運河雜碎(三)

微觀，旁觀

一大早到杭州，找西湖附近一家賓館住定，也不先忙著找人，打的去了城東北的丁橋。這座小鎮一般人不大熟悉，可兩千五百年前，那里是杭州歷史最早開始的地方?！端涀ⅰ防镎f的臨平湖、明圣湖、詔息湖之類，當年應該都集中在附近一帶。包括漢代以后作為當地運河主道的上塘河，水源就靠上述湖泊供給，有的甚至本身就是運河的一部分。雖說《夢梁錄》、《淳佑臨安志》里記的那些，現在基本已如昨日黃花，煙消云散，但見到作為地標的皋亭山和黃鶴山還在，心里還是感到一絲溫馨。按當今主流觀點，講運河歷史幾乎都要從吳王夫差在揚州鑿的邗溝開始算起，而古人一般奉《越絕書》和《水經注》為圭臬，認為從蘇州通往江陰、揚州的那條吳故古水道，還有溧陽的胥河和浙江境內的百尺瀆，才是它最原始的筆劃。盡管留下來的史料僅是片言只語，但同樣是運河，同樣人工開鑿，長江那邊的可以算，長江這邊的為什么不可以算？從現存最早的水利文獻《尚書·禹貢》來看，當年大禹整合、打造全國水利網絡，重點也放在了太湖水系而非淮河水系。所謂禹貢三江的北江、中江和南江，所謂“淮海惟揚州”，所謂“三江既入，震澤底定”，其瀉道基本都在江浙境內。再說吳王當初開掘邗溝的目的，正為與蘇州過來的吳故古水道銜接，打造殺往中原的快速軍事通道。試問假如沒有前者，后者的存在又有何意義？說句不恭的話，這幾乎又是一個“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的故事。

東江故道也是這樣，現在幾乎沒什么人知道了。這條江南運河曾經的主航道，盡管自東晉后逐漸湮沒，當初卻自有過一番輝煌。《左傳》所記吳越間的幾次大戰，起碼有兩次是在這條河上打的。起點約在古松江中段，即春秋時有地名稱三津者，尾閭當于槜李柴辟間求之。以今天的地理來對照，即從蘇州東南澄湖往杭州方向流，經過現上海松江區的泖港、朱涇，浙江的平湖、海鹽，終點大約在今海寧城關鎮硤石附近。酈道元《水經注》說它平湖以下部分另有個別名叫谷水，這估計是南齊時的叫法了。這條古水道在今天谷歌地圖的衛星版上，仔細看的話尚有遺跡可辨。如果我的推斷不錯，秦始皇在位最后一年對越地的巡視，回程應該就是從這里走的。司馬遷說他“還過吳，從江乘渡?！眳菄f都蘇州、江乘在今南京西南，從水路走在當初這是最佳選擇。明代有個叫曹允儒的太倉人，說它的湮塞是因范蠡圍田所致，這就有點胡說八道了。勾踐時代越國的地盤局限于今杭州灣一帶，而陶朱公辭官歸隱的時間，《越絕書》、《吳越春秋》里有確切記載，為勾踐滅吳當年，即公元前四七三年。試問在這以前，身為越國首輔的范，又怎么可能帶了人馬深入吳境兩三百里去圍墾造田，大力發展農業生產？晚明多的就是這樣的裝逼文人，以前讀他的《握機經》，就懷疑是元人那個佚本被他弄到手了，拿出來冒名頂替，見是王元美寫的序，又有四庫館臣在提要里幫他圓場，稍去了幾分疑心。現在看來，或許真是有可能的。譚其驤先生生前常勸告別人，說明代以后的地方志不可信，估計這方面的苦頭他老人家自己也沒少吃。

此外還有《越絕書》里說的百尺瀆，跟這東江的關系也十分密切。按照我的個人理解，這應該是條通江快道，寬度有限，長度也不會太長，而且有可能就是東江的延伸段或某條支道。比如說，吳國邊界柴辟至越國首都山陰的部分。文獻里的原始記錄是這樣的：“百尺瀆，奏江，吳以達糧。”（《越絕書》卷二吳地傳）而考吳越兩國史實，在勾踐入臣吳國獲釋回來后不久（前484，勾踐十三年），確實發生過越國為圖謀復仇，消耗對方國力，由文種設計以災荒名義向吳國借糧、吳王不顧伍員極力反對慷慨應允一事。前后兩條史料放在一起，就可斷定此事基本屬實。也就是說，這條運河，是當年吳國方面為救災臨時修筑的一條專用水道。后來勾踐的吳塘，秦始皇的江南陵水道由拳錢塘段，隋煬帝的江南大運河尾閭，包括我們現在還能見到的上塘河，不過是在此基礎上的加深加寬罷了。可見它的歷史該是何等的輝煌?；蛟S，眼下的人關注運河，主要著眼于它政治經濟方面的價值，而我對它的起因與變遷、對它歷次改道的目的，對它從當初到現在，究竟是怎樣一點一點演變過來的，興趣似乎更大，因此想寫得稍微不同一些。

