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著呢”語串的構成差異及其演化歷程

關鍵詞： A著呢；偏大量；主觀化；詞匯化

摘 要： “A著呢”語串序列存在“A著/呢”、“A/著呢”兩類不同深層形態。兩類形態在A的選擇限制上既有共通性，又有差異性。“A著/呢”、“A/著呢”分別源于“A著/哩”、“A/著哩”。“A/著哩”則由強行錯配的“A著/哩”形式受主觀化機制和“著哩”詞匯化的影響演變而來。

中圖分類號： H109.4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例如：

（1）我一看見她，就沒有好氣，說：“我現在正忙著呢！有什么事，以后再說吧！”（于光遠《我在“文革”初期的滑稽人生》）

（2）福貴，你是老昏了頭，城里人心眼壞著呢，鳳霞整天給別人家干活還不累死。（余華《活著》）

例（1）“忙著呢”應分析為a類形態“忙著/呢”；例（2）“壞著呢”應分析為b類形態“壞/著呢”。

李文山[1]、王彥杰[2]對b類形態進行了研究，但并未考慮a類形態與b類形態之間的關系，且在何種“A”能夠進入“A/著呢”問題上存有較大分歧，前者認為處于反義關系的性質形容詞都能進入，后者則認為處于反義或相對關系的性質形容詞如果“只關涉一個量級維度”，其“小量”形式無法進入。孫家鑫[3]雖對a、b兩類形態都作了考察，但將兩類形態完全割裂，也沒有考慮到其相互間的聯系，對相關現象缺乏合理解釋。

本文在已有成果的基礎上，重點討論以下三個問題：一、a、b兩類形態的句法、語義差異；二、a、b兩類形態中“A”的選擇限制；三、a、b兩類形態的發展、演變關系。為使討論對象保持均質，本文的形容詞“A”以鄭懷德、孟慶海[4]《漢語形容詞用法詞典》為調查范圍，詞典未收的暫不討論。

一、兩類形態的句法語義差異

a類形態，“A著”在句中一般充當謂語。例如：

（3）老王出去了，一摸，呀，腿還熱著呢。（老舍《殘霧》）

（4）“樓市還冷著呢？”類似這樣的“問候語”在南京房產圈內比比皆是。（《現代快報》 2010年3月12日）

b類形態，“A”在句中能夠充當謂語和補語。例如：

（5）剛采來的新茶，新鮮著呢。（《常德日報》2010年5月9日）

（6）我現在長得快著呢，我能為了自個兒跟人斗。（老舍《鼓書藝人》）

例（5）“新鮮/著呢”作謂語；例（6）“快/著呢”作補語。

通過語料調查，我們發現無論是a類形態中的“A著”還是b類形態中的“A”都沒有充當定語、狀語以及主語、賓語的用例。

語義表達上，a類形態表達性狀A“現時延續”，b類形態表達性狀A在程度上的“偏大量”[5]534強調。比較：

（7）坎肩已不見了，胸前全是白沫子與血，還濕著呢。（老舍《四世同堂》）

（8）我們年齡大，可我們的心態年輕著呢。（《新鄉日報》2010年9月15日）

兩類形態的表義差異，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著”和“呢”是否已經詞匯化。b類形態中，“著呢”已經詞匯化為復合語氣詞；a類形態中，“著呢”并未詞匯化，是“著+呢”的形式，“著”表持續，“呢”表語氣。張斌曾分別指出，語氣詞“呢”有“突出焦點”[6]408的作用；語氣詞“著呢”則“表示一種自信的語氣，帶有說服對方的意味”[6]704。

a類形態所表達的“現時延續”義源于“著”，“呢”的作用在于凸顯這種意義。部分a類形態的意義表達有時不太穩定，容易向b類形態的意義游移（shifting），往往要借助具體語境或某些副詞性成分來固定。例如：

（9）她將身子挨靠過去，作出嬌媚的笑容，“今晚中秋節，正寂寞著呢。你來了真好。”（廉聲《月色猙獰》）

例中的“寂寞著呢”應分析為a類形態“寂寞著/呢”。但若不考慮上下文語境，再把前邊的時間副詞“正”去掉，只說“寂寞著呢”就極易理解成“很寂寞”的意思，即b類形態“寂寞/著呢”。

b類形態中“著呢”用來表達“自信”語氣以使他人信服。而表達這樣一種語氣采用“大量”強調是常用的經驗手段之一，因為程度越大、力度越強，往往越容易使別人認可。從使用b類形態的語用意圖看，說話人是想通過“偏大量”強調使受話人認可、信服其對A的程度判定。產生此意圖的深層原因是因為說話人對現實情況存在如下主觀判斷：受話人在A的認識上會有所保留或程度較低，達不到自己對A所判定的程度。該前提性的主觀判斷，是說話人采用“偏大量”強調這種表達形式的重要驅動力。這符合人們基本的認知經驗：當一個定識（assumption）想取代另一定識時，其在力度上必須盡可能地要強于被取代定識[7]。即，說話人通過拔高A的程度，以期能使受話人認可自己，對A的認識達到與自己相同的判定程度，這也正是一般認為“‘著呢’帶有夸張語氣”[8]739的由來。

