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尖叫刺穿

正是午后兩點的光景。一路上幾乎碰不到什么人。小店門外的曬谷場上除了一地火辣辣的太陽光以外，空空蕩蕩，連只麻雀的影子都沒有。只有不遠處的楝樹上知了在一個勁地唱歌。我喘著熱氣跑進了小店里。馬菊花趴在柜臺上還在睡午覺。她旁邊那臺上了年紀的收音機里正在“咿咿呀呀”地唱著什么。我繞到她的腳邊，看到水泥地上濕汪汪的一片。我仰起頭，看見馬菊花的口水像一條頗有彈性的面條一樣掛了下來。我拉了拉她的褲腳，馬菊花不耐煩地踢了踢我，換了個姿勢繼續睡覺。我一看這架勢，急了，朝著她大聲喊叫了起來。馬菊花“騰”地從竹椅上站了起來，她打著哈欠，頭像撥浪鼓一般朝四周轉了幾下。見四下里并沒有什么異樣，只有我不識時務地去拉扯她的褲腳，馬菊花那只冒著火氣的腳板，像一塊火紅的烙鐵冷不丁地朝我飛踹過來。我忍不住疼痛喊叫了出來，在地上打了個滾，然后爬起來，抖了抖灰塵，還是湊過身子一個勁地去拉扯她的褲腳。這個睡眼惺忪的女人，總算猜到了什么，她匆匆地帶了一下木門，緊跟著我，沿著我跑回來的路跑了起來。

跑到半路的時候，我老遠就看見那個叫土根的光棍背著個東西正朝我們小跑而來。我愣了一下，站住了，回頭看了看跟在我身后的馬菊花。馬菊花的兩個奶子，隨著她的腳步像兩只不安分的兔子一樣有節奏地跳動著。有節奏的，還有她的喘氣聲，一陣一陣的。馬菊花一手叉腰，一手搭涼棚，瞇縫起眼睛，終于也看清了對面跑過來的人，她的腳步稍稍猶豫了一下，然后，像是被什么力量突然推了一把，火一般地從我身邊竄了過去。我看見了她的兩扇肥嘟嘟的屁股。我也不知道怎么會冒出香噴噴的紅燒肉的念頭來，忍不住想咬上幾口。

馬菊花大概是被我這混蛋的臆想給咬痛了，發出了歇斯底里的一聲尖叫。我回過神來，看見馬菊花已經跪倒在那個土根的身后了，嘴巴里喊出的“寶寶，寶寶”都已經嚴重變了形，好像不是從她嘴巴里發出來的一樣。我連忙也跑了過去。就在這個時候，我聽見土根說，菊花，快，快去喊水土。水土——我也認識，但我一直有點怕他——很多人喊他“馬醫生”。馬菊花從地上爬了起來，繞過土根和我，哭哭啼啼地去喊水土了。我跟著馬菊花竄出去了幾米，回頭又看了看土根，然后跑回到了土根的身后。土根的兩只手從肩膀上反伸向身后，拉著一個人的兩條小腿。那個人像是一只剝了皮的青蛙倒掛在土根的后背上，兩只垂下來的小手，隨著晃動，拍打著土根的小腿。我側著頭看了看倒掛在土根屁股下的臉。是一張別扭而熟悉的臉。馬寶寶的臉。馬寶寶的嘴角還在流著水。我朝著馬寶寶喊叫了幾聲，可他一點反應都沒有。我忍不住伸出舌頭在他的小臉上舔了舔。有些涼的一張臉。可他還是沒有一點反應。我不明白怎么會這樣，剛才還蹦蹦跳跳有說有笑，會喊我名字的，現在怎么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村子里倒是有點熱鬧起來了。一定是馬菊花的尖叫聲，像一把把被陽光擦得越發锃亮的飛刀把整個村子都刺醒了。雜亂的腳步聲，湊在一起互相拼接信息的聲音，幫著喊“水土”的聲音……灌滿了我的耳朵。我和土根緊跟馬菊花一路狂奔，把圍在我們身邊的聲音都砍殺開去，殺出一條“血路”來。可到頭來，前面依舊“沒路”——叫“水土”的馬醫生居然不在村子里，據說到鄉上配藥去了！馬菊花一屁股癱倒在了地上，嚎啕大哭起來。

