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末年,紹興府城城南有條僻靜的老街,俗稱東昌坊口,青石板街道寬約五六米,自西向東長不過三四百米,與城內眾多老街舊巷沒啥兩樣。不過,在這條街上聚族而居的紹興覆盆橋周氏,堪稱一門望族,城內無人不曉。那會兒,周氏家族在東昌坊口置有三處臺門宅第,分別稱為周家老臺門、周家新臺門和周家過橋臺門。三個臺門的規模相差無幾,格局也大同小異。其中,位于東昌坊口西邊的周家新臺門,與周邊的米鋪、轎莊、酒肆、醬油店、錫箔行相比,顯得堂皇富麗,氣派十足。臨街六扇高大的黑漆竹絲實榀門,彰顯出臺門人家的品位;儀門上方懸掛一塊碩大的“翰林匾”,藍底匾額上兩個大而醒目的“翰林”金字,昭示著周氏家族的莫大榮耀,惹得過往行人往往放慢腳步,忍不住瞧上幾眼。這座建于清朝嘉慶年間的紹興讀書人家深宅大院,坐南朝北,前后共有六進,房屋八十多間,住著覆盆橋周氏大家族中興、立、誠、禮、義、信六個房族。然而,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隨著時光流轉,這個曾經盛極一時的大家族,已走過了鼎盛時期,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衰落途中。
魯迅原名周樹人,字豫才,1881年9月25日出生在周家新臺門。
據紹興周氏族人編纂的《越城周氏支譜》記載,覆盆橋周氏一脈原籍湖南道州,頭代祖宗據說是北宋知名理學家周敦頤,也就是寫了《愛蓮說》而名聞天下的那位。明朝正德年間,始遷祖周逸齋棄農經商,遷居紹興城內。到了六世祖周韞山那代,周氏家族歷史發生根本性轉折,周韞山在清乾隆丙辰恩科一舉中的,標志著周氏家族從此躋身士大夫行列。在接下來的歲月里,周氏在紹興購地建屋,設肆營商,廣置良田,家境漸趨殷實。魯迅祖父周福清在晚年撰寫的訓誡子孫的《恒訓》中,不無自負地寫道:“予族明萬歷時,家已小康,累世耕讀。至乾隆年分老七房小七房,合有田萬余畝,當鋪十余所,稱大大族焉。”遺憾的是,到了魯迅出生那會兒,覆盆橋周氏榮華不再,大家族經濟日漸式微。不過,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對周家新臺門興房一族而言,仍屬小康之家,生活有滋有味。對此,魯迅后來在《自傳》里說得很明白:“在我幼小時,家里還有四五十畝水田,并不很愁生計。”
與紹興城內所有讀書人家子弟一樣,童年魯迅的文化生活起步較早。作為周家新臺門的長房長孫,他在懵懵懂懂間,就被父親送到設在周家新臺門內的本家私塾,由遠房叔祖周玉田開蒙。他后來在《隨便翻翻》一文中回憶說:“我最初去讀書的地方是私塾,第一本讀的是《鑒略》,桌上除了這一本書和習字的描紅格,對字(這是做詩的準備)的課本之外,不許有別的書。但后來竟也慢慢的認識字了,一認識字,對于書就發生了興趣,家里原有兩三箱破爛書,于是翻來翻去,大目的是找圖畫看,后來也看看文字。”他的啟蒙讀物《鑒略》是本歷史教材,從盤古開天地一直講到元明的社會歷史,文字深奧艱澀,像什么“粵自盤古,生于太荒;首出御世,肇開混茫”等等,對小孩子來說就讀天書一樣,多遍讀下來仍是一頭霧水。好在啟蒙塾師周玉田是位脾氣很好的老人,喜歡舞文弄墨,寫些詩文自娛,課讀之余常讓魯迅抄錄他寫的一些詩文,家中許多藏書也任由魯迅翻閱。魯迅在老先生的書櫥里發現了不少好看的圖書,比如介紹園藝花木常識的《花經》、極富神話傳說色彩的繪圖本《山海經》等,生動有趣,引人入勝。成年之后,魯迅在《阿長與〈山海經〉》一文中回憶說:“在我們聚族而居的宅子里,只有他書多,而且特別。制藝和試帖詩,自然也是有的;但我卻只在他的書齋里,看見過陸璣的《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還有許多名目很生的書籍。我那時最愛看的是《花鏡》,上面有許多圖。他說給我聽,曾經有過一部繪圖的《山海經》,畫著人面的獸,九頭的蛇,三腳的鳥,生著翅膀的人,沒有頭而以兩乳當作眼睛的怪物……”
