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成都做手機維修生意的個體戶老王決心“向中央討個公道”。他先查詢114,然后花費整個上午,相繼打了十幾個中央政府部門的電話。
“現在的社會是個啥子情況,我都搞不懂了。每個部門都有權加一些條件,讓老百姓辦不成事。你們不厚道,老百姓咋個厚道!”這句話他在那天上午說了很多遍。
現實中,只有一個人主動留下了老王的聯系方式,還跟他說了好幾句“對不起”。這個人叫張道陽,國家工商總局個體私營經濟監管司的一名副處長。
《中國青年報》記者給這位年輕官員發去采訪郵件,很快得到回復。
他這樣寫道:“在中國城市化進程中,有大量底層農民要從做攤販開始進城謀生,并通過個體經營最終融入城市。但在這個社會轉型的特殊時期,幾千萬個體戶的聲音和利益卻往往被忽視。”
他希望有人去關注老王的生活,及其身后幾千萬個體戶的生活,因為在當今中國,“個體戶問題絕不僅僅是純粹的經濟問題,更事關社會公正,甚至直接關系到社會的穩定和國家的長治久安”。
參加工作9年來,張道陽幾乎每天都能接到求助電話。2012年3月中旬,他接到老王的電話。
和大多數個體戶一樣,老王來自農村。10年前,他來到成都,先打工,后來當了個體戶,如今做手機維修。他的攤子過去曾有營業執照,但幾年前因沒有按時參加年檢而被吊銷。
2008年,成都市創建文明城市,為消除無照經營,市政府指定工商局給不能滿足辦理工商登記條件的小商販頒發了“靈活就業(營業)輔導證”,但有效期最多3年。
同一年,財政部、發改委、工商總局聯合下發通知,決定全國統一停止征收個體工商戶管理費和集貿市場管理費。因每年能為個體戶減負上百億元,這項新政曾博得一片叫好聲。
去年,“輔導證”到期,老王想再辦個正經的工商營業執照,卻遭遇踢皮球的尷尬。當地工商所以房子沒有產權證為由,要求他出示街道開具的場所合法使用證明;而街道則稱“我們只是個民間組織,沒資格同意或者不同意”。
前一年還合法的老王就這樣成了“非法”,這事兒讓他想起過去還收管理費的時候,“追著我們辦執照,不去辦就處罰”。沒有營業執照,罰款是逃不掉的,連發票也只能買假的,執法者說他是“危害國家利益”。
“什么是國家利益?國家利益的第一位不是滿足每個老百姓的生存需要嗎?我們自己養活自己,也算危害國家利益?”他連珠炮式地發問。
張道陽告訴他,按照中央頒布的《個體戶條例》以及國家工商總局的相關政策規定,他“應該可以”通過合法途徑登記為個體工商戶。
“我們不跟中央打交道,我們跟地方打交道。每一級部門都有權力增加個說法卡我們,合法的生意,卻得干非法的事情才能把錢掙到,老百姓日子咋過嘛!”老王沖著話筒吼道。
放下電話,張道陽想了許久。
“他的遭遇并不新鮮,但這番感受,卻無意中替數千萬在底層努力經營、希望讓自己和家人生活得更幸福一點的個體戶發出了聲音。”
4月初的一個午后,張道陽坐在辦公室里接受了媒體采訪。
張道陽說,自己平時常會與一些學者探討經濟問題,但只要聊起個體戶,很多頗具聲望的學者都說自己“沒有什么深入認識”。在經濟學已成顯學的今天,他發現,中國竟然連一個專門研究個體經濟的學會都沒有。
這讓他感觸頗深,“許多利益群體都有代言人,但底層的這些個體經營者,好像沒什么人給他們說話。”
事實上,截至2010年年底,全國共有個體工商戶3452.89萬戶,從業人員7097.67萬人,如果算上“非法”的存在,中國的“個體戶”問題關系到上億人的生計。
在發達國家,這個群體通常被叫做“小商人”。一個普遍的共識是:個體經濟的繁榮與社會穩定緊密相關,與弱勢群體的生存權緊密相關,其意義在于,能讓更多的人有機會參與發展。
“當今中國,還有這么一大群人,他們分得的利益比例與社會發展的速度遠遠不相匹配,屬于相對被剝奪的群體。”張道陽嘆氣道。
在那次20多分鐘的通話里,老王說了這樣一句話:“各個部門都不厚道,他們要把他們的利益考慮完了,再來考慮老百姓的利益。”
