賣羊肉的老方

老方叫方國同，回民，住在西街清真寺旁邊。老方個子高，背有點兒弓，眼睛很大，鼻梁很高，留滿須，一看就是個穆斯林。老方賣羊肉不是坐攤兒，是走街串巷的那種。他不挑擔，也不挎籃，而是推肉車子。肉車子就像土牛，獨輪，半人高，后面有兩條腿，也有兩個車把。車廂是平的，周圍有一拃高的護板，上面刻著具有民族特色的花紋。護板也是波浪形的，漆了顏色，很艷，車廂靠車把的那頭兒，有個長方形的小木箱，是盛錢用的。車前頭，有一根豎起的粗鐵絲，上面掛了“清真”的木牌，一面還有回文，下面是紅布條兒，褪成了白色，質(zhì)地也薄了不少，一動就飄飄蕩蕩。

老方主要是賣熱羊肉，肉出鍋，時間多是下午兩點以后。因為生肉是中午下鍋，等熟肉出鍋正好是下午兩點左右。鄉(xiāng)下的飯，兩點半。那時候正是農(nóng)村的午飯時間，也是賣肉的最佳時機。老方將羊頭雜碎集中在一個盆內(nèi)，用很白的麻布蓋了，再將熟羊肉放在另一個大盆里，也用熱濕麻布蓋了，這才推車沿街吆喝。一般情況下，老方的路線是固定的，大多是先去北街，從北街口拐到衛(wèi)生院，然后再從衛(wèi)生院到東街，一路高聲吆喝。老客戶一般都守時，對老方的聲音也熟悉。吃老方熱羊肉的多是鎮(zhèn)上的小生意人。生意人一賺錢嘴就饞，知道老方的熱羊肉又爛又香又衛(wèi)生，就單等他路過門口時買一些。老方的叫聲很高昂，而且是嘎嘣脆的那種，短促有力，而且只喊這么一句：“熱羊肉，熱羊肉！剛出鍋的熱羊肉！”在過去的那些艱難的歲月里，這聲音是極其饞人的。

到了冬天，老方的肉車子上還賣一種垛子肉。所謂垛子肉，就是把十幾只整羊的肉煮熟之后，趁熱垛在一起，用繩索捆了，壓成一個大坨子，長方形的，有幾十斤重。這種肉可以涼調(diào)，下酒最好。誰家來了客人，要擺出幾個小菜，這種垛子肉在當時算是其中最高檔的一個。

老方的肉鋪子在十字街一角，一間門面房，兩個門，后面有個很小的院子，也是一間房那么大。肉鍋支得很高，鍋臺很寬厚——寬厚的目的是便于放肉放盆什么的。煤灶是大口的，下面的渣洞很深，可以用鐵锨大锨大锨地掏爐渣。老方每天早晨趕集買活羊，買了當下就宰。因為是回民，宰羊時要請阿訇。阿訇宰羊很瀟灑，背著一只手，另一只手執(zhí)刀。宰羊戶將羊按牢了，扳過羊頭，阿訇口中念念有詞，一刀下去了事，剩下的工作全由宰羊者來處理。很早的時候，鎮(zhèn)收購站里收羊皮。羊皮分頭等二等三等。為賺錢，老方買羊時很注意羊皮的尺寸和毛皮的質(zhì)量，因為羊皮能賣上好價錢，賺頭就大。老方剝羊皮時很小心，開皮之后，一般不用刀，全手拳頭搋。老方搋羊皮的樣子很兇，多是口咬帶血的尖刀，一手朝外拽著剝下羊皮，一手在羊皮與肉之間使勁兒搋，一用勁兒眼一瞪，與口中帶血的尖刀組合起來，給人的形象就極其猙獰和兇狠。

肉鋪的后院很亂，因為宰羊、剝羊、倒臟都在那個小天地里，所以就顯得臟、亂、差。好在剝好的羊不放在那里，而是掛在鋪子里的肉架子上。老方煮的熱羊肉好吃，有一個重要的技術就是熱剝熱下鍋。老方技術嫻熟，一般剝一只羊用不了10分鐘。就是說，10分鐘前還在“咩咩”叫的活羊轉眼間就下到肉鍋里了。老方完成任務后，剩下的活計就由他的妻子去完成。老方的妻子姓李，也是鎮(zhèn)上人，娘家也是回民，從小對煺羊頭、倒臟、洗下水都十分熟練。幾個羊的下水她一個挎到潁河里，在河里洗干凈后再回到鋪子里下肉鍋。那時候，肉鍋早已沸騰，老方已站在肉鍋前開始用小鐵抓翻肉了。

