他的身子上起了一層微微的疙瘩。石堅定的感覺有些恍惚,眼前的水草也成了一條綠色的大道。李紅英也在水里微笑,這個小姑娘對石堅定說,大哥哥,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找我的。石堅定的鼻子酸了酸,奮力一躍跳進河里。他的水性很好,從小就在城里的小河里泡,后來又到城郊的大河中劈波斬浪,幾年下來,基本成了一個“浪里白條”。

現在,這個“浪里白條”正在河水中快速前進,他游呀游,游呀游,水在耳朵邊嘩啦啦地往后流。石堅定仿佛聽到爸爸媽媽的呼喚,接著又聽到弟弟的呼喚,他的淚水和河水交融了,雖然眼淚在河水中微不足道,但石堅定在水中張一下嘴就能體味到淚水的苦澀。快到對面了,真的快要到了,抬頭看到高墻,這堵高墻比在河對面看更加高大巍峨,有種高山仰止的感覺。石堅定在水里像在做夢,但依然在奮力搖動自己的雙腳雙手。他真想笑幾聲,笑給和他一起游動在水里的魚兒聽。突然,石堅定聽到一聲刺耳的爆裂聲,他看到天上閃亮了一下,因為在白天,這種光亮很快消失了。

石堅定的頭從水中探出來,又一聲刺耳的爆裂聲清晰回蕩在天空,而且還聽到了一陣雜亂的叫喊聲。石堅定停止游動,人飄浮在水面上,成了一只在水中休息的青蛙。他看到高墻下有幾個人在跑動,朝自己游動的方向跑過來,如果沒有特別的事,他們是絕對不會跑到這么偏僻的地方來。更糟糕的是,在高墻一角的一個瞭望哨上,兩個武警正舉槍在喝令,聲音高昂嘹亮。石堅定一陣驚慌,身子也沉下去了,他終于清醒剛才的爆裂聲,是武警開槍在警告自己。確實,石堅定游在這條河里的行為,被站崗放哨的武警發現了,后果是嚴重的。石堅定被扣了分,還坐了七天禁閉。石負責人也受到嚴厲的處罰,不但扣分,還被撤職了。

十六

李家臺門內外都在盛傳石堅定和李紅英之間的事。李紅旗從家里到學校,再從學校到家里,像一個啞巴。李紅英開始要哭幾聲“害怕”,后來也不吵不鬧了,跟著哥哥默默無聲。李敬海和常杏花也都愁眉苦臉的,李敬海一到菜場,就感到渾身不自在,仿佛有許多人在背后指指點點。

常杏花已經在紙品廠上班,這個廠里的印刷工基本都是女工,上班時機器轟隆轟隆響著說話等于白說,但一到中午吃飯時間,女工們就自覺圍住了常杏花,她們你一言我一句,邊嚼飯邊嚼舌頭,嚼到后來,有人就直接問常杏花,杏花,你女兒到底有沒有被那個流氓強奸過?開始常杏花臉紅耳赤地說,沒有,沒有的事!但女工們不相信,當然不相信也是有原因的,她們說,杏花,既然沒有,為什么那個石堅定要坐十五年大牢。常杏花露出一絲傻笑不回答,她覺得這個問題她還是不回答好。后來,女工們還是要打破沙鍋問到底,常杏花忍無可忍了,她突然扔下手里在吃的飯盒大聲說,沒有,沒有,告訴你們了,你們還想知道什么?

女工們驚呆了,個個愣著不說話,她們沒有想到平時說話軟里軟氣的女人,今天怎么變成了一只咆哮的母老虎。這一天,常杏花下午不想上班了,她噙著淚水跑回了家。從此,女工們不敢坐到常杏花身邊吃飯了,常杏花一個人吃飯,默默地吃,吃完像個木頭人沒有任何反應。她的心情很沉重,不知不覺淚水在眼眶里打轉,有時忍住了,有時流下來了。

有一天傍晚,常杏花放班回家,發現李家臺門口坐著錢秀麗,這個女人的頭發像枯萎的茅草,兩只衣袖一直捋到了上胳膊。她笑嘻嘻地打量著每一個過往的行人,仿佛在等待著誰?常杏花離她幾米的地方站住了,她真的不愿意面對這個意識出了問題的女人。可是,家在李家臺門,無論常杏花有多么的不愿意,她一定要面對這個女人走進去。錢秀麗低下了頭,手里捏弄著幾片枯黃的梧桐樹葉,自己和自己有滋有味地說著什么話。常杏花突然邁開大步,想在錢秀麗還沒反應過來沖進臺門。她剛剛到錢秀麗面前,這個女人跳起來一伸手,就把常杏花抓在手中了。常杏花驚惶失措地想掙脫這個女人的手,但這個女人的手像鐵鉗,鉗著常杏花的手紋絲不動。常杏花說,你想干什么?快放開我!錢秀麗臉一沉說,你不要怕,我想問問你,你知道嗎?我家堅定,要坐十五年大牢了!常杏花抖動了一下身子說,知道的,你放開我。錢秀麗非常遺憾地說,啊——這個事,你都知道了。常杏花又掙扎了一下,這一次她掙脫了錢秀麗的手。

常杏花走進家,李敬海說,杏花,你的臉色怎么這樣白?常杏花喘著大氣說,老李,我看這里住不下去了,再住下去要短壽了。李敬海疑惑地看著常杏花說,又發生什么事了?常杏花指指門外說,呆婆在臺門口抓住了我。李敬海說,她也抓住我了,走進李家臺門的人她都要抓的。這個時候,常杏花聽到李紅英在臺門外哭叫“媽媽”,她急忙說,老李,快快,紅英也被呆婆攔住了。李紅英確實被坐在臺門口的錢秀麗攔住,錢秀麗說,你不要怕,我想問問你,你知道嗎?我家堅定,要坐十五年大牢了!李紅英當然不會回答,她哭叫著媽媽,李敬海趕到后大聲說,放開——放開紅英!告訴你,你說的這個事,沒人不知道,以后你不用問了。錢秀麗露出悲傷說,啊,這個事,你們都知道了。

晚上,李敬海和常杏花愁眉苦臉地商量了許多個怎么辦?

后來常杏花突然說,老李,要么我們搬家吧,李家臺門我看住不下去了。李敬海吃驚地看著常杏花說,杏花,你發高燒了吧,搬家當然好,可我們往哪兒搬家?常杏花沉默了一會兒,接著輕輕哭了起來,李敬海說,杏花,你不能哭,你一哭,紅英也要哭的。我不是說不想搬家,你想,搬到哪里去我們總要有個目標。常杏花邊哭邊說,你以為我要搬家,我覺得這里真的住不下去了,你想我們要包著毛筍殼做人了。我們可以厚著臉皮做人,可是——可是小的怎么辦?

李紅英從房間沖出來說,爸爸——媽媽——我要改名字!李敬海驚訝地說,你要改名字?誰說的。李紅英大聲說,我說的,我不要李紅英這個名字了,這是個壞女孩的名字,我討厭它!常杏花愣了愣說,老李,我們還是紅英聰明呢,紅英改個名字我想是個好辦法。李敬海說,紅英,爸爸同意你改名字,但你要同意去讀書。李紅英認真地說,不,我改了名字也不去這個學校讀書,我要換個學校讀書。常杏花驚喜了一下,抱起李紅英說,老李,紅英真聰明呀,我同意她換個學校讀書,這也是個好辦法。

李敬海也興奮起來了,不過這種興奮很快熄滅了,他說,好是好,問題是怎么辦呢?改名字要到街道和派出所去,換學校也不是我們想換就能換的。李紅英又說,我也同意搬家,我不想見到臺門里的人。媽媽,有人在敲門。李敬海聽了聽,發現果然有人在敲門,常杏花緊張地說,老李,不要開門,一定是呆婆在敲門。李敬海悄悄潛到門后,突然門板上又響起嘭嘭嘭的敲門聲,嚇得李敬海差點跳起來驚叫。常杏花把李紅英抱進房間,又輕輕走到李敬海的身后說,老李,你別開門,呆婆敲不開門自己會走掉的。

敲門的人開始邊敲門邊喊開門,杏花——常杏花,老李——李敬海,你們在家嗎?這是徐主任在敲門,李敬海悄悄說,是徐主任,我開門了。常杏花一把拉住李敬海說,等一等,老李,最好不要開。李敬海吃驚地看著她說,為什么?徐主任給你介紹工作,為什么不給他開門?常杏花的臉紅了,好在是夜晚昏暗的燈光下紅的,這種紅色只是一種奄奄一息的紅色。常杏花說,沒有為什么,我覺得時候不早了。老李,你想開就開吧。

李敬海說,我們不能忘了徐主任的好,我想應該讓他進來坐坐。徐主任還在很有耐心地叫門,李敬海說,哎,是徐主任呀,馬上給你開門了。徐主任走進門說,你們這么早就想睡了?李敬海笑著說,沒有沒有,我們在和孩子們說話。徐主任坐下來說,杏花,你上班快兩個月了,能不能適應紙品廠的工作環境呀。常杏花笑著說,徐主任,一切都好的,謝謝你了。徐主任突然說,誰在哭?杏花,是不是紅英在哭?李敬海和常杏花同時朝房間看了看,徐主任又說,你們剛才在打紅英?

李敬海搖搖頭說,沒有的,我們怎么會打紅英呢。剛才還是好好的,我們在一起說話。常杏花急忙跑去房間看李紅英,李紅英真的在哭,她抱住李紅英說,紅英,你怎么哭了?你不能哭,徐主任——徐伯伯在客堂坐著呢,他聽到你在哭,你多難為情。紅英用手背揩揩眼淚不哭了,但也沒有說話。常杏花走出來說,真是紅英在哭,剛才還是好好的,不知是怎么回事說哭就哭了。李敬海站起來想去房間看看李紅英,常杏花說,老李,你不要去了,你去看看,說不定紅英又要哭了。徐主任說,你們剛才一定打紅英了,或者讓紅英受了什么委屈,否則孩子是不會想哭就哭的。

李敬海輕輕嘆息一聲,仿佛有話要說。常杏花說,徐主任,其實也沒有什么事,剛才吃完飯,我和老李在說話,紅英突然提出來要改名字,說紅英這個名字是個壞女孩的名字。你看,這個孩子想法真多。徐主任說,紅英要改名字,這是她自己說的?李敬海說,是呀,最近她一直在說不想上學讀書了。常杏花低著頭沉默著,她的臉色在昏暗的燈光下呈現出一種粉嫩,像路邊飄著芬芳的野花。徐主任看著常杏花心里動了動,咽了咽口水說,上次判石堅定之前我去公安局說了,所以給他判了個流氓罪,判決書沒有說到石堅定強奸了李紅英。

李敬海連忙說,徐主任,你的大恩大德我們永遠難忘記。現在,我們在李家臺門住不下去了,剛才我和杏花在商量搬家的事,可是我們沒有這個能力。徐主任站起來吃驚地說,老李,你說什么?你說你們想搬家。徐主任居高臨下看著常杏花,常杏花坐在一把小竹椅上,低著頭一副憂郁的樣子。徐主任在心里說,這個女人就是有心事,看上去也是那么的舒服。他很想抱抱這個女人,但這個女人是別人的老婆,不是他徐主任想抱就能抱的。這些年來,他一直想抱這個女人,雖然上次抱到了,但那是在自己強迫下抱到的,不算數,這和她自己愿意被他徐主任抱的滋味完全不一樣。

李敬海說,徐主任,你坐下來說,喝口水我們慢慢說。既然你徐主任這么關心我們,現在你也知道了我們的事,所以我也不怕你笑話了,徐主任你門路廣就幫幫我們吧。低著頭的常杏花突然抬起頭來說,老李,你怎么能這么說話,徐主任已經幫了我們這么多的忙,我們不能再麻煩他了。常杏花的眼眶里蓄著淚水,李敬海說,杏花,我知道這個事不能再麻煩徐主任,可是除了徐主任,誰能幫我們呢?徐主任看到常杏花難受的樣子,心里居然也很不好受了,他說,杏花,有事你們盡管說,把我看成外人,這是你的錯了。

搬家要認識房管會的人,因為公房都是房管會管的,有人認識,公房到處有;要改名字,居委會、街道、派出所有人認識也不是難事。這些事,對徐主任來說不是什么大事。李敬海感激地拉住徐主任的手說,徐主任,你就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呀。徐主任拍拍胸部說,老李,這個事,你放心吧,我會去想辦法的。徐主任又對常杏花說,杏花,我徐主任說話是算數的。照理說,我幫你們群眾是要有閑話的,我和你們非親非故,再說你們又是這種成份的人家。當然,我說要幫你們,誰也不敢說閑話,放心吧!

徐主任走到房間門口,看到李紅英在接一根牛皮筋,小女孩都喜歡玩跳牛皮筋。徐主任笑瞇瞇地說,紅英,來來,徐伯伯和你說說話。常杏花也說,紅英,快過來,叫徐伯伯。李紅英放下手里的牛皮筋走過來,徐主任抱著李紅英說,紅英,你不想到現在的學校讀書了?李紅英沒有看徐主任,她看著紙糊的頂棚點了點頭。徐主任又說,紅英,聽你爸爸媽媽說,你想改名字?屋外一陣秋風刮過,紙天棚里響起輕輕的沙沙沙。

李紅英看了看徐主任又點點頭,李敬海說,紅英,要有禮貌,快下來。李紅英動了動屁股,然后從徐主任身上滑了下來,但她還是沒有說話。徐主任說,老李,你不要說紅英,小女孩怕難為情呢。李紅英站在徐主任身邊沒有動,徐主任彎腰拉起李紅英的小手說,紅英,徐伯伯想辦法讓你們搬出李家臺門,再幫你改個名字,然后再給你聯系一所學校讀書,你說好不好呢?李紅英說,真的,徐伯伯,你說的不是開玩笑?徐主任說,當然,當然是真的。不過徐伯伯對你有個要求,你答不答應?李紅英看著徐主任沒有說話,她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種充滿童真的懷疑。徐主任笑了笑又說,紅英,明天你還得去上學,就是在搬家、改名字之前,你要繼續在這個學校讀書。等徐伯伯幫你們搬了家改好你的名字,你才能到新學校去讀書。這個要求,你能答應我嗎?李紅英突然撲進徐主任的懷里說,徐伯伯,我答應你!徐主任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說,老李,杏花,你們看到了吧,紅英是個好孩子。

徐主任走后,李敬海的心情很復雜,一半是期待一半是懷疑,徐主任難道真會幫他們這么多忙嗎?而且這些忙他真的都能幫得上嗎?李敬海躺在床上像躺在風口浪尖的小船上,怎么睡都睡不安穩。常杏花其實也沒睡著,她在想徐主任說的話,她知道徐主任說的都是好聽話,他這種人是不會誠心誠意的。

不知過了多久,李敬海聽到秋風在嗚嗚叫,它們從屋頂鉆進來,在紙頂棚上奔跑,那種聲音像有人在低低的哭泣。這種聲音漸漸清晰起來,李敬海覺得真的是有人在哭泣。他拉亮電燈,輕輕推了推常杏花說,杏花,有人在哭呢,好像是臺門里的人。常杏花動了動身子,抱住李敬海說,老李,你別嚇我,睡吧。李敬海抱著溫熱的常杏花靜靜地聽了聽,說,杏花,我不騙你,真有人在哭,是個男的哭聲,不會是石志坤吧。

常杏花睜開眼,大眼睛放了一下電又閉上了,說,老李,你在做夢。李敬海被常杏花電了電,拉滅電燈抱緊常杏花悄悄說,杏花,你的大眼睛真好看,我們來一下吧。常杏花轉過身去說,老李,你還有心思來一下?李敬海把自己脫得像條赤滑的魚,然后從背后把常杏花也脫干凈了,他說,杏花,來一下吧。常杏花突然翻過身來抱住他說,來一下就來一下!

