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秦穆公失馬。
馬是千里馬,疾如飄風,待穆公率大隊人馬趕到,千里馬已成馬肉,已下了湯鍋也。
馬肉我吃過,不難吃,但也談不上好吃。天生萬肉,有的肉是注定給人吃的,有的肉我以為不是,比如馬肉。不過這件事也有不同看法,一哈薩克老兄有一次雄赳赳曰:天下最香的是馬肉,去年我吃了三匹!在下只有崇拜地看著他,看著看著他的臉、牙和毛都越來越長越來越長,眼看著就要昂首嘶鳴—
現在,穆公看看湯鍋里他的愛馬,又看看圍著湯鍋的這群人。他的武士已包圍此地,只要一聲令下,這群殺了他的馬的人馬上就會變成一堆肉。看了一會兒,穆公長嘆:“駿馬之肉,不是這么個吃法。要有酒,不喝酒,傷腸胃,會拉肚子滴。”說罷回頭:“拿酒來!”
那一日,在岐山之陽,穆公與殺了他的千里馬的野人部落喝得大醉。
一年后,秦與晉決戰韓原。穆公身陷重圍,晉將甲一把抓住了穆公戰車的左馬籠頭,晉將乙一口氣照著穆公扎了十七八槍,雖說鎧甲質量好,再扎兩槍恐怕也就透了。恰在此時,只見亂軍陣中涌出一群人,長發飄飄,半人半馬,300勇士拚死力戰,護住穆公,他們不是為了保衛國君,他們要救他們的酒友、他們的兄弟!
戰陣如海潮翻滾,那邊廂,晉惠公的戰車深陷泥濘,他的馬是進口馬,形象威武,比穆公的馬漂亮得多。形象這件事有時坑死人,儀仗馬從來都是走在廣場上,蹄子雪亮何曾踩過泥,且不是從小養大的,馬與人心意不通,關鍵時刻,馬也慌了,人也慌了,馬和人還慌不到一塊,把個惠公顛得七葷八素,情急之間,只見慶鄭駕車而來,惠公大叫:“慶鄭救我!”
—看官想必記得該二人在此之前的沖突,你倒是不計前嫌,我還沒消氣呢!慶鄭大吼:“愎諫、違卜,固敗是求,又何逃焉?!”你丫這都自找的,老子不伺候!說罷揚長而去。
本來已困住穆公的晉軍遭到堅決抵抗,那邊廂惠公又狂發SOS,一團大亂之后,穆公無恙,而惠公成了俘虜。
這就是韓原之戰的結果。勝負不是戰場上決定的,勝負是由穆公在岐山之陽、惠公在殿堂之上決定的。
穆公和惠公,如此胸襟和如此心眼兒,都是古今常見,倒是慶鄭的意氣和脾氣,3000年來難得一見。在戰場上,面對統帥的呼救,這位將軍,他忘了“顧全大局”、他不知道什么叫“忍辱負重”,此時此刻,他放下腦子和理智不用,只服從血和情緒,他不忍,他爽了再說,他要痛痛快快地發泄他對這個身為國君的蠢貨的蔑視和憤恨,他才不管什么天塌地陷!
這樣的人,該殺。他使晉國面臨亡國之危。
幾個月后,人對慶鄭說:“快跑吧,快跑吧,大王就要回來了!”
慶鄭得知,穆公終于決定把惠公放回晉國,此時,他的腦子冷靜了,他說:“陷君于敗,敗而不死”,現在若是逃避懲罰,我算個什么玩意呢?不走,等著!
惠公臊眉搭眼地回來,還沒進城門,就傳下令去:先殺了慶鄭再說!
