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庸言》編輯思想的變與不變

摘要：《庸言》是梁啟超在辛亥革命后從日本回國創(chuàng)辦的當時中國發(fā)行量最大的政論刊物。該雜志秉承梁氏一貫的憲政主張。從梁啟超任主筆到黃遠生任主編，《庸言》的編輯思想既有不變，亦有轉(zhuǎn)變。其不變體現(xiàn)為：始終宣傳憲政和新民思想，貫徹報刊是社會改良工具的理念。而轉(zhuǎn)變體現(xiàn)為從獨立、主觀到公正、客觀，從政論演繹到注重事實，從政論工具到公共輿論平臺。

關鍵詞：《庸言》 梁啟超 黃遠生 政論 公共輿論

一、《庸言》創(chuàng)刊背景

戊戌變法失敗后，梁啟超避禍日本。辛亥革命后的1912年，袁世凱就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tǒng)，同年10月8日，在袁的多次邀請下，梁啟超結(jié)束流亡生涯回國。他回國后即表達了不入政界而希望通過辦報來議政、指導時局與社會的主張。在此背景下，《庸言》半月刊于1912年12月在天津創(chuàng)刊，梁啟超任主筆，吳貫因任編輯，由北京正蒙印書局印刷發(fā)行。

《庸言》創(chuàng)刊于推翻滿清帝制、地方分權(quán)與中央集權(quán)、民主共和與君主立憲激烈爭論的時期，這注定了雜志問世伊始，便重論政、干政的編輯思想。至于該如何論政，梁啟超定下了“庸言庸行”的主基調(diào)。刊物取名于《荀子·不茍》中“庸言必信之，庸行必慎之”之句，合于《周易·乾》中孔子對九二爻辭的闡發(fā)，即日常言論講究誠信，日常行為力求謹慎。對此梁啟超解釋曰：“庸之義有三：一訓常，言無奇也；一訓恒，言不易也；一訓用，言其適應也。”“不入乎其軌者，或以為深賾隱曲，而實布帛菽粟，夫婦之愚可與知能者也。”[1]這段話表達了梁啟超不以奇談怪論，以平實通俗之語，公允謹慎之言進行民眾啟蒙與社會改良的編輯思路。

因梁啟超的意見領袖威望，集聚了一批當時有影響的知識分子參與撰評，其中包括嚴復、林紓、陳家麟、丁世峰、周善培、藍公武、麥孟華、黃為基、張東蓀、陳三立等。因名家云集，《庸言》第1號即“印萬份，頃已罄，續(xù)訂者尚數(shù)千”，至1913年4月“己銷行一萬五千份矣”。[2]成為當時中國發(fā)行量最大的刊物。欄目設置有“建言”“譯述”“藝林”“特載”“雜錄”，內(nèi)容兼顧政治與學術(shù)。雜志出版到1914年第二卷改為月刊，因梁啟超在袁世凱政府任職及吳貫因參與創(chuàng)辦《大中華》雜志，改由黃遠生任主編，1914年6月5日終刊。在1年零8個月的出版時間里，梁啟超和黃遠生賦予《庸言》既相同又不同的編輯思想。

二、《庸言》編輯思想之不變

《庸言》編輯思想之不變體現(xiàn)于自創(chuàng)刊至終刊都承繼了梁啟超自戊戌變法以來的憲政與新民思想，貫徹報刊社會改良的理念。這一點，無論是梁啟超、吳貫因，還是黃遠生都一以貫之。雜志刊發(fā)的《憲法之三大精神》《專設憲法案起草機關議》《憲法問題之商榷》《論憲法之性質(zhì)及其形式》等文章全面闡發(fā)了舊式文人、學者型政治家的“立憲改良與開明專制”思想。梁啟超在《庸言》《發(fā)刊宣言》中稱：“現(xiàn)在之國勢政局，為十余年來激烈、溫和兩派人士之心力所協(xié)同構(gòu)成。以云有功，則兩俱有功；以云有罪，則兩俱有罪。”又言：“若謂前此曾言立憲之人，當共和國體成立后，即不許其容喙于政治，吾恐古往今來普天率土之共和國無此法律。吾儕唯知中國為中國人之中國，盡人有分，而絕非一部分人所得私。前清政府以國家為其私產(chǎn)，以政治為其私權(quán)，其所以迫害吾儕不使容喙于政治者，無所不用其極。吾儕未嘗敢緣此自餒而放棄責任也。況在今日共和體之下，何至有此不祥之言？此鄙人所為欲賡續(xù)前業(yè)，常舉其所信之言論與天下相見也。”[3]吳貫因表達了其重“國家利益”，贊成“君主立憲”的主張，指出“人民僅為組織國家之一要素，故國家為重，而人民為輕。茍人民之利益與國家之利益沖突時，只能犧牲人民之利益，以殉國家，而不能犧牲國家之利益，以殉人民。蓋國之不存，人民且無所托命，而奚論其利益也”。[4]

