鳥的叫聲越高/人們就越難將它看清。
——布羅茨基
1
以前,小鐘住在三閘巷里。小屋在巷子的最西側,因為鄰近鐵路,租錢低了不老少,一個人住那里還是挺合適的。多個女人,屋子就顯得小了點。于是,小鐘才在一個午后走進了先前聯系好的那個小院。一進院,他馬上被那種安靜吸引住。很快地,他們就在夏天最熱的幾天搬了進去。后來,那里就出了一樁殺人案,案件的不可思議之處,我還不能說。先說他和那個女人的相遇吧。
那時,小鐘辭職不久便找到了工作。他上班第一天就穿上一身黑西服,打上黑領帶,沒等他緩過神,已隨同事們涌進了一個場館。當他手舉白花,站在一堆垂頭喪氣的人群中時,才明白自己正在一個葬禮上。
聽同事說死者是被情婦殺死的!先閹后殺。總之,死得很慘。親屬們都不想參加這個葬禮。死者家人覺得人少,丟面子,就找了小鐘他們禮儀公司。在圍著擺滿鮮花的遺體涌動的人群中,兩個年輕人被推擠得差點跌倒。小鐘上前扶住女孩的一瞬間,兩人一見鐘情了。
他們的相識是因為一個人的死。小鬧后來解釋說那人是她舅舅。她還為小鐘描述整理他尸體時的一個細節:舅舅不復存在的老二居然是拿一根木棍代替的……小鬧強調:“你知道的,就像在那兒插了一根棍子!”
后來,小鬧差點吐了。小鐘心里覺得好笑,又不好意思笑出來,只得抱著小鬧連說:
“沒事,沒事,都過去啦。”
他們在三閘巷的小屋里進行短暫而瘋狂的擁吻時,正有一列火車開過,“咣當”聲仿佛擦著墻皮滾了過去。小鐘怕小鬧受不了噪音,壓在她身上的同時,將耳機塞進了她的耳朵。小鬧是忽然從小鐘的身下抽出身子的。小鐘愣在那里,不知所措地看著她走到了窗口前。
“你弄疼我啦。”她說完拉開窗簾,一陣光在這時從屋子的墻壁上急閃而過。當墻壁再次布滿夜晚的光斑,小鐘也站起來。他們并排趴在窗臺向著火車奔去的方向張望。
小鬧問:“你說火車開去哪里?”
“遠處唄!”小鐘接著說,“對了,房下午找好了,過幾天就搬。”
“可這里挺合適的……”
小鐘吻著小鬧的耳垂,輕聲說:
“那里更好。”
小鬧想了想:“在哪呀?”
“遠處唄。”小鐘說著抱住了小鬧。
2
搬來這個小院不僅是因為噪音,小鐘的新單位距那里太遠了,這個小院就不同了。尤其是有過三閘巷居住經歷之后,來到這里,簡直像來到了寺院。
小鐘一度得意自己目的的達成。他恍惚覺得幸運再次降臨,直至他鄉客改裝過的電三輪開始在院里出出進進。三輪車載來紅磚、水泥、大粒沙,然后,他鄉客就乒乒乓乓干了起來。
起先,小鬧掀開窗簾看出去,看一會兒,回到行軍床上。她的舉動引起了床鋪吱吱做響的回應。她坐了下來,一邊玩著脖子上的水晶鬧鐘,一邊跟小鐘說:
“喂,你睜開眼。”
小鐘閉著眼。
“喂,喂。”
小鐘睜開眼。
“你說,那些人要在院里修啥?”