浙江的情況也許就更復雜了，自班固在《漢書》里將浙江與漸江分列，明確指出系兩條不同的河流，稍后許慎《說文》又進一步予以了闡釋，加上酈道元《水經注》里的相關論述，足以說明至少在漢末以前，所謂的浙江，根本不是我們現在看到的這個樣子。對此杭州地方掌故專家鐘毓龍先生有較深入的研究，清嘉慶年間浙江總督阮元，即西湖里那個阮公墩的設計者，也歷時多年撰有《浙江圖考》一書，對它的得名、路線、演變情況作過具體考證，有相當的說服力。如果要在紙上畫出來，這兩條江，前者是東西向的，是禹貢三江之一南江的別稱，從安徽貴池過來至海寧入海；后者是南北向的，也源出安徽，從建德、桐廬一路下來，到富陽后由南往北，也在海寧海鹽一帶入海，因在杭州時要經過錢塘，因此又叫做錢塘江，而槜李柴辟恰好處于它們的交匯點上。當年兩國士兵隔江而守，弓拔弩張，虎視眈眈。如果將它比做舞臺，不知曾上演過多少出可歌可泣的春秋大戲。包括勾踐臣吳、西施獻美、范蠡功成后鳩夷一葉飄然退隱，走的應該都是這條路線。奇怪的是，這樣一部有名的地理專著，我幾位搞文學的朋友都找來看了，難道地方志專家們反而不感興趣？

錢塘啊錢塘

杭州的運河歷史是從余杭開始的，據最早南齊山謙之《吳興記》所記，始于秦始皇在世最后一年那次聲勢浩大的東巡。前面已經說過，當時他在安徽境內渡江到馬鞍山，由蕪湖、溧陽、宜興一路下來，繞著太湖過長興、湖州，然后直奔海鹽，打算在那里渡錢塘江去紹興。名義是祭陵，真正目的是想在原越國臣民面前露把臉，顯示一下中央政府的威嚴。沒想到因水勢兇險過不去，只好轉道余杭，在那里好不容易才過了江。《始皇本紀》所記“三十七年十月癸丑，始皇出游……過丹陽至錢唐。臨浙江，水波惡，乃西百二十里，從狹中渡?！闭f的就是這件事情。今天一早去看的寶石山上的那塊大佛石，據唐人陸羽《武林山記》所言：“一名秦皇纜船石，相傳秦始皇帝東游泛海，艤舟于此。西湖舊通江海，故有艤舟之事。”杭州南宋地方志《淳祐臨安志》也稱“舊傳西湖本通海，東至沙河塘，向南一岸皆大江也，故始皇纜舟于此?！痹c黃溍、柳貫齊名的學者吳萊，即浙中大儒方鳳弟子吳來鳳，當年也為這事寫過一首詩，詩題叫做《問系纜石》，“手撫一片石，昔為滄海漽。始皇或系纜，萬里浩無津?！焙孟笠灿悬c相信的樣子。事情的真偽雖難認定，只能姑妄聽之，包括現在寶石山的位置，跟地方古代文獻所記，地望上也有點不大相符。但唐代以前杭州通海一事，早為現代地質勘測所證實，應該是沒什么可懷疑的。八百年前寫《武林舊事》的周密，曾在吳山山腰的崖壁上，看到有海潮沖擊所留下的鑿痕。再想想桐廬的嚴子陵釣臺，位置為什么會那么高，距現在江面差不多有近百米的落差。如果把這些事情放在一起來琢磨，杭州當初的情景一一比如說東晉以前一一應該已經不難想象了吧？