魯迅的祖父周福清年輕時熱衷功名,經過十年寒窗苦讀,在清同治十年參加會試,中式第一百九十九名,殿試第三甲第十五名,欽點翰林院庶吉士,后外放江西金溪縣,當起七品芝麻官。沒料想,他科舉考試非常了得,為官一方卻難遂人意,縣太爺做了沒幾年,因恃才傲物,心直口快,沒處理好人際關系,終被彈劾去職。他心猶不甘,通過變賣家產,又捐任內閣中書,在京城朝中從事諸如文書之類的事務。周福清雖飽嘗寒窗之苦,歷經仕途之險,可一點也沒開竅,滿腦子希望子孫青出于藍而勝過藍,讀書、應試、入仕,出人頭地,光宗耀祖。他人在京城,心里時刻念著長孫魯迅的成長,經常寫信給魯迅父親,指導兒子應該給魯迅讀什么書,怎樣讀。有一回,他根據自己多年的讀書心得,特意寫了一紙《示樟壽諸孫》,向魯迅等孫輩們詳述讀書門徑:“初學先誦白居易詩,取其明白易曉,味淡而永。再誦陸游詩,志高詞壯,且多越事。再誦蘇詩,筆力雄健,詞足達意。再誦李白詩,思致肖逸。如杜之艱深,韓之奇崛,不能學亦不必學也。”翰林功底,盡顯其中。
魯迅的父親周伯宜是位地道、本分的讀書人,為人忠厚老實,性格較為內向,處事謹慎有余,果斷不足,一點也不像老子。周伯宜當時已考取了秀才,參加過幾回鄉試,結果都名落孫山,辜負了掛在臺門斗上的那塊“翰林匾”,覺得很沒面子。或許是屢試不爽的緣故,或許是體弱多病的原因,他一天到晚話語不多,老是陰沉著臉,—副心事重重、悶悶不樂的模樣。他也許覺得自己這輩子再怎么拼命苦讀,也難有功成名就之日,于是將希望的目光投向長子魯迅。他將七歲的魯迅送進周家新臺門內本家私塾,經常從嚴查考魯迅的學業,有時采用的查考方式,有點兒不近人情。
那年春天發生的事兒,魯迅一直刻骨銘心。那日清晨,天清氣朗,剛出嫁的小姑母按照先前相約,來接他和母親去鄉下看—年一度的迎神賽會。周家新臺門對面的河埠頭,靜靜泊著三道明瓦窗的烏篷船。待一切打點妥當,將要上船之際,父親不知從哪個角落突然冒了出來,二話沒說,將他帶到周家新臺門德壽堂大廳。原來,父親要他在眾目睽睽下跟讀及背誦《鑒略》中那些令人頭痛的句子。父親沉著臉,冷冰冰地說,如果背不出來,今天休想跨出周家新臺門一步。他頓時覺得像淋了一盆冷水,從頭涼到腳,如此詰屈聱牙的句子,要背二三十行,啥時候才能背完呢?可父命難違,他別無選擇,只好乖乖地跟父親一句句讀下去。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太陽漸漸地升高了,同船的人很著急,紛紛倚在門邊望著他,但誰都幫不了他,包括母親。好在最后他還是背了出來,不過先前祈盼迎神賽會的那股興奮勁兒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苦澀滋味。他實在很難理解父親的一番良苦用心,不明白父親為何總采用出其不意的方式來查考學業。他后來在散文《五猖會》中提及此事:“我至今一想起,還詫異我的父親何以要在那時候叫我來背書。”
沒過多久,魯迅想不明白的事兒又發生了。他覺得自己在本家私塾跟遠房叔祖周玉田老人讀書,向來循規蹈矩,從未有過逾越之舉,為何父親偏偏又要將他送到周家新臺門斜對面的壽家臺門三味書屋。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從今往后,不能常跑到自家臺門后邊那個叫做百草園的園子,摘桑椹、捕麻雀、捉蟋蟀和挖何首烏了。他很留戀那一片屬于自己的樂園,想著想著,竟然有點兒傷感起來,輕輕地在心里說:“再見了,我的蟋蟀們!再見了,我的覆盆子們和木蓮們!”
