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土的失落與希望

策劃前言

“從基層看上去，中國社會是鄉土性的。”在數千年的中國文明史中，農村人口一直占全國人口的多數。鄉土社會也一直處于主導地位。由于儒家傳統的文化與農耕文明的相適應，長久以來，鄉土社會也處于相對的穩定狀態。

城市化的浪潮，使得資源向城市集中，城市又用工業文明摧枯拉朽般地沖擊著農村。不容置疑的是，農村的確較之從前富裕了，但同時空心化、環境污染、治安混亂等一系列問題拷問著城市化的意義。

鄉村的衰敗和凋敝，并不能歸因于城市化的“原罪”。城市代表著一種更先進的生產生活方式，但在劇烈的城鄉變遷中，人口、生產要素和產業將加速向城鎮集聚。資源、環境的瓶頸和貧富、城鄉、區域差異將帶來突出的矛盾沖突。

城市化像一個魔咒，對于農村有著巨大的召喚力，吸引著一代又一代的人帶著幻想和希望蜂擁入城，用青春換取酬勞；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并沒有被完全納入城市化、現代化的體系中，城市將他們邊緣化，當青春被消費。他們將歸于何處?鄉土中國于我們而言。究竟是故鄉還是道場?為這漸行漸遠的鄉村，我們該唱一曲田園牧歌還是悲傷的挽歌?

“均等化”、“一體化”、“統籌發展”，一個個關鍵詞串起了一個愈來愈清晰的科學發展思路。農村不應該在城市化進程中失落。而應該搭載上全面、協調、可持續發展的列車。對于中國這樣一個農業大國來說，在短短幾十年，完成西方上百年完成的工業化、城鎮化進程，困難和問題不言而喻。好在我們不曾停止前進的腳步，以山東省為例，在剛剛結束的第十次黨代會上，“大力發展現代農業，增創農業農村新優勢”的目標提出，以及“同步推進工業化、城鎮化和農業現代化”這樣的發展要求，讓我們看到了農村發展的希望。

農民郭沛豐一家始終想不明白，辛辛苦苦攢下錢來，想在自家的宅基地上建一所新房子，改善一下居住條件，為什么要向鎮政府繳納每間3000元錢的保證金。

一切源于當地鎮政府在2009年前后推行的“合村并居”。山東省臨邑縣德平鎮，這個在谷歌地圖上甚至很難被找到的小鎮，具有當下中國農村的典型生存圖景：鎮里的年輕人外出打工者十居其九，留下老人和兒童，老人多數仍在田地里勞作，還擔負著為兒女照顧孩子的重任。

這里距離縣城70華里，距離省城濟南180華里，工業化城鎮化的浪潮帶著席卷一切的威力，為這個小鎮帶來了巨大的變化。2009年到2010年間，該鎮開始了拆遷，并且開發了兩個商業樓盤。“隨著撤村并居工程的逐步推進，商品房已是大勢所趨，早日把握趨勢是明智的選擇。統籌城鄉發展，改善農村居住條件，改善農民生活，是龍泉御園項目的開發宗旨。”在占地16萬平方米的“龍泉御園”小區廣告上，記者看到了這樣的宣傳用語。

這個號稱“臨邑縣第一個山東省城鎮建設示范小區”、“山東省城鎮建設示范小區”的樓盤，卻并沒有如開發商預期的那般受歡迎：拆遷戶不愿意回遷，附近居民更不愿意購買這里的商品房。即使在2012年春節過后，鎮政府出臺了“禁止農民在宅基地上建房”的政策并且出動宣傳車每天在各村進行廣播，當地農民仍然對“合村并居”抱有強烈的抵觸情緒。

郭家村，擁有登記在冊的126戶480余名村民，其中60歲以上老年人有200多名，擁有耕地981畝。從上世紀90年代開始，村里的年輕人紛紛奔赴北京、天津、濟南、青島等城市打工。目前農業機械化普及，所以即使在農忙時節，村里也難得見到年輕人的身影，老人和留守兒童，守在日漸衰敗的鄉村里。這個典型的魯西北村莊，在城市化的浪潮中，蹣跚前行著。

正如《中國在梁莊》一書所言：有些中國在北京，有些中國在上海，有些中國在西北，有些中國在沿海，但更多的中國在郭家村這樣的中國千千萬萬農村里。從什么時候起，這些村莊在改革、發展、現代化的過程中，被日益疏離?又是從什么時候起，生活在村莊里的人成了孤獨的留守老人、兒童和徘徊在城市邊緣的農民工?是什么時候起，傳統的鄉土中國社會結構和生活方式土崩瓦解?

纖夫還是乘客?

