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V+Num+是+Num”構式;語用功能;浮現意義;心理期待
摘 要: “V+Num+是+Num”構式具有特殊的語用功能與修辭效果,作為判斷句它具有解說與申辯功能,并且可以傳遞不同的情感態度。“V+Num+是+Num”構式語用功能的產生受到構式的浮現意義、“V”的語義以及人們的心理期待等因素的制約。
中圖分類號: H146.3 文獻標志碼: A 文章編號: 1001
上述構式擁有特殊的語用價值與修辭效果。從形式上來看,構式的前半部分是“動作動詞+數量詞”,后半部分是“判斷動詞+數量詞”。為方便研究我們將這類構式記作“V+Num+是+Num”。研究發現A組的例子后面都可以添加“不V白不V”,而B組卻沒有這種用法,比如可以說“吃一口是一口,不吃白不吃”,但是一般不說“活一天是一天,不活白不活”。非但如此,兩組例句所流露出的言者的處世態度也有很大差異。為什么同樣的構式會存在不同的句法與語用功能?本文試圖從語義和語用的角度探討這一問題,尋求其存在差異之根源。文中例句凡源于北大語料庫者,其后均作了簡要標注。
“V+Num+是+Num”構式的語用功能
“V+Num+是+Num”構式,從字面上來看,并沒有傳遞任何新的信息,也沒有表達什么規約意義,甚至讓人感覺到它純粹是廢話,是一種冗余的信息。如“吃一口是一口”,“一口”當然是“一口”,不可能是“兩口”或其它。按照格賴斯的合作原則[1],說話人在說這句話時,故意違反了數量原則,話語不夠詳盡,但說話人相信聽話人知道自己仍然遵守合作原則;而聽話人也知道說話人依然遵守合作原則,這樣他就會透過這一構式的字面意義努力尋找話語的言外之意,從而保證交際的成功進行。我們認為“V+Num+是+Num”構式的語用功能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一)解釋與申辯功能
“V+Num+是+Num”構式是以判斷句的形式出現的,呂叔湘[2]認為肯定的判斷句主要有解釋和申辯兩種作用,解釋是顯性的,申辯是隱性的。我們認為“V+Num+是+Num”既然是一個肯定判斷句,就要受到判斷句句型的制約,也就同時具有解釋與申辯兩種功能,現分述如下:
1.解釋功能
現代漢語中的“是”用法多樣,可以用來判斷、標識、對比及強調[3]。這四種功能劃分的標準并不是完全統一的,存在著交叉關系。在“V+Num+是+Num”構式中,“V+Num”提出一個話題,“是+Num”對其進行陳述、說明。在這個判斷句中,“是”兼有判斷與標識作用:一方面“是”詮釋了前一個“Num”與后一個“Num”之間的關系;另一方面,作為焦點標記,“是”強調了后一個“Num”。如例(3)中“做成一筆”是話題主語,“是一筆”就其內涵作出陳述說明,兩個“一筆”盡管形式相同,但語用功能不同。前一個“一筆”承上文“廣告”而來,是已知信息;后一個“一筆”在信息流中傳遞未知信息,是需要重讀的尾焦點。需要強調的是,“是”在具體語境中可替換為實義動詞,從而使句子的語義具體化、明朗化。比如:
(2)走一步是一步,慢慢來。(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
(3)一些小廣告公司的確是無本經營,做成一筆是一筆,只要有賺頭,不賠就行,他們唯一的手段就是“回扣”。(《人民日報》,1993年)
例(2)中的“是”相當于“看”,由于對事態的發展感到茫然,他們只好試探著以觀其變;例(3)的“是”從上下文來看應是“賺”,強調了一些小廣告公司惟利是圖、見好就收的心態。言者一般先擺出自己的觀點、心態,然后補充、強調或解說持這種心態的原因,因此“V+Num+是+Num”構式往往位于句首。
上述“走一步看一步”、“做成一筆賺一筆”我們可記作“V1+Num+V2+Num”,它與“V+Num+是+Num”格式存在根本性的區別:V1+Num+V2+Num”是普通的“SVO”單句形式,但從語義上看,它更傾向于緊縮復句,比如“走一步看一步”具有承接關系,“做成一筆賺一筆”具有假設關系,前一個“一筆”指“一筆生意”,后一個“一筆”指“一筆錢”;而“V+Num+是+Num”是表判斷的單句,具有特殊的語用功能,這一點后文將作具體闡述。我們把“是”理解成具體的動詞,這只是為了理解語義的方便,其實它們是兩種性質完全不同的格式。我們知道詞語的指稱和陳述功能可以兼容或轉化[4],“V+Num”在這里由行為范疇轉指事件范疇,作為話題性主語。
