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木匠

梁木匠是個粗木匠。粗木匠專干粗活兒：誰家蓋房，請他制梁定脊；誰家有白事，請他釘棺封棺；誰家買了架子車，請他打上架，全是粗活兒。沒人請時，他就下鄉(xiāng)買樹，帶著木桿和軟尺，騎輛破自行車，到一個村，就高喊誰賣樹。碰上賣家，就看樹、量樹，搞價錢。劃算了，就先交定錢，第二天拉著車子帶著徒弟和工具來出樹。有單賣樹干的，也有整樹走的，買下整樹的，要連樹根、樹干、樹枝全拉走。

梁木匠是東北街人，名叫梁山水，鎮(zhèn)人都開玩笑喊他“梁山泊”。據說他爹是個私塾先生，當初為兒子起名“梁山水”確是由“梁山泊”而演化來的。老先生說不求兒子為情化蝶，只求兒子能成為學問人。不料梁山水卻不愛讀書，從小上學就愛逃學，逃進棺材鋪里看師傅們做棺材。趕巧他父親死得早，沒人管束了，后來就干脆輟學進了棺材鋪，當了三年學徒。出師后他開始獨當一面，專干粗木活計，很是自得其樂。

梁木匠家在東北街的大坑北沿，院子很大，院門很闊，主要是便于運樹進院。他收兩個徒弟，每天除去下鄉(xiāng)出樹運樹外就是拉大鋸。

有時候，梁師傅也拉大鋸。與梁師傅拉大鋸的多是他的妻子。妻子叫胡玉妮，鎮(zhèn)東八里鄭埠口人。胡玉妮是木匠世家，從小就會拉大鋸。梁師傅是二婚，胡玉妮比他小八九歲。由于是二婚，所以他們的兩個孩子還小，都才上小學。每到吃飯時，回到家進門就喊餓，進屋抓著饃就吃。直到這時候，梁師傅才讓停鋸，對胡玉妮說：“做飯吧！”

兩個徒弟都是鎮(zhèn)上人，光授技不管飯。梁師傅的大徒弟叫雷強，南街人；二徒弟叫李娃，和梁木匠是一條街上的，兩家相距不遠。雷強歲數較大，快三十歲了。雷家過去是地主，由于成分高，雷強至今還未找到對象。雷強高個，方臉直鼻，眼睛卻很秀。他上過初中，學木匠活兒很快。李娃家窮，其父和梁木匠有些交情，只可惜早逝，只剩下他母子二人。梁木匠可憐他，便收他為徒。李娃很老實，是個悶葫蘆，但干活兒很實在。梁師傅對兩個徒弟很滿意，明是徒弟，實是為他打工，掙到錢裝進了他自己的腰包里。兩個徒弟為學到手藝，也從不敢有別的奢望。但梁師傅也是明白人，放話說雖然是新社會了，但老規(guī)矩不能隨便改，還是滿三年出師，出師后每人送一套家伙，自個兒去獨立門戶。

平時，若有人家建房上梁或釘棺木，梁師傅也帶徒弟去干活兒。有時去一個，有時兩個一同去。那時候農家都窮，待客菜很少，有時也上一碗肉。中午上肉時，梁木匠不叨。師傅不叨，徒弟也不敢動。三個人只吃蘿卜白菜。等到晚上，梁師傅開始叨肉。徒弟見師傅叨，也叨，只是很謹慎，叨一筷子就望師傅一眼，如果師傅瞪眼了，就不再叨。有時梁師傅怕徒弟誤會，就塌著眼皮兒吃飯，一直到結束也不抬眼皮兒。這樣一來，主人家就知道梁師傅有規(guī)矩，而這規(guī)矩是為主家著想，就很感激。人一感激就要夸獎，時間長了，梁師傅就有了好口碑。口碑好了，生意隨著就紅火。所以，在那個困難年代，梁師傅的面色常泛著紅潤，很讓人羨慕的那種紅潤。

但是，令梁師傅很難想到的是，雷強竟然與自己的老婆相好。這個秘密是李娃暗示梁師傅的。李娃說雷強和胡玉妮是中學同學，二人在學校就有意思，只是胡的父親不同意這門親事，因為雷家成分高。

梁師傅開初聽到這種暗示，并未往心里放。雷強和胡玉妮歲數差不多，同班上學并不奇怪。學生時代，男同學喜歡女同學或女同學喜歡男同學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稍有不正常的是，雷強至今未婚，而且根據他的聰明程度決不甘心這輩子當個粗木匠，可他竟然來這里整天拉大鋸，而且是一副無怨無悔的樣子，就不能不讓人起疑心。找出了這種不正常，梁師傅就不得不往心里放一放，自梁師傅一上心，怎么看都覺得不對勁兒了。比如胡玉妮看雷強時的目光里仿佛有火似的，她與雷強說話聲音又柔又低。而雷強看胡玉妮時目光很堅定，那堅定是一個成熟男人對情婦的堅定，有經驗的男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來。

梁師傅的經驗來自李娃的母親。事實上，在李娃父親未死之前，梁師傅就與李娃的母親來往親密。為遮掩這種親密，梁師傅就與李娃父親交上了朋友。梁師傅也像別的好男人一樣，自從李娃父親死后他就有了一份責任心，對李娃母子照顧有加，暗地里沒少幫助他們。他原以為自己稍稍風流一下不會有什么意外，沒想現在后院卻發(fā)生了危機。為防發(fā)生有損名聲的事兒，他決定提前讓雷強出師。

聰明的雷強此時已看出了蛛絲馬跡，從師傅的眼神中他已悟出師傅要采取手段。他在師傅當斷未斷時就主動提出了離開木匠鋪的要求。師徒二人心照不宣，一個講明不得不離開的理由，一個佯裝真心挽留，最后達成協議，雷強不要師傅送的家什，只要求將買家什的錢給他。梁師傅自然高興，很大方地給了雷強一百元錢。當晚，他還讓胡玉妮炒了幾個菜，讓李娃作陪，師徒三人很放開地喝到大半夜。那天晚上雷強發(fā)揮極好，一下將梁師傅和李娃全灌醉了。

雷強將師傅與師弟灌醉的目的很明顯，那就是臨走之前他要與胡玉妮告別。他安頓好師傅和師弟，便走進了胡玉妮的房里。二人相擁而泣，一副要永別的樣子。

就在這時候，李娃母親走進了房間，二人吃了一驚，睜著驚恐的眼睛望著她。李娃母親很溫和地笑笑，說：“二位就此別了吧！梁師傅壓根兒沒醉，他不好意思過來，讓我告知你們，要你們好合好散，以防都壞了名聲！”雷強這才“恍”出個大悟，望了李娃母親和胡玉妮一眼，然后對著梁師傅所在的房里磕了個頭，說聲：“師傅，俺對不住您！”說完，起身走了……

從此，雷強就離開了小鎮(zhèn)，聽說去了新疆。幾十年了，也沒見他回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