德國學者洛伊寧格爾在著名的《第三只眼看中國》中寫道：“農民的龐大數量與經濟建設的發展速度不成比例，不是城市經濟需要吸引農民勞動力，而是農民勞動力需要擠入城市。”城市化的巨大魔力，最直觀的表現，便是人口大量地涌入城市。

2012年5月初，在布魯塞爾舉辦的中歐城鎮化會議上，歐洲地區委員會副主席克洛斯稱：中國城鎮化剛達到了50％，并將在可預見的未來將達到70％，甚至更高。未來城鎮化的挑戰也由此體現在“個頭大且速度快”：每年1500萬人口向城市轉移，這意味著每年轉移一個倫敦的人口。

改革開放以來，農村人口大量涌向城市，為經濟的高速發展帶來了廉價勞動力，國家統計局4月27日發布《2011年我國農民工調查監測報告》，數據顯示，截至2011年底，我國農民工總量超過2.5億。這一龐大的群體，活躍在長三角、珠三角等經濟發達地區，推動著經濟的發展。

城市化、現代化猶如一艘巨輪，數以億計的農民工纖夫一般拉動這艘巨輪前行。使得中國在改革開放三十余年內，完成了西方在上百年問完成的城市化進程。而農民這一群體，如何才能真正贏得一張船票，從纖夫變為乘客?

郭家村的村主任郭培亮，是一位退伍軍人，做農村干部已經十余年。這位60多歲的樸實農民，說起農民生活現狀，語氣中流露出頗多無奈。“過去統購統銷時期，小麥價格每市斤1毛6分，柴油價格是8分每斤；后來小麥價格漲到5毛，柴油價格是3毛；而現在小麥價格1元左右，柴油價格卻瘋漲到了5元左右(按照當地習慣，柴油以‘斤’來計量)。”隨著種子、化肥、農機具等生產資料價格的上漲，農民收入的增加十分緩慢，甚至僅能維持“原地轉”。

如果不去城市打工，贍養父母、撫養子女，對于農村的大多數年輕人來說，便是天方夜譚。這也催生出了農村的另一個問題：空心化。這是目前我國許多農村面臨的問題，

人口400余名的郭家村，60歲以上老人已經達到200名以上。而除此之外，鎮小學做過統計，一個班級里留守兒童占到將近三分之一，除了父母雙親均外出打工的，還有很大一部分父母其中一方外出。德平鎮實驗小學，從前叫做閆家村中心小學，附近幾個村子的孩子，都來這里讀書。然而隨著農村的空心化加重，這里的校舍規模已經縮小了一半，學生數量也大大減少。如果在放學時候來到這所破敗的小學門口，不難發現這樣的場景：一群老年人在門口，等待著孫子孫女放學。年輕人外出打工，老人守在土地上耕作，孩子留給老人照顧，這已經成為許多農村的現狀。

采訪中遇到一位老人，騎著電動三輪車，懷里抱著一個熟睡的嬰兒，在校門口等候另外一個孫女，此情此景讓人聯想到那幅攝影作品《弟弟睡著了》。據統計，目前我國農村留守兒童約有5000萬名以上，隨著城鎮化進程的推進和農村勞動力轉移，這個特殊群體還在不斷擴大。學業失教、生活失助、心理失衡、親情失落、安全失保等一系列問題困擾著這一群體。

而對于農村生活的另一群體——留守老人來說，養老、醫療等問題，也日益凸顯。郭培亮向記者介紹，目前該村的養老保險，是對60歲以上的老年人，每月發放社會養老保險金55元；農村合作醫療經過幾年的發展，雖然已經比較成熟，有300余種藥品屬于保險覆蓋范圍，但必須是住院的費用才能報銷，還是有很多人因病返貧、因病致貧。

36歲的竇永海，算得上“打工一代”。他十幾歲便到天津闖蕩，做過面食，賣過快餐，干過裝修，目前他在一家農貿市場開了一家肉食店。自小家庭貧困導致輟學，或許是出于遺憾，或許是出于對孩子的期待，竇永海作出了一個與大多數人不同的選擇：再難也要把孩子帶到城市，帶到自己身邊上學。2012年初，女兒因為音樂特長，參加了某省級衛視一檔名為《天才童聲》的節目，這讓他頗感欣慰。節目錄制期間，十幾年起早貪黑未曾耽誤過生意的竇永海夫婦來到現場，樸實寡言的山東漢子在與主持人對話時，忍不住在幾百名觀眾面前落了淚。

竇永海是2.5億農民工中的一員，在進城務工的許多老鄉眼里，他算得上“混得不錯”的佼佼者。夫妻兩個經營著肉食店，還買了一輛五菱牌面包車用來送貨，有能力把女兒接到身邊的打工子弟學校讀書。雖然十幾年來，他們每天在五點之前起床，城里人口中的“五險一金”對他們來說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想，大城市的房價也同樣高不可攀。但是對像他一樣勤勞而樸實的城市“異鄉人”而言，目前的狀態已經可以讓他們滿足。