2.申辯功能
申辯事物就是肯定或否定思維對象具有或不具有某一特征。從邏輯上看,“V+Num+是+Num”格式是一種“無聊”判斷,前后兩個“Num”形式相同,它并沒有對構式的內涵作出具體的解說,句子的語義是語境賦予的。“V+Num+是+Num”格式不是一種客觀的判斷,其主觀色彩濃郁,在對“V+Num”這一言語行為進行解說、評價的同時,也具有申辯作用。“V+Num+是+Num”構式其實是對“V+Num又怎么樣?”的申辯,提問者對“V+Num”所指代的行為不以為然或心存疑慮,比如“逮一個是一個”就是對“(你)逮(這)一個又怎么樣?”的申辯。再如:
(4)打小起沒人指派,她會擇菜煮飯,騰下手便去分放堆在院子里的破爛:每天睡前給母親打水泡腳;下學了,總是先提著飯盒給父親送飯;進了初中,一到晚上自己端上凳子,借著大門口路燈的昏暗光亮學習。母親不忍,怕弄壞了孩子的眼睛,女兒張著小嘴說:
“你不是常說,居家過日子,能省一個是一個嗎?”
母親沒有責怪女兒犟嘴,而是抱起她的額頭狠狠地親了一口。(徐慧《生死淘金女》,《傳奇故事》2009年第2期)
(5)幫助困難企業,并不是要搞攤派,分任務,而是從實際出發能幫一點是一點,注意體現平等互利原則,這樣才不會損傷大家扶持困難企業的積極性。(《人民日報》,1995年)
例(4)中,母親不忍心讓女兒劉惠在昏暗的路燈下讀書,女兒用媽媽經常教導她的“能省一個是一個”這句話來為自己辯護,這樣母親不但“沒有責怪女兒犟嘴”,反而很受感動。例(5)中,針對一部分人錯誤地認為幫助困難企業就是“搞攤派,分任務”,言者據理力爭,指出在立足現實的基礎上盡可能地幫助困難企業,既體現了社會主義的平等互利原則,也有助于提高困難企業職工的積極性。
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發現,申辯功能是言者對“V+Num”這一言語行為進行解說、評價,多是強調這樣做的價值與意義,因此流露出的感情是積極向上的。而例(1)中B組的例句由于流露出的多是消極、悲觀、被動的情緒,因此它們就不具有申辯功能。
解釋與申辯是“V+Num+是+Num”格式同時具有的兩種不同的作用,二者相輔相成,因為解釋本身就是申辯的一種方式,申辯的過程也是解釋的過程。
(二)傳情功能——表遇事時的情感態度
對“V+Num”所指代的行為事件,言者受自身及周圍環境的制約,可能會流露出不同甚至相反的處世態度,我們可以細分為以下兩個方面:
1.積極樂觀的情感態度
(1)滿足與慰藉
說話人對某一行為帶來的結果或者存在的性狀,不認為它存在不足,或即使存在不足,他也不會去抱怨它、嫌棄它;相反,說話人安慰、勉勵聽話人(有時是自我安慰)應該學會知足,不可強求,應該對已經擁有的東西感到慶幸,以此勉勵對方不要泄氣,要繼續朝著既定的目標努力。如:
(6)要發揚“千里百擔一畝苗”的精神,多澆一畝是一畝,多保一畝是一畝,千方百計做到適時春播,苗全苗旺。(《人民日報》,1996年)
(7)出路只能是加快改革,不拘一格,采用多種辦法,活一個是一個,早活一天就早主動。(《人民日報》,1994年)
(8)我是讓你通知,辦法由你自己想,撤下來一個連是一個連,這點道理也不懂嗎?(柳建偉 《突出重圍》)
例(6)強調“適時春播”的重要性,多澆一畝田也許收入并不大,但言者并不嫌少,相反動員、鼓勵人們要注重積累,要抓緊時間抗旱保苗。例(7)“活一個是一個”是說企業改制可以采用多種形式,只要有利于盡快盤活企業就行,哪怕只“活一個”都可以讓人看到希望、得到安慰,從中我們可以感受到言者改革企業的決心與態度。例(8)是說應該把損失降到最低點,哪怕是只撤下來一個連,也是無可厚非的。
(2)積極進取
言者似乎是提出一種策略性的方案或計劃,對眼前的情況比較樂觀,對未來充滿了信心,他強調做事情應該穩扎穩打[5],循序漸進。比如:
(9)走一步是一步,離目的地進一步。(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
(10)種一塊是一塊,十年以后你瞧!(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