二、兩類形態中A的選擇限制

a、b兩類形態之間關聯緊密，有時甚至難以分清。例如：

（10）S又說了一大堆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得之吾幸失之吾命等等安慰我鼓勵我的話，大詩人，您就不能省省，此刻我難過著呢。（網易教育論壇 2009年11月25日）

例中的“難過著呢”即便聯系具體語境，也既能理解成a類形態，表達“正難過著”的意思，又能理解成b類形態，表達“很難過”的意思。

考慮到兩類形態既有區別又有聯系，我們把A的選擇限制細化為兩個層次，分別稱為“基本限定”和“特別限定”。前者統轄a、b兩類形態中A的選擇限定，后者分管a、b各自形態中A的選擇限定。

2.1 基本限定

a、b兩類形態中的A需滿足下述基本限定：A必須是光桿性質形容詞。該條件可用“有界—無界”理論[9]來解釋。

a類形態表達A“現時延續”，A特征何時消失，并不確定，具有“無界”屬性。因此，其中的A需是“無界”光桿性質形容詞。A若是非光桿性質形容詞、性質形容詞重疊式或狀態形容詞，其均是“有界”的，會在表達上造成“界性”沖突。

b類形態表達A的“偏大量”程度強調，同樣體現“無界”屬性。就“偏大量”而言，其界限實際并不明確，究竟什么范圍內算是“偏大量”無從劃定。亦即，作為一種反映說話人主觀意圖的表達形態，“A/著呢”本身是“無界”的，其中的A自然也只能是“無界”光桿性質形容詞。

2.2 a類形態中A的特別限定

由于a類形態表達A“現時延續”義，所以其中的A一方面要有“動態性”或能被“動態化”以獲取“動態性”，另一方面要能與“著”相結合。有些A雖符合基本限定，但仍不能構成a類形態中，如“險、雄偉、真誠、秀麗、清脆”等。

這里要區分“動態形容詞”與“形容詞的動態化”。前者指形容詞的一個小類，通常與“靜態形容詞”相對；后者指一種手段方法，目的是使某些形容詞獲取“動態性”。換言之，有“動態性”的形容詞存在兩類：一類是先天承載的，即動態形容詞；另一類是后天賦予的，即被動態化的“非動態”形容詞。比較：

（11）到家的時候，上個月我媽在肯塔基買下的那匹公馬給送來了，家里正熱鬧著呢。（格利特·米歇爾《飄》）

（12）昨天我在后山下了個套子，趁午后太陽紅著呢，咱邊走邊聊，去看看能逮個啥雞呀兔呀的，晚上老伯給你燉著吃。（《西安晚報》2009年10月29日）

上面兩例均應分析為a類形態。區別在于，例（11）中“熱鬧”為“非動態形容詞”，例（12）中“紅”為“動態形容詞”（這里不包括比喻義的“紅”）。前例的“現時延續”義要借助副詞“正”來穩定，若去掉“正”，通常就會被理解成“很熱鬧”。后例的“現時延續”義不需借助其他手段來穩定，“紅”自帶動態性，當然，如果再加上一些有助于穩定的形式，“現時延續”義會更加明顯。比較例（12）、（13）：

（13）“左胳膊也傷了，你看，現在還紅著呢！”順著申雪的手指，記者看到她的左肘處果然紅腫一片。（《揚子晚報》2009年7月4日）

由此不難看出：a類形態中，A若屬動態形容詞，整個形式的表義比較穩定；A若屬被動態化的“非動態”形容詞，整個形式的表義往往不太穩定。

同時，由于“著”表“持續”，這就要求a類形態中與“著”搭配的A要有“可變性”，即在性狀上存在繼續發展、變化的空間，不能恒定不變。因為只有在A具備“可變性”時，才需要去說明其仍處于“現時延續”的狀況之下，并未變化；若A“不可變”，始終如一，則無需另再說明其性狀的延續存在。張國憲指出，事物性狀的變化、發展有兩種形式[10]，一種是由初始狀態向終結狀態的變化、發展，如“生-熟”；另一種是由初始狀態向完結狀態的變化、發展，如“松-緊”。前者具有“單向性”，不可逆，“生”的性狀可以變成“熟”的性狀，反之則不行。后者具有“雙向性”，可逆，“松”的性狀可以變成“緊”的性狀，“緊”的性狀亦可變為“松”的性狀。處于初始性狀的A能繼續向前變化，處于完結性狀的A能逆向變化，二者均可與“著”結合。但處于終結性狀的A，由于其恒定不變，沒有發展、變化出新性狀的可能，所以缺乏與“著”相結合的基礎，無法在a類形態中出現。