土地的誘惑

“鄉土社會是安土重遷的，生于斯、長于斯、死于斯的社會。不但是人口流動很小，而且人們所取給資源的土地也很少變動。”(費孝通《鄉土中國》)時至今日，安土重遷的鄉土社會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除了勞動力涌向城市以外，農村的土地，對越來越膨脹的城市建設，形成了巨大的誘惑力。

2008年，國土資源部發布《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試點管理辦法》，力圖通過整理農村建設用地和城鎮建設用地，通過建新拆舊和土地整理復墾等措施，實現增加耕地有效面積，提高耕地質量，節約集約利用建設用地，城鄉用地布局更合理的目標。

然而政策的推進中，卻往往被曲解。城市不斷擴張，每年所需建設用地與國家批準的指標之間，存在巨大的缺口。而《城鄉建設用地增減掛鉤試點管理辦法》一出臺，便成了一些地方政府“以地生財”的手段。

為了增加財政收入，有些地方將集體土地賣給工廠、商戶等用作商業用途，“除了政府大院沒賣，能賣的都賣了。”有些居民甚至發出這樣的抱怨。

現有的土地賣完了，城鎮建設用地指標還是不夠，怎么辦?毫無疑問，農村宅基地，是一些地方政府眼中的一塊肥肉。

德平鎮下屬的自然村有130余個，各村農村建設用地整理復墾的潛力不同，但在實際操作中，該鎮實行“一刀切”的做法。“宅基地上不得增加一磚一瓦”，這是今年春節后該鎮出臺的新政，后來又變為如果確實有住房需求，在宅基地建房，需要繳納每間房屋3000元的費用，至于該費用屬于押金還是行政收費，在房屋建成后這筆費用是否退還等問題上，說法不一。

在這個農業為主的小鎮上，讓農民去住小區，只能是“看起來很美”，卻不切實際。“住樓房，拖拉機往哪里開?雞鴨養在哪里?糧食又放在哪里?要開車到幾里路外的地方去種田嗎?”這是許多農民心頭的疑問。據了解，該鎮的“富麗花園”項目已經交房，均價2200元／平方米。對于一個農戶來說，一套100平方米的房子，二十幾萬的價格和隨之上漲的生活成本，是一個沉重的負擔，“扛著鋤頭上樓”更是不現實的。

根據國土部的試點管理辦法，增減掛鉤嚴禁違背農民意愿、大拆大建。但在某些地方，強拆民房，強迫農民“上樓”。征走農民的宅基地讓農民高價購買樓房甚至強拆、毆打農民的事例也屢屢見諸報端。

新農村建設是大好事，但如何讓農民“遷得出，穩得住，能致富”，這更是基層管理者需要考慮的。

在農村采訪期間，給記者帶來強烈感觸的，是縈繞在那些莊稼人心頭的不確定感。近年來國家的惠農政策不斷出臺，取消農業稅，發放種糧補貼，農村土地承包制度三十年不動搖等，大大減輕了農民的負擔，但也正因如此，許多原來“不愿種地”的人，想要重新承包土地，還有的地方，土地被承包給“種植大戶”，例如某鎮按照每畝地一年1000元的標準，給原有農戶補償，有部分農戶因此不能繼續以農為生。

“失地農民”、“被征地農民”是這一人群的稱呼，在離開了土地后，他們能否有穩定的收入來源?每畝地每年1000元，隨著物價的上漲，這份靠土地換來的微薄的補償，能否給他們帶來安全感?有調查顯示，目前有不少農民對征地補償標準存在不滿，補償標準偏低，不足以抵消物價上漲、生活成本上漲等壓力，造成失地農民生活水平下降，加上再就業困難、社保缺位等一系列問題，不但使地方政府與農民之間矛盾顯露、激化，也將不利于一個區域的社會穩定。

故鄉還是道場

美國學者艾愷說：“現代化是一個古典意義的悲劇，它帶來的每一個利益都要求人類付出對他們仍有價值的其他東西作為代價。”在農村采訪的幾天中，對農村的新變化、新氣象感到欣喜之余，“城市化的推進，如何在最大限度地保持農村經濟社會穩定的前提下進行”這個問題，也一直縈繞在記者腦海中。

中國作為一個傳統的農業大國，農耕文明和適應這種文明的儒家文化浸淫在它大多數子民的血液中。鄉村代表的是故鄉，更是精神家園。

“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寧靜，安詳，像一棵伸展手臂的老樹，仿佛目送你遠行，卻又盼著你放下行囊?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有河，有樹；有雞，有羊，有一田的雨水，一地的陽光；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有明亮的眼睛，有可愛的孩子，有你放不下、折不彎的幻想；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你奔跑過，哭泣過，歡歌過，還把枝條戴在頭上；有沒有這樣一個地方，你掙扎過，逃離過，詛咒過，卻用泥土去掩額頂的傷。”