“廁所吧。”
小鐘交完房租和押金后才想起廁所的問題。順著房東指出的方向,走出了門之后就來到一條街上,街道曲折延伸,遠處是一排排的老式瓦房。剛走不久,突然飛過的一群鴿子便把他的視野引向了天空,這個時候,一片鮮明的藍色呈現在他眼前。再次收回目光,他眼前的景物已被房屋掩飾,一個公共廁所在溢滿垃圾的一個鐵箱后。他沿原路返回,在這接近黃昏的時刻,這個時候,鴿群歸巢,它們拍動翅膀的聲音慢慢融入了三三兩兩下班人的交談之中,很快就被瑣碎的日常淹沒。小鐘也知道,這就是生活,但他不習慣那些東西。他認為自己還年輕,年輕人不該那樣活著。
他們的房東臨走,特意強調自己心臟不好,你們年輕人千萬安靜點。還有,上次那個住房的中年婦女就是因為不講衛生被他趕走的……
“放心吧。”小鐘住進小院之后,就很怕鬧肚子。公廁遠不說,還要花錢。有一回,他肚子疼,轉圈找地換零錢。單換零錢人家不愿意,不得不買包煙,為一泡屎浪費了五塊錢。小鐘回屋跟小鬧說:“這泡屎拉得太奢侈啦。”
玩笑歸玩笑,他們又沒有辦法去改變這種生活。
“還好,咱們年輕。”小鐘抱著小鬧說。
他們慢慢發現,其實這可以是一種娛樂。他鄉客們搬來前的一個冬天,小鬧怕冷,屎尿來了,院角一蹲。小鐘就不能睡懶覺了,為了不被趕出去,他不得不在屋里等她解完,第一時間拿鍬給鋤到門外去。后來,就這樣神不知鬼不覺地臭了一條街。
房東幾次在門口數落鄰居們不講衛生。
小鐘上班和他碰見,就跟著說:“是呀,太不講衛生啦。”
這么說著說著,冬天就灰頭土臉地走了。春天時,小院的柳樹罩上一層綠色,綠色在這個郊區的四處蔓延。最后,在人們不經意發現這一切時告訴你,已經是夏天了。
小鐘對春天沒有什么時間觀念。春天就像他坐公交車往返于單位與小院時,車窗外閃過的站牌。那一站,雖然有著鮮明的名字,但他只會從那里經過,而不會在那里停留。
小鐘就這樣來到了夏天。與春天相反,他覺得夏天是冗長而單調的。可到了這個季節,天氣無疑會時刻燃燒起來。
而后,整條街都飄蕩著令人恍惚的光暈。小鐘走在清晨上班的人群中總是晃神,以至于他總是頭低低的,也不跟人搶座位,等人們上去,他才走上。那時,整個車廂只有司機身邊留有狹窄的位置,小鐘只得一路站在那里。夏天時,小鐘覺得那里也挺好的。司機頭頂通常安有一個風扇,他能揀點清涼。
3
小鐘渾身是汗,又一次強調:“一定要修廁所!”
面對小鬧這樣的女人,所有男人都會暫時忘記現實的難堪。尤其在這炎熱的季節,欲望正伺機出動。小鐘半瞇著眼一邊看著小鬧,一邊把手伸向她蛇一樣扭動的腰。他覺得夏天還容易讓人做夢。小鐘將她緊緊地抱住,回應她一下一下堅實地撞擊。
行軍床卯榫松動,幾次修理都因生了銹擰不動而作罷,所以,才有隨小鬧身體的擰動傳出的吱吱聲。這時,小鐘不禁加快速度,企圖早點結束。床塌了,他倆就得像捆綁肉彈似的著陸……小鐘的擔心自然不會影響到小鬧。
夏天時候,對她來說沒有什么比熱更難熬。這不由讓小鐘想起冬天,她把自己裹得像個包子一樣。入夏以來,她就變成了一根被剝光的玉米。
她一個人在屋里走動,直到小鐘下班進門,她才會回到床上。她在那里胸罩和內褲都不穿,裸著身子,曲起一條腿,然后將另一條腿架在上面,隨著院里的電夯聲,簌簌抖動。
等他們搞完,小鬧又趴在了窗臺,她最近似乎把這當成了一種習慣。
“我看像要修一個水池。”
小鐘聽到聲音從身后飄過,他一把拉住了她:
“你穿上點衣服!”
“你弄疼我啦!”小鬧白了他一眼,又轉頭盯著窗外。她注視院中晃動的人影說:“好大的水池。你看!”
