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安靜的故事”可能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大故事,因為它是關于我們每個人的,是每個人都要參與的,每個人都要在這個故事里扮演一個角色。
說到安靜,我們會覺得這種要求越來越奢侈,除了極少數人,一般人來說簡直是不可能獲取的。從一個地區看也是如此,比如這座城市,就變得更加熱鬧了,生活節奏更快了。這里有一所著名的大學,14年前來看過,那時讓多少人齊聲贊嘆,一片驚訝:園林別致,安靜美麗,鮮花簇簇……這之前有人以為只有西方的名校才會這樣,草坪、園圃,靜謐而清新,整個大學的氣氛都吸引你,讓你覺得在這個地方讀書是最幸福的,在這個地方教書是最幸福的,來這個地方看一看也很幸福。
這所校園讓我們有自豪感,并將這種感覺一直刻在了心里。那些沒有看到它的人,算是孤陋寡聞。
可是現在,僅僅是十幾年之后,同一所校園卻變得人山人海,到處是擁擠的車輛,小商小販的吵賣,一片震耳欲聾。這里不僅不是一座令人神往的校園,而且根本就不像是一座大學校園。這里只能讓人驚異,讓人快快逃離。
一般來說,一座歷史悠久的大學校園會有很多高大的樹木,地闊人疏,氣氛中給人一種肅穆感。這是由它的傳統、由生活其中的人的氣質與自然環境的氣質一塊兒合成的。可惜,現在這樣的校園已經難得一見了,它們大致上與喧鬧的市井大街沒有什么兩樣:車輛日夜穿梭,到了深夜3點還要把人驚醒,商販林立。
記憶中的大學校園已經失去。它們被淹沒在市場和人潮里。
一切關于大學的美好記憶只成為過去。在當今響徹南北的叫賣聲中,大學的一道圍墻實在顯得太單薄了,它無法阻隔這個吵叫的世界;而西方絕大多數校園雖然沒有圍墻,大多卻是非常安靜的。
南南北北走一下,到任何地方,首先就是一個“吵”字把人裹住。去哪里都是人流如織,都是呼號之聲震耳,根本沒法安靜下來。
可是人如果一直處在這樣的環境里,總要在劇烈旋轉的濁流中生活,那會是十分可怕的。一天到晚被聲音、速度、欲望追逐和包圍,有再多的錢,再高的地位,都不會獲得最起碼的幸福,也談不上做人的尊嚴。
有人認為吵鬧混亂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因為我們是一個13億的人口大國,但我們知道這不是一個說得過去的理由。有些國家和地區的人口密度要超過我們許多城市,但那里并不一定像這里一樣吵鬧,比較起來可能還是要安靜許多。
人們從電視上看到了很多現代的喧囂和繁華,比如紐約曼哈頓、拉斯維加斯等,好像那里更加熱鬧。人們不自覺間會把發達與熱鬧等同起來。美國的國土面積很大,它大量的城市,更不要說村莊了,都是非常安寧祥和的。人們在各自的地方安靜地生活著。即便在那些西方大城市中,與我們比較,他們也是相對安靜得多,比如其中的小環境還是十分安靜的。
他們在自己的角落里做事情,互不打擾,即便是聚到一起,也會盡量保持一種安靜的狀態。
前些年發生了一個事件,就是有人在歐洲的某個場所大聲說話,對方一再制止無效,最后不得不把他們驅趕出來……有人對此感到不解,認為歐洲人做得實在過分,自己無非就是大聲說說話而已。好像如此。不過他們也的確是太吵了,并且已經習慣于在公開場合這樣吵,忘記了自己是不能用聲音打擾他人的。
在我們這里,只要到了餐館里,哪怕只有四五個人在用餐,那么整個餐館都不會安寧。即便是圖書館等十分需要安靜的地方,也往往是人聲喧嘩。到另一些國家和地區,去圖書館、歌劇院,那里安靜得掉一根針都能聽得到。即便到餐館去,即便是很多人在用餐,也沒有什么大聲:每個人都在輕輕地挪動自己的椅子,用最小的聲音交談。因為他們知道,自己沒有權利侵犯別人的安寧,要給他人留下享受安靜的空間。
即便桌上擺滿了山珍海味,被骯臟的語言垃圾包圍起來,那也不會有好的享用。
人在日常生活中,無論是工作還是吃飯睡覺,無時無刻不被吵鬧驚擾,沒有一個地方、一個角落可以稍稍地躲避一下—這不是很糟糕很狼狽嗎?我們又將如何解脫這種困境?