政治主張方面，《庸言》反映的是進步黨溫和的中間立場，贊成中央集權(quán)，不主張地方分權(quán)，既不滿于袁世凱的專制，也批評國民黨的激進，強調(diào)國家論和新民論。“在政治上，梁氏提出了‘保育政策’‘開明專制’‘國家主義’的治國方針。他認為革命之后，‘今日之大患，在全國民距心力發(fā)動太盛，而同心力失其權(quán)衡’，因此須‘恢復秩序’，‘舉整齊嚴肅之政治，以范疇保育之精神’。所謂保育政策，也就是開明專制，或者共和中兼有幾分專制的精神（中國立國大方針》）”。[5]新民方面，梁啟超在早年主辦《時務報》時就提出：“閱報愈多者其人愈智，報館愈多者其人愈強。”[6]經(jīng)過多年的人生淬煉，梁氏關于社會改革與“新民”的理路已漸趨成熟與溫和。主筆《庸言》期間，他認為“鄙人行以言論，轉(zhuǎn)移國民心理，使多數(shù)人由急激而趨于中立，由中立而趨于溫和，此其所長也。分途赴公，交互為用”。[7]

黃遠生任編輯后，進一步闡述刊物的“憲政”“新民”思想與社會功能。黃遠生與梁啟超一樣，既不贊成暴力革命，也不贊成復辟皇權(quán)。“今日無論何等方面，自以改革為第一要義。夫欲改革國家，必須改造社會；欲改造社會，必須改造個人。社會者，國家之根底也；個人者，社會之根底也。國家吾不必問，社會吾不必問，他人吾亦不必問，且須先問吾自身，吾自身既不能為人，何能責他，更何能責國家與社會。試問吾自身所以不能為完全為人之故安在？則曰以理欲交戰(zhàn)故，以有欲而不能剛故。故西哲有言曰：寡欲者改革家之要素也。繼自今，提倡個人修養(yǎng)，提倡獨立自尊，提倡神圣職業(yè)，提倡人格主義，則國家社會雖永遠陸沉，而吾之身心固已受用不盡矣。吾之懺悔，此物此志而已。”[8]他將社會比喻為一個“大機軸”，認為一切社會，人物都是該大機軸的一部分，而報刊也在此社會機軸之中，受社會運行規(guī)律的支配。指出：“吾此區(qū)區(qū)之報，亦在此一大機軸之中，其為遁嬗乘除，以符于組織精美之公律者，亦豈能外？”[9]

三、《庸言》編輯思想的轉(zhuǎn)變

黃遠生接手《庸言》編輯后，編輯思想發(fā)生了兩方面的轉(zhuǎn)變。首先是從獨立主觀到公正客觀的轉(zhuǎn)變。自創(chuàng)刊始，《庸言》就擎出了“獨立公正”的主張。在宣稱“獨立”的編輯思想方面，梁啟超規(guī)定，“啟超所為文皆署姓名……對于各種問題撰述，諸君各自由發(fā)表意見；啟超獨立發(fā)表意見，雖最敬愛之師友，其言論行事，啟超一切不負連帶責任。”[10]而“公正性”則體現(xiàn)于，刊物封面上始終在“庸言”二字之下印有“The Justice”兩個英文單詞。而在《中國立國之大方針》一文中他宣稱“吾黨今純?nèi)涣⒂诿顸h地位，與現(xiàn)政府絕無關系，此志皎然，可矢天日”。[11]然而當理論付諸實踐時，卻因為主筆及撰述群體的政治主張以及當時復雜的時局而難以實現(xiàn)。名為“公正”，實則“主觀”。