“修也該修個廁所……”小鐘說。
夏天不下雨是不正常的。在那4天里,雨勻勻凈凈地下了2天,雨后,在小院飄蕩著的聲音像被洗掉了一樣。那也是小鐘享受的最后一夜安寧。第二天,出門還好好的。他還不知道下班回來,再次走進院中,已不得不面對眼前矗立著的那個大家伙了。
它的周圍聚攏著一群表情奇怪的街坊。他們唧唧喳喳的議論聲讓小鐘想起幾天前,他和小鬧的那些議論。此刻,這些人似乎延續了他們的好奇。
首先,這顯然不是什么大廁所,更不是大水池。街坊們有的還說,也許是個谷倉呢!臨離開時,小鐘甚至還聽見有人玩笑式的說:“很可能是個煉人爐!”然后,一片笑聲在他的身后響了起來。
小鐘感覺到幾分熟悉,卻一時叫不上名字。他帶著疑惑走到了門前,掏鑰匙開門時,一個鐵匠爐跳出了小鐘遙遠的童年記憶。在黃昏即將過去時,小鐘回頭確認了一下。
“對。”他跟自己說。
漸漸暗淡的陽光沿著爐子的邊沿注入了地面上的陰影里。
他鄉客不僅把鐵匠爐修好,還在他們租住的小屋前擺滿木料。小鐘扭開門,看見的是小鬧正好奇地掀開了窗簾。
小鬧問:“那是什么啊?”
小鐘一邊脫鞋,一邊冷冷地說:“爐子!”
再問:“什么爐子?”
小鐘只好耐著性子給她講“大爐子”的故事。講完之后,小鬧岔開了話題:“你是說,他們是鐵匠嘍?”
后來,小鬧纏著小鐘去看打鐵。小鐘拗不過便換上拖鞋,兩人出了門。爐子周圍的人比剛才要多了不少,人一多,他們干得似乎更起勁。
小鐘看到他們紛紛甩開了膀子,燒紅的鐵塊被砸得火星四射。湊近看的人嚇得退散開來,人群就這樣搖搖擺擺地拖到了院門口。
“他們打什么?”有人問。
“鐵鍋、鐵鏟什么的吧!”人群中的一個人說。
鐵匠爐在農村也很少見。這幾人在城里干這個營生還不餓死?小鐘當時的操心現在看來,的確有點多余。他鄉客的生意很好,很早就起來叮叮當當地生火,晚上半夜才收火。據說,之間忙得吃飯都在盯著爐火。
“叮當叮當”的敲擊聲很快飄滿了這條街。
鐵匠爐給街坊帶來的新奇感沒幾天便被噪音嚇跑了。因為,這一切實實在在干擾了他們的生活。小鐘雖然不像他們那樣失眠,但發自內心的不安卻把他帶領到了另一種生活中。
他在那種生活中總是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
“你怎么啦?”小鬧問他。
他跟小鬧說眼睛老跳!小鬧便爬到他的身上說:
“我給你吹吹!”
這時,窗外的聲音就又變大了。自從鐵匠爐矗立在院中的那天,打鐵聲就沒有中斷過,即使是黑夜也總是有細碎的敲打聲。這股聲音彌漫在小鐘上班的一路上,時大時小。有時,他在公車上還隱隱聽到聲音追逐而來。
小鬧給小鐘吹著吹著,聲音忽然變大了一陣。
“叮當,叮當”。小鬧打了個冷戰之后,一把抓住了小鐘的衣領,她撕扯的力度幾乎變了個人。
小鐘:“你怎么啦?”
小鬧:“我忽然覺得很興奮!”