秦始皇是史上有爭議的皇帝，但杭州人民可能不會這么認為，畢竟這座城市最初的歷史，就是由此人寫下的。包括他老人家當年走的路線，后來也成了江南運河的主線之一。另一個要感謝的皇帝是隋煬帝楊廣，公元七世紀初江南運河的全線開通，讓這個昔日的僻壤小縣，從此開始有了脫胎換骨的變化。此后再經過唐代李泌、白居易，宋代范仲淹、蔡襄、蘇軾等幾任賢守的精心打理，才慢慢有了全國一流城市的規模和氣象。有人愛把杭州的繁榮歸于西湖的得天獨厚，事實上這湖是休閑娛樂產品，湖邊多的是寺廟而不是飯館，加上當初也沒會賺游客鈔票的旅游局，因此從理論上來說是賠錢的，起碼也是不賠不賺。真正給它發展帶來動力的，應該是運河，是自東晉起就設在錢塘江兩岸那四個點錢點到手酸的稅關，以及浙東方面來的外國商舶，必須由此轉道去北方的地理優勢，這一點當年歐陽修在《有美堂記》里已說得很明白了。而這一切全拜運河所賜，可以說，這條河既是杭州的氣脈，也是它的血液和生命線。在此意義上說，如果某一天杭州街頭出現隋煬帝的巨大塑像，我也不會感到奇怪。至于后來宋室南遷所帶來的歷史機遇，給它的騰飛直接插上翅膀，當然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下午本想去江干的浙江亭，唐代以后的錢塘江渡口，對岸即為蕭山西陵。當年前赴后繼殺往山陰道上去的那幫唐朝詩人，應該都是在那里過的江。因天氣突然變化下起雨來，看上去一時半刻還不會止，只好跟賓館借了傘，去附近不遠的小河直街走了走。那地方為晚清杭州重要的商貿區，因地處京杭大運河尾閭，客商云集，舟來船往，曾經很熱鬧過一番。知名度應該不會亞于現在的延安路和南山路。有人根據《夢梁錄》和《西湖老人繁勝錄》里的相關記載，甚至將它的歷史一直追溯到了南宋初。過了湖墅北路，沿大關路往東北方向走，一路上看到的民居大多破爛不堪，當年孵坊、酒肆、米店、倉庫林立的景象，自然早已看不到了。好在中間還有幾處河埠頭殘存著，依稀可見昔日之遺韻。就大的概念而言，我懷疑這里也是宋代湖州米市的一部分。現在連接武林門和大關路的那條湖墅路，總長有四五里，當初應該都是它的地盤，至少也在它的勢力范圍之內。一邊是緊貼運河成片的商貿區，布滿大大小小的交易攤位、碼頭和倉儲，另一邊是密密麻麻的飯館、茶樓、旅店、瓦子、書場等各類服務性設施。南宋政權能在風雨飄搖中堅持一百多年，絕對也有它一份功勞在。政治和經濟看來在任何時代都像一對冤家夫妻，即趙孟頫老婆所形容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那樣的關系，一個好了，另一個肯定也好了；一個不行了，另一個馬上也就不行了。如果沒有當年的宋室南渡，耐得翁的《都城紀勝》想必就得改寫；同樣，七百年前忽必烈的江浙行省如在揚州不遷過來、杭州依然作為一個地級市保持到現在的話，西湖在全國是否仍有這么大的知名度，吳山廣場的房子是否還能賣出五萬一平米的天價，肯定也都是未知數。

越王城山（上）

屹立于現蕭山市和濱江區之間，作為紹興與杭州分界的越王城山，是該地歷史文化最厚重的部分。它的得名來自春秋時的一次著名戰爭，即公元前四九四年的吳越夫椒之戰，此戰后來雖以越敗吳勝，越軍保棲此山一年后主動提出求和，并為對方所接受而告結束，但付出的代價也足夠大的，尤其勾踐本人，堂堂一國之主，不惜個人聲名和安危，夫婦雙雙入臣敵國為奴，換取國家社稷宗廟的得以繼續保存。這樣的豪邁與決絕，這樣以身飼虎、舍己為國的精神，其高度自非一般人所能企及，因此千年之下尚讓人望風懷想。包括后續故事里那些驚心動魄的情節，如臥薪嘗膽，糶谷還蒸，巧施美人計之類，也無一不令人悠然神往，津津樂道。此山的現實高度雖只有一百二十八米，但在越地人民，尤其是蕭山和濱江人民的心目中，我想即使再加上十倍，可能都無法與他們的情感標尺比高。

