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上世紀50年代,有著兄弟般友情的楊振寧和李政道因發表《弱相互作用中的宇稱守恒質疑》論文轟動全球,繼而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他們的合作,讓整個物理學界羨慕和忌妒。美國“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教授甚至認為世界上最美的景象是楊振寧和李政道并肩在普林斯頓大學的草坪上散步。然而,1962年之后,人們再也沒有看到那樣的景象。因為,就在那一年,楊振寧和李政道關系正式破裂。
楊、李二人當年先后就讀于昆明西南聯大,師從著名物理學家吳大猷先生。1946年秋,他們在芝加哥大學不期而遇。楊振寧見到李政道以后,對他印象極佳,并且敏銳地察覺到李在物理學上的智慧與才華。而李政道也認為“楊極端聰明,在數學物理上特別有天賦……”。他們很快就成了親密無間的朋友。
1949年,他們合作完成了第一篇論文。1951年到了普林斯頓高等研究院,他們又在權威的物理學學術刊物《物理評論》發表了兩篇有關統計力學的論文,這兩篇論文甚至引起了愛因斯坦的關注。1952年的一天,愛因斯坦讓助手來問楊、李二人,他是否可以和他們兩個人談談。他們回答“當然可以”。在交談中,愛因斯坦對楊、李那兩篇統計力學論文給予高度評價。最后,愛因斯坦起身,握著楊、李兩人的手說:“祝你們未來在物理學中獲得成功。”李政道對和愛因斯坦的這次交流感觸很深。但楊振寧先生卻認為這次談話收獲不大,“原因是我不大聽得懂他的口音。他說起話來聲音很低,而我陷入了一種因為與長久崇拜的一位偉大物理學家如此接近而帶來的強烈情緒之中,很難把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語句上”。
然而,就是那兩篇統計力學論文,給兩人的關系蒙上了陰影。那兩篇論文的署名次序,出現了與慣例不同的情況,其中前一篇署名“楊振寧和李政道”,而后一篇則是“李政道和楊振寧”。李政道后來在《破缺的宇稱》一文中指出,出現這種奇怪現象,主要是由楊振寧“不合理”要求造成的,“第一篇論文包括兩個定理,主要的部分是由我證明的。我們完成這篇論文之后,楊要求如果我不在意的話能不能把他的名字放在我的前面,因為他比我年長幾歲。我對他的要求十分吃驚。由于中國尊重年長者的傳統,我同意了。稍后,我看了文獻,察覺這樣做是不公平的。當我們寫第二篇論文時,我把其他一些發表論文作為例子給他看,說明年歲大小通常不是排名要考慮的因素。這樣,在第二篇論文上名字的次序便倒了過來,雖然這篇論文中單位圓定理的決定性的一步是由楊做到的”。
但楊振寧對李政道這一說法不以為然,他認為那兩篇論文根本就是他領銜做的,論文也是由他執筆寫成,加上一直以來,他始終給予李政道兄長般的關懷,所以,一切事情都由他決定,這其中自然也包括論文署名問題。他甚至壓根兒沒有注意到李政道的驚訝與不快。
不管怎么說,因為署名問題,楊、李二人的關系開始出現細微的裂痕。在李政道看來,這類事情雖然細小,卻讓人感到尷尬,所以決定不再和楊一起工作。雖然不像過去那么熱情,但兩家也互有走動,特別是杜致禮和秦蕙君這兩位女主人能保持親密無間的關系。
1954年,楊振寧和米爾斯共同發表對現代物理學有巨大推動作用的“楊—米爾斯方程”。這一研究成果使得楊、李二人再次走到一起,3年之后,李政道和楊振寧因提出弱相互作用下“宇稱不守恒”理論而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有華人獲得這樣的殊榮。從1956年到1962年,他們共同發表了30余篇論文,范圍從粒子物理學到統計力學。對這一時期的合作,李政道后來在其《論文選集》中是這樣說的:“楊振寧和我的合作,和當時物理的發展十分契合,并且反映了當時的精神。我們的合作緊密而且成果豐碩,是既競爭又和諧。我們共同的工作激發出我的最佳的能力。結果遠比我們各自分開來工作的總和要好得多。”而楊振寧更是毫不掩飾自己與李政道合作帶來的喜悅,他又說:“李政道吸收新知識的速度非常快,而且興趣廣泛。”