4
這時的陽光是很好的。本來,小鬧在外面有個臨時工作的。每到這個地面被陽光涂上一層滑溜色澤的時刻,她便從門外走進了院中。然后,在他們租住的房間里躺下來,拉上窗簾,一邊撫摸自己一邊聽打鐵聲。
后來,小鬧不要上班了。小鐘并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妥,可能是小鬧累了,看家也挺好。他在禮儀公司越來越忙碌了。有次,他突然發現一個細節。本來,小鬧一進家門便迫不及待地剝掉衣服的舉動就很異常。不過,那句老話一次又一次說服了他。
最近,他發現了她小肚子的秘密。小鐘看得目瞪口呆。隨著飄進窗來的打鐵聲,她的小肚子像波濤一樣起伏著。當時,小鬧平躺在床上,叉開雙腿,手握脖子上的水晶鬧鐘,望著站在門口的小鐘。
那種渴望的目光經過小鐘的頭頂,兩只蝴蝶一樣在夏天午后的燥熱中開始盤旋。小鐘能意識到這點,她即將喊出“我要!”接下來,他又得撲上去。以前是這樣。現在,小鬧甚至翻過身,將一只腿像公狗撒尿樣高高翹起。小鐘耳畔又出現了那句老話:不算什么壞事……
小鬧嘴里“咝咝”的呻吟聲搞得他脊背陣陣發麻。后來,小鐘每次離開小院才覺得惴惴不安,在單位也有點魂不守舍。同事問他怎么回事,他也不好說這種不安的來源。與此同時,很多不好的畫面紛紛涌現。為了阻止自己往壞處想,小鐘每天下班不得不匆匆返回。同事們笑他想女朋友想瘋了,其實,正好相反。他更多的是想回去阻止小鬧想他想瘋了,推門看到的,都是小鬧光溜溜地,等他。
不安持續一個月之后的一天,小鐘的頭在做愛時忽然要爆炸一樣。他吼著從小鬧身上滾下床,跌到水泥地上便不再動彈,那種撕裂般的疼痛在這種靜止中隱入了一個漆黑的空間。
然后,一個遙遠的聲音說:“昨天,好好的。”
“也許……”小鐘感到疼痛正被眼前這片漆黑吞沒。他好了很多,坐在地上對這窗口說:“可惡的打鐵聲!”
小鬧說:“我倒覺得院里的打鐵聲很有感覺。”
說著拍了一下小肚子。此刻,她平滑的肚皮又在隨著聲音抖動,伴隨這種抖動還有細微的喘息聲。
小鐘:
“怎么會有人愛聽噪音?”
“為什么不愛聽?”
哐哐—哐—哐哐。小鬧說著,那雙纖細的手已沿小肚子的褶皺開始了撫摸。眼前的一切都很滑稽,我是指小鐘坐在地上看著自己的女人扭曲呻吟。
5
打鐵聲成了小鐘生活的一部分。接下來的改變是小鬧跑去看他們打鐵,她完全不理會小鐘的意思。小鐘似乎無能為力,倒是慢慢培養出了一種在叮當聲中分辨小鬧在不在那的本領。她在那,聲音急促,一串一串連著。她不在,聲音便舒緩很多。
有一天,小鐘下班遠遠聽見打鐵聲急促了一會兒,而后等了好久也沒有再響起。他變得很敏感了,面對這種情況,他的辦法是在街上放慢腳步等。
還是第一次,小鐘在接近院門時,緊走幾步。推開門正好看見小鬧挽起裙子從小伙手里搶到了鐵錘。小伙看到小鐘時嚇了一跳,匆匆轉身去打鐵。小鬧裝做沒看見,繼續跟小伙說:“是這樣?哦,這樣。”
小鐘走過去,拉起小鬧,要走。
“走!”小鐘說話是有點惡狠狠的感覺。
小鬧繼續打著一片薄鐵。周圍的幾個鐵匠倒是看出什么似的,笑著說:“快跟小鐘回吧!改天再來啊。”
小鬧一聽他們這么說,更不走了。
“你先回去吧。”
半個鐘頭后,小鐘有點后悔一氣之下把小鬧單獨留在了那里。這時,他也不好意思再出去叫她,只好趴在窗臺上看小鬧打鐵。那個小伙子在旁邊跟她說著什么,傳到他耳朵里的小鬧的打鐵聲也似乎蘊含著一股力,感覺得到卻說不清那是什么。他不禁把他們在三閘巷時小鬧在他面前顯示的力量和這種說不清的感覺做對比,她在小鐘身上耗到了黃昏將盡。小鐘閉著眼,深陷在汗水中,整個過程像有幾列火車從一串尖叫聲中駛了過去,他被興奮控制了。而這次不同,小鐘被打鐵聲折磨得精疲力竭了。再這樣下去,要把人逼瘋。小鐘考慮過搬家。苦難是房子不好找,二是小院的房租還沒到期,一走了之對于他們這種狀況的人來說,不太現實。
衡量再三,最現實的辦法還是先找房東說說,看是否可以通過他將那幾個鐵匠趕走。
小鐘暫時只能這么想。所以,他迎上了陽光,表情嚴肅地穿過了院子。繞到了后院時,那間只與他們小屋一墻之隔的房間正門窗緊閉。
“這么熱的天!”小鐘想,“真是個怪人。”
房東是個寡居多年的中年男人,他去敲門時,房東正在屋里踱步。他們坐下來后,他問小鐘:“有什么事?”小鐘猶豫了一下。
這時,他把按摩在太陽穴的手也拿了下來:
“說啊!”