這一年,魯迅十二歲。
三味書屋在紹興城里有點兒名氣,素以教學嚴厲著稱。“三味”的名稱也頗為講究,其意為“讀經味如稻粱,讀史味如肴饌,諸子百家味如醯醢(調味品)”。塾師壽鏡吾先生,是位高高瘦瘦的老人,戴一副黑色寬邊大眼鏡,頭發和胡須花白一片,一年四季老穿一件洗得發白的青布長衫。這位老先生很有學問,也很有個性,人家私塾必懸孔夫子畫像,好讓學生每天上課前先對圣人行禮,他偏偏別出心裁,用一幅《松鹿圖》取而代之。據說因感憤時世,他考取秀才后,再沒去應試,一門心思在本家臺門的側廂房里設塾授徒,以傳道授業解惑終其一生。他寫過一篇訓誡子孫的《持身之要》,其中說道:“景況清貧,不論何業,都可改就。唯幕友、衙門人、訟師不可做。”字里行間,顯現出一種與主流社會格格不入的人生價值觀。魯迅后來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一文中,稱他是“極方正,質樸,博學的人”。
三味書屋畢竟有別于本家私塾,少年魯迅很快察覺到兩者的真正區別。書屋兩邊柱子上掛有一副木質抱對:“至樂無聲唯孝悌,太羹有味是詩書”,乍看充滿溫馨和詩意,細嚼之下方感其中的教化與威嚴,使那些初來乍到的孩子,不得不立馬收斂起原有的個性,變得乖巧、溫馴。魯迅看到壽老先生的書桌上,橫著一條烏黑锃亮的戒尺,寒光閃閃,知道那是先生用來打調皮學生手心的,有時還會打出紫血泡來,不覺有點兒害怕。
從跨入三味書屋門檻那天起,魯迅開始接受正規的傳統教育,與“四書五經”打起了交道,終日浸淫在所謂的儒家經典中。他在《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中回憶說:“我就只讀書,正午習字,晚上對課。先生最初這幾天對我很嚴厲,后來卻好起來了,不過給我讀的書漸漸加多,對課也漸漸地加上字去,從三言到五言,終于到七言”。那會兒,讀書多靠死記硬背,多數學生都像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魯迅自然也不例外,但不久他悟出了門道,意識到對課本內容理解與把握的重要性。他自制了一張書簽,小巧精美,兩端貼著紅色花紋圖案,正中寫上十個工筆小楷:“讀書三到:心到、眼到、口到。”這是魯迅對讀書的自我感悟,還是受誰人教誨,現已無從查考,可以確定的是,這是南宋大儒朱熹《朱子家訓》中的原話。
三味書屋的教學流程,與城內其他私塾一樣刻板,無非是聽書、背書、習字和對課,其中對課是訓練做詩的一種最基本的方式,有三字課、五字課、七字課不等,在對仗和平仄諸方面都非常講究。有一次,壽老先生出了一個課題:獨角獸。訓練有素的學生七嘴八舌,紛紛應對,有對三腳蟾、九頭鳥的,也有對八腳蟲、二頭蛇的,不一而足。壽老先生緩緩搖頭,認為不盡如人意。輪到魯迅回答時,他說出了一個令同學怎么也沒想到的答案:比目魚。壽老先生擊節嘆賞,嘖嘖稱奇,捻著胡須解釋說,“獨”不是數目字,但含有“單”的意思,“比”也不是數目字,卻帶有“雙”的意味,用比目魚對獨角獸,可謂絕對。
功夫在詩外。眾多同學當然不會知道,魯迅的“比目魚”源自《爾雅》中的《釋地篇》。少年魯迅似乎對書籍有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感,別的學生被《論語》、《孟子》、《大學》、《中庸》、《尚書》、《禮記》、《周易》、《春秋》等折騰得苦不堪言,他不以為苦,反以為樂,讀得有滋有味。課讀之余,他還涉獵大量課外讀物,看了不少“閑書”。《聊齋志異》、《水滸傳》、《西游記》等文藝類書籍,自然不必說了,就連《毛詩品物圖考》、《廣群芳譜》、《南方草木狀》等自然類書籍,他也表現出極大興趣,細細品讀,遇到合胃口的內容,用蠅頭小楷抄錄下來,做上封面,裝訂成冊。他對壽老先生深惡痛絕的一些圖畫類書籍,如《海上名人畫稿》、《百將圖》、《古今名人畫譜》等,更是情有獨鐘,有時還會在課堂上趁壽老先生不留神之際,以課本作掩護,偷偷地影描圖書上的人物繡像,用來釋放刻板課讀帶來的精神壓力。
假如沒有那場對新臺門周家來說的滅頂之災,三味書屋的好學生,周家新臺門的好兒孫,很有可能會像其他讀書人家子弟一樣,沿著祖父輩設定的人生軌道走下去。誰知天有不測風云,人有旦夕禍福。魯迅進入三味書屋的第二年,一場突如其來的家庭變故,徹底地改變了他的人生軌跡。在那場讓人猝不及防的暴風驟雨肆虐后,周氏祖輩苦心建構的大家族門庭在瞬間轟然坍塌,到處是斷磚殘垣,狼藉一片。關于早年家庭發生的重大變故,魯迅刻骨銘心,成年后在不少文章中都有所提及。他在《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中回憶說:“到我十三歲時,我家忽而遭了一場很大的變故,幾乎什么也沒有了;我寄住在一個親戚家,有時還被稱為乞食者。我于是決心回家。”