十七

李紅英的心里有了一種期待,她繼續去學校了,這是她答應徐伯伯的。這一天,李紅英發現錢秀麗坐在臺門口哭,她的哭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在流下來,眼淚流下來了,她用手揩一揩,再流下來再揩一揩。她每次揩眼淚的時候,嘴巴里明顯哼哧一聲,李紅英覺得錢秀麗的哭不像哭,像是在恨恨地咒罵人。晚上,李紅英拉住常杏花悄悄說,媽媽,坐在臺門口的錢阿姨,在哭著罵人呢,她是不是在罵我們?常杏花說,紅英,你別理她,她呆了!

現在,坐在門口的錢秀麗臉色很粗糙,像一塊冷了很久的大麥餅。衣服臟得和揩桌布差不多,一頭散亂的長發在秋風中熱舞。錢秀麗咬著一截殘甘蔗吃得津津有味,嘴里叭嗒叭嗒地響著,甘蔗汁從她的嘴角流下來。李紅英走過來,走到錢秀麗面前看她吃甘蔗。錢秀麗懶得看眼前的李紅英,只顧一心一意吃甘蔗。過了一會兒,錢秀麗抬頭看了看李紅英,然后淡淡地笑了笑。

錢秀麗的雙眼又紅又腫,眼睛只剩下一條縫。李紅英輕輕說,你想吃東西嗎?錢秀麗沒有理她,低著頭繼續咬甘蔗。李紅英又說,我知道你肚子餓了,你等著,我給你去拿東西吃。李紅英忘記了媽媽的話,她跑進家里,爸爸媽媽都不在,哥哥也不在。她拿過一把凳子,放到菜柜下面,爬上去打開菜柜,看了看沒有什么好吃的,伸手拿了一個冷番薯。

李紅英放下書包,拿著冷番薯又跑到臺門口,她蹲在錢秀麗面前說,只有一個冷番薯,給你!李紅英把手里的冷番薯遞上去,她很擔心錢秀麗會不要她的冷番薯。錢秀麗突然扔掉手里的甘蔗老頭,一把抓住李紅英的手,奪過冷番薯就塞進自己的嘴里。李紅英的鼻子酸了酸,她看到眼前的這個女人以前不是這樣的,現在變成了這么個樣子,像個流浪者或者叫花子。一個冷番薯很快吃完了,錢秀麗嘖嘖嘴巴,臉上露出滿足的光芒。接著她盯住李紅英看起來,接著說,番薯是你給我吃的?李紅英有點害怕,因為錢秀麗的臉上起了變化,先是漲紅了,隨后兩個腮幫子一鼓一鼓地抖動起來,李紅英連忙倒退兩步,錢秀麗突然跳起來,嘴里很激動地“啊啊”驚叫幾聲。

李紅英驚慌得也跳起來。這個時候,錢秀麗嚎啕大哭起來,還噗嗵一聲跪倒在李紅英面前,說,你是好人,你真是個好人,我給你叩頭了。嘭嘭嘭,錢秀麗真的把頭叩在了石板上,這種肉體撞到石頭上的聲音沉悶而可怕。她抬頭時,頭發倒掛在臉孔上,額頭已經叩出了血,看上去像一個血肉模糊的女鬼。李紅英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女人的頭顱,她的心一下子飛了起來,接著邊哭邊逃跑了。

李紅英往臺門里面奔跑,只跑了幾步就被一個人拉住了。她聽到這個人憤怒地說,看你往哪里跑,你這個掃帚星,你這個害人精!李紅英想掙脫但動彈不了,這個人的力氣很大,仿佛要掐斷她的胳膊。這個人把李紅英往臺門口拖拉,又說,掃帚星,害人精,你還想怎么樣?李紅英抬頭看看,看到了石志坤的臉,這張臉也不是一張平常的臉,這張臉是扭曲的,是一張恐怖的人臉。李紅英邊哭邊叫喊,啊——啊啊,放開我——你放開我——

臺門口的吵鬧聲驚動了臺門里的人,許多人都出來看熱鬧。石志坤把李紅英拖到錢秀麗面前,嘴里還在不停地罵,掃帚星,害人精;掃帚星,害人精!石志坤下班走到臺門口,剛好看到錢秀麗在給李紅英叩頭,而且叩出了血,他突然覺得新仇舊恨一齊涌上了心頭,沖上去拖住李紅英不放。現在他也要讓李紅英跪下給錢秀麗叩頭,而且必須也叩到額頭出血為止。

石志坤想把李紅英按倒在錢秀麗面前,他說,你這個掃帚星、害人精,你給我跪下去叩頭!李紅英的一條腿已經彎曲到地上,但身子還在像小蝦一樣輕輕彈跳,嘴里邊哭邊叫喊,放開我——你放開我,流氓,你是大流氓!石志坤一聽李紅英罵他流氓,突然勃然大怒,一用力就把李紅英按倒在了地上,說,你還嘴硬,還要罵我,你這個掃帚星、害人精,看我怎么收拾你。看熱鬧的人說,老石,你一個大人怎么能這樣對待孩子?弄傷了她,你是要負責的。石志坤惡狠狠地說,我負責就我負責好了,大不了弄死她我去抵命。石志坤終于把李紅英征服了,她整個人都趴在錢秀麗的面前。石志坤按壓著地上的李紅英又說,她不是孩子,她是掃帚星,是害人精。你們看看,看看我老婆的額頭,被她弄成了血葫蘆。

石志坤太激動太興奮了,只顧慷慨激昂地說話,他聽不到周圍的聲響了。看熱鬧的人一陣驚呼,老石,你背后——!石志坤根本沒聽到驚呼,他還沒有反應過來,背后一陣冷風刮過來,接著嘭的一聲悶響。石志坤的背部被重重一擊,差點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上。他好不容易站穩了,但雙眼還在冒著小金星。錢秀麗拍拍手說,老石,你跳舞了,真好看!石志坤聽到邊上一陣哄笑,他終于清醒過來,看到李紅旗一手拖著一支木棒,一手拉著李紅英往家里跑。

石志坤吼叫著,看你們往哪里跑,我石志坤和你們沒完。他用手在自己的背上揉了揉,叫了幾聲“啊喲”,有人說,老石,你和孩子鬧有什么意思呢?石志坤感到一陣疼痛,而且心里也是一陣酸痛,他突然拉起錢秀麗就走,走進家里眼中噙滿了淚水,石志坤呀石志坤,你曾經也活得有頭有臉,現在活到妻傻子囚的地步,作孽呀!

錢秀麗還想往外面去,嘴里嚷嚷著,我要出去,我要去等堅定。石志坤真是心如刀絞,他拉住錢秀麗說,秀麗呀,你不要再出去了,這種日子何時是個頭。石志坤也想到過“屠謀命”,“屠謀命”的兒子被判了二十年,老婆也上吊死了,可“屠謀命”痛苦過了就過去了,就像當時說的,饅頭歸饅頭,白糖歸白糖。有些事不能攪和在一起,否則怎么做人呢?

前天他去買饅頭,“屠謀命”還是以前的“屠謀命”,說說笑笑,似乎他的生活中從來沒有發生過悲傷的事。石志坤想起來了,“屠謀命”還當面勸慰過他,石保管呀,有些事發生了是沒有辦法的,像我老婆自殺也是屈死,只要活下去,一切都會過去的。當時,石志坤聽聽覺得“屠謀命”說得很對,但回到家里看到錢秀麗,感覺“屠謀命”的話是屁話,這種事誰放得開呢,誰放得開誰就不是人,所以他“屠謀命”不是人,他已經受到應有的報應了。

十八

這天下午,李敬海去糧站買米,回家發現居民購糧證不見了。糧票是除錢之外的重要票證。李敬海急忙趕到買過米的糧站,在糧站里心急如焚地找來找去。糧站的地面上除了有幾粒掉落的米,還有一些廢紙屑什么的,什么都沒有。李敬海當然不死心,他從糧站回到家里,又從家里趕到糧站,他堅信購糧證一定在這個過程中丟失的。當他再次失魂落魄趕到糧站,仿佛天要塌下來了。他問糧站營業員,同志,請問同志,我的購糧證丟失了,你們這兒有沒有看到?這個把頭發弄得像一盆蔥的干瘦女人冷笑一聲說,你真滑稽,你的購糧證丟失了,怎么會在我們糧站,難道所有人丟失的購糧證都在我們糧站,嘁!

李敬海被當頭潑了一盆冷水,渾身都在哆嗦。他突然暴跳如雷,人在原地跳了跳說,你說什么?你再給我說一遍,你有本事再說一遍我聽聽!李敬海的絕望爆發了,他的手一會捏成拳頭,一會又指著這個女營業員的鼻頭。當時的居民購糧證每季發放,成人沒有工作的每月定糧25斤,李敬海做臨時工不能算有工作,所以只能吃每月25斤。常杏花現在是街道企業的正式職工,每月定糧增加兩斤達到27斤,讀小學的李紅旗和李紅英每月定糧只有17斤。現在,在這個1983年11月的某一個下午,李敬海把家里的居民購糧證丟失了。

糧站干瘦的女營業員面對李敬海的張狂,顯現出一個女人少有的沉著和穩重,她的眼神像火葬場工作人員看死尸一樣平靜。李敬海想,自己和這種女人說丟失居民購糧證等于沒說。這個干瘦的女營業員冷笑幾聲懶得再說一遍,她給一個買米的稱糧、剪糧票、收錢,工作過程做得有條不紊。李敬海覺得這個干瘦的女營業員不敢再說一遍了,人的本性都是欺軟怕硬的,所以他一定要堅硬起來。李敬海裝出一臉橫肉來又說,我問你,你到底有沒有看到我的購糧證?干瘦的女營業員還是不想說話,她連看都不想看這個內心焦急的臭男人。

這個時候,又有幾個人來買米了,李敬海憤怒地用手捶打糧站的營業柜臺,站長呢?你們站長給我出來!有人問,這是怎么回事?干瘦的女營業員冷笑一聲說,沒事,他在發瘋。李敬海說,你說什么?是我在發瘋,還是你在發瘋?你為什么不敢回答我的問題,說明你心里有鬼,我的購糧證一定是你拿的。

干瘦的女營業員終于忍無可忍了,她把量米的木斗嘭地在營業柜臺上敲一下說,你放屁,我說你放屁!老娘家里米吃不完,我家的狗糧要比你家的米多。李敬海的頭嗡地一聲大了,邊上剛好有一把掃帚,他順手拿來打過去,邊打邊說,我放屁,你吃屁!不要說是一把掃帚,如果身邊是一把刀或者一支槍,他李敬海一定也拿捏在手了。不是說沖動是魔鬼嗎?現在李敬海沖動了,所以李敬海就是魔鬼。當時,李敬海自己也驚呆了,這一掃帚難道真是自己打出去的?

干瘦的女營業員想不到李敬海膽敢動手,還用掃帚來個突然襲擊,而且一下子擊中了她美麗的“蔥頭”。被掃帚打中頭臉,這是大晦氣。干瘦的女營業員哇地一聲大哭起來,而且在哭的同時把手里的量米木斗扔了出來。李敬海因為愣著,所以他躲避飛過來的量米木斗慢了半拍。他的頭躲過飛來的量米木斗,但他的肩膀沒能躲過去,沉重的木斗像一砣鐵疙瘩擊中他的肩膀。李敬海忍不住喊一聲“啊喲”,接著就痛出了眼淚。量米木斗重重落到地上,一聲脆響后四分五裂。李敬海舉起手里的掃帚猛打,邊打邊喊,打你個賊婆,我打的就是你這個賊婆。

突然有個人扳住李敬海的掃帚,說,老李,你不是男人,快放下掃帚。李敬海的掃帚掉在了地上,他看到“屠謀命”一臉是笑地對干瘦的女營業員說,小徐,不要哭了,看在我的面子上,你就原諒老李吧。干瘦的女營業員說,原諒他?“屠謀命”,你說得倒輕巧,他打了我,冤枉了我,你說說該怎么辦?“屠謀命”悄悄對李敬海說,老李,你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徐主任的妹妹打起架來了,真是昏了頭!李敬海一聽頭腦馬上靈清了,他哭笑不得地說,老屠,“屠謀命”,我不知道她是徐主任的妹妹。我的購糧證丟失了,心里急呀,還有一個多月呢,你說我一家人沒糧票怎么做人?“屠謀命”說,老李你真傻呀,為幾斤糧票你敢和徐主任的妹妹打架?我們有多少事要徐主任幫忙,難道你老李沒有?購糧證丟了就丟了吧,你不會到“黃牛”哪里去買糧票。老李呀——

李敬海的心里十分懊悔,這個女人為什么不早說自己是徐主任的妹妹,如果她說了,他李敬海就是餓死也不會和她打架。現在,李敬海只能主動認錯了,他摸著疼痛的肩膀說,小徐,小徐同志,打人是我不對,我錯了,我向你賠禮道歉。小徐說,你冤枉我,你要為我恢復名譽。“屠謀命”說,小徐,老李是老實人,不太會說話,你饒了他吧!李敬海一聽走上前說,小徐,是我錯,我錯了,我冤枉你了,對不起!小徐沉默了一會,然后輕輕說,你滾吧!

李敬海的臉紅了,張了張嘴沒有說出話來,“屠謀命”說,老李,你走吧。糧票我有,你要到我店里來拿吧。“屠謀命”的手里有兩只白布袋,他是來買面粉的,每個星期他都要來糧站買面粉,生意好的時候,過二三天就要來糧站挑兩袋面粉。“屠謀命”和糧站營業員很熟悉,有些小事情不用他說出口,糧站營業員會主動幫忙解決掉。譬如買五十斤面粉,他們會失手給了五十五斤;譬如糧票一時接不上了,他可以先欠著買走面粉;再譬如他們會主動幫“屠謀命”收糧票,避免了去“黃牛”那里買糧票的風險。

“屠謀命”當然也是個明白人,他隔三差五地在早上送幾個出籠肉饅頭到糧站,糧站是個小糧站,當班的營業員最多也就三個人,一人兩個肉饅頭,也不過每次六個,但他們每次多給“屠謀命”的面粉,足夠他多做數十個饅頭了。李敬海想握住“屠謀命”的手說“謝謝”,但他的手似乎僵硬了,意識上伸出去了,實際上只是抖動了一下。他說,我李敬海一家都謝謝你了。

李敬海垂頭喪氣地回到家,發現李紅英在低聲哭泣,李紅旗站在妹妹身邊一言不發。李敬海吃驚地說,紅英,你怎么又哭了?李紅英抬起頭來說,爸爸,徐伯伯答應我的事能辦好嗎?李敬海聽到“徐伯伯”渾身冷冷地顫抖了一下,他看到李紅英的頭發像被掏過的鳥窩,說,紅英,你怎么了?李紅旗替妹妹說,爸爸,我們不想在這里住下去了,他們欺負我們!李敬海說,誰欺負你們了?

