句式中介詞結構漂移的語篇語用解釋

摘要：句式具有語篇功能，語篇功能制約句法結構。文章主要考察了否定句、假設句、條件句、時間狀語從句句中介詞結構的分布，這些句式在語篇中具有非現實性，不在敘述的主線上，屬于背景信息，具有低及物性的特點。介詞結構在小句中的漂移受及物性決定，高及物性的小句中介詞結構位于動詞后，而低及物性的小句中介詞結構位于動詞前。通過溯因推理，介詞結構在這些特殊句式中只能處在主謂之間，處在動詞之后不合語法。研究發現，真實語篇語料的考察證實了這一推測。

關鍵詞：句式；介詞結構；及物性；背景信息

中圖分類號：H146.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38268（2012）03011105

一、引 言

介詞結構在現代漢語中呈現出漂移（shifting）的特點，對普通語言學的“核心邊緣理論”[1]構成了挑戰。為什么漢語具有如此的個性呢？前人以個別介詞結構如“在+處所”，進行了考察[26]，這些研究大多基于句法和語義視角，研究方法主要為傳統結構主義和當代認知功能，其中描寫居多，對漂移解釋較少，對介詞結構漂移的整體解釋更為鮮見。有些學者將關注的焦點放在漢語介詞結構從古漢語的動詞后漂移到了現代漢語的動詞前的原因上[711]，共有五種意見，但目前仍然沒有取得一致，深入挖掘仍有必要。

本文擬從句式的語篇功能角度對此提出解釋。我們這里討論的句式指廣義的各種功能句式，比如否定句、假設句、條件句、時間句等。為什么選擇這些句式呢？首先，這些句式有個共同的特點，即非現實性。語篇語言學認為，非現實句不在敘述的主線上，即屬于背景信息。Hopper Thompson認為，背景信息應該屬低及物性[12]。林忠論證了介詞結構在句中的分布跟及物性有關[13]，那么，是不是介詞結構在這些句式中的分布也一樣證實了我們的推測？本文擬詳細考察這些特殊句式中的介詞結構的分布。其次，相對其他句式，比如祈使句，這些句式有一定的形式標志，比如否定句的“沒有”、假設句的“如果”和時間狀語從句的“時”或“時候“，這樣便于在語料中查找本文語例大都來自真實語料，少數來自網絡和自省，已在行文中一一作了標注。。

二、否定句中的介詞結構

否定是一種重要的語義范疇和語用功能，否定在句法上也有一些突出的屬性[14]。否定句是一種話語功能句子，相對于陳述句而言，語義上整個句子表示否定意義，帶有否定詞作為否定標記。我們將否定的考察限定在帶“沒有”的句式中，因為通常認為“沒有”是對“了”（完成體標記，高及物性的表現）的否定含“不”的句子并不是漢語典型的否定句，參見《現代漢語八百詞》。。

我們考察了熊召政的第六屆矛盾文學獎獲獎作品《張居正》，共108萬字左右，得到“沒有”407句，其中有介詞結構的句子20句。我們發現，否定句中很少有介詞結構出現，即使出現，他們的位置通常位于動詞短語前存現句比如“地上沒有一點亮光”我們沒包括在內。。

（1）張關保在史冊上沒有留下什么功績，死后葬在宜都。（《張居正》）

（2）董師爺轉向李延，壓低聲音神秘地說，“東翁這兩三年花在京官們身上的銀子，少說也有五六十萬兩，可是，你卻沒有在高閣老身上花過一厘一毫，東翁恕我冒昧，您這是失了門生之禮啊。”（同上）

（3）張居正剛在值房里坐定，內役還沒有把茶泡上來，便有一位吏員進來稟告說高閣老有請。（同上）

（4）早有小火者飛快報知張貴：暖轎出了乾清門，沒有向右去慈寧宮，而是向左拐，沿左崇樓文昭閣一線去了。（同上）

（5）闖王平日十分英明，為什么對這件事沒有遠見，如此失策？（同上）

上面例（1）中都是“沒有”作為否定算子的否定句，（1）句中的介詞結構為表示處所的“在”介詞結構，處在核心動詞“留下”之前；（2）句中的介詞結構也是“在”介引的介詞結構，不過與（1）句不同的是，（2）句中的處所介詞結構處在否定轄域（scope）內；（3）句中的介詞結構為“把”介引的介詞結構，也處在否定轄域內；（4）句的介詞結構為“向”，既處在動詞前，也處在否定轄域內；（5）句中的介詞結構為“對”引導的介詞結構，出現在否定轄域外，但在動詞前。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位于謂語動詞之前、主語之后。