勾踐這個人，是個初想起讓人感覺有些滑稽，繼爾又心里沉甸甸的，最后可能會肅然而起敬意的人物。當年在他的國土上有座山叫怪山，而他這個人也可說是個怪人。范蠡曾對文種形容他的長相為“長頸鳥喙”，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尖嘴猴腮，且長有一個天鵝般的長長的脖子?！对浇^書》曾不惜用大量篇幅記載了他的種種奇異行為，想來作者對他的興趣也很不一般、以致情有獨鐘吧。比如他會在臣民面前主動數落自己的種種不是，會退朝后一個人躲在屋角偷偷地哭，會像祥林嫂一樣對來訪的客人一遍遍重復生平遭遇的不幸，會吃心中最恨的那個人的大便，并盡量裝出很好吃的樣子，也會在友情和爵位面前無需考慮就犧牲前者，也會在不需要的時候對自己的恩人毫不留情地下手。春秋戰國歷史盡管以英雄輩出，人物形象豐富著稱，但像他這樣性格深沉復雜的人，可謂獨此一家，別無分店。別說伍員、范蠡，太宰嚭這些人，就是以沉騭陰狠著稱的春申君黃歇也沒法比。如果你見過裹在絲綢里的寶劍是什么樣子的，相信對此人的脾性就會有大致的了解和把握。

這種性格中是否有祖先的影響？比如說，因血液和基因里的某種遺傳所致，可惜沒有這方面的資料，只能存疑?！对浇^書》里有關越族先人的交代，從無余到允常，大多一句話打發一個，實在是太過簡略，連惜字如金都沒法形容了。而《吳越春秋》又是在《越絕書》的基礎上敷衍成文的，相當于把一個短篇添點料改成中篇，可信度要稍稍打個折扣。但通過對《孔子家語》大禹殺防風氏那個故事的透視，或可窺知幾分端倪。在全世界的歷史上，一個人因開會遲到幾分鐘便遭處死的例子，想找到第二個是困難的。何況兩人當時都身為君主，不過一個國土面積大一點，一個國土面積小一點而已，雙方的關系應該是戰略合作伙伴關系，不存在誰聽誰，誰服從誰的問題，卻居然可以如此胡作非為?？纯次墨I里的那些記載：“憂民救水，到大越，上茅山，大會計，爵有德，封有功，見耆老，納詩書，審銓衡，平斗斛?！瓱o以報民功，教民鳥田?！薄拔釣榈劢y治水土，調民安居，使得其所，今乃罹法如斯，此吾德薄，不能化民證也。故哭之悲耳?！闭l想到這樣一位善心腸的圣賢級的人物，下起手來竟會如此無情。聯系到后來勾踐滅吳后范蠡、文種兩位功臣的下場，也就不難理解了。

現在的問題是，正因為此人的名氣太大了，他的精神已成為國家精神的一部分，他留在家鄉浙江種種與生平相關的事跡，自然也成了各地覬覦和爭奪的目標。再說文化在當今時代似乎也撞上了好運，據說已成為檢驗各級政府工作實績的一個量化指標。誰不想讓自己城市的歷史越早越好，越豐富越好？同樣，誰又肯眼睜睜看著本已屬于自己的資源白白流失？于是，本著先下手為強，后下手遭殃的宗旨，拿出各自的地方志來，證明某處古跡自某個朝代起就屬自己所有這樣的事例，紛紛見諸報端。涂山有四座，白馬湖有八個，會稽山可以就在泰山旁邊，而伍子胥廟在全國更是達到了驚人的三十二座。當然，這種事情也不是現在才有，事實上諸如此類的例子，在古代就已為數不少，眼下不過更加普遍罷了。

姑以眼前要說的這件事為例，當年越王勾踐為吳所敗，甲楯五千棲保會稽山上城，吳國軍隊退而圍之。從勾踐三年（前494）兵敗上山，到勾踐五年（前492）三月吳王受降撤兵，有將近兩年的時間，一直在那里堅守。從精神方面的意義來說，這座山完全可以與后來毛澤東的井岡山媲美，在越國歷史上具有相當崇高的地位。而“山下旌旗在望，山頭鼓角相聞。敵軍圍困萬千重，我自巋然不動”的革命浪漫主義，相信這位越國君主兩千五百年前就已深切感受到了。但這座山到底在哪里？這座城又是越國舊都中的哪一座？多年來卻一直未有確切定論。如果你有興趣翻一下紹興的地方志，就會發現在古代時候，就有不少地方像赴宴吃大餐似的在同時分享了。比如蕭山的進化鎮，紹興的夏履鎮，山陰的臥龍山因是府治所在，少不了要輪到一份，而諸暨方面因《水經注》里說的“都埤中”的緣故，自然虎視眈眈，不肯輕言放棄。眼下甚至連原越界南鄙的義烏，不知手里掌握了什么秘密武器，也在開始大規模宣傳越王城山是在他們那里了。