二
我們的確已經沒有地方能夠安靜一下了。到哪里去?到農村?記憶中的安寧之地已經不多。農村也不是一個避風港—比如以前到膠東半島地區,很愿意到一些小山村里去,因為那些地方交通不發達,入村后會覺得到了另一個世界,樹、石頭、河水,一切都保留在那種原始的狀態里,安安靜靜地跟人對話。進入那個環境,就猶如走在一幅畫里,人們愿意看它的樹、它的石頭和水,也愿意看在這種環境下生活的村民。他們的表情像周邊的環境一樣,安詳、自然、親切、和藹;他們見到外來人,那種笑是從心里發出來的,非常純樸;他們對陌生人的友善毫無做作。
因為這個地方實在太偏僻了,村民們在這種自然安寧的環境里,身心養成了這樣,吃這里的杏子、櫻桃,那種愉悅和甘甜是從心里滋生的。
可是現在怎樣?也僅僅是幾年過去,再到那樣的山村會看到什么?感覺完全不對了。人的神情不對了,他們對人不再那樣微笑、那么和藹了,眼神里有一點警覺甚至是敵視,原來這里拉上了電視網絡之類,路也修好了。與此同時惡性事件時有發生,村風大壞。各種開發者一批批擁來,各色人等川流不息。
享用現代生活是山里人的權利。可是外部世界通過一根網絡線和視頻線送來的,又是一些什么貨色?
我們全都明白,大家對電腦和電視上那些污七八糟的東西絕不陌生。在海量的娛樂信息中,庸俗和拙劣已是家常便飯,因為點擊率和收視率就是一切,要追求利益的最大化。
說到那個小山村享受現代化的權利,那也并不等于有了電視和網絡就是一切,還應該有更多更重要的內容。只送給現代的喧囂和骯臟,這就把一個小山村最好的東西給摧毀了,比如他們不再相信人,比如村風的破敗。一個電視機一個網絡,竟然就能在兩三年里把一個村莊給改造成這樣,可見它的力量是多么巨大!那么我們可以問一句:現代通過網絡和圖像送給整個世界的危險,究竟會有多么大?
就是一臺電視機,就是一個網絡,一根光纖,改變了這個存在了幾百年上千年的村莊。從一個村莊到一個社區,一個國家,道理其實都是一樣的。
我們現在面臨著一個巨大的現實,就是進入了數字聲像時代。一切都在改變,無論接受還是不接受,無論愿意還是不愿意,這都是一個事實,一個客觀存在。它的出現讓人類猝不及防。有時候我們覺得無非就是多了一些娛樂和廣告,無非就是網絡輸送一些海量訊息,但是也就在這種日夜不停的輸送和堆積之中,巨大的危險把我們覆蓋了。
它的巨大毀壞力,比核武器來得更隱秘更長遠,后果也更嚴重。它也許暫時奪不走我們的生命,卻會從根本上改變我們的生命,讓我們在不知不覺中變成另一種人。它有可能把我們全部的幸福,把我們美好的未來,在暗中竊取一空。這一切都是緩慢進行的,是隱隱發生的。它不會像原子武器那樣,一瞬間造成血流成河。
它殺傷的是我們的心靈。
我們看一下現代生活如何提速:出門可以坐高鐵和飛機,移動一只鼠標的分秒間接通整個世界,當然這是一個虛擬的世界。什么生活我們都不陌生,千奇百怪的故事我們都會知道,再加上每個城市出現的各種各樣的地方小報、廣播,所有人就在這樣一個縱橫交織的信息空間里活著。無論愿不愿聽,愿不愿看,誰都無可回避,都要在這種劇烈旋轉和沸騰的狀態下存活。
這種加速度使人類失去了基本的、自然的平衡力,變得不知所措,昏頭昏腦,一時沒有了準確的方向感和判斷力。
現代人再也沒法慢下來,無法獲得肅靜,所以也就沒有了深入思索的可能,更沒有了感悟力,這是非常可悲更是非常危急的。
快節奏的生活給我們提供的方便只是一種表面的小利益—更大更致命的剝奪卻被我們忽略了。我們權衡一種事物,最終還要看綜合的和最后的結果,要問一句:我們獲得了更多的幸福嗎?如果新的技術不能帶來幸福感,只是使我們變得更忙碌更焦灼,更浮躁更六神無主,這個新技術就是我們的克星。