那個叫馬林的男人，就在這時從人群里走了出來，喊了聲，快，快上船去鄉里。邊說，馬林邊去發動機動船的馬達。馬達“突突”地冒了陣青煙，就發動運轉起來了。馬菊花，土根，還有另外幾個身強體壯的男人，快速地上了船。我抬腳剛想跟他們一起去的時候，那個叫馬林的，不知道在那個馬達的哪個地方擺弄了一下，掛槳機就“轟”地在水中打了個大漩渦，把我嚇了一大跳。我差點就掉進河里了。等我回過神來，船已經開出一丈遠了。那三片螺旋槳翻騰起的漩渦，像一條長長的尾巴拖在機動船的后面。我只能站在石岸邊，眼睜睜地看著馬寶寶像掛在竿子上的醬肉一樣的身子在我的眼睛里越行越遠……

村子里的很多人，和我一樣忘記了頭頂的大太陽，站在石岸邊久久沒有離開。他們圍在一起，這兒兩三個，那邊六七個，朝著機動船的方向談論、猜測著事情。于是，那個我生命中無比綿長的午后，一些我熟悉，或者不怎么熟悉的詞，紛紛跳進我的耳朵里，把我的耳朵淹沒了。比如“馬菊花”。比如“馬寶寶”。比如“苦命”。比如“活著”。比如“死掉”。我的身子越來越沉重，于是，我就蹲了下來。人群逐漸散去。我望著遠處的河面繼續發呆，想起了土根的眼神，想著馬寶寶和馬菊花什么時候才能回來……

十天以后的傍晚，馬寶寶和馬菊花終于回來了。馬林那艘機動船上的馬達，像嘹亮的沖鋒號幾乎把整個村子的人都喊來了。各種各樣的腳步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它們疊加在一起，朝著河埠頭射去。我連忙也撒腿跟著他們跑。那個時候，太陽斜到了西面，被人墻擋住切下了一溜溜長長的影子投在地面上。我鉆過人縫，站在了河埠頭的最前面。馬林的機動船，像一把鋒利的剪刀把金光閃閃的河面一分為二，向著我們刺過來。馬林站在船尾，威風凜凜的，像極了得勝歸來的將軍。那個時候，我并沒有看見馬寶寶和馬菊花的身影。我猜他們大概是在船尾的艙里吧。船，很快就靠岸停穩了。有一團鳥巢一樣的頭發從船艙里浮了上來，緊接著是一張黑乎乎的臉。我都有點不敢確認那就是馬菊花的臉了。才這么幾天時間，馬菊花的臉上倒真像是變成了“馬”和“菊花”了——長長的馬臉上開滿了菊花。不一會兒，我就看見了馬菊花懷里的馬寶寶。我朝他喊叫了幾下，算是打了個招呼，但他像一頭小豬一樣拱在母豬懷里，像上次倒掛在土根的背后一樣不理我。我一看大家的臉色，趕緊閉嘴，默不作聲地跟在馬菊花的旁邊，朝著小店走去。一路上，有幾個女人幫著去托馬寶寶的頭啊屁股啊腳啊，一邊說，菊花，想開點，人還在，就好！

這話，真有點莫名其妙。我想了好久也想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不過，我也習慣了，平時，她們也經常說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馬寶寶回來了，真好！

但很快，我就感覺有點不好了。到了吃飯的時間，馬寶寶醒了過來。我連忙跑過去，但他好像一點都不認識我了。既沒有喊我的名字，也沒有伸手摸我的頭皮。他顧自己坐在床沿上，目光里一點東西都沒有，只空空地看著前面，就當我不存在。我就繞著他轉啊轉。終于，他似乎想張開嘴說句話了，可是，話還沒出來，他的口水就先流出來了，止也止不住，就像我看到香噴噴的紅燒肉的樣子一樣。馬菊花過來了，從口袋里掏出塊手帕來替馬寶寶擦口水。馬寶寶的口水倒是止住了，可馬菊花的淚水卻下來了。真奇怪，我都懷疑他們有條水管是相通的，這邊的水閘關住了，那邊就漏出來了。