(11)遼寧各級領導干部沒有坐以待斃,而是帶領人民與洪水搏斗,能保住一段是一段,能保住一點是一點,拉開一個個死拚硬斗的戰場。(《人民日報》,1995年)
例(9)是鼓勵對方要積極進取,告誡他再小的進步也是進步,都是在向目的地步步靠近。例(10)對“種一塊”的意義和價值給予了充分的肯定,言者可謂是信心百倍。例(11)“能保住一段是一段,能保住一點是一點”這種并列構式的運用,突出表現了遼寧各級領導干部在洪澇自然災害面前毫不氣餒、毫不退縮,他們采取積極的行動,力爭取得最大的勝利。
2.消極悲觀的情感態度——消極、懶散,自暴自棄
與前一種情況恰恰相反,有些人由于對眼前的現狀不滿,或是感到前途渺茫,無所適從,于是對生活失去了信心,喪失了斗志,得過且過,甚至自暴自棄。“V+Num+是+Num”格式的運用,可以充分地表達這一部分人的心態。比如:
(12)多洗洗澡,多聽聽戲;茶館酒肆與妓院戲園反顯出繁榮,活一天是一天,且先賺個快活。(老舍《蛻》)
(13)他們以為人生有限,快活一天是一天。(彭荊風《綠月亮(3)》)
例(12)是說一部分人缺少正確的人生觀,貪圖享受,不去面對現實,而是消極地游戲人生;例(13)批評了“他們”及時行樂的消極人生觀,揭示“他們”內心的空虛、慵懶。
“V+Num+是+Num”構式語用功能的制約因素
這里存在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按照句法相似性原則,“意義相近,形式相似”[6],句法上相同或相似的結構式表達的意義應該有共同之處。那么“V+Num+是+Num”構式為什么會有不同的甚至是截然相反的語用功能呢?我們認為這和“V+Num+是+Num”構式的浮現意義和“V”的語義以及人們的心理期待都有關系。
(一)“V+Num+是+Num”構式的浮現意義
浮現意義是從大量句式中概括出來的,具有不可推導性[7]。陸儉明[8]就構式語法理論概括了四點:構式是形式與意義的匹配;構式本身能表示獨立的意義;構式的形式與意義不能從其組成部分推導出來;構式具有生成性而不具有轉換性。所以“V+Num+是+Num”構式的浮現意義不是任何一個具體句式的字面意義,也不等同于“V+Num”與“是+Num”的語義之和,我們可將其抽象概括為“最大限度(盡可能)地做某事”。盡管例(1)中兩組構式的語用功能不同,但它們有著極為相近的變換規則,都可以變換為“最大限度(盡可能)地V”。比如表積極意義的“賺五元是五元”、“種一塊是一塊”是指“最大限度地賺(種)”,表消極意義的“騙一會兒是一會兒”與“挨一天是一天”也是指“盡可能地騙(挨)”,這種意義是整個“V+Num+是+Num”構式賦予的。
從認知的角度來看,人類有保護自我的本能,對個人有利的東西則希求多多益善,反之,則盡可能地予以規避,即希望把危害降到最低點。正是這種趨利避害的心理促使“V+Num+是+Num”構式產生了不同的語用功能。
(二)“V”的語義
不同的語用義是語境的差異造成的,在這里主要是隨著“V”的詞匯意義的不同而變化。當“V”表達“收獲”義時,言者在程度上力求多一點是一點,多多益善,甚至會達到不知足、貪得無厭的地步,比如在口語中我們常聽到這樣的說法:“吃一個是一個,不吃白不吃”、“占一點是一點,不占白不占”。這樣的例子很多,出現的大致構式是“V一個是一個,不V白不V”。當“V”具有“失去”義時——既包括失去具體的物品,也包括失去生命、時間等抽象的事物。失主會感到很惋惜,但自身又不能把它挽留住,于是精神上受到打擊,進而產生消極情緒。當“V”的意義相反時,其語用差異尤為明顯,比如,掙錢的時候人們大多傾向于“多一個是一個”;而在需要花錢的時候則希望“少一個是一個”。例(1)中A組的“V”基本上是自主動詞,B組的“V”多為非自主動詞,因此A組后可添加“不V白不V”,而B組則不可。“活”、“挨”是被動地等待,“騙”在這里是“騙住”的意思,能騙多久取決于被騙者的覺悟程度,騙局隨時都有被揭露的可能性。“V”如果是形容詞,也都是使成式的,如“快活一天是一天”,“快活”為使動用法。
有些情況下,“V”的語義相同,同是“V+Num+是+Num”,“是”的語義指向可以不同,從而表達了不同的句式意義,比如:
(14)a.喂一口是一口,不喂白不喂!