為什么會出現這樣的復雜情況，這自然跟前人工作不盡職，比較馬虎，沒有留下詳實可靠的記錄有關。說實在的，越地的春秋歷史盡管轟轟烈烈，輝煌顯赫，在后人眼里卻一直是筆糊涂賬，很難將它完全梳理清楚。至少從地理角度看可以這樣認為。別看現在的專家各說各的，相互之間分岐較大，就是古人留下的那些文獻，也很難說就好到哪里去了。別的不說，相關地理方位記載的混亂，就是一個突出的問題。以現在的濱江地區為例，在古代既可稱浙東，也可稱浙南，隨意性很大。比如《國語》所記之越國國土面積，稱：“勾踐之地，南至于句無，北至于御兒，東至于鄞，西至于姑蔑，廣運百里?！本錈o即諸暨，御兒即桐鄉，這段文字交代的紹興與嘉興的地望，顯然是呈南北向的。而《吳越春秋》里的記載卻又是：“東至于勾甬，西至于槜李，南至于姑末，北至于平原，縱橫八百余里?！睒椑睿ê帲┡c御兒相鄰，按《國語》所說應該是在北面，現在一下變成是在西面了，而位于東境的平原（海鹽，春秋時位置約在現平湖一帶），居然又被說成是在北面。也等于是說，整個出現了一個九十度的大轉彎，原來的南北向關系，變成是東西向了。而《越絕書》里所記那幾十處珍貴的古跡或地名，大多標有方位和里程，如“夫山者，句踐絕糧，困也。其山上大冢，句踐庶子冢也。去縣十五里?！薄捌株栒?，句踐軍敗失眾，懣于此。去縣五十里?！薄皶缴铣钦?，句踐與吳戰，大敗，棲其中。因以下為目魚池，其利不租。”“浙江南路西城者，范蠡敦兵城也。其陵固可守，故謂之固陵，所以然者，以其大船軍所置也?！币陨险f的這個問題不解決，解讀時就有較大難度，別說一般研究者會弄得暈頭轉向，就是資深的地理學家，面對這樣的復雜情況，相信也會有束手無策之感。

有意思的是，上面隨手引的那幾條越絕里的資料，如果合在一起看的話，恰好可以拼湊出當初吳越間那場大戰的主要過程。背景自然還得另外交代一下。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此前兩年（前496）雙方在槜李已有過一次交手，吳王闔閭陣前負傷喪命，臨終前切囑愛子勿忘報仇?！熬溘`聞吳王夫差日夜勒兵，且以報越，越欲先吳未發往伐之。吳王聞之，悉發精兵擊越?！保ā妒酚洝ぴ酵蹙溘`世家第十一》）“越乃興師，與戰西江?！保ā对浇^書卷第九·越絕外傳計倪第十一》）其時越軍方面的總司令為大將石買，為人貪而好利，既濫殺無辜，又讓士兵吃爛魚裹腹，導致士氣相當低落，在浙江之上與吳軍一交戰即潰退。接下去的夫山之戰，更是敗得一塌糊涂。由于此人系勾踐親信，盡管已于軍前斬首，但他老人家心中的郁悶和懣憤，依然可以想象。軍敗失眾，加上絕糧，沿浦陽江邊打邊退撤向浙東，自然是唯一的選擇了。面對吳軍的步步進逼，最后只好以余兵五千棲保會稽山上城。好在當初山下或山中有范蠡筑的那座固陵，易守難攻，至少短時間內可以保得平安。