那個叫土根的，是在馬菊花準備關門睡覺的時候來的。我瞪了他一眼，他居然當作沒看見，對著馬菊花說，菊花，想開點，人還在，就好！居然和那些女人一模一樣的話。我想，大概這是句好話，那么多人都和馬菊花說這句話。菊花說，土根叔，多虧你，要沒你，寶寶就…就…馬菊花還沒把話說完，眼淚又來了。土根突然伸出手，在馬菊花裸露的肩膀上拍了下說，都是苦命的……他還想拍的時候，馬菊花轉開了身子，走到玻璃貨架邊，取出一條香煙來，塞到土根的手里說，土根叔，沒什么謝你的，這，你拿著！土根一手去推香煙，一手去握馬菊花拿香煙的手讓她不能松手，說，菊花，排起來，我們還有親呢！馬菊花的手，像是被火舔了一下，拼命地想從土根的手里掙脫。兩人的手在半空中推來推去，我一看這樣子，連忙朝著土根大聲喊叫起來，但是沒有半點效果。好在這個時候，有人進來買東西了。兩人都松了手，那條香煙就留在了土根的一只手上。菊花，你太客氣，都鄉里鄉親的，土根將香煙朝柜臺上一放，出了門說，早點睡覺吧。

第二天一早，馬菊花又拿了些香煙出去了。那個時候，馬寶寶還在睡覺。我就跟著馬菊花一起出去了。她先去了馬林家。馬林的女人說，馬林一早出船替人家運黃沙去了。馬菊花把一條香煙塞給馬林的女人，大嫂，一點意思，沒什么東西好謝的。馬林家的推了幾下，還是接住了，說，誰家沒個難處呢，能幫總是要幫的。一提“難處”，馬菊花的眼睛紅紅的，說了幾句謝謝的話，別轉身子離開了。穿過一條弄堂，馬菊花就到了土根的門口。土根房門大開著，像一只怪獸的大嘴巴。我猜他是晚上怕熱，開著房門睡覺的，反正也沒什么東西可以偷的，頂多把他這個人給偷走。房門朝西，里面黑乎乎的，看不真切。馬菊花喊了聲“土根叔”，里面傳來土根含含糊糊的問話，誰啊？緊接著，竹榻“嘰嘰嘎嘎”的響動也傳了出來。土根只穿著條破破爛爛的短褲衩站在了門口。一副剛睡醒的樣子。菊花啊，快進來坐坐！伸手就要來拉馬菊花。土根的身子一晃動，一股腥臊味就刺穿了我的鼻子。透過寬松的褲縫，我看見他胯間的那團東西在那里晃蕩。真他媽的惡心。我猜馬菊花一定也是感覺到了這惡心，連忙把香煙塞進他手里，說，不坐了，轉身走了。我看見土根瞇縫著眼睛朝馬菊花的背影看了好長時間，我就朝著他喊叫了幾下。那個混蛋土根居然操起手邊的門閂要朝我砸下來，我趕緊撒腿去追馬菊花了。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了。馬寶寶除了會朝我笑，還是朝我笑。他已經不會逗我玩了。我隱隱約約聽到村里人開始叫他“傻子”了。我也很識相地不再向他撒嬌了。很多時候，我陪著他，看他在房間里睡覺，或者尿床，或者流口水。看著，看著，也就習慣了。很多事情就這樣，習慣就好了。到后來，我也漸漸習慣了馬寶寶的樣子，習慣了像馬菊花一樣早睡早起。就像夏天習慣秋天的到來一樣。