b.喂一口是一口,不然,那么多孩子什么時候能喂完?
a句是用來強調喂到孩子肚子里的食物越多越好;與之相反,b句中言者把喂孩子當做一種任務,認為給孩子喂的東西即使很少也要堅持。
(三)言者的心理期待
寬泛地講,“V+Num+是+Num”構式中的“V”要么具有失去義,要么具有獲得義。“給予”和“獲得”雖然是兩個方向相反的動作,但都屬于“甲給予乙某物”這一認知框架中。對甲來說是給予,相對于乙來說則是獲得,語義指向不同罷了。這和言者的心理期待有關。不利于言者自身的東西,則希望自己“失去”而把災禍轉嫁給別人,可稱為負向期待;正向期待與之相反,言者希望得到對自身有正面影響的東西。可見,負向期待是言者不希望出現的,因此就希望越少越好,盡可能去避免它;正向期待是言者期盼發生的,因而要求多多益善。比如:
(15)……體會抓到什么叫做人生苦短了,快樂的機會抓到一次是一次,他相信自己不會亂抓,起碼的分寸還是有的。(池莉《來來往往》)
(16)……人是在兒童教化院出身,沒有受過正式教育,對于生活極不負責,過一天是一天,毫不為明天擔憂。(《讀書》第75卷)
例(15)“抓到一次是一次”是說抓到快樂的機會,這是他期望得到的,希望這樣的機會越多越好,構式較好地表達了他對生活的熱愛,也流露出他積極進取的人生態度;例(16)“過一天是一天”是“對于生活極不負責”的具體表現,被稱說的那個人在一天天地打發著日子,浪費著美好的光陰和生命,這是他不希望發生的,構式十分傳神地刻畫了他那種消極、慵懶的神態,我們似乎都能聽到他來自心靈深處沉重的嘆息聲。
由此看來,例(1)中的兩組例句具有相同的浮現意義,都表示“最大限度(盡可能)地做某事”。但是由于兩組中“V”的詞匯意義及言者心理期待的不同,A組句子具備解說、申辯及表達積極樂觀的情感態度三種語用功能,而B組句子只具備解說及表達消極悲觀的情感態度等語用功能。按照投射理論[9],動詞語義對句法形態具有決定作用,因此A、B兩組例句出現的語境及變換的規則并不完全重合。從認知的角度來看,“V+Num+是+Num”構式的形成我們可用舞臺模型理論、空間映射理論以及范疇化理論作出解釋。
參考文獻:
[1] 何兆熊.新編語用學概要[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0:154.
[2] 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M]∥呂叔湘文集:第一卷.北京:商務印書館,1990:60.
[3] 石毓智.語法的認知語義基礎[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2000:290.
[4] 姚振武.指稱與陳述的兼容性與引申問題[J].中國語文,2000,(6):564-570.
[5] 呂叔湘.現代漢語八百詞[M]. 北京:商務印書館,1981:439.
[6] 沈家煊.句法的相似性問題[C]∥束定芳.語言的認知研究——認知語言學論文精選.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4:103-116.
[7] 張伯江.從施受關系到句式語義[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231.
[8] 陸儉明.關于構式語法理論[R].北京:2009年全國語言學暑期高級講習班宣講論文.
[9] 沈園.句法—語義界面研究[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7.
責任編輯:鳳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