1893年春天,魯迅的曾祖母戴氏亡故,祖父周福清從京城趕回紹興服喪,依照祖制丁憂在家。恰巧這年秋天,浙江舉行恩科鄉試。對讀書人來說,那可是件大事兒,特別對大多數普通書生而言,不能依靠先世余蔭躋身上流社會,圣賢之書遂成進身之階,一旦科場得意,不僅能迅速改變自身的政治地位和經濟地位,而且還有機會一展抱負,光宗耀祖。眾多已跨過童生試門坎的士子,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希冀通過三年一次的鄉試出人頭地,追求錦繡前程。一般來說,鄉試入闈,便具備了做官的資格。
紹興城市好幾家與周氏有點沾親帶故的讀書人家,不知從哪里打探到,這次浙江恩科鄉試的主考官殷如璋,與魯迅祖父周福清不但同朝為官,而且還是同科進士,自然大喜過望,紛紛奔走相告。清朝末年,政治腐敗導致社會各個層面都存在腐敗滋生的土壤,反映在科舉考試上,賄考舞弊現象時有發生。周氏親友輪番上門做周福清的思想工作,要他放下清高的臭架子,抓住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打通主考官這一最為關鍵的環節。周福清開始頭腦比較冷靜,不敢貿然造次,后來實在經不住眾多親友的一再苦苦央求,同時考慮到兒子周伯宜屢次鄉試都名落孫山,最后還是接受了現實,決定鋌而走險,賭上一把。
以周福清翰林的智慧,事情一開始計劃得非常縝密。他知道主考官任命后會拒絕一切賓客來往,基本上處于與外界隔絕的狀態,如果想在省城杭州會面,過于招搖,并不實現。他通過關系打聽到,主考官從京城取道京杭運河赴杭,其間會在蘇州稍事休憩,認定這是個絕好機會,便帶了一個仆人,先期趕到蘇州。兩天后,主考官的官船果然如期而至,停泊在蘇州西門碼頭。周福清當然不便親自出面,他開列了一份名單,在名單后面加上魯迅父親周伯宜名字,特別注明“小兒第八”,同時附上一張一萬兩的銀票,讓仆人以信件形式送到官船上。事情看起來很順溜,誰知接下來的發展非常富有戲劇性。那一刻,主考官殷如璋在船艙內與副主考等人喝茶、談話,見差人送上信件,一瞥之下心領神會,不便當場拆閱,隨手將信放到茶幾上,繼續原先的話題。仆人畢竟是個粗人,等了好久沒見動靜,情急之下,便在外面扯開嗓子叫嚷:信里有一萬兩銀票,怎么也得給個回條呀!
就這樣,轟動朝野的光緒癸巳恩科周福清科場舞弊案東窗事發。
周福清在一夜之間由朝廷命官淪為朝廷欽犯,惶惶如喪家之犬,不知跑到哪里躲藏起來,連個人影也找不到。大批衙門皂役趕到周家新臺門進行搜捕,抓不到人,只好肅立在臺門天井里,一遍又一遍地朝天高喊:“捉拿犯官周福清!捉拿犯官周福清!”一陣陣叫喊聲陰森恐怖,穿越無數晦暗的門窗,回響在周家新臺門上空,嚇得大人小孩簌簌發抖,大氣不敢喘一口。按照大清例律,科場舞弊案乃重罪之一,處置起來非常嚴厲,有時一件案子往往要殺戮幾十人之多。周家上下驚恐萬狀,深怕案子牽連到無辜的孩子,趕緊趁著夜色,慌里慌張地將魯迅與二弟周作人推上烏篷船,搖到紹興鄉下外婆家去躲避風頭。
在魯迅的記憶里,離家三四十里遠的外婆家安橋頭村,是一個與周家新臺門截然不同的天地。彎彎的小河繞著村莊,傍河黑瓦房錯落有致,家家屋頂升著裊裊炊煙,細窄青石板街上回蕩著綿延悠長的歌謠:“搖啊搖,搖到外婆橋……”春天里,廣袤田野上油菜花兒盛開,黃澄澄的一片,秋天則金黃色稻浪滾滾,實在令人迷戀。面對這些大自然景色,他感到心胸仿佛也會開闊許多。在農村廣闊田野盡情嬉戲,是他孩提時代最為開心與放縱的日子。他與不少農家孩子結為好朋友,在一起搖船、捕魚、釣蝦、放牛、看社戲、摘羅漢豆……鄉村孩子性格活潑,思想淳樸,個性機靈,給他留下非常深的印象。同時,外婆家的農村生活經歷,在他眼前打開了另一扇窗,使他目睹鄉村社會的生活,體會到社會最底層的農民生活的艱辛。他后來在《英譯本〈短篇小說選集〉自序》中說:“我生長于都市的大家庭里,從小就受著古書和師傅的教訓,所以也看得勞苦大眾和花鳥一樣。……但我母親的母家是農村,使我能夠間或和許多農民相親近,逐漸知道他們是畢生受著壓迫,很多苦痛,和花鳥并不一樣了。”