2.3 b類形態中A的特別限定

b類形態對A進行“偏大量”強調，因而其中的A在語義上需要具備“可度量”特征。這種“可度量”特征可分為“客觀可度量性”與“主觀可度量性”兩類。“遠、深、長、高”等屬前者，是客觀上可度量的；“美、好、壞、調皮”等屬后者，是說話人在主觀心理上認為可度量的。具有這兩類可度量特征的光桿性質形容詞A能構成b類形態。例如：

（14）“他的煙袋長，長，長著呢！……”（老舍《小坡的生日》）

（15）羅松桑周的父親一再叮囑次成尼瑪老師，“以后你要多費心了，你要嚴格些，兒子調皮著呢。”（《成都日報》2010年6月29日）

有些A雖符合基本限定條件，但由于“不可度量”，不能進入b類形態，如“真、錯、對、正、反”等。表“真假判斷”義的形容詞“假”比較特殊，其原本是不可度量的，不能進入b類形態，但由于表“虛偽、虛假”義的“假”具有主觀可度量性，經常用于b類形態，受到高頻效應的輻射影響，現在也開始偶爾用于b類形態中。比較：

（16）王起籬嗤笑，“得了吧，他還禁欲派鼻祖，這家伙假著呢，死在他手上的女人都夠上一個連了。”（長風文學網《春半明媚秋光冉》）

（17）呵呵，看出來了吧，現在綠景的盤面，假著呢！（東方財富網《綠景地產終有日，乘風破浪尚待時》）

例（16）的“假”表“虛偽、虛假”義，例（17）的“假”表“真假判斷”義。

三、兩類形態的發展、演變關系

3.1 “V著（O）哩”的出現與“A著/哩”的形成“哩”有時也寫作“里”，但實質是一回事，不影響問題的討論，本文除用例外，一律寫成“哩”。

通過語料檢索，我們發現“V著（O）哩”最早出現在宋元之際。“V著（O）哩”形式應是源于語氣詞“哩”在“V著（O）”基礎上的直接后附，以此表達陳述語氣。例如：

（18）喪乃我喪，未喪乃我未喪，我自做著天里。（《二程語錄》）

（19）乾飯也做著里，稀粥也熬著里。（《樸通事》）

“A著/哩”的形成基本與“V著（O）哩”同時，其用例在元代已為數不少。例如：

（20）俺哥哥，你還健著哩。（《全元雜劇·便宜行事虎頭牌》）

（21）他若念出“可可”二字來，便是誤犯俺大官諱字，我扣廳責他四十。這廝倒聰明著哩。（《全元雜劇·錢大尹智寵謝天香》）

這可能是人類認知上的“共推機制”作用于語言中的結果。漢語中，動詞與形容詞之間具有很多相通性[11]，當動詞獲得某種資格時，就極容易同時推動形容詞也獲得該種資格，最終形成共生、并存局面。

3.2 “著哩”的詞匯化與“A/著哩”的產生

翟燕提出“從‘V+著哩’到‘A+著哩’”[12]的觀點，這暗含了“著哩”的詞匯化源于“V著哩”的意思。但考察翟文“V著哩”用例，我們發現其中要么“著”與“哩”間可以插入賓語O，要么“哩”能被刪去。而詞匯化了的形式是不允許作如此變化的，這說明“V著哩”中“著哩”并未詞匯化。現轉引兩例，以資驗證：

（22）馮媽媽道：“累你好歹說聲，你二娘等著哩。”

（23）桂姐道：“齊香兒他在王皇后親宅里躲著哩。”

3.1指出，“A著/哩”是“共推機制”的產物。這種“共推機制”實際上非常“泛化”，并未考慮A與“著”搭配的適應性問題，除能與“著”搭配的形容詞外，一些無法與“著”搭配的形容詞也強行形成了“A著/哩”表達形態。比較：

（24）人參正缺著哩，最好價錢。（《老乞大彥解》）

（25）長國姑，你說將功折罪也是。只可惜來遲了，被王樞密先奏過圣人，說你劫了法場，毀了詔書，毆辱大臣？龍顏大怒著哩。（《全元雜劇·謝金吾詐拆清風府》）

例（24）中，“缺”符合2.2分析的相關條件，能與“著”組配；例（25）中，“大怒”不符合2.2分析的相關條件，與“著”組配屬于強行錯配。

從語義表達層面來說，正常搭配的“A著/哩”表“性狀現時延續”，語氣詞“哩”用來突出“焦點”“A著”。強行錯配的“A著/哩”由于“著”本就不能與A結合，故此表義重心完全落到A身上，“哩”表客觀陳述語氣，“著”作為持續體標記的功能由于在表達中喪失了既有表達價值，開始走向弱化。