作為戊戌變法的主要領袖之一，梁啟超本就不是一個現(xiàn)代意義上的職業(yè)報人。報刊是政治工具的思想，是他那一代報人難以逾越的局限。政治上，其回國后首次赴京期間即趨總統(tǒng)府與袁秘密會晤一次。袁答應每月饋贈梁3000元大洋，梁啟超也答應“維持政府”。他利用袁以圖政事的意圖決定了《庸言》不可能奉行不偏不倚的公正立場。梁曾分析：“國中有二大勢力，常為政治改良之梗者，一日官僚社會之腐敗的勢力，二曰蕎民社會之暴亂的勢力。”他承認，改良派為“愛護平和維持秩序”“不得不注全力以遏亂暴派之謀破壞者，而不知不識之間或遂為腐敗派所利用”。而此所謂的亂暴派，即指國民黨，對于他們“須加以制裁者，使不得逞”。言論上的黨派性在1913年初國會選舉之事上表現(xiàn)得尤為突出。當年選舉，國民黨獲勝，共和黨等敗北。梁啟超即撰文：“議員自議員，國民自國民，其間并無真實之聯(lián)絡關系，則數(shù)百議員與數(shù)萬萬之國民相較，孰為多數(shù)，孰為少數(shù)？擁區(qū)區(qū)之議員而以多數(shù)自詡，不亦誣乎？”[12]

黃遠生接手刊物后，雜志的公正性、客觀性、獨立性方逐漸增強。梁、吳時期，《庸言》以政論為主，重“言論啟蒙”。在繼承梁啟超“言論獨立”的思想基礎上，從第25期開始，黃遠生開始以通訊體裁為主，注重事實本身，淡化主觀。并改梁啟超的政論為時評。時評建立在時效性強的新聞事件之上，避免了政論的宏大與空泛。對此，黃遠生明確提出“為變其主觀的態(tài)度而易為客觀”，“吾人選言紀事，決不偏于政治一方”。“向者之徒恃政治或政治運動以舉國家之道者，無往而非迷妄”。“故于政治的記述之外，凡社會的理論及潮流與社會事實當為此后占有本報篇幅之一大宗也”。[13]“吾曹此后將力變其主觀的態(tài)度而易為客觀，故吾曹對于政局對于時事乃至對于一切事物，故當本其所信發(fā)揮自以為正確之主張，但絕不以吾曹之主張為唯一之主張，絕不以一主張之故而排斥其他主張，且吾曹所有主張以及其擷取其他之所主張之時，其視綜合事實而后下一判斷之主張，較之憑恃理想所發(fā)揮之空論尤為寶貴。”[14]在后期的辦刊實踐中，黃遠生堅持了這種初露端倪的“獨立報人”編輯思想，不黨不私。在《本報之新生命》中他強調(diào)“本報極力保持言論獨立之精神與一切個人關系及黨派無涉”。[15]這也在某種程度上導致他與袁世凱決裂后避禍舊金山，被中華革命黨暗殺。