李紅旗和李紅英都沒有說話,李敬海想了想說,你們不說我也知道了,紅英,我們再等等吧,這個事很難辦,但徐伯伯答應你的他一定能辦成。李敬海確實沒說錯,徐主任自從那次答應幫他們后,真的在忙著跑房管會、街道和派出所。

李家臺門里的樹木枯萎了,許多黃葉像一個個開心的孩子,在寒風中奔跑和跳舞。掛在門口的一些衣服、竹籃、雜物什么的,也都在鬧出各種不同的聲響。太陽早早地落山,李家臺門里的人家都關上了門,臺門口坐著的錢秀麗也被石志坤和兒子石朝陽弄進家里了。

剛剛天黑前,李紅英又做了同一件事,偷偷給坐在臺門口的錢秀麗一塊烏豇豆糕。這些烏豇豆糕是常杏花前天夜里做的,然后當夜蒸熟了,第二天給兩個孩子放學當點心吃。春天的時候,常杏花買了一袋子烏豇豆,準備給兩個孩子做烏豇豆糕吃,如果吃不完,過年可以包烏豇豆粽子。李紅英回家,在灶間的菜柜里找出烏豇豆糕吃,吃完后又拿一塊偷偷給錢秀麗吃。李紅英覺得錢秀麗太可憐,坐在臺門口吹著寒冷的風,她有時傻笑有時哭泣。那個時候,李紅英雖然還沒有復雜的思想,但每次看到錢秀麗她的心跳都會加快。李紅英想,天冷了她會凍死嗎?

現在,李紅英拖過一把竹椅到窗口,然后站上去望臺門口有沒有錢秀麗。常杏花看到了,忙抱下站在竹椅上的李紅英,說,紅英,你站這么高干什么,掉下來怎么辦?李紅英說,我看看,徐伯伯有沒有來。李敬海說,小孩子,不要多管閑事,管好讀書就行了。李敬海悄悄說,杏花,搬家改名的事真是個大事呢,現在紅英和紅旗好像都變了,你看連他們的眼神也怪怪的。常杏花的臉色暗了暗說,是呀,怎么辦呢?老李,米快吃完了,糧票真要去找“黃牛”買了。

李敬海算了算,離1984年元旦還有十多天,但一日三餐是一餐也不能少的。李敬海說,米還能吃幾天?常杏花說,最多大概二三天吧。李敬海心里不放心,走進灶間看了看米缸里的米,他彎下腰摸了摸,他摸到了米,但只有薄薄的一層。常杏花跟過來說,老李,吃二三天還是夠的。李敬海拍了拍摸過米的手,看看常杏花沒有說話,但表情是苦澀的。常杏花感覺到這種內心的苦澀,她又說,老李,去買糧票要小心,被抓到要沒收的。李敬海說,我知道的,我又沒有販賣票證,我是購糧證丟失了沒辦法,總不可能沒有糧票讓我們都餓死。

這個時候,客堂里的李紅英興奮地叫起來,爸爸,媽媽,徐伯伯來了!已經是冬天了,徐主任來了。李敬海和常杏花看到李紅英站在竹椅上,她正望著臺門口在叫喊。李敬海上去抱下李紅英,門被敲響了,老李,杏花,你們在家嗎?李敬海連忙打開門說,徐主任,這么冷的天氣還出門呀。徐主任搓搓手說,天確實冷呀,不過心里熱,我有好消息告訴你們。

李紅英跑上前說,徐伯伯,是不是你答應我的事辦好了?常杏花一把拉開李紅英說,紅英,不要沒有禮貌,大人的事小孩子不要插嘴。徐主任笑瞇瞇地抱起李紅英說,咦,杏花,這是你的不對了,我和紅英是有約定的,她做到了,我怎么能不做到。紅英,你是不是做到了?李紅英說,徐伯伯,我做到了,你問我媽媽。媽媽,我是不是做到了?常杏花抱過李紅英說,是呀,你做到了。徐主任高興地說,這就對了,所以徐伯伯今天要來告訴你,你的事我也辦好了。紅英,你給徐伯伯吃什么好東西?李紅英從常杏花身上溜下來跑進灶間,李敬海連忙給徐主任泡了一杯熱茶,小心翼翼地說,徐主任,找房子搬家的事真幫我們弄好了?

徐主任哈哈大笑著說,哎喲,老李呀,難道我徐主任騙你們不成,我答應的事一定能弄好,弄不好的事我一定不會答應。李敬海一聽心里樂開了花,真想在地上翻個筋斗。常杏花也喜氣洋洋地笑了笑,她想說句表示感謝的話,但看到徐主任笑瞇瞇地看著她,反而說不出話了。李紅英跑過來遞給徐主任一塊烏豇豆糕,說,徐伯伯,你給吃烏豇豆糕,我媽媽做的,很好吃。徐主任接過烏豇豆糕看看說,杏花,這是你做的?常杏花說,是的,做給孩子當點心吃。徐主任笑著咬了一口說,好吃,只是冷了點,哎,杏花,你給孩子買點餅干香糕什么的做做點心。這個東西吃著冷了呢。

李敬海不好意思地說,徐主任,我家糧票沒有了,購糧證丟失了,連買米的糧票都沒有了,哪來買餅干的糧票。徐主任嚼著烏豇豆糕說,好——你個老李,一個大男人連一本購糧證都管不住。好好,我叫我妹妹給你弄幾斤糧票。李敬海一聽徐主任說到他妹妹,心里慌張起來,連忙搖著手說,不不,徐主任,我們不能再麻煩你了,麻煩你的事太多了。常杏花說,徐主任,老李說得對,我們不能再麻煩你了。徐主任咽下烏豇豆糕說,杏花,老李對個屁,聽他的你們不是要餓死呀,現在你們都聽我的。李敬海和常杏花都聽徐主任的了,徐主任這么有本事,又這么肯幫他們,還有什么理由不聽他的。

徐主任用手抹抹嘴巴后說,老李,今天也不早了,你們早點休息。搬家的事和紅英改名的事,明天杏花到居委會來找我,你要上班就不用來了。常杏花說,徐主任,我——

常杏花剛剛開口,徐主任擺擺手說,杏花,你別說了,你請假的事,我明天一早會給廠長打電話的。明天我陪你去房管會、街道、派出所辦手續,老李,你看這樣好不好?李敬海感動得快熱淚盈眶了,說話也只能心里說,徐主任,恩人吶!徐主任發現李敬海沒有反應,又說,老李,你怎么了?如果你不放心,你去請假辦手續吧。李敬海夢中驚醒般地握住徐主任的手說,徐主任,我怎么會不放心呢,你這么說讓我的臉往哪里擱呀。

常杏花心里起了一絲波瀾,徐主任要她去找他是有意安排嗎?如果真是有意安排,她常杏花又該怎么正確對待呢?常杏花想到以前的徐主任,那個時候的徐主任就像是一條公狗,眼睛發紅,渾身堅硬,嘴里夢囈似地咿啊咿啊叫喊。現在,徐主任笑瞇瞇地看著常杏花,這個徐主任是他們生活最艱難的時候幫助他們的人,是一個有恩于她的男人。而且這個男人其實也不是一個可怕的男人,他雖然五十出頭了,但看上去還是那么精神煥發,洋溢著一個成熟男人的氣息。

常杏花臉紅了,這是一種女人內心被輕柔觸摸的感覺。徐主任說,杏花,你不愿意?常杏花說,徐主任,我愿意的。徐主任站起來大聲說,好,就這么定了。紅英,徐伯伯走了,今天晚上你和爸爸媽媽商量商量,改個什么名字好。李紅英跑過來高興地說,謝謝徐伯伯,晚上你也給我想想改什么名字好。徐主任響亮地笑了幾聲說,老李,杏花,你們看,紅英多聰明呀,將來一定有出息的。徐主任剛剛走出門又回過來說,杏花,明天別忘了帶上戶口簿。

徐主任走的時候,李紅英一定要送徐伯伯到臺門口,徐主任心花怒放地在臺門口抱起李紅英親了親,心里的感覺就像在親自己的女兒。李紅英一個人在臺門口站了一會兒,寒風在臺門里外奔跑,你追我趕,呼呼地響著。李紅英縮進小腦袋,想象臺門口的寒風中坐著錢秀麗,她的淚水在寒冷中成了一粒一粒的小冰點。

常杏花站在臺門的黑暗里說,紅英,你怎么還站在臺門口?李紅英上前拉住媽媽的手朝家里走,常杏花又說,紅英,我知道你到臺門口來干什么的?你是來看呆婆的,看看她還在不在。李紅英站住了,她輕輕地說,是的,媽媽你不覺得她很可憐嗎?常杏花沉默一會,她抱起李紅英說,是可憐,但你不知道,你的爸爸媽媽更可憐,而且你的爸爸媽媽以前已經可憐過了。李紅英當然不能完全理解常杏花的話,她想了想說,媽媽,以后我會知道你們的可憐嗎?常杏花的鼻子酸了,黑暗中掉落兩顆冷淚。

十九

露天水缸里結了一層薄冰,這是刮了一夜北風的結果。李敬海一早去了菜場,常杏花起床給李紅旗和李紅英做了一鍋菜泡飯,她在想象見到徐主任會是怎么樣?突然,常杏花聽到屋頂上響起一陣爆裂聲,這是幾粒石子擊中瓦片的聲音。她急忙跑出家門去看,臺門的天井上空無一人。常杏花心疼屋頂上的瓦片,一定又有幾塊瓦片破碎了。她走進屋里沒多久,屋頂上又響起一陣爆裂聲,石子還沿著瓦溝往下面滾下來,這種滾動的聲音清脆急促,像幾個孩子在屋頂上跳舞。常杏花再次沖到臺門的天井上,天井上依然空無一人,她看了看四周,家家戶戶都關著門。見鬼了。常杏花自言自語。

兄妹倆上學去后,常杏花站在家門口發了一會呆,她看到臺門里有人在進進出出,這些人都是熟悉的,每個人的音容笑貌都會在眼前浮現,畢竟大家在一起住了十多年,李敬海更是住了幾十年。換一個環境,換到一個陌生的地方,一定會生活得比這里好?過去的都能因為搬了家而改變嗎?不知道!常杏花搖搖頭。

冷風吹過來,常杏花的心顫抖了一下。石志坤的家門打開了,石志坤推著自行車出來,他沒有推著自行車走,把車停在門口后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石志坤揩揩鼻涕說,他媽的,真冷呀!說完他又吐出一口濃痰說,做人心已經夠冷了,你老天還要這么冷。石朝陽扶著錢秀麗也出來了,錢秀麗連頭帶身披著一條晴綸毯子,只露出兩條腿在走動。石志坤把自行車推到門口,石朝陽把錢秀麗扶到后座上。石志坤說,朝陽,你去讀書吧,爸用自行車推著你媽去,你放學了再來。石朝陽把書包往身后拉了拉說,不,爸爸,我一起去。石志坤沒有反對,他在前面推自行車,石朝陽扶著坐在后座的錢秀麗,三個人像擁在一起似的出了臺門。

常杏花嘆息一聲,不知在嘆息石志坤一家,還是在嘆息她自己。常杏花想想時間差不多了,看看鐘頭果然有八點四十分了。常杏花猶豫一下,然后在線褲外面又套上一條衛生褲,這樣她的下身顯得相當臃腫,完全湮沒了她的身材線條。

常杏花來到居委會,居委會里很冷靜。這里是一個大臺門,一進一進的,一共有三進,前兩進都是住戶,最后一進才是居委會辦公的地方。常杏花走進這個臺門,每一進的房門都關著,冬天了,關著門屋里暖和些。走到最后一進,常杏花站住了,這一進里有七八間房子,居委會只用了一半,還有一半已經破舊,不能再住人辦公了。

常杏花輕輕敲了敲徐主任的門,這是她第二次敲響這扇門。徐主任沒有回答,他親自來開門,說,我知道你會來的。常杏花聽了這話,莫名其妙地感覺有種親切感。常杏花走進門,發現徐主任的辦公室有了變化,里面只有一張辦公桌,而且房子里有種暖烘烘的味道。徐主任說,里面暖和吧,你看,杏花,你要來我一早生了個炭火爐子呢。一個鐵殼爐子正紅紅地冒著火焰,溫暖了整間屋子。常杏花的臉也紅紅了,身子也熱烘烘起來,她說,外面太冷了。徐主任一把拉住常杏花的手說,來來,杏花,坐到爐子邊上我們慢慢說話,你看爐子的火頭多旺。

常杏花驚了驚但沒有拒絕,更談不上有反感或者厭惡,她很自然地和徐主任排排坐在爐子邊上。鐵殼爐子散發出暖暖的熱量,徐主任說,杏花,不要急,先暖暖身子,然后再辦事。常杏花搓搓手說,我聽徐主任你的,你說咋辦就咋辦吧。這次常杏花說的都是真話,她是懷著感恩之心來找徐主任的,她和李敬海已經把他看成是恩人。常杏花做好了思想準備,她想了一個晚上,如果恩人想怎么樣就讓他怎么樣吧。徐主任說,杏花,你在想什么?常杏花說,徐主任,你在想什么?徐主任咽了咽口水說,杏花,我在想什么你最清楚,我想對你說,你不要把我當成壞蛋,我是真的想幫你們。常杏花似乎又被觸動了一下,以前她確實把徐主任當成壞蛋的,現在想想,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這種壞蛋?

常杏花說,徐主任,你覺得有你這種壞蛋嗎?沒有的,我現在不把你當成壞蛋了,你是我們的恩人。我以前把你當壞蛋,是因為那個時候你確實像壞蛋,因為你也是做過壞事的。徐主任感動了,他情不自禁地又拉起常杏花的手,細細地摸了摸說,杏花,你真好!常杏花微微閉上眼睛,呼吸在暖洋洋中慢慢加快,她感覺到自己的身子在不由自主地柔軟,像鐵殼爐子中一塊正在融化的炭火。徐主任的嘴里發出一聲聲類似嘆息的聲音,既像興奮又像痛苦,他捏著常杏花的手在一緊一松地抽搐。常杏花雖然閉上了眼睛,但她似乎都能感覺得到,她喃喃說,徐主任,你想來就來吧。

徐主任真的抱緊了她,徐主任抱著常杏花如釋重負地啊啊兩聲,常杏花睜了一下眼又閉上說,徐主任,我是自愿的。徐主任用手輕輕拍拍常杏花的后背說,杏花,我喜歡你,但我老徐不是趁人之危的人,我也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男人。徐主任放開常杏花,常杏花低下頭來說,徐主任,你是不是覺得我常杏花不正派,是一個壞女人。常杏花的眼睛紅了,似乎受到了一種屈辱。徐主任又輕輕擁住她,用手給她揩了揩清冷的眼淚說,你看你,怎么了?我親你一下吧!常杏花退了一步說,不!徐主任上前一把抱住她說,我要親你!兩個人自己也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黏在一起,徐主任的手觸摸到了常杏花下身的厚實,常杏花說,徐主任,你真想和我發生關系?徐主任說,是的,但我覺得現在我們不能有關系。杏花,現在我們有關系,我——我想我是不行的。

常杏花推了推徐主任說,徐主任你真是個好男人。徐主任給常杏花拉整齊衣服說,杏花,戶口簿帶來了嗎?常杏花摸摸口袋說,帶來了。徐主任說,我們走吧。徐主任走出門外又說,杏花,紅英要改的名字想好了?常杏花縮了縮頭說,昨天晚上我和老李商量了,商量來商量去,商量了個“常燕飛”,老李說,要么不改,要改就改得徹底,這樣就沒人知道紅英的過去了。徐主任,你說這個名字好不好?老李叫我問問你。常杏花已經站在門外了,她在等徐主任鎖上門。

北風在這個大臺門里飛舞,呼呼地沖進來又無路可走地退出了。徐主任鎖好門說,常燕飛,好是好,但感覺叫起來很陌生。兩個人走出臺門,常杏花覺得她和徐主任很像一對夫妻,徐主任雖然在年齡上比自己大了些,但今天看上去感覺到他既成熟又年輕,特別是和徐主任這種年齡的人在一起能找到安全感。常杏花說,徐主任,你說改成什么好呢?常杏花站住了等他回答,徐主任笑瞇瞇地看著她,就這么看了一會兒,他說,杏花,你看改成“常紅燕”怎么樣?常杏花一聽,興奮地跳了跳,她有種想拉住徐主任的沖動,說,太好了,常紅燕,太好了。徐主任,你一個人想得比我們兩個人想得還要好。常紅燕——你聽,叫起來多響亮!