其后，由于認可度慢慢提高，強行錯配的“A著/哩”逐漸成為一種常規形態，并由起初客觀表述A性狀發展為對A性狀進行“偏大量”程度的主觀強調。這實質上是表達漸趨“主觀化”的過程，其使“意義變得更強烈地聚焦于說話者”[13]23。例如：

（26）我若氣惱時，今夜你心里還不知怎地惱著哩。（《今古奇觀·喬太守亂點鴛鴦譜》）

（27）問你甚么言語，小心答應。官尊著哩。（《今古奇觀·俞伯牙摔琴謝知音》）

兩例中的“惱著/哩”、“尊著/哩”都是說話人主觀上對性狀A進行程度認定，含“偏大量”強調意味，帶有明顯的主觀化印跡。

張誼生也指出，主觀化可能是導致語言表達方式發展的誘因，可以是突破語言既定程式的動力[14]。當強行錯配的“A著/哩”由客觀表述A性狀發展到主觀強調A性狀的程度時，“著”作為持續體標記的功能進一步衰退，其對A而言非但不再重要，反而會影響說話人主觀情態的表達和理解。由此，“著”被迫向后移動與“哩”結合，借以拉開與A的距離，強行錯配的“A著/哩”形式實現“分界轉移”（boundary shift），演變為新形式“A/著哩”。進而，在漢語雙音化優勢韻律傾向的影響下，臨時配搭在一起的“著”和“哩”逐步發展成為韻律詞“著哩”。

高頻重復使用是引發語法化的一個重要原因[15]，語法本就是由于日常較高頻率的使用而成為慣例并固定下來的準則[16]。作為具有特定表達功能的“A/著哩”，隨著使用次數的增多，其表達形式與表達功能之間的規約性變得越來越強，并最終獲得人們在認知上的重新分析（reanalysis）。最遲在明代中晚期，新形式“A/著哩”中的“著哩”徹底詞匯化，“A/著哩”發展成有別于“A著/哩”的一類獨立形態。“A著/哩”專門用于表性狀A“現時延續”，“A/著哩”專門用于表性狀A的“偏大量”強調。比較：

（28）正值小兒病重了，我心里正亂著哩，打發他去了。（《繡像金瓶梅詞話·第六十回）

（29）那怪大著哩！上拄天，下拄地；來時風，去時霧。（《西游記·第六十七回》）

例（28）中的“亂著呢”應分析為“亂著/哩”，例（20）中的“大著呢”應分析為“大/著哩”。

3.3 “呢”對“哩”的全面替代

到清代中期，“呢”在漢語中開始全面替代“哩”，“A著/哩”與“A/著哩”也不例外。所不同只在于，“A著/哩”中“呢”替代“哩”是詞的替代，“A/著哩”中“呢”替代“哩”是詞內成分的替代。例如：

（30）老爺正在局子里忙著呢。（《官場現形記·第三十九回》）

（31）那說書說古的，菩薩降妖捉怪的多著呢！（《兒女英雄傳·第八回》）

例（30）“忙著呢”應分析成“忙著/呢”，例（31）“多著呢”應分析成“多/著呢”。至此，漢語中“A著呢”的兩類不同表現形態全部定型。

綜上所論，a、b兩類形態的發展、演變脈絡可以梳理如下：

V著哩（共推機制）表性狀A“現時延續”：A著/哩（常規組配）表性狀A“現時延續”：A著/呢（詞語替代）

客觀表述A的性狀：A著/哩（強行錯配）主觀強調A的“偏大量”程度：

A/著哩（分界轉移）主觀強調A的“偏大量”程度：A/著哩（重新分析）

主觀強調A的“偏大量”程度：A/著呢（詞內成分替代）

四、結論

現代漢語中，“A著呢”語串序列存在兩類不同表現形態：“A著/呢”、“A/著呢”。“A著/呢”表性狀A“現時延續”；“A/著呢”表性狀A的“偏大量”強調。兩類形態中的A均需是光桿性質形容詞。“A著/呢”中，A必須是動態形容詞或能被“動態化”，并且不能表“終結”性狀；“A/著呢”中，A必須具備“可度量”特征。從歷時角度看，兩類形態分別源于“呢”對“A著/哩”和“A/著哩”中“哩”的替代。“A/著哩”則是由強行錯配的“A著/哩”由于語法化和詞匯化的作用逐步演化而來。

致謝：本文在寫作中得到張誼生教授的悉心指導，與張斌博士、劉丞博士的討論也獲益良多，謹致謝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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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