這里好像已牽涉到《史記》研究中的一件有名訟案，即有關夫山地望問題的爭論。由于夫山在司馬遷筆下被寫作夫椒，西晉杜預注《史記》，不知憑什么認為“夫椒在吳郡吳縣，太湖中椒山是也。”因此有關這座山的位置，此后千年集訟紛紛，至今尚未有明確結論。實際上杜的說法根本不值一駁。椒字從木，指落葉灌木或小喬木。不過是說交戰地點為夫山下的叢林而已。何況有關這場戰爭的全景，在《越絕書卷第八》里實際上另有詳細描寫：“句踐與吳戰于浙江之上，石買為將?！玉悛氁娍蓨Z之證，變為奇謀，或北或南，夜舉火擊鼓，畫陳詐兵，越師潰墜，政令不行，背叛乖離?！綏跁?，吳退而圍之。”這里的浙江和前面的西江，指的都是越國北鄙御兒槜李一帶，當初吳國在這里筑有堅固的軍事堡壘柴辟，況且越軍的敗象是一開始就呈現的，又怎么可能浩浩蕩蕩如入無人之境，一直殺到對方首都附近太湖西北的所謂椒山？杜氏不察，致有此誤，而后世研究者大多又被他的名頭嚇住，只好跟著人云亦云。縱觀戰爭全局，雙方主要戰場當為兩國邊境，先戰于浙江，復戰于夫椒，最后沿浦陽江撤退，甲楯五千退保棲會稽山上城。路線清晰，過程明了。夫山一地的具體位置雖難確指，但距槜李不遠那是可以肯定的，至少應該是在錢塘江北岸。因此，現在紹興市區內那個估計是靠不住的。

越王城山（下）

在了解了戰爭的背景和過程以后，還有一個問題是，勾踐棲保的那座會稽山上城，是座什么性質的城，當為何人所筑？通過對現存文獻的梳理，勾踐身前越國有記載的都城共有四座，一為秦余望南的無余故都；一為山北（又稱山陰）勾踐小城；另外兩座即為臣吳歸來當年（前490）由范蠡主持修筑的大城小城。現在越地的文史專家習慣將勾踐小城和范蠡大城看成是個配套工程，而忽略范蠡小城事實上的存在，這可能是受《嘉泰會稽志》影響的緣故?！对浇^書》所記勾踐小城的周長是“周二里二百二十三步”，秦前古制一里為三百步，一步1.45米，相當于現在1193米；《吳越春秋》所記范蠡小城的周長是“千一百二十二步”，相當于現在1567米，尺寸明顯不對，理應分屬兩座不同的城。再說當初城址的確定，是在勾踐被說服后放棄自己主張，任由范蠡作主的前提下進行的，光憑姓范的選址時那一整套復雜玄妙的理論，就知道不可能是在原來的地方。此外，句踐復國的百里之地為吳國所封，從他對子路咬牙切齒所說的那番話來看，什么“吳為不道，殘我社稷，夷吾宗廟，以為平原，使不得血食。”新的國土和都城，也不像是在原來的地方。這一點為越史專家們所忽略，原因可能是他們把越國當年實際擁有的國土面積想得過于大了。

但我們在這里要討論的問題，時間概念為公元前494年，也即春秋勾踐三年。當時因后面兩座城尚未問世，實際上可供選擇的，也就剩下無余都城和勾踐小城了。這座會稽山上城當屬前者還是后者，答案可能不怎么讓人樂觀，因兩千五百年的時空間隔實在太漫長了，長到可以讓當年輝煌的一切煙飛灰滅，無跡可尋。我們知道，無余當初受封于越，主要任務是給大禹守靈，如果要證明是他的都城，必須有禹廟禹穴在一起才能讓人信服。而勾踐登基初即將國都從原秦余望南邊遷到北邊，目的為加強越地各部落之間的聯系。這一動作依稀有先人大禹大會諸侯，計功行賞的遺風，同時也宣告春秋的越國歷史從此改守為攻，進入一個新的發展階段。《越絕書》里說“無余初封大越，都秦余望南，千有余歲而至句踐。句踐徙治山北，引屬東海內外越，別封削焉?！痹囊馑急磉_得已夠清楚。他那座小城有個特色是宮臺超大，面積必須占到全城四分之三，里面可以住一百戶人家，這是一個衡量的指標?，F在的越王城山城址面積跟它非常接近，但其它方面已無法比較了。再說這座傳說中的越王城因《嘉泰會稽志》作俑在先，陳橋驛先生推波助瀾于后，如今早已被定位在今紹興市區臥龍山下，加上耗資幾億打造的新版越王城也將很快隆重推出，估計想有什么改變已是相當困難。而無余的故都，因當年酈道元沒頭沒腦一句“山南有嶕峴，峴里有大城，越王無余之舊都也?！睕]有任何地域條件上的限制，因此對它有興趣、打算染指的地方政府不在少數，如拿不出過硬的證據來，也別指望人家會白白讓給你。