秋天，就這樣悄悄地來了。跟著秋天悄悄來的，還有深夜的敲門聲。那天夜里，我正在做夢。做一場風花雪月的夢。這個時候，我的夢里突兀地長出了一陣輕輕的聲音，把我秋夜綿長的夢境生生切斷了。一開始，我還以為是風撞擊木門的聲音。我警覺地豎起耳朵，聽明白了是指關節叩擊木門的清脆聲。這么晚了，會是誰呢？我朝著馬菊花的房間，輕輕地喊了兩聲。就在我胡亂猜測的時候，敲門聲又響了起來。誰啊？馬菊花的聲音從里面傳了出來。我！門外的人壓低了嗓子應答道。連一向耳朵靈敏的我都有點分辨不出來是誰。馬菊花問，有什么事？門外的人，說，煙抽完了，癮上來了！聽完這話，我猜出來大概是誰了。我趕緊朝著門外大聲地喊叫了兩聲。馬菊花房間里的燈光透過門縫漏了出來，漏出來的，還有馬菊花的話，這么晚了，明天吧！于是，門外就沒了聲響。四下里一片寂靜。馬菊花房間里的燈滅了。就在我瞇起眼睛，準備繼續美夢的時候，馬菊花房間里的燈又亮了，我還聽見馬菊花披衣下床的聲音響了起來。馬菊花趿著拖鞋出了房間，開了小店門，一團團黑就勢涌了進來。門外的人早就走掉了。馬菊花關了門，背靠在木門上，小聲地啜泣起來。我連忙去安慰她。大概是我的安慰起了作用，馬菊花進了房間，關燈睡覺了。

差不多的敲門聲，差不多的口音，差不多的一問一答，在兩天以后的深夜再次發生了。不同的是，等馬菊花說完“這么晚了，明天吧”，門外的敲門聲卻沒有停息的意思。馬菊花出了房間，從玻璃柜臺里拿了包香煙，走到了門口。木門剛開了條縫，馬菊花正準備把香煙從門縫里塞出去的時候，門外的人突然用力把門給頂開了。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已經一把抱住了馬菊花。我剛想上前去幫馬菊花的時候，他居然從腰里拿出把柴刀來。明晃晃的刀口，閃著寒光。我猜得沒錯，是土根那個混蛋。馬菊花拼命地想從他的手臂里掙脫出來，混蛋土根任憑馬菊花打他的臉，把她抱進了房間。我剛跟過去，土根很快就用腳把房門給關住了。不久，房間里傳來柴刀掉地上的聲音。手臂敲擊后背沉悶的聲音。然后，是“啪”地一聲，好像是菜市場里殺豬佬往案板上扔豬肉的聲音。衣服撕碎的聲音。馬菊花低低的嚎叫，像是從喉嚨里憋出來的。壓扁了嗓子的聲音——沒我，他早死了！漸漸地，聲音弱了下去。再接著，是木床搖動的聲音，吱嘎，吱嘎，像干木匠活。

房門打開了，土根朝我晃了晃手中的柴刀，腳步沉重地出了小店。我進馬菊花房間的時候，她正赤條條地躺在床上。見我進來，她拉了拉被單，然后，顧自己小聲地哭了起來。她身邊的馬寶寶睡得像頭豬那樣。我看了看他，輕輕地退出了房間。