“您頭疼啦?”小鐘說著僵硬地笑了一下,“你睡眠現在……為什么要把房子租給幾個打鐵的?”
房東的口氣有些特別,“不,不,不只是那個爐子的事情。”
小鐘補充:
“太吵了。”說話,他走過去,推開了窗戶,風撲來的同時,“叮當”的聲音也隨之而來。
“我不聾!”房東臉色大變,說著話又把窗戶關上了。然后,他坐回座位,“那不重要,你可以搬出去。”
“我腦袋快炸啦。”
房東又說:“這不重要……”
聽出小鐘的意思是讓鐵匠們搬走之后,他又有點惱怒地吼了幾句。
后來,小鐘沒說幾句就告辭了。他不想搬走。房子太不好找了,他心想。房東的道理,他在繞回前院的路上認真想了想。其實,很對。這個世界充滿了噪音,打鐵聲也無孔不入,“叮當,叮當”……
現在,小鐘有點害怕小鬧迎接他的方式了。他在院里想到每當小鬧說“我要”時,自己似乎都被一種幻覺死死抓住。
越想到這些,他越想離開這里。重點是他們一時還走不了,雖然,小鐘托朋友四處找房子。事實上,小城的房子比工作更難找。他幸運地在短期內換了一份工作,在禮儀公司還不錯。好運不會第二次降臨了。朋友們聽了小鐘的抱怨之后都不是很理解,只讓小鐘忍著點,現在能找到住的地方就不錯啦。最后,看小鐘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又說:
“好啦,好啦。我幫你找找看。”
6
秋天來得悄無聲息。
小鐘好容易熬到現在,只想快點找到房子。因為每次回去,他都被小鬧的舉動氣得夠嗆,后來,氣憤變成了恐懼。在這個轉變的過程中,小鐘為房子的事奔波著,可搬家的事卻無限期拖延。眾多個忙碌星期天中的一個,禮儀公司忽然沒有了加班,小鐘一個人在外面晃了一整天。黃昏時回來,剛進入他們那條街,他就感覺不對勁了。“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哪去了?是的,小鐘又確定了一下,此刻的安靜令他有點不知所措。
“他們搬走啦?”小鐘有點欣喜若狂地來到院中。
“一整天也沒找到房子,他們一走不就不用找房子了嗎?還有,小鬧……只要不這么嚴重,對每個男人說都不是壞事。”
可怕的是他鄉客只是繞到了鐵匠爐后面,小鐘在爐前站了沒多久,他們便笑呵呵地繞到了他的面前。
“下班啦!”
自從小鬧去看打鐵以來,小鐘就沒給過他們好臉色。面對他們的招呼,小鐘也只是點了點頭。
爐里的火不是很旺。小鐘正要走的時候,似乎聽見小鬧的笑聲。他站定,循著鐵匠們走出來的方向看去。
他們在爐后的空場擺起一張桌子。小鬧坐在最里面,她理著牌邊,甚至將一條腿架在了那個小伙的腿上。
小鐘穩了穩情緒喊了一聲:“小鬧,回家啦。”
此刻,爐前“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又響了起來。小鐘看了看那幾個人,又轉頭看小鬧。小鬧和著:
“聽到啦,聽到啦。”
回到屋里時,小鬧又開始脫衣服。
“我有話跟你說。”
小鬧一邊脫,一邊說:“好熱啊,說吧。”
小鐘說:“打牌就打牌,腿架在人家的腿上。那小子勾搭你?”