此外還有出于傳聞、附會，或憑前人筆記自我發揮的那些，如位于紹興平水鎮的平陽，因毛西河在《重修平陽寺大殿募疏》里曾稱“平陽即平原也，相傳其地在平水之北，以水北曰陽，故名平陽。越王句踐嘗都之”，因而也被說成就是越絕里說的會稽山上城。毛西河這個人是清初有名的文學家，學問淹博，經史皆通，但有個毛病是好勝心過強，不管自己懂不懂、精不精的都不肯落人之后。他的《杭志三詰三誤辯》、《蕭山縣志刊誤》等地方史著作，文氣凌厲，咄咄逼人，實際上并沒解決多少問題。了解他的人，讀他文章時心里自然是有數的。但當代著名的歷史地理學大家陳橋驛先生在成名作《歷史時期紹興城市的形成和發展》里，對毛的觀點加以肯定，并作為主要證據引用，認為“于越的酋長駐地即所謂國都，從歷來播遷的會稽山地中的埤中和大城一帶，北遷到山麓沖積扇的頂部，即今平水鎮附近的平陽，這就完成了他開拓山會平原，把部族聚居中心北移的第一步。”這樣一來，這影響就大了。

諸暨的情況大約也差不多，《水經注》稱“句踐稱王，都于會稽。《吳越春秋》所謂越王都埤中，在諸暨北界，山陰康樂里有地名邑中者是。越事吳，故北其門”（據楊守敬《水經注疏》本），本來文句通順，意思也相當明確，就是說越王曾經所都的那個埤中城，是在古代諸暨北面的山陰康樂里，地名叫做邑中。南朝劉宋的紹興太守孔靈符甚至考證出它的具體位置和存世年代：“諸暨東北一百七里古越城，越之中期在此為都。”（詳見《漢唐方志輯佚》孔皋《會稽記》）核算一下里程的話，諸暨北界一百多里的地方，那會是什么地方？如果從縣中心算起，別說諸暨，估計蕭山都不止了，起碼已在江邊，說不定還可能是在現在錢塘江的對岸。這種句法固然有點怪，但也不是孤例，后來唐初寫《括地志》的李泰，在釋古鄣郡地望時也是這么干的：“秦置鄣郡在湖州長城縣西南八十里?！鼻卮悼す手吩趶V德，跟長城（今長興）原本沒什么關系，只因漢鄣郡所轄安吉有一部分入唐后劃歸長興管理，故有這樣的特殊表述。有關這一點，錢大昕在《嘉慶長興縣志》里已力辯其非。長興地方學者對此盡管有些惱火，但時間一長也就接受了。至少在后來新版的地方志中，已基本克服了鄉愿，不大會再有人把自己跟古鄣郡硬扯在一起。包括眼下網絡時代，有個著名的段子，句法方面也有如此特色，跟古人絕對可以有一比。局長派個人去某單位作報告，上來就說：“我是局長……”，四字出口，下面掌聲雷動，“……派來的”，下面啞然?！懊咳税l一萬塊資金……”，下面掌聲又雷動，“……是不可能的，只能發一千”，下面又啞然。

現在的問題是，盡管常識已經告訴我們，“我是局長派來的”，不等于就是局長本人；“每人發一萬塊資金”，也是不可能的，只能發一千。但同樣的一句話，如果斷句、標點方面稍有不同，比如說，在本該用頓號或逗號的地方，用上了句號，文意自然就會因之發生微妙的變化。比如陳橋驛先生的標點本，在這方面就相當的引人注目：“句踐稱王，都于會稽?！秴窃酱呵铩匪^越王都埤中，在諸暨北界。山陰康樂里有地名邑中者，是越事吳處。故北其門”（據陳橋驛《水經注校證》本）。這樣一來，越王的都城在諸暨北界，成了一句相對獨立完整的話；而原該在山陰康樂里邑中的都城，卻變成是另外的一座了。包括文中多出來的那個“處”字，清人趙一清認為是衍字，原已據宋本?？睍r刪去，故為楊本所無，現在也被重新揀回來派上了用場。至于作者為什么要這樣斷，想來總有他的道理在吧？楊先生是近代《水經注》研究的集大成者，在學界有廣泛的口碑；陳先生是當代《水經注》研究的大家，在學界也有廣泛的口碑；兩人究竟誰更有水平，誰更接近酈氏的原意，就不是我們這些業余玩玩的所能認定的了。