“這生我養我的村莊，那安眠連呼吸也帶著輕唱。像一汪井水，捧起她，只有一夜相思流淌。這生我養我的村莊，是我腳底那顆刺血的荊棘；是檐問那一掛迎風破碎的蛛網。是山石，是松根，是扯不斷的那縷青煙在田野里，生長……”

來自農村的周和偉，大學畢業后留在了城市工作、成家。對于他心中的故鄉，他寫下了這樣飽含深情的詩句。“田園將蕪胡不歸?”故鄉，在許多來到城市的“異鄉人”心中，是一個溫暖的所在。然而，隨著農村的逐漸消亡，那些還未能真正融入城市的人，歸于何處?

改革開放三十余年來，有無數如德平鎮、郭家村在逐漸消失，他們，是整個鄉土中國的縮影。這是現代化的必然要求，然而，在這個過程中，也有無數個體的利益訴求、情感體驗被忽略。有人說這是現代化的“原罪”，也有人說國情如此。所有的理由看上去都成立，但不可否認的是，數量龐大的農民正在不情愿地告別他們的故鄉，去重新開始一種不熟悉，甚至不確定的生活。

全面小康的建設，離不開農村的發展。好在問題是發展中的問題，好在發展是向好的發展。國家一系列惠農政策的出臺，以及全面、科學的農村發展思路，讓人深感振奮。

鄉村求變之路

城市化猶如一個巨大的渦輪，將越來越多的村莊卷入它的漩渦中，而另一方面，它產生的不可回避的離心力，也將愈來愈多的村莊拋棄。

但是面對城市化的沖擊，有許多地方，也在謀求一條鄉村發展之路。

成都作為全國統籌城鄉發展示范基地，在農村建設方面的探索，帶給人們一些啟示。為農村土地確權，建立建立“歸屬清晰、權責明確、保護嚴格、流轉順暢”的農村產權制度，并允許農民為以土地為抵押獲得貸款，結合當地實際發展花卉產業基地、休閑觀光農業等特色項目，這些舉措使得成都近郊紅砂村的“三圣花鄉”走出一條特色鮮明的道路。

鄉村求變，首先要從鄉村的管理者入手。在采訪中，記者看到由于鄉村人口的超高流動性，導致鄉村“無人管理”。“村干部工作壓力大，基本相當于無償工作，干一年下來，還不如去打工掙錢多。”近年來，國家對農村進行了全方位改革，加大投入力度和廣度，但對于目前的農民來說，出門掙錢是第一要義，村莊這樣一個基本的行政單位，并沒有生產能力，沒有建設項目，也沒有凝聚力吸引它的成員，無法成為一個有機的整體。

山東省沿海地區，經濟相對發達。走進諸如膠州市、膠南市等地的農村，整齊的民居、干凈的街道、房前屋后的草坪、街邊嶄新的路燈，都讓人感嘆這里田園牧歌般美麗的情調。據悉，膠州市大力推進城鄉統籌發展，城鄉公共產品和服務均等化、一體化。市財政投入大量資金用于農村危房改造、“村村通”建設、農村校舍改造、校車、食堂的運營等。

這些統籌城鄉發展的經驗，均離不開產業的發達、城市的帶動。城市化與新農村建設，并不矛盾，而應該互為補充，問題的關鍵在于，“統籌”如何做到。

“拓寬農民增收渠道”，“切實保障農民土地承包經營權、宅基地使用權、集體收益分配權，維護農民的合法權益。”山東省對“三農”工作擺在重中之重的位置，不僅僅是一句口號。在采訪中，我們也不斷看到許多農民對生活的不斷改善充滿幸福的感覺，有不少農戶家里家用電器、互聯網一應俱全，農家小院生機勃勃。特別是在山東省一些經濟較為發達的地區，由于探索出了一條適合農村發展的新農村建設之路，農村絲毫不比城市差。

人類文明不斷向前發展，工業文明的推進，傳統農耕文明的消失，是歷史的進步。“工業反哺農業”、“城市反哺農村”、“城鄉統籌發展”這既是科學發展觀的要求，也是實現共同富裕的要求。我們所要做的，是正視問題，并不斷在發展中解決問題。

在不遠的將來，地不分南北，人不分城鄉，一切都是進步的，現代的，向上的。農村理應可以更好，故鄉也不應該失落，它應該如周和偉的詩一般，溫暖、美好，微笑地迎接每一位返鄉的子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