徐主任很開心,說,杏花,只要你喜歡就好,你能決定就改成“常紅燕”吧。常杏花說,這個名字改得多好,名字和原來的差不多呢,只改了一個字,老李會喜歡的,紅英也一定喜歡。徐主任,就這么改吧。徐主任帶著常杏花去房管會、街道、派出所走了一圈,該辦的事情很快都辦妥了。其實,徐主任此前已經為常杏花聯系過,今天他帶常杏花只是辦個手續而已。好辦的手續都辦了,只有換房子還沒最后定下來,因為徐主任陪常杏花今天看中的房子,還要等李敬海看后再決定。

這次看中的房子是單獨成戶的,正門臨一條小街,房間一間接著一間,先是客堂,接著是一個房間,接著又是一個房間,最后是一大間帶灶間的雜間,后門臨一條小河,洗洗汰汰很方便。徐主任說,這個房子不錯,前街后河,一門關進,少是非。常杏花看了也很滿意,問問租金要每月五塊錢,感覺有點壓力,李家臺門的房子才三塊錢一月的租金,但想到是一門關進的好房子,只能咬咬牙不在乎多付兩塊錢了。

臨近中午,太陽露出一絲光芒,冷風也柔和了一些。常杏花興高采烈地回到家,她剛剛開始做飯,李紅旗和李紅英回來了,李紅英進門就說,媽媽,我的名字改好了嗎?常杏花說,當然改好了,是徐伯伯改的名字。叫常紅燕,多好聽的名字。李紅旗說,紅英,我叫你紅燕了?李紅英說,不能叫,不是說要等搬家了才能叫新名字嗎?常杏花說,紅英說得對,等搬家了再叫。新家也看好了,單獨的房子,前街后河,一門關進。李紅旗興奮地抓住常杏花的手說,媽媽,媽媽,河在房子后面嗎?是不是從家里可以直接到河里游泳了?常杏花打一下李紅旗說,以后夏天不準到河里去玩,聽到了嗎?

李敬海回來了,他說,這么熱鬧,是不是新房子看好了?常杏花把上午的事和李敬海詳細說了一遍,李敬海很滿意,說,杏花,你滿意我就滿意,我看不看都無所謂的。常杏花堅持要李敬海下午去看看,說這種大事要當家的做主。李敬海說,你說要我去,我一定去。杏花,徐主任畢竟是有水平的人,紅英改名的事,我們想了一個晚上還不如他一分鐘想得好。常杏花說,老李,你說好我放心了。

下午,李紅英和李紅旗都上學去了。常杏花帶著李敬海去看房子,上午一共看了三處,這次他們又去看了一遍,最后李敬海也覺得常杏花和徐主任看中的是最好的房子。回來路上,常杏花去買了一條鯽魚,準備晚上改善一下生活。

李紅英放學了,在李家臺門口,沒有像往常一樣看到坐著流眼淚滴鼻涕的錢秀麗。李紅英回家放下書包,偷偷拿了一塊烏豇豆糕又出來,她還是沒有看到錢秀麗的影子,路過錢秀麗的家門口,她發現門外鎖著一把大掛鎖,大掛鎖冷冰冰地貼在門板上,顯得那么寂寞孤獨。李紅英看著這把大掛鎖,想里面還會有人嗎?有個臺門里的鄰居走過來說,紅英,你怎么還不回家,站在冷風中干什么呀?李紅英說,錢阿姨今天怎么沒坐在臺門口?這個鄰居停下來說,錢阿姨?你還在叫她錢阿姨,紅英,她不會再坐在臺門口了,他們今天上午搬了家。李紅英疑惑地張了張嘴說,搬家?

常杏花的喊聲從家里飄出來,紅英,吃飯了——紅英!李紅英驚了驚,然后奔跑著回到家說,爸爸,媽媽,他們今天上午搬家了。常杏花說,搬家了?快了,再等幾天我們就搬家。李紅英喘息一會說,不,媽媽,不是我們搬家,是他們已經搬家了。李敬海笑了笑,抱起李紅英說,看你急的,慢慢說吧,誰搬家了?李紅英認真地說,是錢阿姨搬家了,今天上午搬的,門上鎖著大掛鎖。常杏花和李敬海都愣住了,他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了。李紅英又說,你們不相信?是真的,不信,你們出去看看。

李敬海抱著李紅英去看了看,果然看到一把大掛鎖掛在石志坤家的木門上,半扇窗戶開著,在風中吱吱地叫了幾聲。李敬海回到家說,杏花,他們真的搬家了。常杏花想了想說,我想起來了,早上我看到他們出去的。李敬海望著石志坤的家自言自語地說,搬家?都走了!

二十

1984年的元旦來了。石志坤非常想念在監獄勞動改造的石堅定,他想去一趟江西看望兒子,現在他沒有人可以商量,錢秀麗自從兒子被判刑不久就瘋掉了。小兒子石朝陽要讀書,他馬上就要上高中,不能讓他過早承受生活的艱辛。早幾天,石志坤寫信給錢秀麗的姐姐錢秀娟,說自己準備元旦后春節前要去江西看望兒子。他沒有提到要她一起去,因為他沒有理由向錢秀娟提這個要求。石志坤寫信把自己的想法告訴錢秀麗,完全是為了找一個可以傾訴心聲的親人。

錢秀娟很快回了信,字里行間都是對外甥石堅定的疼愛和對石志坤的怨恨。石志坤知道錢秀娟對自己的怨恨,她責怪石志坤沒有照顧好錢秀麗,曾經當面說他是一個沒有勇氣、沒有責任心的男人。石志坤沒有什么好說的,錢秀麗都這個樣子了,他石志坤還有什么好說的。錢秀娟在信里告訴石志坤,她想一起去看望石堅定。石志坤想搬完家后,稍稍安定了就去一趟江西。現在,家搬完了,元旦也過了,石志坤決定要去江西了。唯一的不放心就是錢秀麗,石志坤想,到時把錢秀麗送到鄉下的姐妹那里暫住幾天,自己人照顧錢秀麗心里才踏實。

做好了一切準備,但買不到車票,因為春節就要到了,幾列破火車承載不了東西南北趕回老家過年的人。石志坤只好又寫信給錢秀娟,告訴她春節前車票緊張,準備春節后再去江西,并邀請錢秀娟一家來他們的新家作客。錢秀娟和她丈夫是春節前幾天來的,錢秀娟見到妹妹錢秀麗痛哭流涕,抱著她說,妹妹呀,你為什么要這樣呀?想不到,我想不到呀。錢秀麗看著這個哭哭啼啼的女人,笑了笑,接著又呀呀了幾聲說,我家堅定,要坐十五年大牢了!周鋼強拉拉錢秀娟說,秀娟,你不要哭了,哭得大家心里都難受。石志坤的淚水已經流了一臉,他聽到周鋼強這么一說,就忍不住嗚嗚地哭出聲來,錢秀娟罵周鋼強,阿強,你個殺頭,我們心里好受還會哭嗎?就是因為心里受不了才哭的,你心里好受是不是?

周鋼強說,秀麗,我心里也不好受呀,你這么說我更不好受了。周鋼強說到這里淚水也流了下來,嘴里還嘟噥了幾句什么。三個人哭了哭,感覺心里好受點了。錢秀麗說,老石,我和阿強現在來看你們,就是想哭一哭。如果春節來,新年新歲的,哭起來不吉利,所以年里頭就來了。石志坤把走到門口的錢秀麗拉到椅子上坐下說,我知道大姐關心我們,其實我任何時候見到你們都要哭的,因為你們是我生活下去的依靠,說句心里話,以前我沒有想到親情的珍貴,現在想到了。

錢秀娟他們只過一個夜就回去了,過年了有許多事等著要做,臨走前,錢秀娟又抱著妹妹哭,好像就要永別一樣。石志坤和周鋼強兩個男人陪著她們一起流淚。錢秀麗幾次三番想逃脫錢秀娟的擁抱,她的目標是要到外面去。錢秀娟哭累了,自己揩揩眼淚說,老石,我們走了,秀麗就交給你了,雖然這話我是多說,但我還是要說,我覺得她想到外面去不是個好事情,你要多留心管管她。石志坤嗯嗯著說不出話,只是默默地流淚。錢秀娟他們走后,石志坤感覺到自己的責任更重了,他想把錢秀麗關在家里,但這樣做也不放心,如果放她出去更不放心。石志坤左右為難,他不知道自己該怎么辦才好。

春節很快過去了,節后石志坤每天都到火車站問有沒有去江西的車票,一臉冷漠的售票員都會說一句,沒有!石志坤已經準備了一星期的調休,只要買到三天內的預售票,他就立即辦理調休手續,并會到郵局打電話通知錢秀娟出發的時間。直到正月十八后的一天,石志坤終于買到兩張去江西南昌的硬座火車票,然后從南昌再坐五六個小時的班車到石堅定所在的監獄。

當售票員啪噠扔出兩張小小的硬紙片火車票時,石志坤一把將車票攥緊在手里,仿佛他不攥緊車票就要飛走似的。他攥著火車票一路小跑去郵局打電話,電話打得很順利,沒有像以前那樣要等很長時間。石志坤在窗口辦好要接通電話的手續,只等了十多分鐘,就聽到喇叭里在叫,石志坤,請到4號電話亭接電話!

石志坤打完電話,又小跑著趕到廠里辦調休手續。生產科長開始不同意石志坤調休一星期,說廠里生產任務緊,再好分兩次調休。石志坤心里急了,就罵了句,你不是人!生產科長也不是好惹的,他說,老石,你罵我,我不同意你調休了。石志坤拿起調休單說,你不同意,我去找廠長,廠長一定會同意。

生產科長說,沒有我同意過,廠長是不會同意你的。石志坤盯著生產科長說,既然是這樣,你一定要同意我,我調休是去監獄看我兒子,你如果不同意,我就對你不客氣。生產科長看到石志坤臉上的肌肉都在跳動,他想到石志坤的兒子被判刑了,老婆也瘋掉了,生活在這樣一個家里的石志坤,或許真的什么事都能干出來。生產科長突然笑了笑,拍拍石志坤的肩膀說,老石,你別激動,我同意!生產科長提起筆在石志坤的調休單上寫上“同意調休”,然后簽上大名說,好了,老石。石志坤臉上的肌肉馬上變成了一堆肥肉,這堆肥肉動了動成了不冷不熱的笑容。

石志坤把調休單收起來對折放進口袋說,老兄,你要知道,我石志坤也不是一個好欺負的人,以前誰不知道我老石是廠里的倉庫保管員,現在是虎落平川被狗欺呀!生產科長的臉紅了,但也奈何不了這個前倉庫保管員。

石志坤和錢秀娟風塵仆仆趕到江西的監獄,監獄門衛查了查說,這里沒有石堅定這個犯人。石志坤和錢秀娟急得傻了眼,兩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以為是找錯了監獄。石志坤從包里翻出有關石堅定判刑入獄之類的文書,仔細核對地址和監獄名,最后請求門衛再幫忙找找,他們堅信石堅定一定關在里面。門衛開始不理他們,后來看到這一臉疲憊的男女都要哭出聲來了,就答應再查查,再查查才發現石堅定已經轉到青海那邊的監獄。理由是石堅定因為再次越獄被抓加刑五年,獲刑期有二十年了。石志坤和錢秀娟一聽到這個消息,眼前一黑嚎啕大哭起來。

二十一

事實上,石堅定的內心沒有屈服,這個毛頭小伙子一心想找機會逃出來。這個機會很快來了,元旦過后,過年的氛圍越來越濃。監獄養豬場也熱熱鬧鬧起來,經常有大貨車來裝大肥豬。

這一天午后,冬日的陽光暖洋洋的,豬舍里的豬們都睡得舒舒服服。一輛大貨車像個老太太一搖一擺地開進養豬場,石堅定知道這車子又是來裝大肥豬的。養豬場的新負責人大聲叫喊,喂——278號,256,294,你們趕快拉十五頭豬上車。聽到了嗎?石堅定他們三個有氣無力地說,聽到了。新負責人說,快呀,告訴你們,要減刑就得全心全意改造,聽到了嗎?石堅定他們懶得理睬自我感覺很好的新負責人,他們走進豬舍,拖住一頭肥豬就往門外拉,256號294號一人拉住一只豬耳朵,石堅定拉起豬尾巴往前送,三個人喊一聲“一二三”,大肥豬輕輕松松被拖上擱著兩塊跳板的大貨車上。

養豬場的平靜被打破了,大肥豬的悲慘嚎叫像疼痛在歌唱,響徹云霄。新負責人在邊上鼓勵他們,好,加油,十二頭了。石堅定他們開始力不從心,他們的拖拉力慢慢不如大肥豬的掙扎,剛剛把大肥豬拖拉出豬舍,大肥豬就掙脫出來慘叫著又逃回去了。新負責人瞪著眼說,你們怎么搞的?休息十分鐘吧。石堅定蹲在大貨車旁看已經關在車子鐵籠里的大肥豬,這些大肥豬安靜地閉上雙眼,看樣子睡得又香又甜,真是蠢豬呀。石堅定揀起一塊小石頭扔過去,你們這些蠢豬,死到臨頭了,還睡得這樣安穩。

石頭飛過去正好打在鐵籠子上,“嘣”的一聲脆響,大肥豬們都驚叫起來,邊叫邊哼哼著,把整個車廂一下子搞得熱熱鬧鬧的。他媽的,誰呀?隨著一聲謾罵,石堅定看到車底下露出一顆腦袋,原來駕駛員在車底下弄車子。他爬出來拍拍衣褲又說,他媽的,犯人還這么有脾氣呀。

256號和294號說話很響,像在吵架,但石堅定聽不清楚,因為他盯著車子底下發愣。石堅定繞到車子的另一邊,他看不到駕駛員和256號、294號,但石堅定聽到了他們的爭吵。石堅定看著車底想了想,看看左右突然鉆了下去。車底下臟得像個廢品堆,一眼望去都是爛泥和爛鐵。石堅定仰著身子在車底下爬動,快到車頭時,他發現頭頂上是一只很大的臟鐵箱。石堅定聞到了氣油的氣息,這只大鐵箱應該是油箱,他用手指輕輕彈了彈,確定它就是一只油箱。石堅定還發現這只油箱的邊上有兩根橫鐵,石堅定一手抓住一根,一用力上半身就輕松地升起來了。