而更讓人不解的事還在后面，就算酈道元的一句話變成了兩句話，一個意思變成了兩個意思；就算他說的越王都埤中，不是在諸暨北界山陰康樂里，地名邑中，而是在諸暨北界；但文中所說的這個越王，卻只能是勾踐，而不可能是越國歷史上任何其它君王。因酈道元此文有個前提，表述得相當清楚：“句踐稱王，都于會稽?！倍竺嬲f的那些，只是對這句話進行細節補充而已。更何況“故北其門”這四個字的含義，是說這座城北面不筑城門，以示臣服于吳。這種屈辱和無奈堪為勾踐時代醒目的政治符號，在大越有史可稽的近二十位君王中，算來也只有他一人遭此不幸。因此，這座都城既不可能是無余所謂“秦余望南”的都城，也不可能是允常所謂“埤中”的都城，甚至不可能是勾踐自己登基初所筑的山陰小城，而只能是臣吳獲釋歸來當年，由范蠡設計建造的那座山陰大城。《吳越春秋》稱此城“外郭筑城而缺西北，而示服示吳也。”這就完全對上了號。但在當地的地方志，包括像《元和郡縣志》《太平環宇記》這樣權威的地理著作中，卻都異口同聲說是允常所都，實在讓人不知說什么好。

學術上的問題扯不清，還是回到會稽山上城去，別光顧爭論，把在那里度日如年的越王給冷落了。但有關勾踐與他的五千將士困守此山近兩年的實況，先秦文獻里基本是個空白，唯一的一點信息，倒是由一千年后陳朝的會稽太守夏侯曾先透露出來的：“吳王伐越，次查浦，越立城以守查，吳作城于浦東以守越。以越在山絕水，乃贈之以鹽。越山頂有井，深不可測，廣二丈余，中多魚，乃取鯉一雙以報吳。吳知城中有水，遂解軍而去。其山四方皆高，隱然有城塹遺址，其中坦平，井泉湛然。”這事記在他任上所著的《會稽地志》一書里，篇名《蕭山越王城》雖為《嘉泰會稽志》作者所加，想來當初肯定也經過一番考證。又過了四百年，一個叫華鎮的宋代本土詩人途經憑吊，并作詩一首，收在他著名的《會稽詠古集》里，稱：“兵家制勝舊多門，贈答雍容亦解紛。緩報一雙文錦鯉，坐歸十萬水犀軍?！憋@然，這位華信先生對此持相信態度，并以詩歌方式進行了自己的解讀。詩中那種英雄相惜，羽扇綸巾，談笑靜胡沙的境界與風度，是何等的優雅，讓人讀了無法不生悠然神往之心。盡管我們大家都知道，真正的歷史或許不是這么回事，真正的歷史是：“越師請降，子胥不聽?！保ā对浇^地傳第十》）“亡臣孤句踐，故將士眾，入為臣虜，民可使得，地可得有。吳王許之?！保ㄔ浇^內傳陳成恒第九）但那又怎么樣呢？魯迅先生說，世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自然也就有了路了。至少相比其它地方的那些什么城什么城，我們此刻眼中的這座，應該是最少梳妝打扮，涂脂抹粉，因而也距真相最近的了。

還有最后的一點疑問，在越地最早的歷史文獻《越絕書》里，會稽山與秦余望山的關系是重疊的，也就是說，這兩座山實際上就是同一座山，不過稱呼不同而已。包括吳王夫差的喪身之處，據《吳越春秋》所載，最后也在這里。《嘉泰會稽志》甚至說它同時還擁有其它的一連串馬甲：“曰苗山、曰茅山、曰衡山、曰釜山、曰防山、曰覆釜、又曰棟山、亦曰南山，實一山也?！奔热话税倌昵耙延写硕ㄕ?，包括前面對吳王伐越與越王城山關系的確認，后人自然不該有任何理由懷疑。因此從理論上說，大禹的禹井、禹穴、窆石；無余的嶕峴大城、禹廟，勾踐的山北小城，自然也該都在一起才是，讓考古學們找起來可以少些麻煩呵呵。當然，這只是猜測，事實證明不過是個美好的愿望而已，因嘉泰志同時也在說：“會稽山，在縣東南一十二里”。“秦望山，在縣東南四十里?！闭l弄得清它啊。至于范蠡所筑之大城小城，與其說在現在紹興市區，我寧愿相信它在江邊甚至對岸原越北鄙一帶，因范蠡對勾踐說的“不處平易之都，據四達之地，將焉立霸王之業？”不是說找塊平地蓋了就能了事，而是必須處于要沖地帶，具有軍事上相當明顯的優勢才行。當然，這又是猜測。歷史沒有真相，而我們所能做的或許永遠只是猜測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