“好熱啊。”
“我跟你說話呢!”
“說吧。”
“那小子是不是和你……”
“還行。”
小鬧故意這么氣小鐘,以小鐘的脾氣,一下就中計了。后來,他把憋在心里的話說了出來:“我要殺了他!”
這句話絲毫沒有影響到小鬧。看他氣喘吁吁地轉身睡了,小鬧從后面抱住他:“你有沒有發覺今天有些不一樣? ”
她指的是他們身下的那張行軍床。掀起床單,小鐘看見床已釘上了鐵卯榫。之后,小鐘就更睡不著了。
他咬著牙說:
“我非殺了他!”
小鬧和往常一樣躺下來,摸著自己的胸脯。然后,學著他的口氣重復著:
“好,殺了他,殺了他!”
7
早晨八點鐘的時候,陽光已把鐵匠爐涂得金光閃閃。小鐘洗漱完畢正站在窗口,出神地望向院中。他想,“這群人干得可真起勁啊!”
小鬧側頭盯著他看時,小鐘轉過身,走到了門邊。他在門邊隨手抄起一跟三角鐵(小鬧根本沒注意到他什么時候拿來一根三角鐵),然后扭了一下門把手。門敞開的瞬間,熾烈的光線狠狠地撲向他。當小鐘從那片白亮帶來的短暫黑暗中奔逃出來,再次睜開眼,幾個鐵匠都停下了手中揮舞的鐵錘,愣愣地看著他朝他們走了過去。
他站到了幾個鐵匠們中間。鐵匠爐的火熊熊燃燒,他們覺得這個從不和他們打招呼的人舉動有點奇怪。小鐘看他們看得尷尬地笑了,同時,掏煙分發給他們。他們互相對火時,小鐘說清了來意,他們臉上的表情才有了變化。他們的笑容有點令人捉摸不定。小鐘從他們身后繞過去,嘴上叫著那個小伙子,步子最終在他那停下來。
小伙子搖了搖頭。
“哦,不抽煙好。”小鐘接著說:“給!”
接過角鐵時,小伙子習慣性地把食指搭在鐵棱上溜了一下:
“鐵是好鐵。”
小鐘:
“我打把刀!”
同時,用手比劃了一下刀的尺寸。小伙子點了點頭。其中一個鐵匠抽著煙說:“放心吧。別看我們一直打鐮刀、鐵鏟啥的,可他打過刀。”
小鐘趁大家研究那塊鐵,拿眼瞄了下他的脖子。玩笑似的說:
“能扎進肉里就行!”
鐵匠們紛紛大笑。
“什么刀都能扎進肉里。”
小伙子接過身邊幾個人的話:
“扎進肉里不疼才好。”
說完,把它放鐵錚子上開始稱重。
“放血快還得打個放血槽。手工費貴點。”小鐘看著小伙在給他比劃:“我贈你圓木手柄!”
小鐘說:“好。”
“入刀也快,拔刀不至于疼。”這句話是小伙子聽老家屠戶說的。此時,他突然想起才這么一說。
小鐘一怔:“你,殺……過?”
小伙子說得輕巧:“嘿嘿,給殺豬的打過刀罷了。”
8
三天后,刀打好了。在一個晴朗的黃昏,小鐘下班回來,木然地站在院中,拿那把刀朝陽光里看。小伙子站在他身邊,和他說:“開了刃。”
“難怪。”小鐘心想,“出現在眼前的光線是一節一節的。”
第一次干這種事總有點難。小鐘覺得得再準備準備,可不能被任何人知道。他把刀掖在衣服后面向門口走去。進屋后,小鐘的神色有點慌張:
“你看我干嗎?”
小鬧光著身子手上攥著一根黃瓜。
“吃嗎你?”
小鐘坐在了椅子上,看到那根黃瓜飛進了垃圾桶。
“我不吃啦,沒勁。”
小鬧邊穿著衣服,邊站在門邊的垃圾桶旁看他。
小鐘又說:
“看我干嗎?”