石堅定的心里抖擻了一下,這種抖擻是突然而來的,像一陣大風很有力量。石堅定的下半身還在地上,他用腳摸了摸腳邊的東西,居然摸到了可以擱腳的地方。石堅定一下子欣喜若狂起來,他在車底下一連重復好幾次提身子擱腳的動作,每次都做得輕松自如。石堅定相信只要大膽運用這個動作,逃出監獄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石堅定悄悄從車底下爬出來,聽到新負責人在嚴厲批評256號和294號。石堅定靠近駕駛室,悄悄拉開車門看到副駕駛坐位上有一雙白色勞動手套,他緊張了一下,伸手拿走了這副手套。

石堅定聽到新負責人公雞報曉一樣的聲音,喂,喂——278號——喂喂!他媽的,死到哪里去了。石堅定把手套藏進褲袋,小跑著到大家面前說,哎——我來了!石堅定看到256號和294號的臉色很難看,像便秘了很難受的樣子。駕駛員抽著煙露出得意洋洋,說,他媽的,快點,天黑前我要把十五頭豬拉到縣城呢。

新負責人的臉色鐵青,他指著石堅定說,你到哪里去了?想偷懶呀。石堅定往地上啐了一口痰說,肚子難受,我上茅坑了。新負責人說,快點快點,十分鐘早就過了。石堅定他們很快把另外的三頭肥豬拖上車。256號和294號頭也不回去做別的事了,新負責人和駕駛員爬上車在清點復查豬的數量。石堅定的心跳明顯加快了,快逃快逃吧,現在不逃就沒有這么好的機會了。石堅定突然像一只貓躥到大貨車底下,他迅速戴上手套,爬到油箱下面重復著剛才的動作。石堅定的身子貼在車底上,他忐忑不安地等待著貨車的開動。

大貨車終于開動了,發動機響起時,石堅定的兩只耳朵嗡嗡叫起來,接著一股廢氣和油氣鉆進他的鼻孔。大貨車抖動幾下笨重的身子,接著慢慢開出養豬場,大肥豬們哼哼一陣就安靜了。

監獄仿佛很遼闊,像一座城市,大貨車一路開出去,開一程停下來檢查驗證,石堅定不知道檢查驗證了幾次,每次停下來他的心跳就像停止了。最后,大貨車的速度快起來,而且不再停下來了。大貨車在盤山公路上彎彎曲曲地開著,雖然是冬天的天氣,但飛揚的塵土一路緊隨著大貨車形影不離,石堅定的感覺是這個世界漆黑一片,而且寒冷得像地獄。寒風一陣一陣打在石堅定的身上,開始的感覺是牙齒在打架,然后是渾身都在慢慢變得僵硬,戴著紗線勞動手套的手,照樣也在慢慢失去知覺。大貨車沒有停過,石堅定想一定要堅持住,慢慢地山路土路開完了,又經過一程荒灘之地,最后大貨車開到柏油路上。

石堅定想哭,但淚水似乎凍僵了,就是流不出來。他幾次想放手讓自己的身體掉下去算了,心里這樣想,雙手已經沒有放松或者抓緊的感覺。大貨車在一個十字路口停下來,開走后路人發現大貨車下面有一個人,這個人身穿囚服。他就是從大貨車上掉落的石堅定,他臉色發紫,雙眼發呆,已經凍得奄奄一息。石堅定的全身都冷了,只有心還是熱的。他被趕到的公安民警送進醫院,半小時后石堅定醒過來,

第二天,石堅定被趕到的管教民警押回監獄。石堅定的逃走,驚動了好幾個部門,特別是監獄的管教民警,他們研究部署犯人出逃的追捕。幸好,當天晚上他們接到電話,那個逃犯已經抓到了。石堅定抓回監獄沒過幾天,就被從重從快加刑五年,一星期內押送青海勞動改造。這個時候,石堅定的內心開始屈服,越獄逃跑的代價是他短暫的一生無法償還的。而且現在的這個青海監獄,即使能逃出去,也逃不過監獄外面的茫茫沙漠。就是放你出監獄,你也會變成沙漠中的一具人體標本。石堅定到青海后,表現非常出色,每天下地勞動總是苦干實干,犯人們都喜歡和他搭班,管教民警也說,這個小伙子改造得不錯。

這一天,石堅定想不到在這個監獄碰到了一個熟人,這個熟人就是屠阿狗。石堅定不敢想這個像屠阿狗的人就是“屠謀命”的兒子屠阿狗。這個像屠阿狗的人先問石堅定,喂,你這個人我很面熟呢,哪里的?石堅定說,我也覺得你很面熟,像我認識的一個人。像屠阿狗的人說,你放什么屁?我看你像石保管的大兒子,你家住中街的。我叫屠阿狗,你認識我嗎?

原來這個人真是“屠謀命”的兒子屠阿狗,石堅定說,我是石保管的大兒子,你是“屠謀命”的大兒子屠阿狗。石堅定雖然反感這個人的腔調,但想到在青海的監獄遇到一個熟人,心里還是驚喜了一下。屠阿狗也一樣驚喜,他沖上前打了石堅定一拳說,他媽的,你真是石保管的大兒子,好好,是不是流氓罪進來的?石堅定被打了一拳感覺到了疼,他用手揉了揉被打的肩頭說,是的,你也是吧?屠阿狗說,都是流氓罪,他媽的,我們都是流氓,我是大流氓,你是小流氓。喂,小流氓,你對哪個姑娘流氓了?

在這種勞動改造的環境里,有個熟悉的人就多了閑聊的話題,或許漫長的日子會變得流暢。以前,石堅定和屠阿狗的接觸也不多,兩個人年齡上屠阿狗比他大得多,而且屠阿狗十多年前就去內蒙支邊了。如果他回家過年,中街下街的人們就能聽說他打架傷人的事。石堅定也是從父母嘴里認識這個拳頭硬的屠阿狗,后來屠阿狗稱病提前回來,坐在老爹的饅頭店里看女人。

石堅定去買饅頭,看到這個又黑又壯實的屠阿狗坐在店里,兩只眼睛掃來掃去掃女人,如果有個好看點的女人來買饅頭,屠阿狗就會站走來主動為她服務,一臉是笑地說,你要哪個?自己挑!雙眼直勾勾的,嘴角差點要流出口水,看上去就是個流氓。

有一次,石堅定看到屠阿狗在給一個女人饅頭時,順手摸了這個女人的手,女人像觸電似地縮回手,兩個饅頭滾落到油膩膩的柜臺上。“屠謀命”說,阿狗,你連兩個饅頭都拿不住?屠阿狗咽著口水說,是呀,我是看到了饅頭也抓不住,心里難受呀。女人接過“屠謀命”遞給她的另外兩外饅頭,臉一紅匆匆逃走了。

屠阿狗把柜臺上的饅頭揀起來,扔進熱氣騰騰的蒸籠說,臭婊子,老南瓜一個!石堅定看到兩個臟饅頭被阿狗扔進了蒸籠,心里覺得整籠饅頭都臟了,他站在柜臺前不知道還要不要買饅頭。“屠謀命”說,哎,是石保管的大小子吧,你要什么?石堅定說,我要——要——一個肉饅頭。他本來想買兩個的,但一猶豫就說出了一個。“屠謀命”用一只竹鉗子夾住一個饅頭放到半張破荷葉上,接著又夾出一個放上去,說,一個吃不飽的,拿兩個吧,錢不夠你先拿去吃。

石堅定的內心很感激“屠謀命”,早上吃一個肉饅頭確實不夠飽,一個大小伙子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屠謀命”又說,快拿著,趁熱吃吧。石堅定拿起荷葉,感覺手心熱乎乎的,他摸出錢遞給“屠謀命”說,兩個吧。屠阿狗看著石堅定說,爹,你說的這個“石保管”是不是糖廠的石保管,這個人不是以前不肯給你弄糖票嗎?你還要這么客氣對待他的兒子,我看你是老昏了頭!“屠謀命”說,我的事不用你管,你的事我也管不了。石堅定捧著荷葉包連忙走掉,他聽到屠阿狗在罵人。

現在,屠阿狗還在提到石堅定的父親石保管,屠阿狗說,石堅定,你爹他媽的真是個假正經,我爹給你們白吃了這么多饅頭,而且都是肉饅頭,你爹他媽的一粒糖都不給我爹批,混蛋一個!石堅定說,阿狗,你怎么能罵我爹呢,我爹是個正經人,他不想吃你爹的饅頭,是你爹一定要給我爹吃的,與批不批白糖沒有關系。屠阿狗跳起來沖到石堅定面前說,屁,你放屁,我爹是呆子呀,你爹不批糖給我爹,我爹的饅頭還不如飼豬呢。

石堅定的臉漲得通紅,他想打屠阿狗,但他明白自己的拳頭硬不過他的,石堅定退兩步說,阿狗,我不和你說,你還不如你爹講理,你爹在我爹面前說,饅頭歸饅頭,白糖歸白糖。這話你爹說了好幾次,我都聽到過兩次。屠阿狗揮揮手說,他媽的,不說了,不和你小子說了,你爹既然這么正經,怎么會養出你這個小流氓。石堅定憤怒地跳了跳說,你放屁,屠阿狗,我可不是小流氓,我是被人冤枉的。

屠阿狗哈哈笑起來,看樣子還笑得很開心,他說,你小子是冤枉的?你問問關在這里的犯人,哪個自己說不是冤枉的。我屠阿狗他媽的只撕了撕一個老女人的一件汗衫,看了看一對癟塌塌的奶子,就判了二十年,你說冤枉不冤枉?

二十二

李敬海一家搬到前街后河的房子里后,生活似乎重新開始了。時光在平淡中緩緩流淌,不知不覺地晃了晃,六年就過去了。以前,徐主任經常來李敬海家里坐坐,他晚上來的比較多,在昏暗的燈光下,和李敬海一家有說有笑。徐主任看常杏花的眼神,正在變得越來越淡定,仿佛在看自己結婚許多年的妻子。徐主任有時會看著拔下的一根白胡子發呆,然后輕輕暗自嘆息,唉,老了,真的老了。

這是一個暮春的星期天,大約是上午十點左右,太陽的光芒燦爛而熱烈,街頭的法國梧桐綠葉成蔭,在暖洋洋的風中輕歌曼舞。房子后面的小河邊上,掛滿一片茂盛的野苧麻,它們爭先恐后倒掛進河水里,成了一道小橋流水中的綠色風景。徐主任穿一件白色“的確良”新襯衫,看上去精神氣爽。他走到李敬海家門口,看到李紅旗站在門口東張西望。李紅旗已經讀高二了,這個十八歲的男孩長得高挑清秀,一看就知道是個讀書用功的孩子。徐主任笑瞇瞇地說,紅旗,你在等人呀?李紅旗說,徐伯伯,我在等同學,我們一起去玩。徐主任說,學習怎么樣?李紅旗說,前十名吧。徐主任拍拍李紅旗的肩膀說,紅旗,好樣的,你要給你爸媽爭口氣。

李紅旗看到兩個同學都騎著自行車過來了,他說,徐伯伯,再見!他跑上前跳到一個同學的自行車后座上,這輛綠色自行車明顯動蕩了幾下。徐主任看著這兩輛自行車從身邊騎過,李紅旗笑著用手點點帶著他騎的人說,徐伯伯,他爸是郵電局的投遞員。自行車嘰哩嘎啦地騎走了,留下幾個年輕人的笑聲。

徐主任望著李紅旗他們消失在視線里,眼光中的羨慕像春天一樣生機勃勃。他輕輕敲敲這扇熟悉的木門,這是一扇臨街的舊木門,他知道這個時候李敬海還沒有下班,而常杏花星期天是休息的。搬家之前,常杏花也有不想上班的想法,她受不了廠里那些長舌婦的嚼舌頭。她把這種想法告訴李敬海,李敬海又急又怨地說,杏花,你瘋了,難道你不想要工作了?其實你不用理他們,就算上班是聾啞人好了。

常杏花也把這個想法告訴了徐主任,徐主任說,有這種事,是哪幾個長舌婦?我叫廠長去罵她們,看她們以后敢不敢再嚼舌頭了。常杏花想了幾天,就不再提不想上班的事了,自己又不是小孩子,大是大非上不能使性子。現在,常杏花習慣于現在的工作和生活了。常杏花正在客堂收拾桌子,上面堆了一桌子常紅燕的東西,書包,課本,橡皮筋,還有幾塊餅干。

她打開門發現徐主任站在門口,徐主任笑瞇瞇地說,杏花,準備做飯了?常杏花說,還早呢。她沒有想到徐主任會這個時候來,這些年來,她甚至想不起徐主任有沒有星期天來過。徐主任自己動手把門關上,這扇木門的隔音還算不錯,門一關上,街上的響動一下子遙遠了不少。徐主任說,紅燕呢?常杏花說,出去玩了,今天好像心情不好,說話有氣無力的。昨天開始就這個樣子了,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徐主任說,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常杏花說,我問過她,她沒說,嫌我煩。你看,作業只做了一點點,出去玩了。

客堂的光線很暗淡,左右都是房屋,正面朝街有一個方方正正的小窗戶,這個窗戶高高在上,光線晃晃悠悠散落下來,成了碎零零的幾條亮光。徐主任突然拉住常杏花說,杏花,我現在來你想不到吧,其實我也是想到就來的。常杏花動了動身子,她想離徐主任稍遠點,說不定什么時候有人進來了。徐主任不但沒有放開她,而且抓住了她的一只手,這是幾年來很少發生的事。常杏花發現徐主任穿了新襯衫,而且也聞到一股新襯衫的清香。常杏花說,徐主任,你穿新襯衫了?徐主任說,是的,是穿給你看的。常杏花的臉紅了起來,有感動也有內疚。她覺得徐主任是個好人,這些年來他為自己做了很多,可他沒有要求自己給他任何回報。

徐主任又說,杏花,我想抱抱你!常杏花的身子顫抖了一下,徐主任真的抱住了她,常杏花覺得自己應該為這個男人燃燒了,這幾年來在夢里她也確實為這個男人燃燒過幾次,每次在夢里燃燒過后,她的心里就能夠安穩一段時光,這似乎也是她對這個男人的一種回報。

常杏花沒有理由不主動抱住徐主任,她要在現實中回報這個男人。徐主任的胡子像一把刷子在常杏花臉上游動,這把刷子突然停下來了,徐主任輕輕地說,好了,杏花,我滿足了。常杏花還沒有從激情中醒過來,她覺得自己的回報才剛剛開始。徐主任又說,杏花,我以后不來找你了,這是最后一次。常杏花拉住徐主任的手說,徐主任,這是怎么回事?難道我得罪你了,還是老李或者孩子們得罪你了。

徐主任的臉色陰暗起來,這種臉色的暗淡無光與他的白色新襯衫成了顯明的對照。常杏花的心酸了,有種被徐主任拋棄的感覺。徐主任說,杏花,不是的,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呢?常杏花說,那是為什么?是不是你老婆發現了我們的關系。徐主任說,杏花,你的想法越來越多了,你說我們有什么關系呢?常杏花忍不住流淚了,徐主任又說,還有一個事我想和你說,我弟弟在鄉鎮企業局工作,以后孩子有事要他幫忙,你可以去找他,就說是我叫你去找他的,他叫徐友根。

常杏花用手抹掉淚水說,徐主任,你放心吧,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我都這么老了,四十多歲了,我不會破壞你們家庭的。徐主任嘆息一聲說,杏花,你說自己老了,那我更老了,一個老頭子呢。記住,我說的都是真話,你要記住,以后你會明白的。

常杏花覺得她和徐主任雖然沒有發生過男女關系,但這些年來,徐主任對她的特別關懷說出來沒人相信他們會沒有關系,也就是說他們也是不清白的。常杏花默默無聲地拉著徐主任,徐主任也很傷感,捏著常杏花的手不愿放掉,最后徐主任從褲袋里摸出一個小小的紅布包說,杏花,這是一個金戒子和一對金耳環,你拿著吧。常杏花吃驚地推開了,嘴里語無倫次地說,不不,徐主任——不能,我拿不得的。

徐主任把小紅布包塞進常杏花的手心說,我叫你拿著你就拿著,有些事我不想當面說。你一定要拿著,我還有事,我走了。徐主任剛剛要開門,門被常紅燕敲響了,媽媽,開門!常杏花手忙腳亂地揩干淚水,然后把小紅包又硬塞給徐主任說,我真的不能要你這個東西。徐主任沒有辦法,只好把小紅包放進褲袋。常杏花拉開門說,紅燕,徐伯伯來了。常紅英看到徐主任驚喜一下說,徐伯伯好。徐主任笑瞇瞇地說,紅燕,你看你又長高了,都像個大姑娘了。讀初中了吧?