后來，我聽見馬菊花的哭聲越來越輕，越來越輕，眼皮就沉沉地合了起來。我的腦袋里像是有幾個車輪在轉動。轉著，轉著，就轉出了那個賣小鴨子的男人。賣小鴨子的男人，好像是戴著一大片烏云進村的。他的“永久牌”自行車剛穿過那幾塊石板鋪成的橋面時，一場雷陣雨就在他的身后“噼里啪啦”地炸開了。土路上立刻開滿了一朵一朵碩大的白花。那個時候，我陪著馬寶寶在村口的大樟樹下打玻璃彈。賣小鴨子的男人推著自行車就朝我們跑了過來。雨過天晴，賣小鴨子的男人就在大樟樹下把他自行車后架上的圓匾拿了下來。“唧唧咋咋”的聲音鋪滿了一地。那些小鴨們似乎很怕我，我一靠近它們，它們就朝著另一邊擠，而且叫得更起勁了。那個賣小鴨子的男人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連忙識趣地退到了馬寶寶的身后。馬寶寶對那些小鴨子，表現出了比我更濃厚的興趣，他忘記了打玻璃彈，蹲在圓匾旁，那只滿是泥土的小手總是忍不住想伸過去摸摸那些小鴨們。賣小鴨子的男人摸摸馬寶寶的頭，說，小鬼，回去讓你媽來買。馬寶寶望了望村子，大概覺得離家有點遠，怕跑回去喊馬菊花，那個賣小鴨子的人顧自己走了，所以，他蹲著并沒有離開的意思。那個土根剛頂著個木盆從旁邊經過，把木盆從頭頂上托了下來。滿滿的一盆河蚌和螺螄。他說，寶寶，你喜歡啊，公公給你買兩只玩玩。說完，土根就給了賣小鴨子的男人兩塊錢。馬寶寶挑了兩只鴨子，一手一只，朝著村子跑去了，我回頭看了眼笑瞇瞇的土根，連忙跟著馬寶寶去了……越跑越快的腳把我帶進了夢里。在夢里，我聽見了小鴨子的哭聲。

天亮的時候，我想，我得找個機會教訓教訓那個叫土根的混蛋，但土根好像也猜到了我的想法，接下來的幾天里，這個混蛋幾乎很少在村子里晃蕩。即使出來晃蕩，腰里總是不忘別著那把明晃晃的柴刀。都沒人敢問他，又沒上山砍柴，整天別著把柴刀干嘛呢。可是，我很明白。

都說“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呢，何況土根又不是老虎。土根一大意，機會很快就來了。

那天，像往常一樣，我和馬菊花她們一樣早早地睡了，但睡不著。我想，閑著也是閑著，就想想事情打發一下時間吧。有時候，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最近，自己好像喜歡上了回憶。就像嘴巴里少了一顆牙，總是忍不住要去舔一舔。舔得最多的，當然還是和馬寶寶有關。和馬寶寶有關的，最關鍵的還是那天中午。頭頂上的太陽正是高潮的時候。馬菊花聽著收音機趴在柜臺上迷糊過去了。我跟著馬寶寶躡手躡腳地出了小店。馬寶寶從門外的石板縫里掏出個蛇皮袋做成的袋子——袋口用粗鐵絲圍了個圈，多出來的鐵絲就成了袋子的手柄；還有一根細竹竿——竹竿的一端纏著一截細繩。一開始，我也不知道馬寶寶要干什么去，跟著他一邊跑，一邊回頭朝小店張望，擔心馬菊花突然醒過來，壞了我們的大事。后來，我才知道是去釣田雞了。馬寶寶大概是想用釣來的田雞喂那兩只小鴨子。

馬寶寶的小腳在長滿青草的田塍上一起一落。天可真他媽的熱。太陽曬在身上，身子都感覺要著火了一般。可是，田雞們好像都在睡午覺。偶爾見到的，大概是像馬寶寶和我一樣貪玩的。所以，在稻田里轉了不少時間，蛇皮袋里的田雞還只有可憐的兩三只。一點都不好玩。還差點渴死了。

好不容易到了水庫邊。后來就出事情了。事情出得很蹊蹺。那時候，我和馬寶寶正蹲在水庫邊喝水。我把頭伸進水里，正喝得歡。忽然，只聽見“撲通”一聲，我身邊的馬寶寶掉水里了。濕漉漉的尖叫聲，“噗”地從水里冒上來，就被空曠的午后陽光曬干了。我的身邊多出來一片陰影。我抬起頭看見了一顆碩大的光頭。是給馬寶寶買鴨子的那個土根。我的腳剛向前移動了兩小步，準備去拉馬寶寶時，那個叫土根的就揮舞著手中的木棍朝我砸了下來。捎帶了熱氣騰騰的呼嘯聲。幸虧我閃得快，一個急轉身，挪換了地方。我朝馬寶寶望了望，他的兩只手臂在水里狂亂地揮舞著，像是要抓住什么東西似的。我斜瞥了一眼土根，他的眼睛里沒有半點水分，那眼珠子就像是天上的太陽臨時下的兩個蛋，射出來的光跟它們的老子一樣要把我刺穿了。一陣寒意迅速漫過我的身體。我連忙回轉身，撒開腿，沿著土路狂奔起來。夾雜了恐懼的尖叫聲，像是被切割成了好幾片，還在時斷時續地從我身后傳來。我想，一定是出事情了，而且是天大的事情。陽光在我的身上“噼里啪啦”地鳴響，腳下的土路，像是被陽光煮沸了一般，在我的腳下冒出一串串氣泡來……