小鬧笑著把裙子上的扣子系好,然后出門。小鐘在屋里聽見小鬧和打鐵的小伙子說:
“我啊,去買點菜。你們不歇呀?”
離開窗口,看小鬧出了院門,他才扯上窗簾,屋里的光線驀然黯淡下來。小鐘覺得這很好。為了把刀藏好,他換了好幾個地方,最后,他甚至在那塊地板上親吻了一下。然后,才把書桌移到了上面去。
“這樣很好。”他下意識地來到門邊。垃圾桶里幾乎被黃瓜填滿了,惡心感很快被小鐘接受了。他還是那句老話:“這也不算什么壞事!”
藏好刀后,按小鐘的話來說,準備也就開始了。他開始鍛煉身體。小鬧天天在院里和那幫打鐵的在一起,回屋看見小鐘在做俯臥撐也不說什么,看著他做,看著看著就睡著了。小鬧的肆無忌憚似乎也是他計劃中的一部分。不管,小鐘在不在家,她都到院里去看打鐵。或者,和那些人打撲牌。
問題在于小鐘的欲望。他沉寂一段時間的欲望重新開始鼓動了。他覺得是因為那把刀。他在藏刀時,摸了很久刀刃。也許,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當時表情多么詭異,但他確信那種感覺與性有關。刀給了他一些暗示,他的沖動凌駕于噪音之上,來得特別強烈。只要想著刀、刀、刀,他便難以抑制自己。有幾次,不等小鬧走進門,他便急匆匆地把小鬧拽到床上,一手按著她的頭,一手扶著她的腰開始發泄了。
小鐘的瘋狂與小鬧的不動聲色完全錯位了。以前不是這樣。以前小鬧的叫聲仿佛是火車鳴響。現在,她失去了自己的聲音。打鐵聲為她帶來了平靜?小鬧在小鐘達到頂點時,忽然問:
“準備好了嗎?”
小鐘坐在地上抽煙時想起了刀。由那把刀,他想到自己把刀架在小鬧脖子上,聽她像以前那么喊叫時的場景。小鐘堅信自己的舉動會成功,所以,他才跪著來到書桌前。
“嘎”一聲后,小屋陷入了一片安靜。小鐘的喘氣聲搞得小鬧似乎也沾染了煩躁:“怎么啦?”
9
報上說,小城又到了一年中案件頻發的時段。禮儀公司老板也指著報紙說,咱們來生意啦。從殯儀業務上的繁忙來看,最近的案件中的確死了不少人。這段日子,小鐘的任務多是穿著那套黑西服穿梭于這個城市的死人之間。他們好像習慣了打鐵聲,刀不翼而飛的事情也像沒有發生過一樣。小鐘每天累得要死,再打一把刀的事情似乎被遺忘了。
一個早晨來臨了。這個早晨和別的早晨沒什么兩樣,同樣是陽光濃稠,絲毫不比夏天差,這種陽光最容易讓人感到恍惚了。替人守靈歸來的小鐘只想好好睡一覺,下午,還有個葬禮等著他。進院時,那些他鄉客正在敲打一片燒紅的鐵塊。“叮叮當當”的打鐵聲刺過來,他猛地停在了那,腦中一條電流經過般的疼痛最終匯聚出一把刀的輪廓。小鐘想起那一晚他在桌下的地板里什么也沒找到的事情。
“這是怎么回事?”他問著自己,打開了房門。
小鬧像剝光的玉米一樣躺在床上,她潔白舒展的身體像睡著了一樣,還有她安詳的樣子被黃昏里的陽光溫柔地覆蓋著,仿佛穿著一層薄紗。
鐵匠們并沒有注意到小鐘曾扭頭看了看他們。后來,他不得不強扭過頭,讓目光從高高的鐵匠爐上滑翔而下,穿過他手邊的門,飛入屋子。自制的刀像長在小鬧的身上。刀鋒沒入她鑲著茸邊的陰部,看上去嚴絲合縫,只有一個圓木手柄裸露在外。流血槽里的血一股股流到床上,再滴到床下的地板上。