昨日的歡娛成為記憶,一切都已過去。這一回的外婆家避難生活,魯迅怎么也尋不回以往那種感受。失去了自由的天空,不再有歡快的笑聲,倒也罷了,整天到晚擔驚受怕也在其次,最讓他難以接受的,是眾人投射過來的異樣目光。他終于明白,在人家眼里,自己不再是官宦人家子弟,而是一名被朝廷通緝的欽犯的家屬。寄人籬下的日子似無盡頭,在長達半年的光景里,他一開始避居在鄉村皇甫莊大舅父家旗桿臺門,沒過多久,又隨大舅父遷到另一個鄉村小皋埠。無論在外婆家,還是在舅父家,他都隱約地覺得,自己不再是個受歡迎的“小貴人”,有不少人似乎對他避之不及,好像他是個“喪門星”,唯恐給他們帶來什么災禍。有些人還翻弄白眼,指指點點,說一些譏笑嘲諷之類的話。更讓他感到可氣的是,一些人包括某些親戚在內,居然在背地里稱他為“要飯的”……他平生第一次感受到所謂的世態炎涼與人情冷暖,飽嘗屈辱的滋味。從此,他漸漸變得沉默、孤獨、敏感和多疑。
祖父周福清的案子影響很大,甚至驚動了光緒皇帝,他下了一道圣旨:“案關科場舞弊,亟應徹底查究。丁憂內閣中書周福清著即行革職,查拿到案,嚴行審辦,務得確情,按律定擬具奏。”周福清知道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的道理,事情既然到了這地步,沒辦法,只好跑到官府自首。案情并不復雜,事實基本清楚。一番審訊后,周福清被判為“斬監候”,即死刑緩期執行,羈押在杭州府獄大牢。暴風雨稍稍停歇后,魯迅的鄉下避難生活總算有了個頭,他再也不愿在他人異樣目光編織的陰影下寄生,像逃一樣地回到城里周家新臺門。
接下來的歲月可想而知,那滋味比鄉下避難日子好不到哪里去。迎接魯迅的是母親充滿憂慮的目光,還有父親近乎絕望的眼神。他明白,對家里來說,祖父這棵參天大樹倒了,一切都過去了,一切都不同了。成也祖父,敗也祖父,那塊風光一時的“翰林匾”,如今寂寞地躺在房屋陰暗角落,蒙上薄薄的塵埃,化為痛苦與屈辱的記憶。科場案給周家帶來的精神上的屈辱,沉重得讓人抬不起頭來,接踵而來的物質上的困頓,使這個原先衣食無憂的小康之家一步一步陷入窘迫境地。每年秋天,省里都要進行一次秋審,處決一批在押犯,俗稱“秋決”。對周家來說,這無疑是一道地地道道的鬼門關。每當秋審之際,周福清命懸一線,周家上下都像驚弓之鳥,惶惶不可終日。幸虧周福清案發前好歹在官場上混了多年,多少還有些人脈關系,不見得都是落井下石、見死不救之徒。每當秋審前夕,周家通過變賣家產,湊足一筆款子,分別匯到北京和杭州的官府衙門,想方設法上下打點疏通。一年又一年,一次又一次,周家田地差不多賣完了,經濟上開始入不敷出,一步一步地由小康人家走向困頓。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魯迅的父親周伯宜作為科場案涉案者之一,受到相應處置,不但被取消了今后參加鄉試的資格,而且還被褫奪了先前考取的秀才身份,淪為一介草民。這對一心一意追求科舉入仕的讀書人來說,簡直是奇恥大辱,不啻于一種毀滅性打擊。周伯宜內心的苦痛無處傾訴,從此一直生活在絕望的陰影中。他脾氣變得越來越壞,經常獨自一人關在房里借酒澆愁,喝醉了還大發脾氣,罵人、摔東西。他本是位白面書生,體質羸弱,哪經得起如此這般的身心折磨,終于有一天扛不住了,口吐狂血,倒在床上,從此大病不起。祖父在蹲大獄,生死未卜,父親是家里的頂梁柱,千萬不能再倒下。家人驚恐之下,趕緊去請紹興城里最有名的大夫,希望能妙手回春。名醫隔天來周家新臺門診治一回,診金相當昂貴,所用的藥材也同樣昂貴。可以說,幾乎每看一次病,周家不得不東湊西湊,張羅一大筆款子。周家經濟上本已捉襟見肘,周伯宜不菲的醫藥費,無疑是雪上加霜。
為了替周伯宜治病,周家只好典當衣服與首飾。這差使自然落到長子魯迅身上。從三味書屋放學后,他急匆匆趕回家,從母親手中接過衣物或首飾品,先赴當鋪,再跑藥房,這樣的日子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直到父親病故。魯迅后來在《吶喊·自序》中,細述了這段辛酸往事:“我有四年多,曾經常常,——幾乎是每天,出入于質鋪和藥店里,年紀可是忘卻了,總之是藥店的柜臺正和我一樣高,質鋪的是比我高一倍,我從一倍高的柜臺外送上衣服或首飾去,在侮蔑里接了錢,再到一樣高的柜臺上給我久病的父親去買藥。”
春去春來,花開花落,父親的病非但沒見好轉,反倒一天比一天厲害起來,整日劇烈咳嗽,吐出一口口鮮血,怎么也止不住。大夫請了一位又一位,藥方換了一次又一次,結果都無濟于事。某天,大夫終于說了,醫能醫病,不能醫命。言下之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只能聽天由命。一句話,將周家老小推下絕望的深淵。魯迅十六歲那年,父親終于郁郁而故,年僅三十七歲。父親中年病故使魯迅對中國傳統醫學產生了動搖甚至懷疑,他有感于大夫所開的中藥藥方的怪異,比如像“經霜三年的甘蔗”、“同在一窠中的原配蟋蟀”等等,由此產生出“中醫不過是一種有意的或無意的騙子”的念頭。這也是他后來留學日本最初選擇學醫的基本動因。父親的亡故,標志著曾經顯赫一時的大家族徹底敗落。魯迅從官宦人家的長房長孫,淪為徹頭徹尾的破落戶子弟。