敲門聲就是這個時候響起的，很急的樣子，把我琢磨事情的思路給敲斷了。我氣憤地喊叫了幾聲。房間里的馬菊花一點反應都沒有。門外的人大概也生氣了，都不是在敲門了，感覺像是用什么東西在砸門。馬菊花房間里的燈終于亮了。馬菊花披了件外套急匆匆地趕出來開了門。門剛一開，一股酒氣就在我的鼻子上咬了一口，一個黑影就闖了進來。手里拿著那把明晃晃的柴刀。和以前一樣，那人抱住馬菊花就往房間里去。一邊走，一邊還剝馬菊花的衣服。一件，一件，掉在地上。馬菊花居然一點都沒有掙扎。這的確讓我感到有些奇怪的。我還清楚地記得很早的時候——馬寶寶還不是現在這樣子的時候，有一天晚上，土根像今天一樣想抱馬菊花的時候，馬菊花伸手就給了他一巴掌，還一口咬住了他的一只手。

很快，房間了傳來粗重的喘氣聲，夾雜了馬菊花壓低了嗓子的呻吟聲。今天怎么這樣了呢？女人，可真是奇怪的動物。

我決定湊上前去看個究竟。門居然是開著的。大概是土根那混蛋得意忘形忘了用腳關門了。房間里的燈亮著。土根那個白花花的屁股在燈光下反射著光芒。他的身子壓在馬菊花的上面，一拱一拱的，很像我趴在阿香身上的樣子。那把明晃晃的柴刀扔在床腳邊。馬寶寶有節奏的呼嚕聲正在響起。

我想，一定是土根那兩扇白花花的屁股，一動，一動地誘惑了我。我的口水也流了下來。于是，我一躍而起，在他的屁股上狠狠地咬了一口。一聲尖叫，像一片鋒利的刀片劃破了我的耳朵。土根就在這尖叫聲中轉過頭來。一張五官嚴重扭曲的臉出現在了我的眼睛里。就在他伸手朝我掄過來的時候，我再一次一躍而起，叼住了他喉嚨里上下滾動的那顆東西，順勢向外一扯，我想那東西一定是他下酒還沒消化的肉丸子。土根的身子向床沿邊倒了下去，一股殷紅的血柱蓬勃而出，射中了我的頭部。馬菊花略顯夸張的尖叫，就在這時響了起來。我眨巴了幾下眼睛，看見馬菊花白花花的身子在床上像條白蛇一樣扭動起來。我咧開嘴巴朝她笑了笑，在腿上加了把勁想站起來。一道寒光在我眼前閃了一下。我下意識地閉了下眼睛，突然，感覺脖子里一陣燥熱。睜開眼睛，我看見我的脖子上突然長出把白亮的剪刀來。剪刀柄里是一雙手。我順著那只手臂看見了馬菊花驚恐的眼神。我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馬菊花在剪刀上用了很大的勁，把我從床上推了下來。我聽見一聲尖叫從我的身子四周涌向了嘴巴里，重重地跌落在水泥地上。

我睜著眼躺在地上，聽見馬菊花發了瘋一樣的呼喊聲響起；聽見雜亂的腳步聲從村子的深處向我走來；聽見冬天在遙遠的地方集合，正準備趕來。

我感覺越來越冷，大概冬天真的要來了。

一陣睡意襲來，恍惚中，我聽見馬寶寶睡意濃厚地叫了我一聲：

阿黃！

他已經好久沒叫我“阿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