這讓張道陽想起,在一家他常去的超市里,有一個縫衣服的小販,最開始在顯眼一點的位置擺攤,后來因為“沒有孝敬店長”,就被調到了消防通道里。
“一個店長,本身就是個雇員,都有這么大權力,而處在底層的個體工商戶卻一點反抗能力都沒有。”張道陽感嘆,“你就可以想見,有多少管理部門,有多少強勢者,就有多少類似的事情發生。傷害他們越重,他們孝敬就越多,惡性循環。”
另一次,張道陽到外地調研,遇到一個在公寓樓里開美容院的女老板。在申請營業執照的過程中,美容院卡在了其中一項行政前置許可(審批)上。執法人員對女老板說:“你不達標,我不管你也行,你每年給我拿6萬塊錢,上面有檢查的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你關門幾天。”對這家美容院來說,6萬元意味著一年請了兩個雇工去伺候這位隊長。
實際上,許多個體戶有著與這位女老板相似的遭遇。在我國,涉及工商登記的前置行政許可(審批)起碼有100多項,這意味存在相當多的行業,要想在其中經營,拿到營業執照之前,總要碰上前置許可的坎兒。
張道陽講起他參加立法工作時,曾整理過的《網民意見建議》,里面收集了8000多條個體戶和基層工商人員的建議。
“一些前置審批部門坐享其成,有利的搶著,沒利的推著,只坐在家里要錢,心情好了,請我吃喝了,上貨了,有關系了,就給你辦;否則今天推明天,明天天兒不好,后天不在,任你跑斷腿,看你敢不來求我?店還沒開,審批就把你審死了!”
“要提醒法律制定者,在制定條款時多考慮一下,該條款會不會被某個執法單位當成利益杠杠去卡老百姓,去扒老百姓的皮。因為這種情況在咱們中國是最普遍的問題,往往執法者扒了你的皮后,還指著某某條款振振有詞地問你,你懂法嗎?”
張道陽說,在相對成熟的市場經濟環境里,遵循高風險高收益的原則,自己做經營的人,其收益總要略好于普通勞動者。但在中國則恰恰相反,如果有一份體面穩定的工作,“往往沒有人愿意擺攤開店,方方面面的成本太大”。
一家日收入不到700元的小型網吧的老板,曾將一份年關送禮名單掛到網上。每到過年,他都要包上20個紅包,“每個紅包1000元是不能少的”。
與此同時,在這套外表光鮮、監管嚴格的管理體制之下,一個值得玩味的現象是,很多地區都出現了“個體大戶”現象。張道陽告訴記者,有的夜總會要雇傭幾百人,卻可以登記為個體戶,從而避開高額稅負。
事實上,在改革開放初期,“個體戶”3個字曾象征著自由與希望。
1979年的2月同時發生了兩件事,一是“知青”返城大潮開始,二是中共中央、國務院批轉了第一個有關發展個體經濟的報告。曾是“資本主義尾巴”的個體經濟,其合法性第一次在模模糊糊中得到了確認。
1983年8月,勞動人事部培訓就業局在北京召開了一次城鎮青年就業先進表彰大會,400多位代表中不乏個體戶。胡耀邦總書記在中南海懷仁堂接見了全體代表。座談會后,胡耀邦隨即發表了講話。他說,集體經濟和個體經濟的廣大勞動者不向國家伸手,為國家的富強,為人民生活方便,做出了貢獻。黨中央對他們表示敬意,表示慰問。
張道陽曾經問過單位里親歷過改革初期的老同事,那個年代的經營環境是什么樣子的。親歷者告訴他,那時候的市場很簡單,要拿到經營執照很容易,“也沒有什么人來折騰你”。
面對個體戶所遭遇的種種困境,有人曾評價,這是個從“改革先鋒”變成“改革棄兒”的群體。
在采訪當中,張道陽向記者推薦了一位美國社會評論家發表于1902年的一篇文章,題為《與貧民窟的斗爭》。文中,他專門用鉛筆標注了兩段話:
“我們總要伸出手,將那溺水者從水中拉出的。現在是時候了。再晚一點,我們恐怕將難逃被溺水者拖下水去而一道沉沒的危險。”
“不管我們是否擁有兄弟情誼,我們本是兄弟同胞。假如不給紐約下東區桑樹街的人以兄弟情誼,我們要想在第五大道繁榮區找到善良公民的美德則是徒勞的。”
(摘自《中國青年報》 本文作者:林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