我們將收集到的20例帶有介詞結構的句子根據介詞進行分類，發現其中施事類“被”、“讓”共5例，占25%，如例（6）；介引對象的“對”、“拿”、“替”、“給”有9例，占45%，如例（7）；表示處所的“從”、“中” 2處“中”在“折子中”已經是后置詞，這里一并算作介詞結構。，占10%，如例（8）；介引同事的“和”2例，占10%，如例（9）；介引受事的“把”、“將”2例，占10%，如例（10）。

（6）“此一時，彼一時也”，馮保抄手站立，并沒有被孟沖的氣勢嚇著，而是似怒非怒、似笑非笑地回答，“孟公公你大約也知道了，這王鳳池領進四個野小子擅入大內，這是犯了殺頭的禁令。（《張居正》）

（7）張鯨乘轎出了紫禁城，去吏部和都察院辦完傳旨的事，想著收了大名府知府的銀子，不但沒有替人家逢兇化吉，反而收監拘讞。（同上）

（8）但是，坐在小轎里的人，卻沒有從這歌聲里分享到采蓮女對愛情的渴望與憧憬。（同上）

（9）咱說過，這訪單是偷看的，皇上并沒有和咱議論這事。（同上）

（10）幸而闖王豁達大度，又值初來河南，百事草創，可能并沒有把這事放在心上。（同上）

不難看出，在否定句中，處在動前的介詞結構以“對象”短語占絕大比例，介引施事的次之。

接下來，我們想想為什么四百多例否定句中，才出現這么少的含有介詞結構的句子呢？這其實不難理解。因為，介詞所標注的是旁格（oblique），是句子的非必有成分。從語篇的角度來說，否定句是背景信息，不是主要信息，因此句子沒有必要出現那么多旁格。

否定句不在敘事的主線上，屬背景信息，因此，介詞結構在否定句中只能位于動前。

三、疑問句中的介詞結構

疑問句也是一種話語功能句式，疑問是一種重要的交際手段。人類語言普遍存在的疑問句基本功能類型有兩種：是非疑問句（yesno question）或者極性問（polarity question），以及特指問句（whquestion）[14]。劉丹青認為還有一種功能特殊的“回聲問”，這種問句不是就客觀世界的有關信息提問，而是就話語本身發問。

就整體功能而言，不管是哪種疑問句，它們都處在話輪轉換位置，都不具有敘述性，當然也就不在敘述的主線上，所以都是低及物性。一般疑問句在世界語言中具有更強的一般共性，現代漢語中一般疑問句的標記通常為居于句尾的附綴性助詞（clitical particle）“嗎”。因此，我們這里取一般疑問句為對象考察介詞結構的分布。我們推測，介詞結構在疑問句中的分布一樣也應當處于動詞前。

我們考察了矛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茶人三部曲《筑草為城》，共34萬字，考察了帶有“嗎”的句子，我們發現了418例一般疑問句，其中帶有介詞結構的句子20例，如：（以下例句均選自《筑草為城》，不特別標明）

（11）“新聞民工”還能在北京租到房嗎？

（12）然而，中國電影真的在世界影壇上雄起了嗎？

（13）我不是又喝了你們的竹筒茶，為你們唱了祝福歌嗎？

從句法上看，我們發現這20句都是介詞結構位于動詞前，只在1個句子位于動詞后。位于動后的句子為“你想想，這些年來，要不是我頂著，你還能坐在這個位置上嗎？”這個例子并不能構成我們假設的反例，因為介詞“在”處所題元標記經過重新分析，在雙音節驅動下，已經融入（incorpation）了動詞，劉丹青（2008）稱這種現象為重新分析的無標記化[14]。除此之外，句中動詞“坐”為非動作動詞（表示狀態），及物性也是很低的。

下面我們分析這20例中介詞的種類。我們發現，處所介詞“在”、“里”（后置詞）5例，占總數的25%，如例（14）；與事介詞“和”、“與”7例，占了總數的35%，如例（15）；對象介詞“對”6例，占30%，如例（16）；目的介詞“為”1例，占5%，如例（17）。

（14）幾個摩拳擦掌的核心人物，不約而同地來到得茶身邊，他們要得茶在最短的時間里做出判斷：如果一旦發生沖突，吳坤還會承諾他曾經許下的諾言，不在校園里實行紅色恐怖嗎？

（15）得茶暗暗吃驚，這些話雖然和他所看見的傳單上的內容不一樣，但有一種口氣卻是相通的，那就是唱反調的精神，禁不住便問：“三爺爺，近日沒有和得放聊過什么嗎？”