常紅燕說,還沒有,要下半年讀初中,我想現在就去讀初中。徐主任說,紅燕,你不但要讀初中,還要讀高中讀大學呢。常紅燕突然說,我不想讀書了。常杏花吃驚地說,紅燕,你怎么啦?好好的怎么又不想讀書了。常紅燕看了一眼徐主任說,徐伯伯,我以前的事有同學在議論了,說我被流氓強奸過,他們——他們都知道這個事了!

常紅燕邊哭邊沖進房間,徐主任和常杏花都愣住了,他們想不到這個平靜多年的麻煩事又復活了。常杏花痛苦地說,徐主任,你看怎么做人呢?紅燕長大了,她怎么受得了這種折磨!徐主任說,杏花,你不要急,我同紅燕去說說。徐主任走到常紅燕的房間門口,發現門關了,他敲了敲,然后再動手開門,房門打不開。徐主任無可奈何地說,杏花,紅燕不肯開門,無論我怎么說她都不肯開門,想不到這個孩子的脾氣有點犟!常杏花心里又急又愁,眼淚就下來了,徐主任說,杏花,你和老李商量商量,做做紅燕的思想工作,小孩子都要使性子的,說通了就沒事了。徐主任走了,常杏花望著緊閉的房門,半天沒回過神來,仿佛做了一個漫長的夢。

李敬海聽說常紅燕的事在學校又被人議論了,他伸縮了幾下脖子沒有說話,模樣很像一只呆頭鵝。常杏花說,老李,這個事怎么辦呢?我以為從此以后那個事已經過去了,常紅燕就是常紅燕,李紅英是過去的。李敬海動了動嘴巴想說話,常杏花又說,老李,你說呀,你是男人你要拿主意呢。李敬海又動了動嘴巴,看到常杏花正盼他拿主意,終于說,杏花,你說學校里的人怎么會知道我們以前的事,紅燕姓名改掉了,我們搬家了,這個事過去五六年,誰還會知道呢?

常杏花說,老李,我問你,你倒來問我了,難道你一點都沒有自己的主意嗎?常杏花的臉上有了一絲怨恨,這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李敬海當然看到了常杏花臉上的這種怨恨,但他現在真的沒有什么好的主意,每當這種時候他對自己的軟弱無能也很不滿意。李敬海說,杏花,你別急,明天我去紅燕的學校找校長,叫他查查是誰在議論這個事。

常杏花想說,老李,你找校長等于沒找,學生議論這種事校長管得著嗎?李敬海慢慢讓自己安靜下來,然后覺得應該問問常紅燕到底是怎么回事?李敬海把垂頭喪氣的常紅燕叫過來說,紅燕,你心里有事要說出來,爸爸明天去學校找校長。常紅燕說,爸爸,這個事和校長有什么關系呢!李敬海激動了,說,怎么會和校長沒有關系,他們在學校里議論你的事,校長為什么不去管一管呢?

常杏花拉著常紅燕說,紅燕,你別怕,這個事就是說出來又能怎么樣?這是以前的事,而且也沒有被流氓強奸的事。你說是不是?常紅燕說,不是,你不知道他們說起來有多難聽,我聽了難受。其實,常紅燕的事早已有人在議論了,甚至于在老師中也有人議論常紅燕,只是常紅燕沒有聽到他們的議論而已。

昨天上午,常紅燕偶然聽到了這種關于自己的議論。課間操后,常紅燕從衛生間出來,前面幾個不是同班的女生邊走邊說話,嘻嘻哈哈的很開心。常紅燕突然聽到一個胖胖的女生說,你們認識我們學校的常紅燕嗎?有個女生說,不認識,但聽說她的作文寫得很好,經常在學校的廣播里播放。另一個女生說,我認識的,她哥哥和我大哥是一個班級的,聽說她的家以前在中街的李家臺門。

那個胖胖的女生又說,你既然認識這個常紅燕,你知道她的事嗎?認識常紅燕的女生說,誰不知道她的事呀,她以前的姓名不是現在的常紅燕,她住在李家臺門時出過事。那個胖胖的女生說,是呀,我也是聽別人說的,聽說她被流氓強奸過,那個流氓是她的鄰居,早幾年被“嚴打”了。常紅燕的腦袋嗡嗡叫了,自己被流氓強奸過,不會吧,她自己也想不起來了。那個曾經的夏天的一個下午,是怎么樣改變了自己的命運?常紅燕想起來模模糊糊的,像在追憶一個夢。現在,常紅燕抹著眼淚又說,爸爸,媽媽,你們說,我真的被強奸過了嗎?

李敬海和常杏花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常杏花想了想說,紅燕,你沒有被人強奸過,你怎么可能會被強奸呢!常紅燕說,既然沒有被強奸,那個——那個石堅定為什么被“嚴打”判刑了?李敬海說,他沒有強奸你,他只是抱了抱你,所以他是流氓行為。常紅燕說,這個臭流氓,他害了我!

這個時候,李敬海想到了一個問題,他說,紅燕,我問你,你有沒有和別人說過你自己的這個事。常紅燕說,爸爸,我怎么會和別人說我自己的這種事,就是別人問我了我也不會說的。常紅燕捏了幾把鼻涕后又說,對了,我想起來了,爸爸,真有一個人問過我的事。李敬海和常杏花急切地說,誰問你了?常紅燕想了想說,有一次我和一個同學跑到下街買饅頭吃,那個“屠謀命”問我過的,還說你丟失了購糧證,是他幫助我們的,否則我們要餓肚子了。

常紅燕想起來的這個事,是去年下半年一天中午的事。常紅燕和一個住在下街的女同學放學后肚子餓了,她們相約去“屠謀命”的饅頭店買饅頭吃。兩個小女生上氣不接下氣地趕到饅頭店,“屠謀命”看著常紅燕說,你是不是老李家的李紅英?你們搬到哪里去了?常紅燕說,你認錯了,我姓常,也不叫紅英。“屠謀命”笑著說,小小年紀,也學會騙人了,還想騙我。你姓常也沒錯呀,你媽不是叫常杏花嗎?常紅燕當時就緊張得說不出話了,她說,你——你——造謠!

常紅燕說到這個事心里還很害怕,現在這種心里的害怕轉換成了現實的害怕。李敬海聽了一拍桌子說,紅燕,一定是這個“屠謀命”說出去的,想不到這個“屠謀命”既做好事也做壞事。明天我找他去,叫他閑著別說三道四像個女人嚼舌頭。常杏花說,老李,你不要去找那個“屠謀命”。李敬海說,為什么?他嚼紅燕的舌頭,我要去警告他。常杏花說,他是一個渾身散發著晦氣的人,你警告他有什么用,嘴生在他的頭上,你有什么辦法。

李敬海下定了決心,覺得不找到“屠謀命”出出氣,在女兒面前也沒有一個說法。第二天下午,常杏花在上班,李敬海去找“屠謀命”了。“屠謀命”的饅頭店沒有變化,還像過去一樣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倚在下街一角。下午饅頭店生意清淡,每天的這個時候都這樣。

饅頭店的門開著,爐子已經熄滅了,蒸籠是冷冷的,柜臺也收拾得一干二凈。李敬海看到空無一人的饅頭店,有種走錯了門的感覺。他站在門口想了想,想到了以前的事,當然也有自己丟失購糧證的事,這個事“屠謀命”確實是幫助過自己的,他先后送給李敬海二十斤糧票,李敬海也沒白拿他的糧票,只是借了借而已,因為第二年發下第一季度購糧證后,李敬海馬上把二十斤糧票還給了“屠謀命”,而且送了他一季度的煙票。

正當李敬海站在空蕩蕩的饅頭店前發呆,“屠謀命”咳嗽著從里面走出來,他看到李敬海像根木頭插在店門口,笑著說,是老李呀,你家搬到哪里去了?好久不見你了呢。李敬海招招手悄悄說,來來,老屠,你過來我有事找你。“屠謀命”看到李敬海一臉的神秘,以為有什么大事,走到李敬海身邊說,老李,你找我有什么事?李敬海認真地說,老屠,“屠謀命”,我警告你,以后你不許再嚼舌了,否則我李敬海對你不客氣。李敬海一直覺得,屠張龍雖然綽號難聽,但人還是正直誠實的,現在他覺得屠張龍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屠謀命”一聽兩只眼睛像燈籠了,他盯著李敬海說,老李,你怎么了?李敬海看看左右,然后繞到柜臺里面說,你說,我家紅燕的事,是不是你說出去的?“屠謀命”愣了愣說,你家紅燕?你女兒的事,你女兒有什么事?李敬海說,你裝什么糊涂!你不是問過我女兒搬到哪里去了嗎?“屠謀命”說,我問你們是關心你們,老李你想,我們一條街上生活了這么多年,你們突然搬走了,難道我不能問問嗎?

李敬海想了想,覺得“屠謀命”說的還像人話。“屠謀命”又說,你女兒的事,其實這條街上誰不知道。我兒子的事也一樣,我走到哪里,哪里都有人說我,就是這個“屠謀命”,他的兒子在”嚴打“時被判了重刑,他是流氓的爹。李敬海揮揮手說,你兒子被判刑是事實,我家紅燕被強奸是造謠。“屠謀命”嘆息一聲說,老李呀,你說的都是事實,但我“屠謀命”絕對不會造謠的,你想我兒子都這樣了,還有心思說別人,我怎么會說這種事,我說這種事,不是自己說到傷心處嗎。“屠謀命”的臉色灰暗了,看上去沒有一絲光亮,像黏滿塵埃的蒸籠蓋。

李敬海想到了屠阿狗,這個“屠謀命”的兒子確實也在”嚴打“中判刑了,而且屠阿狗的娘為屠阿狗上吊自殺了。李敬海說,老屠呀,你說的也都是事實,可是這個事又被傳播開來了,你說我女兒怎么做人?她還小,她還是一個孩子。“屠謀命”也傷心了,他說,老李呀,其實每個人活著,心里都是有疼的,只是有的人說出來了,有的人不愿意說出來,你說是不是?李敬海說,是的是的,你“屠謀命”就是一個不愿意說出心里有疼的人。“屠謀命”突然哭了,像個女人一樣地哭哭啼啼起來,他說,我——我心里的疼沒有人知道,老婆死了,兒子坐牢了,女兒嫁在外地,一心管著自己的家。我——我——天天只能和饅頭說話呀,啊呀,我的饅頭呀。

“屠謀命”的眼淚和鼻涕都積極地往外涌,把他的臉弄得水淋淋的。李敬海想到“屠謀命”在地上打滾的身影,他很怕“屠謀命”這回也打起滾來,這樣一來肯定要吸引許多人,說不定人一多就熱鬧了,議論起以前的那些事來怎么辦?李敬海趕緊拉拉“屠謀命”說,老屠,你別哭了,你看有人在看我們了呢。“屠謀命”像個聽話的孩子馬上停止了哭泣,用一塊舊毛巾清理了自己的臉面說,老李,讓你見笑了。

李敬海心里踏實了,他覺得“屠謀命”說的都是真話,自己趕來責怪他是沒有道理的。李敬海說,老屠,我走了,你沒說我女兒的事我放心了。“屠謀命”突然上來拉住要走的李敬海說,老李,你等一等,我有事想問問你。李敬海站住了,吃驚在臉上彌漫,“屠謀命”又說,老李,我隨便問問的,問錯了你不要放在心里。李敬海說,老李,你問吧。

“屠謀命”貼近李敬海的耳朵悄悄說,老李,你們搬家是徐主任幫忙的吧?李敬海驚得跳了起來,仿佛自己做賊的事被揭露了。他紅著臉說,老屠,你問這個事干什么?“屠謀命”認真地說,當然有事,老李,你想想,徐主任為什么要幫你們的忙呢?李敬海想了想,確實想不出徐主任有特別的理由要幫他們的忙。他說,老屠,你說徐主任為什么要幫我們的忙?“屠謀命”搖搖頭說,我不知道,所以你今天來了我就問問你。老李,我覺得,徐主任是不應該幫你們的,你想過沒有,在”文化大革命“時,徐主任批斗過你的爹娘,也批斗過你老婆的爹娘,也讓你和你老婆去陪斗,還抄過你們的家。這樣的一個人,他會幫你們的忙,太陽從西邊出了。

這個時候,李敬海想到了“文化大革命”時的徐主任,除了“屠謀命”提到的。李敬海也想到了記憶深刻的事,“文化大革命”開始時,李敬海和常杏花剛剛結婚,那一年他二十六歲,常杏花才二十一歲。有一次,徐主任指揮人半夜到李敬海家抓他的父親,躲在兒子家里的這個資本家,已經被批斗得像一根枯草了。那天夜里,徐主任帶人從后面翻墻進來,然后砸開后門沖進來,先是指揮人抄家,然后把哆嗦在床上的資本家帶走了。

因為這次的驚嚇,李敬海的父親生病了,不到半年就死在床上。新婚不到半年的常杏花也受到驚嚇,肚子里的孩子流產了,而且好幾年都懷不上孩子。李敬海覺得現在的徐主任和以前的徐主任確實是兩個人,他真的不愿意把他們聯想在一起,李敬海確實想得莫明其妙了,又說,老屠,你說徐主任為什么要幫我們呢?“屠謀命”又搖搖頭說,你自己都不知道,我怎么會知道呢?