我們不得不想辦法來遏制它和規避它。我們不得不思考現代技術帶來的一切—它的功與過,罪與罰。
我們因為提速節省的時間好像很多,但是省下來的時間又做了什么?沒有用來尋找個人的生活、理想的生活,而只是一味模仿機器和技術,想著提速再提速—在想象中要像它一樣快或更快。在這個時代,我們的心實在是比網絡還要快—我們總是嫌網絡慢,因為我們的心已經飛起來,比網絡要快得多。
真實的情況是,我們人類在各種技術的教唆和引導下,已經慢不下來了。有人說快有快的好處,已經快過了,再慢就會急死人。所以我們總是追求用最快的速度從乙地到甲地,可以用最現代的工具,在一天時間里完成七天的工作。但是省下來的六天我們做了什么?原來我們在這六天里也沒有慢下來,而只是想著更快,正度過更加匆忙的六天—問題就在這里。
最后要問的就是:我們能不能在快速旋轉的生活中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
如果這樣的角落真的存在,那么它會屬于我們嗎?不一定。因為一顆心已經改變了性質,它現在已經慢不下來了。看來我們首先要做的一件大事,就是先改變自己的心,讓它稍稍安靜一點。
人是很奇怪的動物,他看到什么就會學習什么、跟隨什么。有時候這種學習是不自覺的。我們身旁是迅速跑來跑去的摩托、汽車,它們就在無形當中引誘著人,引誘人像它一樣快,跟上它。網絡誘惑了人心,讓人渴望無限地提速和信息擴張。我們的雙眼每天看到的都是飛速奔馳之物,一顆心怎么會不跟隨而去?我們又怎么能不去渴求快速的生活?
到處都吵吵嚷嚷,如果哪一個人不吵,對方就聽不到他的聲音。可見周邊的環境對我們性格的形成,對我們生命的改造,是既深刻而又緩慢的,這種改造簡直無時不在、無處不在。所以我們說:風里面都是教導的聲音,它讓我們趕快隨上這個時代的腳步。
前面說過的那個山村的美好寧靜,人們臉上的那種笑容,說到底都是周邊的環境給予的,所以要改變自己,就要改變環境。于是才提倡更多地到大自然里邊去,去接受它的培育。我們如果總是看到挺立的樹木、潺潺流動的河水,時間長了,就會變得和它們一樣安靜和堅定。因為我們也會不自覺地學習它們,跟上它們的節奏。
人類不要忘了,他們是山川大地的兒女,不是汽車摩托,更不是網絡的兒女。我們要和誕生自身生命的那個環境相親相愛,和諧一致起來,這才是人類的根本利益。我們的生命是那片土地給的,所以才有“大地母親”一說。我們要學習母親:看樹多了,就像樹一樣挺拔安靜;看花兒多了,心情也像花兒一樣。
有一個研究,說養貓的人身體好,首先是心血管系統好。這種研究采用了一個對比組,從對比中發現了一個規律:經常和貓這一類動物呆在一起的人,不自覺間,個人的生命節奏就與它趨同了。貓的行動是和緩的,人與之相處日久也就變得和緩下來了。
三
的確,貓是多么溫柔和安靜啊,可是一旦需要,它行動起來卻像閃電一樣迅疾。是的,還很少有一種動物像貓一樣敏捷疾速,它跳到空中獵獲,再落到地上都不會失去平衡。最安靜的動物在一瞬間爆發出的那種能量,竟是如此之大,可見安靜也是積蓄能量的一個過程。
我們許多人到了關鍵時刻就沒有了力量,其中的一個原因就是缺乏一種能量的積蓄。特別是思想的能量,它更是需要安靜下來才能獲得—如果人群吵吵嚷嚷積成一坨,所謂的人多熱情高、力量大,什么人間奇跡都能創造出來,更多的只是一種愿望和神話。事實上許多時候恰好相反:個體才有力量,因為思想才有最大的力量。