在不堪回首的歲月里,魯迅深切體會到上流社會的“虛偽和墮落”,窺見“世人的真面目”。莫要說外人,就連周家新臺門的一些本家親戚,也逐漸暴露出人性中陰暗的一面。他們以周福清入獄、周伯宜歿后魯迅家人丁變動為借口,商議重新調整周家新臺門房屋分配格局,欲以長輩之命強令魯迅簽字畫押。當他堅持說這事必須請示在獄中的祖父,人們馬上投來惡毒、刻薄的目光,使他不寒而栗。還有一回,他想買一冊心儀已久的圖書,因母親實在拿不出錢來只好作罷。一位遠房叔祖母不知怎么聽說了,慫恿說:“也許你沒有留心,到家里的大櫥抽屜里,角角落落去尋去,總可以尋出一點珠子之類的東西……”他覺得此話有點兒不懷好意,就沒理睬。沒料想幾天后,周家新臺門有一種傳言,說他為了購書,偷了家里的東西去變賣了。他后來將這段記憶寫進散文《瑣記》:周家新臺門有位本家叔祖母“衍太太”陰險地陷害他,無端散布流言對他進行中傷,使他感到“有如掉在冷水里”,“仿佛覺得真是犯了罪,怕遇見人們的眼睛,怕受到母親的愛撫”。
早年家庭發生的一系列急劇變故,打擊之深與創痛之劇,使魯迅刻骨銘心,以至在成年后,不止一次地在作品中、在給友人的書信里說起此事。直到晚年,他還在寫給文學青年蕭軍的信里說:“我的祖父是做官的,到父親才窮下來。所以我其實是‘破落戶子弟’,不過我很感謝我父親的窮下來(他不會賺錢),使我因此明白了許多事情。”家庭變故給魯迅帶來的“幸”與“不幸”,只有他本人感受最為深切。當然,在事過多年之后,他更多的是以一種較為輕松甚至是“感謝”的口吻,來談論、看待家庭變故,然而在當時,接二連三的精神與物質上的雙重打擊,恰似一層層陰霾籠罩在少年魯迅頭頂,怎么也驅之不散,使他將要窒息,仿佛生活中驟然失去了陽光、空氣和水。
他要替母親分擔憂愁,幫照料病重臥床的父親,照顧年幼的弟弟們。一個本是備受寵愛的長房長孫,過早地挑起家庭生活的重擔,默默承受著來自世俗社會的精神重壓。他后來在《吶喊·自序》里說:“有誰從小康人家而墜入困頓的么,我以為在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見世人的真面目。”家庭變故導致周家一下子從官宦人家蛻變為平民之家,社會地位和經濟地位一落千丈。家庭破落的過程中發生的許多事兒,使他深切地感受到世事人情的反復無常。他記住了街坊鄰里投射過來的歧視目光,庸醫一次次對父親病情的欺瞞,當鋪掌柜那副蔑視的神情,以及同族親戚花樣百般的欺侮等等。他深感人的復雜多變,固執地認定人性中其實隱藏著諸多見不得陽光的成分,默默地發酵、膨脹,并在時機合適的時候釋放。
家庭敗落迫使魯迅偏離了原先的人生軌道。三味書屋的讀書生活眼看著就要結束,他第一次直接面對今后人生道路的選擇。究竟何去何從,沒人能替他拿主意。當時紹興城里一般破落讀書人家子弟,最常見的出路有兩條,要么去學生意,當商人,要么去學幕,做師爺。這種科舉無望之余的人生道路選擇,雖出于萬般無奈,但在傳統社會特定的政治文化氛圍下,走起來相對輕松些。魯迅后來在《俄文譯本〈阿Q正傳〉序及著者自敘傳略》中,回憶少年時代面臨人生第一次道路抉擇時說:“我總是不肯學做幕友或商人,——這是我鄉衰落了的讀書人家子弟所常走的兩條路。”
1898年暮春,紹興護城河邊的柳樹在惠風中招搖,殘缺的城墻根下,三五位小孩在奔跑雀躍,手中長長的絲線,牽著在空中搖曳的紙風箏。魯迅感到自己像是斷了線的風箏,飄蕩天際,不知會飄向何方。船兒出了水城門,直向西行,河道漸漸寬闊起來,兩岸的景物也陌生起來。第一次遠離故土,他沒絲毫愁緒。故鄉帶給他的創痛過于沉重,一旦離去,似乎有種解脫之感。他人到中年時,在《吶喊·自序》里回憶起當年情景時說:“我要到N進K學堂去了,仿佛是想走異路,逃異地,去尋求別樣的人們。”他決定遠離紹興,遠離這個給他帶來痛苦記憶的地方,遠離周家新臺門內外那些虛偽、勢利的小人。他后來在散文《瑣記》里,甚至講了這樣一段激憤的話:“S城人的臉早經看熟,如此而已,連心肝也似乎有些了然。總得尋別一類人們去,去尋為S城人所詬病的人們,無論其為畜生或魔鬼。”
