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初年,因財政困難引發的政治沖突

自武昌起義之后，清朝中央財政體系就崩潰了，袁世凱就任臨時大總統后，英、美、法、德4國銀行團就向其提供墊款，在財政上予以支持。這些墊款，要待將來達成大借款協議后一并清償。

北京兵變（1912年2月29日）之后，銀行團以此作借口停止提供墊款，要袁世凱保證除4國團外，不接洽任何重要借款，以便壟斷對華貸款的權利。唐紹儀（時任總理）對銀行團的要挾十分不滿，企圖擺脫銀行團的財政控制。在銀行團停付墊款后，他向銀行團聲明：“中國此后借款，皆自有選擇之權。”他決心抵抗4國銀行團的壟斷，利用各個財團之間的矛盾，實行獨立的自由借款政策。于是，他撇開銀行團，于3月14日和比利時財團達成了一筆1000萬英鎊的借款合同，并攜帶著這筆借款的一半，即500萬元南下組閣。

但是，袁世凱是傾向于依賴以英國為主的銀行團的。他早在3月9日給4國銀行團的善后借款墊付函約中就做了保證：“銀行團有承辦大規模的善后借款的選擇權。”當時，英國當局認為，“在目前只能采用一種施加影響的手段，這就是控制中國的國庫。”他們不肯放松這個控制中國政局的主要手段，因此，不能容忍唐紹儀違背袁世凱保證、擺脫銀行團控制的獨立行動。

本來，銀行團借款只是一個經濟組織和中國政府之間的交涉問題，這時，拒絕承認民國政府的原駐華英、法、德、美4國公使竟于3月25日聯合出馬，向袁世凱就比款問題當面提出抗議。盡管此款經袁世凱和孫中山兩位總統核準，但袁卻表示他不知道比國借款合同，把責任推到唐的頭上。他答復4國公使說：“此事系由唐總理經手，須商之唐總理方能決定。” 與此同時，據估計，袁世凱可能向銀行團提供了“唐紹儀在南方一下子把500萬比款用光”的情報，以便假手銀行團打擊唐紹儀。

因此，當唐紹儀一回到北京，銀行團立即向他施加了強大的壓力，要唐紹儀取消比國借款，公開謝罪。他們采取措施，阻撓比國債票的發行，使唐紹儀與華比銀行在南方續訂的200萬鎊借款無法續付，截斷了中國政府另行借款的渠道。同時，他們借口唐紹儀在南方濫用比款，正式向中國政府提出了財政監督的無理要求。唐紹儀迫于銀行團的壓力，不得不拜謁4國公使表示道歉，并在與袁商議后取消了比款。但唐在與銀行團談判大借款條件時，斷然拒絕了監督中國財政的要求，他嚴正地表示：“國民決不承認，故亦不敢允諾。”談判趨于破裂。銀行團蓄意打擊唐紹儀，他們揚言：“非唐辭職，不能借款。”正當唐進退維谷之際，財政總長熊希齡于5月3日自上海抵達北京就任，唐遂于5月5日向銀行團聲明“總理無暇，以后由熊總長直接磋商”。

列強蓄謀監督中國財政，同盟會當時雖然不處于執政的地位，但為國家民族的前途著想，一直在籌劃對策。當4國銀行團以比國借款為由，向中國步步緊逼時，孫中山在4月27日向廣州報界發表談話時，就堅決表示：“若果監督，則應拒之。”29日，他與香港電報公司代表談話時，再一次鄭重表示：“倘4國利用中國現今財政困難而阻中國之進步，則國人必將發憤自助，設法在國中募集公債，以濟目前之急。”

在孫中山主持下，同盟會方面由南京留守黃興出面，提出了發起國民捐，以抵抗列強陰謀的主張。4月29日，黃興發布通電，正式提出了“勸募國民捐，以減少外債之輸入”，挽救借債亡國的局面。他憤激地指出：“20年來，忠義奮發之士，所以奔走呼號于海內外，糜頂捐軀，不稍稍退卻者，徒以救國故，徒以保種故，徒以脫奴籍而求自由故，乃一旦幸告成功，因借債以陷入危境，致使艱難締造之民國淪為埃及，此則興血涌心濤所不忍孤注一擲者也。”于是，在革命黨人和其他階層中間，掀起了一股勸募國民捐的愛國熱潮。