任何高深的思想、能夠影響世界和歷史的思想體系,都是由個體產生的。無論是康德、孔子還是弗洛伊德以及達爾文,還有梭羅、里爾克和狄金森等,只要是對我們這個世界發生了深刻影響的巨大思想能量,都來自個人。人多了只會吵成一團,產生不了深刻的思想。兩個人可以商量事情,四五個人也勉強,幾十個人扎堆就很難產生一條清晰的思路了。因為這時候沒有了獨處與安靜,生命中的大能量無法在心里緩緩聚集。
許多人愿意到大城市里去,到人多的地方去,享受所謂的人氣。但是他們忘記了,人多的場所也是語言和思想最為平均化的地方。一個人只有退回自己的空間里去,在沉默中,才能夠好好地思索,好好地享受屬于自己的一段時間。
時間這個東西會在匆忙中悄悄流逝。速度越快,節奏越快,時間溜走得也就越快。有時候我們覺得經歷的某個事情好像就在昨天,可是扳指一算,那既不是昨天,也不是前天,而已經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因為現代生活的流速實在太快了,我們哪里還有心情去琢磨時間、享受時間、與時間耳鬢廝磨。
那一年的“人文精神大討論”,因為涉及自身較多,所以印象還算深刻。這場長達兩年、波及全國文化界的討論,仿佛就是近四五年里發生的事情。可是仔細算了一下,準確點說已經是十七年前的事了—感覺上卻離我們十分遙遠了。
整整十七年了。十七年可以成長為一個青春少年,可以讓一個中年人變得蒼老。可是它真的是一閃而過了。時間就是這樣無情和快速,我們沒有任何辦法阻擋它。有人會說,既然以任何辦法都難以讓時間凝固,總要以自己的節奏往前流動,從不以個人的意志為轉移,那就隨它去吧。是的,但是如何隨它?
時間具有客觀性—但是時間卻不僅僅如此,它還會在感覺當中存在,這時候的時間就不是一個客觀的東西了。
我們回憶一下就知道,小時候的“一年”是非常緩慢的,可是到了四五十歲以后,“一年”好像縮短了十倍。這就是時間的主觀性。因為我們的生命蛻化了,它已經陳舊,視野里再無新事,外部世界很難留下鮮明的印象—既然沒有接受足夠深刻的刺激,所以一切都將飛快地被我們排除到記憶之外,不再咀嚼和享受它了。時間就這樣失去了細節,于是很快就溜走了。
有一對小城夫婦,孩子去一座大城市讀書,畢業后就留在了那里。他們原來指望孩子能回到小城,覺得這座小城生活質量高,可是孩子被大城市的熱鬧吸引住了,這兒車水馬龍日夜不息,什么高檔服裝、咖啡店和搖滾樂,各種東西都在誘惑她。她最終找了一份工作留下了,有了愛人和房子,也算是個幸運的人。她的父母到了那個大城市,發現人多得不可想象,到處堵車,到處轟鳴。孩子住的樓房有三十層,它的不遠處就是高架橋之類。
這是一個日夜旋轉的城市,整幢大樓仿佛每時每刻都在巨大的轟鳴聲里發抖。父母心疼孩子,問:你就在這個地方睡覺、過日子,就這樣一輩子嗎?孩子說,是啊,我們住的地方還是好的,我們已經習慣了。
父母聽了以后久久沒有說話,只有淚水在臉上流淌。
他們已經沒有辦法把孩子從嘈雜中拉回去,因為她已經習慣了、順從了,也就是說,她的心已經變化了。她認為這就是現代都市生活,她認可并享受著這種生活。
父母回到了小城,從此卻再也不能安心,因為一想到那個大都市的轟鳴、想到擠成一球的人群、在轟鳴聲里發抖的三十層大樓,他們就難過得睡不著。
可是他們不知道,自己小城的安靜也只是暫時的,這種情況已經不會堅持太久了,因為城市化的浪潮正席卷而來,各種所謂的“大開發”已經排上了日程。用不了多久,這座小城也要變得喧鬧起來—總有一天,它也會變得像那座讓他們流淚的大都市一樣,嘈雜喧鬧,一刻也靜不下來。不僅是他們,我們所有人,都將找不到一個安寧之地。
我們不停地追逐物質,目標是那些發達國家—如果那里才是我們的未來,那么這個“未來”有可能有點太漫長了—因為我們可以看到,那里的大部分地區,無論是城鎮還是鄉村,并不像我們這樣鬧騰,那里大致還是非常靜謐的。