魯迅有位遠房叔祖周椒生,在南京江南水師學堂當差。那是一所洋務派創辦的新式學校,當時很少有讀書人家愿將子弟送去讀書,社會上甚至有一種說法,進洋學堂不是讀書人該走的正途,是走投無路的人將自個兒的靈魂賣給“洋鬼子”,肯定不會有啥好結果。對魯迅來說,投考這所學校至少有兩大好處,一是不用交納學費,可減輕家里經濟負擔,二是有本家親戚在做事,好歹有個照應。于是,十八歲的魯迅懷揣母親塞給他的八元路費,以一種決絕的姿態離開紹興,前往六朝古都南京城。
江南水師學堂在南京下關,規模比魯迅想象中的要小許多。幾排低矮陳舊的平房,一個露天操場,只有操場上那根高約二十丈的桅桿,才顯出與眾不同。雖說是新式學校,入學考試的題目卻是一篇地地道道的八股文:《武有七德論》。學堂課程與三味書屋不同,四天英文,一天漢文,一天作文。他頭一回接觸洋文,感到十分新鮮,不過漢文卻一點沒勁,作文更不消說了,一律八股文,如老掉牙的《潁考叔論》、《咬得菜根則百事可做論》等,他以前在壽老先生指導下不知操練了多少回。他在學校試習三個月后,被補為正式生,分派到管輪班。對此他不免有點失落。他原希望能到駕駛班,將來可面對浩瀚的大海,而管輪班只能老老實實地呆在悶熱、嘈雜的艙底,與各種復雜的機器打交道。最讓他感到失望的是,學校有些教員對所教內容一知半解,以其昏昏使人昭昭,誤人子弟不淺。比如說,有位教員煞有介事地對學生說,地球有兩個,一個自動,一個被動,一個叫東半球,另一個叫西半球。還有一位教員,衣冠楚楚,看上去好像很有學問,可一張嘴就露餡,上課點名時,居然把學生沈釗的名字念成了“沈鈞”。他感到不可思議,先前高漲的熱情在一點點地冷卻下去。
這所培養大清海軍技術骨干的學校里,原有一個游泳池,因淹死過兩名學生,被填平了,原址上非常搞笑地蓋起一所關帝廟。每到舊歷七月十五中元節,校方都要請一班胖和尚來吹吹打打,誦經施食,超度被淹死學生的亡靈。魯迅后來在文章中用“烏煙瘴氣”四字來形容這所新式學校。他感到學校每個角落都彌漫出一股陳腐氣息,讓人透不過氣來,思量著這樣下去不是個出路。說來也是天遂人愿,同年秋天,同在石頭城里的江南水師學堂的同門兄弟——江南陸師學堂,新創設了一所礦務鐵路學堂,首次對外招生。他一聽到消息,想也沒想,興沖沖跑去報考,經過初試和復試,成為礦務鐵路學堂二十幾名學生中年齡最小的一位。
如果說南京求學是魯迅人生路途中至關重要的一站,那么,真正使他受益匪淺的是礦務鐵路學堂。多年之后,他在《吶喊·自序》中回憶道:“在這學堂里,我才知道世上還有所謂格致,算學,地理,歷史,繪圖和體操。生理學并不教,但我們卻看到些木版的《全體新論》和《化學衛生論》之類了。”當時學校初創,教材奇缺,教員授課時先把內容寫在黑板上,讓學生在底下抄錄。魯迅用毛筆行書,先后抄錄了《幾何學》、《開方》、《開方提要》、《八線》等多本教材,做好封面,蓋上印章,用紙捻裝訂成冊。他抄錄的講義,字跡工整漂亮,鉛筆繪制的一幅幅圖解,線條非常清晰,足可與教員手上的印刷品媲美。
南京冬天異常寒冷,尤其是到了夜晚,西風凜冽,宿舍簡陋的門窗在寒風中噼啪作響。同學們早早地蜷曲在被窩里,有的還打起呼嚕,唯有魯迅坐在昏黃的煤油燈下,埋頭讀書。有好幾回,他實在忍不住想偷懶時,耳畔就響起臨別時母親說的話:“我們紹興人有一句老話,叫做‘窮出山’,越窮越要有志氣,千萬不要讓別人看不起。”他知道自從父親歿后,自己身上寄托著母親幾乎全部的希望。母親的叮嚀與充滿期待的眼神,成為鞭策他不斷向前的動力之源。他找到一個抵御嚴寒的方法,生吃紅辣椒,使全身感官在辛辣的刺激下保持亢奮,后來吃上癮,一度傷到腸胃。他的成績始終名列前茅,每回考試都在一二名之間。學校每月考試一次,成績優秀的學生發給三等獎章。幾個三等獎章可換取一個二等獎章,幾個二等獎章又可換取一個頭等獎章,頭等獎章多了,可換金質的特等獎章。直到畢業,全班學生中除了魯迅,誰也沒得過金質獎章。
礦務鐵路學堂監督(校長)俞明震是位維新派人物,認為年輕人在學習西方技術的同時,應與時俱進,接受西方新思想。他專門在學校開辟了一個閱報處,訂購大量新式書報,諸如《時務報》、《國聞報》、《蘇報》以及《日本新政考》、《波蘭衰亡戰史》、《巴黎茶花女遺事》等等,任由學生取閱。魯迅在閱報處第一次讀到啟蒙思想家梁啟超主辦的《時務報》等,感到十分新奇,似有清風拂面之感。林林總總的新書報,在他眼前打開了一扇窗,窗外陽光明媚,春風浩蕩。透過這扇窗,他看到了無窮的遠方,無數的人們。他正處于求知欲最旺盛的年齡,無論是科學、哲學,還是文學、法學,都表現出極大興趣,差不多到了饑不擇食的地步。一時間,閱讀數量之多,涉獵門類之廣,前所未有。
在江南水師學堂當差的遠房叔祖周椒生,悄悄關注著魯迅的變化,見他一天到晚沉湎于新書刊,不免有些擔心,有一天終于忍不住了,把他叫去,以長輩的口吻責問說:“你這個孩子,有點不對頭了,怎么能看那種書呢?”