二是從政論演繹到注重事實的轉(zhuǎn)變：《庸言》編輯思想的第二大轉(zhuǎn)變即從政論到事實的轉(zhuǎn)變，這標志著黃遠生“新聞專業(yè)主義”編輯思想的初步確立。黃遠生接手《庸言》后，逐步將事實確立為刊物的生命。他再《論本報之新生命》中倡言：“夫理論之根據(jù)，在于事實……演繹的理論，決不如歸納的事實。”[16]實踐方面除增設了針對新聞事實而發(fā)的“時評”欄目，還增加了“海外新潮”“本國大記事”“研究資料”等以事實為主的板塊。與梁啟超相比，黃遠生身上的新聞職業(yè)色彩要濃厚得多。他強調(diào)新聞采訪、調(diào)查、寫作、評論的基礎都在于事實，這從其在《懺悔錄》中對新聞記者的四能要求即可看出。“新聞記者須有四能：腦筋能想，腿腳能奔走，耳能聽，手能寫。調(diào)查研究，有種種素養(yǎng)，是謂能想；交游肆應，能深知各方面勢力之所存，以時訪接，是為能奔走；聞一知十，聞此知彼，由顯達隱，由旁得通，是謂能聽；刻畫敘述，不溢不漏，尊重彼此之人格，力守紳士之態(tài)度，是謂能寫。”[17]黃的思想影響了一批記者。“至民國創(chuàng)立，開始了由‘政論時代’向‘新聞時代’的演變，開始注重新聞、或者說論說與新聞并重。也正是在這種演變中，產(chǎn)生了我國近代新聞史上第一批著名的新聞記者及記者群，如黃遠生、劉少少、徐彬彬、邵飄萍、林白水、胡政之、張季鸞等”。[18]

三是從政論工具到公共輿論平臺的轉(zhuǎn)變：從王韜開始，國人辦報就深深烙上了“文人論政”的印記。政治體制選擇、政治制度設計等，都是辛亥革命后報紙雜志的主要議題。梁啟超主持的《庸言》與《東方雜志》《民立報》等是其中代表。袁世凱稱帝前后，報刊界就“帝制”“共和”“立憲”的政論達到高潮。

方漢奇先生將黃氏的新聞思想概括為：“1. 關于輿論機關使命的論述，認為辦報目的是‘主持正論公理，以廓清腐穢，而養(yǎng)國家之元氣’，使‘百年之后，吾黃種有再興之日’；2. 主張通訊、評論要植根于事實，反對空談，反對強加于人；3. 提出新聞記者必須具備‘四能’的修養(yǎng)。”[19]接手《庸言》主編后，他貫徹了報刊是“共同辯論之機關”的宗旨，認為報刊只要是基于事實的正確主張都應當發(fā)表。對不同見解，采用“兼容并包”原則。這些主張已具備了當今所言的媒介公共輿論平臺的特性。他指出：“本報此后推廣范圍。凡各種方面人士之意見或觀察，均極力搜羅，以冀闡揚真理，總集材料。”[20]其實梁啟超早在第一卷第一號就發(fā)表啟事，“對于各種問題，撰述諸君各自由發(fā)表意見。或互有異同或與梁啟超有異同，原不為病。故一號中或并載兩反對之說，或前后號互相辯難。著者各負責任”。[21]因梁氏根深蒂固的政治主張以及政論化的辦報意識，其欲構(gòu)建公共輿論平臺的憲法難以付諸實踐。在某種程度上講，黃遠生實現(xiàn)了梁啟超所未能實現(xiàn)的理想，改變了刊物的政論工具性質(zhì)。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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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5] 曾景忠.從《庸言看梁啟超》[J].天津社會科學，1986（6），82，85.

[4] 吳貫因.憲法問題之商榷[J].庸言：第1卷10號.

[6] [17] 方漢奇.中國新聞傳播史[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87，156.

[7] 梁啟超.致羅淳融書[M]//梁啟超文集.北京：線裝書局，2003：70.

[8] 黃遠生.懺悔錄[J].東方雜志第十二卷第十一號，1915.

[9] [13] [14] [15] [16] 黃遠生.本報之新生命[J].庸言，1914.

[10] [21] 梁啟超.梁啟超啟示[J].庸言：第1卷第1號.

[11] 梁啟超.中國立國之大方針[J].庸言：第1卷第4號.1912（4）.

[12] 梁啟超.致告政黨及政黨員[J].庸言第1卷第7號.

[18] 劉家林.中國新聞通史（上）[M].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1995：167.

[19] 方漢奇.中國新聞事業(yè)通史（第一卷）[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2：153.

[20] 黃遠生.本報特別啟事[J].庸言：第2卷第一、二合刊號.

（作者單位：華東政法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