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水為靜,游人為動。或者相反。所以人人是風景中的人。走在路上,風吹,吹拂歡快如柳的黑發或睿智的白發蒼蒼,誰都是自己的風景。如果迎面撞見另一個誰,你就是他(她)眼中的一道風景,美或丑,靚麗或平凡,也許一閃即逝,擦肩而過,這是無緣。
有一種風景則叫艷遇。若干年前,青青澀澀的我在鄉下不堪失戀之痛,終于不耐煩,就只身前往杭州“療傷”。杭州,一個水蜜桃的名字。躺在一家不知名的小旅館里,被隔壁小作坊解鋸木板的電鋸聲折磨得徹夜無眠,但白日里精神卻出奇地好。過岳王廟,逛靈隱寺,漫步白樂天和蘇大胡子的蘇堤,濕了一身淅瀝西湖雨,并以極為奇異的自由姿態在青石小巷踩踏來去。我知道杭州已寄居在我的身體,成了我自己的一部分。所有關于西湖綺麗的想象像遠方伸來的雙手,要把我寄向歷史、接向未知,要安頓我,或坐或游,使我在風景中得以解脫,成為其中一個青春跳蕩的逗點。
喜歡看畫。畫是凝固的詩歌或音樂,是心靈流動的風景。而作畫者也融入了畫中,畫與人,彼此缺一不可。吳冠中先生有一幅《天問》,烏黑的天空中布滿月亮的各種身影:滿月、月半、月如鉤——時間流逝的軌跡令人心驚又迷惑,廣袤的宇宙潛藏著多少復雜的人生,問月?問天?凡塵一叩,無邊無跡無形無涯,所以最好人類不要夜郎自大,少來些惟我獨尊、顧盼自雄。其實,天(宇宙)與人、月與人、時間與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密不能分,沒有王者,和諧才是永恒。
人皆是風景之人。你雖然是“你”,卻無法全部屬于“你”。你不僅僅是“你”,總有一部分注定與別人關聯,或許這種關聯是無意的,偶然的,如一粒石子投向湖面,會蕩起一圈漣漪。湖水的變化大小已不重要,最近的水,就像親密的人感受最深;最遠的水,就像陌生人也將引起微小的震顫。
著名的混沌理論“蝴蝶效應”也是這個意思。60年代,美國氣象學家洛倫芝提出一篇論文,名叫《一只蝴蝶拍一下翅膀會不會在德克薩斯州引起龍卷風》,他說,亞馬遜流域的一只蝴蝶扇動翅膀,會掀起密西西比河流域的一場風暴。洛倫芝把這種現象戲稱做“蝴蝶效應”,意思即一件表面上看來毫無關系、非常細小的事情,可能帶來巨大的改變。
風景這種東西,也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情緒吧。它沒有年齡限制,沒有時空劃分,不用學習,無需經驗。它就藏匿在看不見的角落里,悄悄地發酵、慢慢地沁潤、緩緩地滲透。某一天,它已經成為生命中揮之不去的夢,牢牢地吸附在我們的靈魂深處,如影隨形,寸步不離。
還是那次在杭州,黃昏我跑到虎跑飲茶,茶香氤氳,飄一層淡淡的憂傷的水霧,有人喀嚓一聲,估計我被定格成了照片的一部分。我不知道她是誰,也懶得問,只一瞬恍惚理解了卞之琳的《斷章》,“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樓上看你”……進一步說,我們彼此需要珍惜,因為每一個人都是生活旁觀者,同時也是親歷者、參與者。
“是什么藥使我們健全、寧靜、滿足呢?不是你我的曾祖父的,而是我們大自然的曾祖母的,全宇宙的蔬菜和植物的補品……”記住梭羅,美國人,西半球的思想者,他的偉大的生命觀和風景觀,贈予了我們漫游新的生機勃勃的黎明王國的門票。
(摘自江蘇文藝出版社《別對世界撒嬌》 作者:黃亞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