熊希齡自5月7日起開始與銀行團接觸，接替唐紹儀負責談判借款事宜。但是，這個前清立憲派的才子，竟無視臨時約法規定的總理職權，超越總理直接與袁世凱聯系。袁世凱本來在自己的總理與銀行團的沖突中，不動聲色地超然事外，這時就利用熊來達到自己的目的。袁世凱雖然不反對自愿的國民捐，但對國民捐并無熱情。他急于向銀行團貸款，以便在列強支持下，利用中央手中掌握的財政力量來操縱各省。熊希齡迎合袁世凱的意圖，在內閣中與唐紹儀和同盟會閣員屢起沖突。他既不贊成黃興提出的國民捐的主張，也不贊成同盟會閣員蔡元培提出的發行不兌換券的建議，因為這些政策明顯地要有產者做出犧牲。他根本不做在國內籌措財政來源的準備，把解決財政困難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借債的成功上面。因此，熊希齡在談判過程中，秉承袁的旨意，事事遷就銀行團的要挾，并把唐紹儀擠出了借款談判的決策人之列。唐紹儀為此氣憤地說：“我之內閣，乃背包內閣，多任總理一日，即多負罪一日。”

1912年5月17日，熊希齡與銀行團簽訂了“銀300萬兩的墊款”合同。這筆墊款為數不大，但在同時簽訂的《監視開支暫時墊款章程》中，規定了苛刻的監督條件。按章程規定，用墊款發放軍餉及遣散軍隊費用，均須由外國人擔任的海關稅務司或銀行核計員會同簽押，其領餉清單并須以一份送交有外國人掌管的核什處稽核。并且，對于軍餉，還予該稅司及核計員以調查應需的方便。因此，這一章程不獨監督財政，還監督軍隊。消息傳出之后，輿論大嘩，同盟會派報紙一致譴責熊希齡賣國。激烈派戴天仇甚至寫了一篇十分魯莽的短文，題目曰《殺》：

熊希齡賣國，殺！唐紹儀愚民，殺！

袁世凱專橫，殺！章炳麟阿權，殺！

措詞聳人聽聞，甚至連傾向同盟會的唐紹儀也在排斥之列，暴露了激烈派的偏頗情緒。

共和黨方面，則一直在攻擊唐紹儀。尤其在參議院，共和黨議員一直在追查比國借款用途，指責唐紹儀外交失敗。其實，比國借款用途，無非是唐紹儀在南方組閣時，資助了財政竭蹶的南京臨時政府，僅交由孫中山支配的就達100萬元。唐紹儀考慮到他在袁世凱和同盟會之間的困難處境，始終不愿具體說明比款用途，忍受著共和黨方面來的攻擊。墊款合同簽字之后，唐紹儀和熊希齡于5月20日到參議院進行說明，要求予以通過。結果，共和黨參議員對唐群起詰責，使唐窮于應付，竟“木立無語幾及一小時”。江西共和黨議員李國珍，做了長篇發言，責罵唐是“亡國總理”。但是，他們蓄意袒護熊希齡，既不追究其責任，也不否認喪權辱國的合同。他們的目的，只是推倒唐內閣，企圖推熊出任總理。當天晚上，唐紹儀率同盟會閣員向袁世凱提出辭職，執政僅一個月的內閣，已經搖搖欲墜。不過，袁世凱虛情假意地表示堅意挽留，總理與閣員們考慮到民國大局，暫時也放棄了辭職的打算。

5月23日，陸軍部次長蔣作賓奉袁世凱之命，到達南京，處理南京軍隊裁遣整編事宜。他給黃興正式帶來了墊款合同和章程，以便解決墊款分撥南京部分的發放問題。但黃興閱后，十分震怒，當日即致電袁世凱、黎元洪和參議院，表示強烈反對。他指出：“20年來，海內各志士赴湯蹈火，粉身碎骨所辛苦締造之民國，竟一旦斷送于區區300萬之墊款。吾輩一息尚存，心猶未死，誓不承認。”他痛斥熊希齡“違法專斷”，要求參議院“責令毀約”，并再次提出了發行不兌換券，實行國民捐的建議。孫中山積極地支持黃興發起國民捐、抵抗列強財政侵略的倡議，他于6月1日宣布就任南京國民揖總會總理，強調“民國存亡，胥視此舉”。

熊希齡在黃興與同盟會輿論的強大壓力下，以辭職要挾，并馬上賭氣不到部辦公，不出席國務會議，致使國務院政務停頓，國民捐及公債借款事件也無從討論。唐紹儀只好請袁世凱勸熊希齡勿爭意氣而萌退志。熊希齡有恃無恐，遂公然披露黃興于5月間給財政部的催款密電，這些密電報告了南京軍餉困難，隨時有兵變可能的嚴重局面。熊借此把簽訂喪權辱國條約的責任，推到了黃興身上，說是因黃興告急而不得不接受銀行團的苛刻條件。他甚至對黃興反唇相譏，諷刺黃興缺少政治經驗，狂妄地污蔑黃興，胡說什么“將來國家必亡于克公之手”。不過，熊希齡也不得不表示，墊款章程“系屬信函，并非正式合同”， 因此，“一經停借，即可取消，并無難處”。

后來，在大借款正式談判時，中國方面拒絕了銀行團的監督條件，大借款的談判也就處于停頓的狀態。

（摘自新華出版社《革命勝利之后：民國初年政壇風云》 作者：朱宗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