比如十幾年前到過的一些西方小城,覺得它是那么安祥美麗,從任何一個地方拍下來都是一幅畫。在我們這兒的哪個景點拍照,都要好好選擇角度和位置才行。可是到了那些美麗的小城,只要鏡頭沒有拿歪,隨便照下就是很好的自然風光圖片。這兒無論是圖書館、咖啡店,還有街道,都安安靜靜的。汽車消音也好,它們基本上是默默來去,像這個城市的人一樣收斂。
我們這兒的車和人也是一樣的:常常突然就爆發出脾氣。
幾十年過去了,今天再去那個小城,發現它竟然一點都沒有變。路還是那條路,房子還是那些房子,教堂的尖頂凝在那兒……一切都如同昨天,記憶中的那棵大樹還在,房子的顏色依然如故,街道清潔得像被水一遍遍洗過一樣。
這里給人的突出感覺,就是它的安靜與不變。為什么?可能這里的人和我們不一樣,比如他們不那么浮躁和急切,做事情之前,盡可能把一切想好了再做。我們的一些城市是怎樣的?總是不斷地改建,永遠都是一副“百廢待興”的模樣。“待興”是將來和可能,而“百廢”才是現在的實情。我們總生活在一座“百廢”的城市中,這怎么受得了。
我們的城市,樓房和街道,今天這條路剖開了,明天那個樓拆掉了,后天又一個區要改造;這個村莊剛剛扒掉,那個新區又在崛起……就在這樣的環境中苦干了也忍受了幾十年或者上百年。不停地變,不停地改,那么多鼓舞人心的口號,那么多開拓型人士—我們經驗中知道,一個地方如果來了一個開拓型的人物,這個地方的麻煩就大了。他們會讓一個地方不停地折騰。
在一些時髦人士眼里,這恰恰是社會的發展和進步,“偉大時代”就該如此,這說明我們的社會有生氣,所謂的日新月異。可恰好就是這種“生氣”,讓我們再也找不到一個休養生息的地方,到處都在吵鬧,都是灰頭土臉,沒有草也沒有樹—種了草栽了樹,用不了多久就蒙上一層灰塵。四下都在刨,都在挖,都在拆。
為什么我們不停地拆和建,卻很少弄出一座像樣的城市?就因為每一次都是對上一次的否定,不停地否定自己,又不停地犯下新的錯誤。顯而易見,我們每一次都沒有考慮好,總是匆忙急速地去做。
四
電視、車輛、網絡、電臺,我們身邊所有的一切都在提速,它把人弄得慌促和焦慮—既跟不上這種速度,又擔心被甩在后邊,結果就沒有了從容的生活,將日子搞得一團糟。誰如果想慢下來,對不起,周圍的一切都與你不協調,不對接,一切的聲音都在呼喚一個“快”字。
我們身邊總是有一股呼嘯而過的巨大噪音,這樣下去,會是怎樣一種生存?
比如我們將沒法閱讀,因為既沒有了安靜也沒有了時間。看文學作品不能像看電腦一樣快速瀏覽,因為它是語言藝術,需要進入它的語境,隨著它的標點符號、語匯調度來享受創作的愉悅,還原它的思想、它在產生那一刻最具有巔峰意義的犀利狀態。文字是符號,它要人還原,要人思索和想象。
轟鳴和快速的現代生活中,我們已經失去了正常閱讀的條件。越來越多的人只是在電腦前看各種各樣的文字垃圾,這是數字浪潮推上來的花花綠綠的蕪雜,一掠而過,看得很細既不可能也不值得。這就形成了惡性循環。人們不再可能理解高雅的藝術和絕妙的藝術,最好的東西被這個時代所冷落,價值標準蕩然無存。
閱讀是一種幸福。但這需要時間和心境—讀書最過癮的時期,也極有可能是一個人生活最困苦、最掙扎的那個時段,可見關鍵還是人的心靈狀態。
這需要我們痛下決心,在飛速旋轉的當代生活中爭奪一塊屬于我們個人的空間。這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重要的命題。我們或許發現,在這個時代里似乎存在著一個生存謀略:那些制造和催促我們飛快旋轉的巨大力量,與這個時代卻是另一種關系。或者說那些有巨大資本或權力的人,可以將每個人都安在一個飛速旋轉的輪子上,讓其日夜不停地飛轉—推動者是不會讓這輪子慢下來的,而他們自己卻躲在世界最安靜的某個角落里,好好享受緩慢與安靜。