不幸的是,到1962年,楊和李的關系徹底破裂。
造成關系惡化的原因起源于美國《紐約客》雜志上一篇有關他們合作的長文。作者是和楊、李都認識的一位物理學家伯恩斯坦。伯恩斯坦提議要寫這篇文章時,楊振寧有顧忌,他覺得伯恩斯坦和李政道關系比較密切,會在文章中對李過度揄揚,甚至歪曲歷史。情急之下,楊振寧搬出普林斯頓大家長奧本海默,希望他阻止文章發表。但李政道卻堅持沒有看出文章有否偏袒哪個人。最后,文章還是發表了。
圍繞伯恩斯坦這篇文章,李政道在《破壞了的宇稱》一文中這樣寫道:
楊說文章中有“某些令人痛苦的地方”,希望要討論一下。在文章的某些地方,他希望他的名字要寫在我名字的前面:①標題上;②諾貝爾獎金宣布時;以及③在我們接受獎金的時候。另外,還有他夫人的名字致禮也要放在蕙君之前,因為致禮年長一歲。第二天,他來我這里并說那文章中凡是提到“李和楊寫了……”的地方都要加一個注,說明這是由于字母次序排列的習慣。我對他說,他太無聊了。那天晚上,他打電話給我說,或許不要加注了,但是在那文章中都要寫成“楊和李寫了……”。我發呆了。
這一年的4月18日,楊振寧和李政道進行了一次長談。對于這次不同尋常的談話,楊振寧這樣寫道:
1962年4月18日,李政道和我在他的辦公室有一次長談,我們回顧了自1946年以來發生過的事情:我們早期的關系、50年代初期、1956年造就那一篇宇稱論文的一些事情,以及后來的發展。我們發現除了少數幾點,對所有關鍵的事件都保有相同的記憶。正如同家庭中沖突和解一樣,這是一個感情獲得宣泄的歷程,我們都感到一種解脫后的暢快。但是這個和解并沒有維持下來,幾個月后,我們就永遠分手了。
不過,李政道的表述似乎稍有不同:
根據楊振寧說的是4月18日,他到我辦公室,說起來名字的順序還是讓他十分煩惱,而且這個問題遍布在我們所有的合作之中:根據字母順序的“李和楊”讓他不開心;“楊和李”又使他看起來不近人情,而一種隨機的順序看起來又有些奇怪。這確實是一個“動輒得咎”的情況,因此我建議也許我們以后不要再合作了。然后他的情緒激動起來,并開始哭泣,說他非常想和我一起工作。我感到尷尬而又無助,于是對他好言相勸了很長一段時間。最后,我們都同意,至少我們要停止合作一段時間,事情就這么決定了。那一年6月,李德曼、史瓦茲和史坦伯格準備發表他們的第二類微中子的實驗結果,楊振寧又一次地非常焦躁,對于他們論文中提到我們兩人名字的順序憂心忡忡。十分出我意料之外的,楊振寧隨后寫了好幾封信給我,信的內容讓人極端不快并且充滿了敵意。我對這所有的事情感到非常傷心,并意識到我們的友誼不存在了。
其實,楊、李真正的矛盾焦點不僅僅是署名順序,而是究竟誰首先獨立提出“宇稱不守恒”這一具有突破性的思想。對此,李政道的態度相當明確,那就是:宇稱不守恒思想突破是1956年4月上旬由他獨立做出的。楊振寧是5月才參加進來,與其合作的。而《弱相互作用中的守恒質疑》一文也是由他主筆的。但楊振寧認為這與事實不符。他在自己文集中詳盡描述自己撰寫那篇獲得“諾貝爾獎”論文的經過:“1956年5月底,我有生以來第一次得了嚴重的腰痛病。……在病榻上,我口授,由妻子杜致禮寫成了一篇論文。因為她未受過文秘方面的訓練,所以只好一字一句地照記下來。論文的題目是《在弱作用中,宇稱是否守恒》。我把稿子給李政道看,他做了幾處小改。”而李政道則反唇相譏:“這是一篇劃時代、純粹科學性的文章,文章包含許多復雜的數學方程式,像杜致禮那樣一位沒有經過科學訓練、沒有文秘經歷的人,如何能夠靠別人口述來寫出這樣一長篇高度專業性的論文呢?”
得知楊振寧和李政道分道揚鑣,和他們倆相識的物理學家無不為之痛惜。其中有一位傷感地對楊振寧說:“聽說您和李政道鬧翻了,我想和你說兩件事,第一我覺得遺憾;第二,你還是我的朋友。”后來,他和李政道也說了相同的話。一向語帶尖刻的美國“原子彈之父”奧本海默直截了當地說:“李政道應該不要再做高能物理,而楊振寧應該去看精神科醫生。”
(摘自上海書店出版社《悲歡自酬》 作者:曹可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