（16）激情使她靈感如雷擊電閃，她理所當然地想：吳坤為什么不敢動那個楊真，是他對岳父有惻隱之心嗎？

（17）羅力聽了這話，攤開一雙大手十根手指，問嘉和他已經坐了幾年牢，嘉和看著那雙累累傷痕之手，說，十年有余了；羅力又問：我犯得著為那余下的幾年做狗嗎？

上面例（14）中“在校園里”修飾“實行紅色恐怖”，作處所狀語；例（15）中“和得放”修飾“聊”；例（16）中“對岳父”修飾“有惻隱之心”；例（17）的“為那余下的幾年”修飾“做狗”。這些一般疑問句，都處在背景信息上，沒在敘述的主線上，及物性低。其實，我們根據及物性特點，比如賓語的受影響性和個體性，上面四句的賓語例（16）（17）為抽象賓語，例（15）為無指的“什么”，例（17）也為無指的“狗”，同樣能判斷它們的低及物性。當然，它們的動詞謂語也是具有低及物性的。總之，我們認為，在一般疑問句中，介詞結構位于動詞前，是與整個句子的低及物性相一致的。

四、假設句中的介詞結構

Hopper Thompson認為，現實性（realis）是及物性高低的參項之一[12]。具有現實性的句子及物性較高，非現實性的及物性低。那么，非現實性句子又指什么樣的句子呢？非現實性句子主要指假設句、條件句、時間句等。

這里所說的假設句指的是假設狀語從句，然而國內漢語基本上沒有狀語從句的概念。漢語學界首先劃分單句和復句，復句再分為聯合式和偏正復句[14]。正如劉丹青所言，復句中的偏句通常被看成“分句”，而不被看成狀語。漢語尤其是口語中，復句多用意合（hypotactic），不用形式上的連詞連接。但并不是說漢語就完全沒有連接復句的手段，我們認為，漢語中假設復句即使不用連詞的地方，我們也可以補上，比如“明天下雨，我們就不去野炊”，也可以說成“假如明天下雨，我們就不去野炊”。

本節要考察假設句中的介詞結構分布，我們也就采用這樣的手段，即帶有“假如、假設”等連接手段的句子，這樣雖然會漏掉很多假設句，但我們認為，在實際語篇中找到的語料肯定是具有代表性的。因為帶有“如果、假如、假設”等形式標志的句子一定是假設句，但不帶有“假如、假設”標志的句子不一定是假設句。

我們選取矛盾文學獎獲獎作品路遙的《平凡的世界》，共79.6萬字。除開“假設”沒有例句外，找到“假如”的從句6例，其中1例含有介詞結構，如例（18）；含有“如果”的假設從句331例，其中含有介詞結構的共21例，如例（19）。（下面例句都選自《平凡的世界》，不特別注明）

（18）再說，假如給雙水村來一個名額呢？

（19）是的，如果一生非要和一個男人在一塊過日子的話，她第一個就想到了少安。

觀察語例，我們發現跟前面的否定句稍稍不同，在這些含有介詞結構的假設句中，有些介詞結構位于動前，如例（20）；有些位于動后，如例（21）。

（20）如果中午不在山里吃飯，他回家吃完飯，碗一撂，就到自留地去了。

（21）如果出身于一個光景好而有地位的家庭，接到一個自己毫無興趣的女人的求愛信，那也許會不以為然的；甚至象對侯玉英這樣有生理缺陷的女人，說不定還會產生一種不愉快的情緒。

例（20）中介詞結構位于動前，跟我們的假設一致：低及物句式中介詞結構位于動詞前。那么，為什么會出現像例（21）這樣的語例呢？我們認為，“于”介詞結構是古漢語遺留下來的，而且現代漢語中由于重新分析的無標化制約，很多動詞后面的介詞“于”可以省略不出現了，如下：（我們以“出身”為例進行google網絡搜索）

（22）柏寒出身悲劇演員，戲劇天賦曾長期埋沒。

（23）田圭佑像小貝一樣踢球，出身體育世界堪稱奇跡。

（24）張艾嘉出身名門，好萊塢明星曾與母親約會。

在上面的例句中，“出身”后面都沒有“于”，這可從反面證明我們的假設。因為上面三組例句都是新聞標題，新聞標題具有話題性，整個句子不處在敘述的主線上，由于介詞結構處在動后具有高及物性，這時就將介詞結構中的介詞省略，從而化解了新聞標題的背景性與動后介詞結構的高及物性之間的矛盾。

除開5例介詞結構位于動后的情況（其中“出身于”3例，1例“在”，1例“到”），我們還得到16例含有動前介詞結構的語例。其中，介引施事的“讓”1例，如例（25）；介引與事的“和”3例，如例（26）；介引處所的“在”8例（其中包括1例“從”），如例（27）；介引受事的“把”2例，如例（28），介引工具“按”1例，如例（29）。