每天熟肉出鍋時，老方總要挑最大的羊心留一個，專放在盆底，誰也不賣，專給北街一個寡婦留著。

北街的寡婦姓宋，叫宋蕊，丈夫因病早逝，撇下一個女兒叫小荷。小荷長到5歲時，發(fā)現(xiàn)嘴唇和手指肚兒有些發(fā)紫，通過檢查，方知是先天性心臟病。這種病，當時的中國只有北京和上海的大醫(yī)院能動手術。手術費和住院費很昂貴。而且聽說還必須提前一年掛號，有時兩年還排不上號。宋蕊家窮，自然治不起。后來不知從何處聽到一個偏方，說是吃心補心，所以宋蕊就給女兒買心吃。豬心太大，買不起，只好買羊心。開初，她都是在老方的羊肉鍋前等。后來老方就不讓她跑了，說肉車子推到你家門口時，我喊一聲，你出來取就是了。

再后來，老方看宋蕊家困難，就不再收她的錢。這本來是件善事，不料卻給老方招來了非議。有人說，老方為何平白無故給寡婦送羊心？送羊心肯定是別有用心！還有人說，這叫以“心”換心，老方送去熱羊心，宋蕊肯定會給他一顆心！老方聽到這些流言，并不放在心上，每天照樣給小荷送羊心。可是，偏方能治大病在小荷身上卻沒出現(xiàn)奇跡，盡管她每天吃一個羊心，但病情卻不見減輕。聽醫(yī)生說，小荷的病為“房缺”，就是心臟沒長好，必須動手術補一補。這下讓宋蕊犯了難，為給女兒治病，她決定高價出嫁，誰若能拿出錢來治好小荷的病，她就不論年齡大小，和他成親。

可是，那年月，有錢人極少。大家估算了一下，小荷的病至少需要一萬元。而一萬元在當時是個天文數(shù)字，不少單身漢想娶宋蕊，可惜沒有錢，所以，宋蕊的決定傳出去許久，也沒人來應婚。

老方覺得宋蕊母女可憐，就背著妻子，偷偷將攢下的3000元錢給了宋蕊。宋蕊很是感動，對老方說：“老方哥，這讓我如何感激您呢？我沒什么能報答，只有一個女人身，你若要我就給您！”老方一聽這話，半天沒吭，許久了才說：“要說不喜歡你，那是假話，但我?guī)湍闳菫橹⒆樱瑳Q沒有別的意思！你千萬別往別處想。你若一想，怕是臟了這錢哩！”宋蕊一聽，更是覺得老方的人格高尚，“撲通”給老方跪了下去，連磕了幾個頭，驚得老方不知所措，急忙扶起宋蕊，說：“你這是干啥？使不得，使不得的！”

由老方的3000元墊底，宋蕊將身價降到7000。趕巧此時從新疆農(nóng)場回來一個老轉兵，雖然年過半百，但手中攢有一萬多元錢，經(jīng)人撮合，娶了宋蕊。

宋蕊婚后，向丈夫說了老方的恩德。老轉兵也很感動，當下取出3000元錢，夫妻倆一同到老方的羊肉鋪，將錢還給了老方。

這本來是件好事情，可老方的老婆卻起了疑心。為什么老方背著自己給寡婦送錢？平白無故圖個啥？老方的老婆越想越覺得內(nèi)中有問題，就跟老方大鬧了一場，直鬧得滿鎮(zhèn)風雨。老方呢，又沒辦法證明自己只是好心助人，有苦說不出，最后只好承認和宋蕊有染，并向老婆保證，日后永不再犯。看丈夫真的承認了，老方的老婆也沒了主意，又憋悶了幾天，事情就平息了下去。

眾人都說，果真老方嘗了腥兒，就說他不會白幫人的！

好在那時候宋蕊母女已隨那個老轉兵去了新疆，“男女關系”中缺了女方，事情就顯得寡淡無味。眾人議論一陣子，漸漸就沒了興趣，每天只盼著老方的熱羊肉早點兒出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