小鐘鬼使神差地拉上了門。他覺得眼前的事物迅速被一片艷紅色取代了,他背靠著門繼續沉浸在紅色中,不是手扶門板,他大概已滑倒在地上了。“不能這樣!”他想讓光線射進眼。顯然,當小鐘晃晃悠悠向鐵匠爐靠攏時,稀薄的光線已為他織出了一個舊日的場景:他機械地給幾個鐵匠每人發了支煙。然后,幾個鐵匠再次展露出那種難以捉摸的笑容……
“小鐘昏倒了。”那個老鐵匠跟警察交代:“不,是犯罪嫌疑人,他昏倒前沒什么異常。只是,只是,跟犯罪嫌疑人小董(那個小伙子)比了比力氣。”
一個中年鐵匠插嘴:“沒想到小鐘力氣大,對吧?”幾個鐵匠紛紛點頭。也是他們報的案。小鐘蘇醒過來時已坐在了警局的審訊室里。另一隊警察奔向他們小院時,小伙子不在那里。鐵匠們議論他是畏罪潛逃了。不料,他自己去了警局。警察臨出院時,跟他們說:“你們這個爐子既空氣污染,又制造噪音,有規定,趕緊拆掉。”
10
第二天,真兇被緝拿歸案。人犯的落網主要歸功于死者小鬧的水晶鬧鐘,上面留下了那個兇手的指紋。兇手就是那個中年房東,犯罪理由有些荒唐。警察審問他時,房東的反應就像發瘋一樣。
也許,殺人引發的恐懼并沒有停止。他跟警察詳細描述了小鬧的叫春聲是多么可怕。房東結結巴巴地說:“我承認那幫鐵匠是我找來的。我最早真想弄走他們。這是我家,對。我可以讓他們搬走。可我有時候又想,唉……那天,我被那婊子吵醒……我走過去時,她門前堵著幾個鐵匠朝屋里看,我把他們轟走了……她跟我說什么,你知道嗎?我,我實在沒辦法,只好……其實,她那樣對任何一個男人來說都不是什么毛病,我現在忽然覺得蠻好的。我睡了幾天安穩覺了,我老婆跟別人跑了以后,我就徹夜失眠。”至于,為什么用這種殘忍的殺人方式,以及作案細節,中年男人拒不交代。
小鐘和打鐵小伙子被放出警察局,回到小院時,院中已狼藉一片。鐵匠們的消失使小院的安靜又回來了。
小伙子:
“我和你對象……”
小鐘:
“好了,沒關系。”
小伙子:
“我問你啊,城里女人是不是……”
兩人在小院里心照不宣地互拍了下肩膀。沒過幾天,小伙子背起行囊,決定離開小城。小鐘也要搬走了。臨行前,他把小鬧的衣物用鐵匠們剩下的柴火燒給了她。在這個小院,安安靜靜地過了一下午。
那個下午,一對突然闖入的小情侶讓他忽然想到了什么。他們走到他身后時,小鐘正一手舉著錘子,一手按著那個水晶鬧鐘。
“這里出租嗎?”
小鐘打了個寒戰,聲音從他身后傳來。他并沒有轉頭,他還聽見他們的腳步聲正向著小院的幾間空屋蔓延。一聲碎響和一個女人的問話幾乎同時傳進了他的耳朵。
“附近有廁所嗎?”
小鐘用冷淡的語調把那個公共廁所的位置說了下。男人便帶上她出了門。他們走后,小鐘在地上用那把燒掉圓木手柄的刀畫出一個大圈。后來,堆積在圈里的灰燼在忽然的一陣風中被吹得四散。
現在,女人沒了。小鐘住回三閘巷,小屋又顯得合適了。雖然,距離單位遠了一點。不過,回家就是睡覺,也不用再著急了。一次,下班路過一個廣場,那兒正召開公審大會,他從廣播里聽到了房東的名字。他想,這個場面太不適合他啦。群眾們瘋狂的掌聲會把他搞瘋的,還好,槍斃他的地方安安靜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