“為啥不能看?”他輕輕地反問道。
那會兒,轟動一時的戊戌變法剛以失敗告終,譚嗣同、康廣仁、林旭等“六君子”被殺,維新派領袖康有為亡命日本。周椒生拿康有為說事,板起面孔教訓道:“康有為是何人,你知道嗎?他圖謀不軌,妄想篡位。你想想他的名字:有為。有者,‘富有天下’;為者,‘貴為天子’也。這不是明擺著要造反么?”
他覺得又好氣又好笑,但他對長輩還是表現出尊重,極力保持克制,沒有與之爭辯。無論怎么說,如果沒這位本家叔祖,自己就不會有今天,也就無從知曉外面精彩的世界。從這意義上講,他對這位本家叔祖依然心存感激。他采取了表面順從的策略,跑回學校,依舊我行我素,暢游在新書刊的海洋。
啟蒙思想家嚴復翻譯的《天演論》出版后,立馬成為暢銷書,風行大江南北。“物競天擇”、“適者生存”等新字眼,成為許多報刊的熱門用語,不斷刺激著人們的視覺神經。《天演論》是英國生物學家赫胥黎《進化論與倫理學》一書的節譯,主要宣揚達爾文物競天擇、優勝劣汰的進化論學說。嚴復的高明之處,不在于對進化論學說的簡單推介,而體現在借助自然界的生存法則,警示國人保種自強,變法圖存。魯迅聽不少人都在議論這部書,抑制不住好奇,跑到夫子廟書肆,用省吃儉用積攢下的五百文錢購回一部。
他怎么也沒想到,會入魔似的被《天演論》迷住,從沒見過的一片異常鮮亮的景色,活潑潑地跳到眼前。他終于弄明白,啥叫“物競”,啥叫“天擇”。嚴復在翻譯中常借題發揮,添加許多發人深省的按語與評論,試圖引起有識之士對中國社會現實的思考。比如嚴復指出,適者生存的自然法則,同樣適用人類社會,而人類的生存競爭,不在于人口多少,主要取決于民族的強弱。這猶如醍醐灌頂,讓他不由得往深里想,越想越覺在理。在進化論的浸淫下,他漸漸形成自己的社會發展觀:將來必勝于過去,青年必勝于老人;任何阻礙社會進步的事物,統在掃蕩之列。他覺得自個兒在精神上已脫胎換骨,應向昨日作別,開啟新的人生,遂以年輕人特有的書生意氣,刻下三枚圖章:“文章誤我”、“戛劍生”和“戎馬書生”。大意是說:過去沉湎于書本,辜負了青春年華,現要拔出劍來,做個能文能武的人。
1902年1月,魯迅結束在礦務鐵路學堂的學習,畢業考試成績非常不錯,一等第三名,堪稱優異。他的畢業文憑上這樣寫道:“選募聰穎子弟,到堂學習礦學、化學、格致、測算、繪圖等項,現屆三年畢業”,“學生周樹人,現年十九歲,身中面白無須,浙江省紹興府會稽人,今考得一等第三名。”
戊戌變法后,面對東西方列強的虎視眈眈,清政府自覺或不自覺地意識到,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不少原先被斥之為奇技淫巧的洋玩意其實非常管用,何不師夷長技以制夷?光緒皇帝下令軍機大臣:“出國游學,西洋不如東洋。東洋路近費省,文字相似,易于通曉,且一切西書均經日本擇要翻譯。著即擬訂章程,咨催各省迅即選定學生陸續咨送。”皇帝圣口一開,事兒好辦多了。許多官辦新式學堂的年輕人歡天喜地,紛紛選擇赴日留學。魯迅也一樣,渴望到國外繼續深造,學習新知識、新技術。他向學校提出申請,因品學兼優,基本上沒費周折,很快被批準了,成為礦務鐵路學堂短暫校史上僅有的五名公費留學生之一。他晚年在《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中回憶說:“維新有老譜,照例是派官出洋去考察,和派學生出洋去留學。我便是那時被兩江總督派赴日本的人們之中的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