晚上,李敬海把“屠謀命”的問題說給常杏花聽,常杏花驚慌得說不出話來,她動了動嘴巴沒有說出話,接著又動了動嘴巴,還是說不出話,仿佛要說的話梗塞在喉嚨了。李敬海想了想又說,杏花,你說這個徐主任為什么要幫我們呢?常杏花臉紅得發燒,她望著紙天棚說,老李,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少想少煩惱。李敬海想不出結果來,感覺確實很煩惱的,他說,不管怎么說,徐主任實實在在幫了我們。常杏花埋怨李敬海說,叫你不要去找“屠謀命”,你不聽我的話,你看找來了新的麻煩。

李敬海說,我去找過心里就踏實,怎么能說找來了新的麻煩?常杏花想說“屠謀命”說的話就是一個麻煩,而且是一個大麻煩。既然“屠謀命”有這種想法,別人肯定也會有這種想法,徐主任說過以后不來了會不會就是這個原因呢?常杏花有了心事,她覺得自己的心每天都懸著的,像懸掛在風起云涌的空中飄浮。常紅燕的臉上掛著憂郁,這與少女的天真爛漫有天差地別。李敬海和常杏花幾乎每天都陪常紅燕說話,但最后都是他們兩個在說話,而常紅燕臉色平靜地翻著書,她翻書的手勢是隨意的,有時順翻有時倒翻。最后,李敬海和常杏花也沒話說了,三個人就默默地坐著,像三尊神態各異的泥塑木雕。

家里很平靜了,有時候靜得能聽到后門小木船劃過的漿聲,嘎吱——嘎吱——船過水動,小河的水在晃動,然后波光鱗鱗。時光也晃動了一下,暑假來了,常紅燕小學畢業了,李敬海和常杏花都松了一口氣。有一次,常紅燕和媽媽在后門乘涼,常紅燕望著水中的月亮說,媽媽,我真的沒有被強奸過嗎?常杏花很害怕常紅燕提到以前的這個事,她吃驚地看著已經長得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女兒,常紅燕抬頭看著常杏花又說,媽媽,我知道你會說我沒有被強奸過。可是我沒有被強奸過,石堅定怎么會坐牢?錢阿姨又怎么會瘋掉呢?

常杏花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常紅燕已經不是一個小女孩,她有自己獨立的思想了。常杏花不想回避女兒的問題,但她確實又回答不了這些復雜的問題。常杏花說,紅燕,有些事你以后長大了會知道的,現在我說了你也不能理解。常紅燕說,不,媽媽,你不能再把我當小孩子看了,我想知道我過去的事。常杏花想了想,她需要想想再回答,那個時候確實留下許多回答不了的問題。

常杏花說:紅燕,石堅定坐牢和錢阿姨瘋掉,不是因為你的原因。常紅燕吃驚地急著說,哪是因為什么原因?常杏花緩緩地說,因為“嚴打”了,這是一場運動!常紅燕說,難道運動就可以冤枉好人了?昨天我在街上看到石叔叔和錢阿姨了,他們真可憐!常杏花緊張地說,他們認出你了嗎?常紅燕說,他們不認識我了,石叔叔推著自行車,錢阿姨坐在車上。常杏花的心里顫抖了幾下,仿佛也看到石志坤推著她老婆走過來,她輕輕地嘆息了一聲。常紅燕看到遠去有一只小木船搖過來,小小的船艙里亮著一盞油燈,在黑暗中一閃一閃,像天空中的一顆小星星。

二十三

石堅定積極參加“重新做人”的各種教育培訓活動,集中精力學會了修理自行車。他人聰明又肯學,所以一二年時間就成了監獄有名的修車師傅。管教民警和他們家屬的自行車石堅定全包了,只要誰叫一聲,喂,361號,有空給我弄弄自行車。石堅定中午或者晚上馬上就動手弄好了,這種積極向上的態度受到管教民警和他們家屬的一致好評。年底,石堅定獲得了表彰。

有一天晚上,石堅定在認真地修一輛自行車,屠阿狗走過來說,他媽的,你真傻,你以為你這么拍馬屁能減刑呀!石堅定笑著說,我練練手,學點手藝,以后出獄能開修車店。屠阿狗笑得直不起腰了,他說,哈哈哈,你真好笑,想出獄開修車店,做夢呀!石堅定說,阿狗,你有什么好笑的,我說的是真的,你爹不是在開饅頭店嗎,生意一直不錯,我以后開修車店不是也挺好的。屠阿狗想了想說,我問你,你幾歲了?石堅定放下手中的扳頭,扳了扳自己的手指頭說,我進來十九歲,七年過去了,現在是二十六歲。阿狗,你問我年紀干什么?屠阿狗說,你他媽的裝糊涂呀,你想想你是二十年的刑期,出去你幾歲了?石堅定又扳了扳手指說,坐滿出去四十歲了。屠阿狗上前打了石堅定一拳說,四十歲,你還不老呀,早成一個廢物了!

石堅定想笑屠阿狗瞪著眼像個傻子的樣子,但他拿起地下的工具裝出一臉痛苦說,哎喲,阿狗,你要死呀,打得我痛了呢。屠阿狗說,怎么?你還要修,再修我把自行車和工具都扔出去了,你信不信?石堅定知道屠阿狗的脾氣,他是一個惹是生非的粗人。石堅定說,好了,馬上好了。屠阿狗說,我把你當我的弟弟,所以我平時沒少幫你,你他媽的不要不識好人心。石堅定說,我知道的,我也把你看成是我的大哥。屠阿狗確實在勞動中幫了石堅定許多忙,他身強力壯,又闖蕩過內蒙,是個老江湖。石堅定修好車,把工具扔進一只自己做的小木箱說,阿狗,我好了,你的話我聽著呢。

屠阿狗拍拍石堅定的肩膀說,好,你是我的好兄弟,以后你的事就是我阿狗的事。時候還早,走,我們找個地方說話去。石堅定說,時候不早了呢,下次吧。屠阿狗伸手拉住石堅定說,走走,管他呢,我們兄弟倆聊聊去。石堅定想想不能聽屠阿狗的屁話,萬一出去忘了時間怎么辦?石堅定說,阿狗,今天算了吧,明天我找管教民警說說,把你調到我住的監室怎么樣?屠阿狗一聽很高興,說好呀,他媽的,你為什么不早點說呢。

第二天下午,石堅定真的向一個管教民警提出了這個要求。當時石堅定心里也是猶豫不決的,難道自己真愿意和屠阿狗住在一起,還有這個屠阿狗是個說話隨便做事不拘小節的人,萬一和監室里的人鬧矛盾那就熱鬧了。石堅定最后還是提出來了,提出來是因為石堅定想試探一下自己在管教民警心目中的影響。下午休息時,石堅定慢慢走近一個姓王的管教民警,然后悄悄說,王管教,我有個事想請你幫幫忙呢。這個王管教家里有三輛自行車,自己一輛,老婆一輛,還有兒子一輛。這三輛自行車都是舊車,像三個老態龍鐘的老人,隔三差五有毛病,有時鏈條斷了,有時剎車不靈了,有時車胎漏氣了。任何一輛車子出毛病,都是王管教推著自行車來找石堅定的。王管教說,361號,我家的車子又出毛病了。石堅定總是笑著說,王管教,你有時間稍等,沒時間等會我給你騎過去。王管教對此很滿意,所以經常在別的管教民警面前夸獎石堅定,這個361號,改造得不錯。

現在,石堅定第一次向王管教提出要求,王管教先是吃了一驚,他從事管教犯人工作二十多年,從來沒有遇到過犯人向管教民警提出幫忙的要求。王管教警惕地說,你,有什么事?王管教一下子很像一個管教民警了,一臉結結實實的威嚴,表情仿佛是一塊潑不進水的水泥地。石堅定突然后悔了,想到當時自己一定忘掉了自己的身份。王管教發現石堅定說不出話來,覺得這個犯人可能有問題。王管教嚴肅地追問,361號——石堅定,你有話老實講出來,不要吞吞吐吐的!石堅定感覺到自己的底氣明顯不足,搓搓手虛弱地說,王管教,我——我是想請你幫個忙,就是258號,屠阿狗——他——能不能?

王管教更提高警惕了,他后退兩步大聲說,361號,站好,你要舉報258號屠阿狗嗎?石堅定一聽心都涼了半截,急搖擺著手說,不不不,王管教,我——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我想請你幫忙把屠阿狗和我調到一個監室。

王管教疑惑地盯著石堅定,你是說想讓我把屠阿狗和你調到一個監室?石堅定喘著大氣,仿佛剛剛翻越了一個山峰,他說,是呀是呀,王管教,我就是這個事想請你幫忙。王管教聽了沒有明顯的反應,他盯著石堅定的眼神,像考古研究者手里的一個放大鏡。

石堅定不敢和王管教目光對視,他低頭看著王管教的解放鞋又說,王管教,我只是想到了說說,你不用放在心上。王管教的解放鞋的鞋尖輕輕動了動,他靠近石堅定說,我以為是什么大事,這么點鳥事差點弄得我緊張了。同意,明天就開始!王管教說完,他的解放鞋就一步一個腳印地向前進了。石堅定出了一身冷汗,想想自己都要笑了,犯人畢竟是犯人呀。其實,這個王管教是石堅定所在的十監區的副隊長,他說同意這個事就算辦成了。屠阿狗想不到石堅定這么快就辦成事了,開始以為石堅定在騙他玩,后來聽石堅定眉飛色舞地說,王管教說了明天晚上就開始。

屠阿狗看著弱不禁風的石堅定說,他媽的,真行,哥服你了。屠阿狗搬進了石堅定的監室,八個人一間。這間監室和所有的監獄監室一樣,除了充斥著濃重的人氣味,還沉淀著一股尿臭的異味。屠阿狗和石堅定住在一起后,他們真的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而且談到了出獄后他們的幸福生活。

那個晚上他們特別有興致,就到一個僻靜的樹林旁散步聊天。已經秋天了,青海的秋天和南方的秋天完全不同,就像青海的監獄,對于石堅定來說也完全不同于江西的監獄。江西的監獄里沒有屠阿狗,青海的監獄里有了屠阿狗。屠阿狗和石堅定單獨在一起時,總是要談到他們各自進來的那些爛事。屠阿狗像個白癡,每次都會問石堅定同樣的一個問題,喂,你對哪個姑娘流氓了?現在,屠阿狗居然又問這個無聊的問題。石堅定聽到“流氓”兩個字,就要想起1983年夏天的那個發生在李家臺門里的事。

這個時候,石堅定的腦袋中,有一個叫李紅英的小姑娘在赤身裸體地奔跑,她邊跑邊喊,石堅定——流氓,流氓——石堅定!石堅定的情緒一下子低落了,臉色也開始灰暗起來,他說,屠阿狗,你才是流氓。屠阿狗說,我承認我是流氓,你他媽的為什么不敢承認?石堅定痛苦地顫動了幾下說,我沒有流氓,我真的沒有流氓。屠阿狗說,你騙別人去吧,我是流氓,騙我怎么騙得進。石堅定后悔自己和屠阿狗稱兄道弟,和這種人稱兄道弟,等于自己承認自己就是一個流氓。石堅定說,阿狗你不是人,你真是個流氓,你坐二十年牢是活該。屠阿狗說,我坐二十年牢沒白坐,你他媽的白坐了,你沒有流氓也坐二十年。石堅定的鼻子酸了酸,漫長冤枉路呀。

屠阿狗看到石堅定哭了,走過來說,你看你不像個男人,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要立功你就去舉報。石堅定說,阿狗,你少放屁,我知道你是個什么樣的人。屠阿狗認真地說,石堅定,我不是和你開玩笑,我在內蒙強奸過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不敢報案,后來我又強奸她了。石堅定吃驚地看著屠阿狗,屠阿狗居然在笑,但這張笑臉看上去不像是人在笑。石堅定說,阿狗,這種話你不要隨便說,你已經判了二十年,難道要再加刑二十年。屠阿狗說,我說的是真的,如果以前那個女人報案,我早就二十年了,或者早槍斃掉了,早幾年的“嚴打”也打不到我的頭上。以前,石堅定聽說過屠阿狗的一些事,知道他是古城有名的拳頭硬的“闖禍祖宗”,但他在內蒙支邊的事就很少知道。

晚上月黑風高,秋風在嗚嗚叫,石堅定覺得自己躺在風口浪尖,身子一直在黑暗中晃蕩。他第一次發現這個監室的呼嚕聲此起彼伏,他們都像江西那個監獄養豬場的大肥豬在鼾睡。石堅定想到自己在江西監獄的事,接下去想到李家臺門里的事,再接下去又想到自己讀初中小學的事,最后想到了一些更遙遠更模糊的事。石堅定想得很困很累,可頭筋還在興奮地跳舞。他的眼前出現了兩個人,他們走近他,卻沒有說話。這兩個沒有說話的人,就是石志坤和錢秀麗。石堅定覺得自己是清醒的,可他真的感到爸爸媽媽來了,他激動得說不出話,眼淚已經流到粗糙的枕頭上。石堅定大聲喊,爸——爸——,媽——媽——

第二天,石堅定恍惚了一天,天又黑了。秋風還在嗚嗚叫,石堅定又睡不著了,他想得很多很雜亂,想呀想呀,最后決定要舉報屠阿狗。天又亮了,石堅定又猶豫了,真的要舉報屠阿狗嗎?萬一屠阿狗是騙騙自己的,不是要偷雞不成蝕把米嗎?那個時候,他就成了一個冤枉好人的犯人。石堅定一猶豫,天又黑了。

晚上,屠阿狗又要約石堅定出去走走,石堅定有氣無力地說,我要早點睡了。屠阿狗說,你他媽的,怎么像個女人婆婆媽媽的,不去拉倒!屠阿狗說完像一頭肥豬一搖一擺出去了,石堅定閉著雙眼躺在床上,腦袋里只有一種聲音在爭吵,舉報,不舉報;不舉報,舉報!這種聲音爭吵了一個晚上,天又亮了。石堅定的頭很沉重,像掛著一砣鐵疙瘩。石堅定從床上坐來說,舉報!

王管教走過來的時候,石堅定的雙腿在顫抖,臉也在不由自主地抽搐,他的整個身子仿佛變形了。王管教畢竟是老管教,他一眼看出了石堅定的反常。王管教說,361號,你身體不舒服?石堅定鎮靜了一下,但沒能鎮靜住自己的慌張,他比哭都要難看地笑了笑說,王管教,我沒事。王管教盯著石堅定的臉說,你沒事?我看你一定有事。你給我的感覺是心事重重,說出來我聽聽。石堅定還在努力讓自己鎮靜,然后有勇氣說出舉報的事,但他的身子在加速變形,臉色也變了。王管教走近石堅定悄悄說,我知道你心里一定有事,這幾天你把我的自行車修壞了兩次,不,有三次了。石堅定驚慌得張了張嘴,接著啊了一聲。王管教笑了笑走開了,石堅定突然追上王管教說,王管教,我——我要舉報!石堅定舉報屠阿狗后,晚上屠阿狗就沒有回監室,石堅定的心提了起來,他不知道屠阿狗會說什么?

第二天晚上,屠阿狗還是沒有回監室,有同監室的犯人問石堅定,361號,你的258號,那個阿狗到哪里去了?石堅定說,我不知道。過了幾天,屠阿狗依然沒回監室,同監室的犯人又問石堅定,你是阿狗的好朋友,怎么會不知道阿狗去了哪里?石堅定有氣無力地說,我真的不知道。又過了幾天,王管教走到石堅定面前笑了笑,這是一種滿意輕松的笑,但石堅定看到這種笑很緊張。王管教拍拍石堅定的肩膀,笑著輕輕地說,他招了!石堅定先是熱血飛騰,接著從頭到腳涼絲絲地過了一遍。王管教的背影從容不迫,石堅定想追上去問個明白,但他的身子沒有動,嘴巴動了動罵了自己一句,你不是人!

二十四

誰也沒有想到常紅燕離家出走了。這是一個初夏的中午,常杏花在上班,李敬海剛剛回家,年紀不饒人,李敬海最近感覺到自己特別累,想想自己已經五十歲的人了,干這種體力活越來越扛不住。敲門聲驚醒了李敬海,他打開門看到一男一女兩個學生站在門口,男學生說,你是常紅燕的爸爸嗎?李敬海笑著說,是的,我是常紅燕的爸爸,你們有事嗎?男學生說,我和她是常紅燕的同學,老師叫我們放學來看看常紅燕,她為什么今天沒來學校讀書?