這個世界的某些人,一些所謂的“勝出者”,他們一定住在那些最安靜、綠色最多的地方。這些人歌頌速度,制造飛速的現代生活,而他們自己卻生活在完全不同的另一種環境里。如果說這是一種騙局或陰謀的話,倒不如說是一種天性,一種不自覺的、潛意識里形成的對自身、對生命的保護。這就生成了雙重的生活哲學和生存格局。
那就讓我們自己動手挽救自己、打破這種格局吧。無論是貧窮還是富有,我們一定盡可能抓住人生唯一的一次機會,去獲得安靜的權利。我們也要擁有自己的一杯茶一本書—我們改變不了別人,卻要管住自己。也許面對紛紜復雜的現代世界,對付它的辦法以及全部的奧秘,就存在于這兩個字之中:安靜。
尋獲安靜,要下最大的決心。
想起小時候曾經享有的安靜,就覺得我們真是不幸,遇到了這樣一個劇烈動蕩、不是幾十年而是好幾十年的折騰生活。除了殘酷的階級斗爭,再就是激烈潮涌的商業主義物質主義,整個社會喧聲四起。我們現在只是追逐物質,其他一概都可以忽略,人文環境和自然環境遭受的巨大破壞在所不惜,而且很可能是一種萬劫不復。
記憶中的河流和森林不見了,夜晚躺在樹下枕著白色沙子看星星的時光完全消失了。那時的星星一顆是一顆,那么明亮。我們現在到哪里去尋找這樣的星空?
這樣的星空都沒有了,再多的物質擁有又有什么意義?
這種記憶只屬于我們自己、個人?當然不會。
記得小時候住在一片林子里,孤獨的時候就去最近的村子里玩。有個少年伙伴叫“愛長”—因為他父母個子不高,所以就把希望寄托在唯一的兒子身上,整天呼叫“愛長”,結果兒子真的就像接受了魔力一般,長得很高很高。
“愛長”的重要的工作就是去放豬,那是一頭小黑豬,很通人性。放豬就是把豬趕到收獲過的紅薯地和花生地里,讓它尋找遺落的果實。豬的嗅覺特別好,哪里有食物它就在哪里拱土,而拱出的食物有時就被我們拿走。
我們最大的享受就是一起放豬,還要占豬的便宜:把它找到的東西搶過來,放到火里烤了吃。
有一次我們只在一邊鬧玩,玩得不管不顧,結果一抬頭才發現小豬跑了。四周全是一片濃旺的叢林,是各種灌木,到哪里找它?“愛長”哭了。跑走一頭小豬可是一件大事,我們慌了。
“愛長”嚇壞了,料定要被家里人揍一頓,于是拉上我一起回家。結果他進門不久就被暴跳如雷的父親狠揍了一頓,連我也差點揍上幾下。這時已經是天黑了,但是再怎么也要找到小豬。后來他們想起鄰居家有一條叫花虎的狗,非常聰明,就借出來。
我們一起到紅薯地里去。
“愛長”的父親提著桅燈,跟那條狗認真說了一些話:告訴小豬是怎么跑的,請它將叢林中的小豬找回來,會給它很多好吃的,等等。花虎仰臉傾聽,甩甩尾巴,然后一頭鉆進了黑烏烏的林子里。
半個小時過去了,花虎真的把小豬找回來了—我至今記得它從林子里走出來的模樣:嘴里咬住小豬的一只耳朵,一邊用尾巴頻頻拍打小豬的屁股,從紫穗槐灌木中把小豬乖乖地趕出來了。
現在想一下,我們擁有的“時間”就好比這頭小豬,只有好好看住它才行,不然它就會溜走。我們不能過分地喧騰,如果無視它的存在,它就會跑得無影無蹤了。
“文學”是什么?文學就是回憶,它大致在寫“過去時”,記下了一些往昔事情,朋友的故事,那條河,那片海,所有經歷過的生活細節—這等于是把丟失的時間再找回來。
通過描述和回憶,咀嚼失去的時間—在這里,文學就好比是那條狗,即花虎,它能夠幫我們把丟失的時間重新找回來,讓我們像“愛長”一樣幸福:擁抱著失而復得的“小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