（25）他們都知道，一個男生和一個女生這樣過分親密的交往，如果讓班里的同學們發現了，會引起什么樣的反響——那他們也就別想安寧地過日子了！

（26）因此上說，你如果和向前成了親，你登云叔和你二爸就成了親戚，他就再不好意思和你二爸作對了；那你二爸的日子也會好過一些……

（27）如果從礦部大樓里走出一位女干部，整個廣場便會掀起一陣無聲的嘩然。

（28）是的，衣、食、住、行、吃、喝、拉、撒、睡，如果把群眾生活安排不好，秩序不好，沒有一個好的條件和環境，什么也就無從談起；古人都講安居樂業哩，不安居，何以樂業？

（29）是的，如果一個人是按自己法則壽終正寢，就生命而言，死者沒有什么遺撼，活著的人也不必過分地傷痛。

分析語料發現，表示處所的介詞結構占了50%的比例，表示背景性的信息中，時空定位性起了很大作用，因為要表達背景，必須將作為參照體的事物（entity）或事件（event）錨定（anchored）。這時，使用動前介詞結構在時間和空間上加以限定，是漢語通常采取的手段。

五、時間狀語從句中的介詞結構

跟假設句一樣，由于漢語傳統語法沒有時間狀語從句的概念，因此，漢語的時間狀語也不是非用從屬連詞不可。劉丹青認為，漢語時間狀語標記與時間名詞或代詞有密切關系，通常由名詞虛化而來的“時”或者“時候”引出[15]。時間狀語從句本身表示時間有現在、過去、將來等情況。就從句作為主句時間背景的范圍來看，則有同時（如：你外出時要注意身體）、有起點無終點（如：自從他來了，我就不得安寧）、無起點有終點（如：到你走為止，他的表現一直很好）幾種情況。

我們這里僅就最為典型的時間狀語標記“時候”、“時”為代表，考察介詞結構在時間狀語從句中的分布特點。我們考察了劉心武小說《鐘鼓樓》，全文共計26.5萬字，發現在實際語料中，“時候”引出的時間從句很少，更多的是使用“時”，我們搜到的含有介詞結構的帶“時”或者“時候”的從句共29例，其中“時候”只有1例。如：（本節語料選自《鐘鼓樓》）

（30）當那賣豆汁夫婦的女兒在湖邊心情怡悅地歇息時，她萬沒想到大禍即將臨頭。

（31）當澹臺智珠當年從戲校畢業的時候，她怎想得到今天會過這樣一種生活呢？

我們發現，這些時間從句中的介詞結構都位于動詞前面，沒有發現位于動詞后的介詞結構，這跟我們的預先的假設是一致的。時間從句屬于背景信息，不處在敘述的主線上，所以及物性低，這跟動前介詞結構的低及物性是一致的。

我們來考察一下這些句子中介詞結構的種類。發現介引處所的“在”占了整個29例中的15例，超過了50%，如例（32）；其余的處所起點（source）介詞如“從”5例，如例（33）；表示趨向（goal）的“往”、“朝”各2例，如例（34）和例（35）。也就是說，表示空間處所的介詞共22例，占將近76%。其余的介引與事的“跟”1例、“和”2例、“給”1例；介引工具的“以”1例。

（32）取了原料，在他家小廚房里擺弄起來時，何師傅就把煙嘴擱到一邊……

（33）剛從薛家溜出來時，他心里一度充滿了狂喜。

（34）當人家往壺里沖水時，他斜倚著，微閉著眼，分明是在享受著。

（35）當他牽著小竹朝前走去時，他才意識到左手中還握著盧寶桑給他的那樣東西。

不難發現，時間狀語從句的介詞結構分布跟疑問句和假設句中的分布基本一致，都處于動詞前面。從功能主義的角度來看，相同形式的背后一定有相同的功能促動，這個功能就是言談中信息的“背景性”。

六、結 語

本文考察了介詞結構的分布與特殊句式的關系。傳統的句法分布研究通常從語義、句法的角度去考察，可是由于漢語介詞來源本身的復雜性，加之漢語句法關系缺少形態，因此常常很難得到統一的解釋。從語篇功能的角度來考察，似乎這一問題可以得到合理解釋。

及物性是語言句子層面的一種復雜現象，對句子的結構至關重要。它是一種語法關系，這種語法關系編碼句子所描述情形的參與者之間的區別。特殊語用句式，如否定句、假設句、時間句，由于不在敘述的主線上，因此屬于背景信息，及物性低，這些句式中的介詞結構都處在動詞前面，與整個句式的低及物性特征相吻合。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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