李敬海覺得自己沒聽清楚,說,你們在說什么?常紅燕還沒放學。女學生說,常紅燕的爸爸,常紅燕確實沒有來學校讀書。這次李敬海聽清楚了,心跳突然加速,臉色一下子漲得通紅。李敬海說,常紅燕沒去學校讀書,不可能的呀,她早上按時去讀書的。男女學生對視了一下,男同學說,真的,常紅燕的爸爸,她真的沒有來學校讀書,所以老師叫我們來家里問問是怎么回事?李敬海的背上沁出了冷汗,他張張嘴翻翻白眼,沒有說出話,只吐出一口大氣。男學生拿出一張紙說,這是老師布置的作業,我們回去了。

李敬海清醒過來時,男女學生早已經無影無蹤了。李敬海慌慌張張穿好衣服,門也沒有上鎖就直奔常杏花的紙品廠。這么一個街道工廠,傳達室的管門老頭一定要李敬海登記,李敬海心急火燎地想簡化這道手續,但傳達室的管門老頭堅持原則,用手指指“來客登記”的牌子懶得說話。李敬海很惱火,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往里面闖,這個管門老頭居然追上來拉住李敬海。紙品廠里的幾臺鉛字印刷機,像蒸汽火車頭一樣,喘著粗氣咣當咣當地脆響,說話的聲音被機器聲吞食了。李敬海和管門老頭都不說話,他們在車間門口你來我往地扯拉著,仿佛是兩個武林高手在暗斗。可是雙方的功夫勢均力敵,你扯我拉難分勝負。李敬海因為心急如焚,就邊斗邊喊叫了幾聲,杏花——哎喲,杏花——!管門老頭一聽李敬海出聲了,也大聲喊叫起來,出去,你給我出去——!兩個人的喊叫聲都沒有機器聲響,所以他們只能繼續戰斗。

外面的吵鬧聲傳到車間,有個人貼著常杏花的耳朵說,喂,杏花——你老公在門口和管門的老張打架呢!常杏花聽了笑笑說,你別騙我,我不相信,我老公不會和別人打架的。這個人又說,杏花,是真的,門口真是你老公在打架。常杏花看看這個人的表情不像開玩笑,她連忙跑到門口看了看,果然發現李敬海和傳達室管門的老張在推來揉去。常杏花沖上前拉起李敬海就走,老張愣了愣趕緊追上來。常杏花拉著李敬海閃進傳達室,這里的機器聲小多了,常杏花說,老李,你找我有事?

李敬海喘息著說,杏花,紅燕——紅燕來過廠里嗎?常杏花吃驚地盯著李敬海說,你說什么?老李,紅燕怎么會來我廠里,她不是讀書去了呀。管門的老張也進來了,他憤憤不平地說,杏花,他是你什么人?這個人真不講理,我攔都攔不住他。李敬海一把推開一臉不滿的老張說,杏花,紅燕沒有去學校,剛才她的同學來家里問我了,說紅燕為什么今天沒去學校讀書?常杏花一急眼前就黑了黑,她對管門的老張說,我請假了。說完拉起李敬海就跑。兩個人很默契地朝同一個方向奔跑,這個地方就是常紅燕讀書的學校。

李敬海和常杏花趕到學校,學生已經基本走完了。操場上有幾個學生在玩耍,追追逃逃的,李敬海和常杏花都站住了,他們希望這些玩耍的學生中有他們的女兒。這些學生看到有兩個家長模樣的人在看他們,就像一群受驚的小鳥飛走了。操場變得空曠了,李敬海和常杏花的心里也空蕩蕩的。他們匆匆找到教師辦公室,看到常紅燕的班主任李老師正和兩個學生說話。李老師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老師,長得小巧玲瓏,說話柔聲細語的。以前,李敬海和常杏花好幾次和李老師說過話,現在,他們一眼就認出了李老師。常杏花急切地喊一聲,李老師——

李敬海也認出和李老師在說話的學生,就是那兩個來家里找他的男女生。李老師驚了驚,但很快也認出了常紅燕的父母,說,你們來了,我正向學生了解情況呢。常杏花說,李老師,你說怎么可能呢?我明明看到紅燕是朝學校走的。李老師說,現在的問題是常紅燕確實朝學校走的,可是她確實沒有走進學校。

李敬海說,李老師,紅燕沒有到學校來讀書,學校怎么沒來問問是什么情況呢?李老師理解家長的心情,再說做為一個優秀班主任,這種難題她經常碰到。李老師說,你們不要急,我問你們,最近常紅燕在家里有沒有反常的表現?常杏花說,沒有的,她好好的。李敬海說,李老師,常紅燕在學校里有沒有反常的表現?李老師說,要說反常的表現,應該說在學校是有一點的,最近常紅燕的成績下滑了。我不知道你們有沒有看到,在她的作業本上我用批語指出了。李老師指指身邊的男女同學又說,據我們班干部反映,最近常紅燕情緒低沉,還有同學看到她在廁所偷偷哭呢。李敬海突然說,杏花,我們走吧。常杏花愣了愣說,我們走吧。李老師望著他們的背影搖搖頭說,這種家長,真是莫明其妙!

李敬海和常杏花回到家里,不知該到哪里去找常紅燕?常杏花傷心地哭了,哭著哭著她想到了徐主任。自從徐主任說過“我以后不來找你了”之后,徐主任真的沒有來過,他似乎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常杏花想,如果徐主任來了就好了,他一定會幫我們找常紅燕的。

開始的時候,常杏花以為徐主任只是說說而已,過一段時間他還是會來的,結果半年六個月過去他真的沒有來。時間長了,常杏花就要想到徐主任的好,無論怎么說這也是一種感恩。常杏花也去居委會看過徐主任,可惜去了幾次徐主任辦公室的門都關著。平時常杏花要上班,起早摸黑地工作,所以找徐主任只能在星期天。想起來,常杏花有一次是晚上去找徐主任的,她在臺門口望了望,里面漆黑得像一口棺材,從此她再也不敢晚上去居委會了。常杏花一家搬到“前街后河”的房子后,這里不再歸徐主任當主任的居委會管轄,常杏花沒有借口經常去找徐主任,任何一次去這個居委會找徐主任,明顯都是她常杏花主動找上去的。這樣,居然有三年多沒有徐主任的消息了。

后來,常杏花對這個徐主任有意見了,你不來找我就不來找我吧,可你為什么要躲著我呢?常杏花想多了意見也大了,所以就把徐主任淡忘了。現在,常紅燕找不到了,常杏花又想到了徐主任,而且想得有點急切。李敬海說,杏花,你不要哭了,哭得我想不出辦法。常杏花說,紅燕走掉了,難道你哭都不讓我哭,老李,你的心夠狠的。李敬海說,你看你說什么呢,我是想和你商量怎么找紅燕,如果光是哭,哭到天黑也沒用的。常杏花糊著淚水的臉很滄桑,容顏不再鮮亮如花,她說,老李,我想去找徐主任。李敬海驚訝地張著嘴,現出一種目瞪口呆的樣子,像一條垂死的魚在喘氣。常杏花又說,我找徐主任幫忙,我想他一定會幫我們的。

李敬海說,像他這種說不來就不來的人,現在你就是找到他,他也不會再幫我們了。常杏花說,我相信他。李敬海說,只要能找到紅燕,你找誰幫忙我都沒有意見。兩個人商量了一下,決定先分頭到自己的親戚家找紅燕。李敬海的親戚都在城里,常杏花的親戚基本也在城里,只有她的二哥在城郊農村。常杏花很快找遍了城里的親戚,回家發現李敬海還沒回家,她真去居委會找徐主任了。這次常杏花又白走了一趟,居委會搬走了,一張黃紙貼在徐主任的辦公室門上,上面用毛筆寫著,居委會從某月某日起搬到某某街某某號,還有居委會主任的名字也不是徐主任的名字,這讓常杏花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李敬海回家看到常杏花心灰意冷地坐著發呆,就知道今天的尋找結果一無所獲。李敬海說,杏花,我馬上動身去杭州,到紅旗那里去找找。李紅旗在杭州的一所大學讀書,是去年考上的,讀的是中文專業。李敬海覺得,杭州是找到常紅燕的唯一希望所在。常杏花說,我也正在這么想,紅燕可能會到她哥哥那兒去,一個女孩子,又沒有錢,她能走多遠呢?常杏花邊說邊從樟木箱子里摸出一只小鐵盒,從里面翻出兩張五元鈔,抽出一張遞給李敬海說,一共還有十塊錢,你拿五塊去吧。李敬海猶豫一下還是接住了錢,去趟杭州也是不容易的,如果住一個晚上開銷就得增加。李敬海說,我現在就走,或許晚上能趕回來。

常杏花說,老李,省錢是應該的,但你也不能趕累了,如果錢不夠,這五塊錢你也拿著。李敬海連忙搖搖手說,不要了,不要了,五塊錢夠我和紅燕回來了。常杏花把手里的五元鈔放回小鐵盒說,老李,我去居委會找過徐主任了。李敬海淡淡地說,他不肯幫忙了吧,我知道他是一個怎么樣的人。常杏花說,居委會搬地方了,徐主任也不做主任了。李敬海說,他幫我們是說不過去的,他不幫我們是說得過去的。常杏花沉默了,她覺得這是別人的看法,老李雖然是她常杏花的老公,但相對于自己也是別人。常杏花想,自己一定能找到徐主任的,因為徐主任三年多前說過,我弟弟在鄉鎮企業局工作,以后孩子有事要他幫忙,你可以去找他。現在,孩子有事了,常杏花想去鄉鎮企業局找徐主任的弟弟。

李敬海收拾好東西,出發前對著鏡子照了照,他看到鏡子中有一個老頭子在看自己,這個老頭子頭發凌亂枯燥,眼圈又紅又腫,臉色黃得像老南瓜。李敬海不敢多看了,拎起一只帆布袋說,杏花,我走了。常杏花說,老李,路上小心,管好錢,早去早回。李敬海走到門口又折回來說,杏花,我心里一點沒底,所以我很擔心。常杏花打了個寒噤說,老李,紅燕一定在她哥哥那里的,去吧。李敬海走了,常杏花望著頂棚胡思亂想,這個徐主任難道是得不到她才不想見她的?常杏花想到這個事已經不再臉紅心跳,四五十歲的女人,所有的情感都像花一樣枯萎了。

二十五

常杏花來到后門的河邊,河水像時光一樣靜靜地流淌,偶爾吹來一陣風,河水泛起一層微微的波動。常杏花又想到徐主任說的“前街后河”,這確實是很詩情畫意的概括,只是她的生活從來都缺乏詩情畫意。常杏花決定去找徐主任的弟弟,這個時候不找他以后也不用找他了。

常杏花很快找到縣鄉鎮企業局,她看到這幢樓的外面掛著好幾塊白底黑字的木牌,其中一塊就是鄉鎮企業局。進出這幢樓的人很多。常杏花想,這些人里或許會有徐主任的弟弟,可惜自己不認識他。常杏花走進大門,不知道該往哪兒找徐主任的弟弟,她正在東張西望,耳邊傳來一聲喝問,喂,你這個女同志,找誰呀?常杏花驚慌地朝左右看了看,果然看到有個人指著自己在大聲說話。常杏花小心翼翼地說,同志,我找人。那個人說,找人?明天來吧,現在快下班了。常杏花沒想到現在快下班了,她焦急地說,我有急事,我要找找鄉鎮企業局的徐友根。那個人立即有了笑臉,說,你找徐局長呀,他在四樓,403室。常杏花心里罵一句,你這個管門的勢利鬼,我不理你了。常杏花看了看這個人,沒理他顧自走上樓梯。

常杏花輕輕敲開徐友根的門,說,你——你是徐友根——徐主任的弟弟,我叫常杏花,我想找你哥哥徐主任。徐友根對常杏花的出現明顯感到吃驚,他看著常杏花愣了幾秒鐘才說,你來了。常杏花發現眼前的這個徐友根很像三年前的徐主任,她不知道現在的徐主任怎么樣了?徐友根說的話雖然簡明扼要到只有三個字,但常杏花聽起來卻那么的親切溫暖,有種親人相見的感覺。常杏花感動得又控制不住自己了,她說,我找不到徐主任了,本來不想找你的,現在我女兒找不到了,所以我想找徐主任幫忙。徐友根說,我知道你遲早會來找我的,但沒想到你要到現在才來找我。杏花,我馬上要出去開會,明天上午我在這里等你。常杏花突然覺得有些失落,但想到明天上午徐友根在這里等她,心里的失落冒了個泡馬上消失了。常杏花想到剛才管門的稱徐友根是“徐局長”,覺得自己很快渺小了,她訥訥地說,徐局長,我謝謝你!

常杏花一個人在家里,想到常紅燕會到哪里去?想到李敬海到杭州能不能找到常紅燕?想到明天徐主任的弟弟會說什么?常杏花越想心里越慌慌張張,就到后門看河里的月亮,看著看著河水蕩漾了一下,月亮碎了。常杏花又從后門跑到前門,她發現自己經常從后門跑到前門,然后又會從前門跑到后門,她想了想,覺得這就是所謂的“走投無路”。常杏花看到小街上的行人稀少,每一個從遠到近的行人,沒有一個是常紅燕。常杏花心里壓抑著,很想喊叫幾聲發泄發泄。她不知道現在夜里幾點了?街道兩邊屋子里的燈光漸漸熄滅,留下街頭的路燈有氣無力地眨巴著眼。常杏花累了,關好門躺在床上,她翻來覆去睡不著,后來她發現自己哭過了,臉上的淚水還濕漉漉的,捋一把手都濕了。常杏花覺得很奇怪,她沒有聽到自己的哭聲,卻發現自己的臉上淚水縱橫。

風似乎歡快起來,它們從小河爬上岸拍打后門,像一個咿呀學語的孩子在輕聲叫門。常杏花迷糊了一下,突然聽到這種聲音真切起來,似乎是有人在哭泣。常杏花從床上跳下來,沒有穿鞋子奔跑過去打開后門,一股涼爽的風撲進來抱住了她,常杏花抖了抖感覺清醒多了,她心里有一種感覺很執著,就是常紅燕回來了。常杏花又奔向前門,打開門她看到了寂寞無聲的小街,她突然發現真有一個人雙手抱頭蹲在地上,這個人像石雕一動不動沒有聲響。常杏花的心仿佛要飛翔了,感覺自己越來越輕飄飄。常杏花低頭去看這個抱頭蹲著的人,這個人突然跳起來抱住了她。常杏花驚叫一聲,她還想繼續驚叫,但她看清了抱住她的人就是女兒常紅燕。

母女倆站在黑暗的家門口抱頭痛哭,過了一會兒,她們才進屋子說話。常杏花沒有急著問為什么?而是先給常紅燕做點心吃,常紅燕確實餓了,她想到媽媽的好,淚水忍不住流了一臉。當常杏花端著一碗肉絲面過來時,才發現常紅燕在傷心地哭泣。常杏花說,紅燕,別哭了,回來就好!常紅燕說,媽媽,對不起!常杏花放下面碗,摟住常紅燕說,媽媽都知道的,你先吃面,有什么事慢慢再說吧。常杏花說媽媽都知道,其實她知道的很少。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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