慶鄭就這么死了。細讀史書,我覺得,春秋時人對慶鄭態度復雜,他們當然不贊成慶鄭在國家危亡的關頭耍大牌、鬧脾氣,但是字里行間,他們對慶鄭并無多少責難。我想,他們其實是佩服慶鄭的,佩服他的這份脾氣、血性。
有什么樣的臣民,就有什么樣的君王,君王的毛病是臣民慣出來的。春秋之時,三晉大地,臣民挺立,威武不能屈,強權不能淫,便算你是君王,也不能把我視作草芥,所謂“士可殺不可辱”,常人不可辱,君王也不可辱。
比之后世,到明代,冠冕堂皇一群大臣動輒被拉到午門外,扒了褲子光天化日之下痛打屁股,然后還要謝主隆恩,那么你就知道,慶鄭該殺,但慶鄭有脊梁骨。
有這樣的臣民,就可能有“民主”。
—我的意思是,春秋時,在所謂“國人”之中、在城里的上等人中,可能存在著某種程度和形式的“民主”。
比如晉惠公,目光短淺,心胸狹窄,搞得兵敗國危,后來被穆公揮揮手放回去,自己也知道這張臉沒處安頓,不能裝著啥事沒有,照舊稱王。他面臨嚴重的信任危機,必須設法重建統治的正當性—能這么想,也說明春秋時人與后世不同。比如明英宗,“土木堡之變”當了俘虜,大明帝國差點破產清盤,被放回來沒見他一頭撞死,反而搞政變推翻了救國政府,照舊做皇帝,這就是所謂“無恥”。如此無恥,全民山呼萬歲,那么,為什么不無恥呢?
現在,惠公知恥,那怎么辦呢? 他先派人回去,召集“國人”,散金散銀,然后宣布:“大王說了,他回來也沒臉見人了,讓兒子繼位吧。”
這是主動認錯,宣布退位。
國人哭成一片:“大王啊,大王啊—”
國人堅決不同意,還得讓惠公繼續干。但干也不能一切照舊,國人大會上,當場宣布一系列新政,《春秋》所載是:“作援田”、“作州兵”。這到底是啥意思,史學家至今也說不清,但肯定是對土地制度、收入分配制度和軍事體制做出了重大改革,這樣的改革當然不是臨時起意,必定是遲遲不決爭論甚久,而國人期盼甚久。
晉國在危機中更為團結。晉惠公,這個無能的君主,他有起碼的榮譽感和責任心,在失敗中做出了影響晉國命運的決斷。后來在他哥重耳手里,晉國幾乎轉瞬間成了霸主,并不僅是重耳本事大,基礎早已奠定。
在危機時刻召集城邦國家的公民議決大事,這在春秋早期是一種普遍制度,《周禮·大司徒》云:“若國有大故,則致萬民于王門”,召集大會干什么?《小司寇》云:“一曰詢國危,二曰詢國遷,三曰詢立君。”可見,那時士以上的階層擁有某種源于傳統和倫理的公民權利。
這件事,起于何時,我不知,終于何時,我亦不知,大概自春秋晚期就不再復聞。
話說穆公擒了惠公回去,大張旗鼓,得意洋洋,先派人傳令回去,“全城上下,沐浴齋戒,本人要拿晉公祭上帝。”
這個上帝當然不是“GOD”,后來明代傳教士來華,苦于找不到一個中文詞翻譯“GOD”,翻了一堆中國古書,最后找到一個詞,正是“上帝”。這且不表,總之,現在穆公的打算是,把惠公和豬牛羊一起做了祭品。
很難說穆公是認真的還是開玩笑,反正命令是傳過去了。第二天,傳令的屁滾尿流跑回來:“不好了,不好了!娘娘要自焚了!”
上回書說道,穆公的太太是晉惠公的姐,該女士是堅決護娘家的,秦晉交戰她沒攔著,因為那不爭氣的弟弟把事做得過了分。現在,眼看弟弟就要變成一掛生肉了,這姑奶奶也真做得出來,命人在城門外用柴火搭起高臺,她帶著大兒子、二兒子和閨女,披麻戴孝登上去,放下話來:
只要我兄弟入了城門,我就點火!“若晉君朝以入,則婢子夕以死!夕以入,則朝以死!”他殺我弟弟,我就殺他老婆孩子,讓那狠心短命挨千刀的看著辦!
怎么辦?穆公一下子軟了,他知道那母大蟲潑娘們兒是真干得出來,城門是不能進了,傳令,把惠公暫且關在城外。
然后,自然是飛奔過去哄老婆,哄下了老婆,才開始研究論證拿這小舅子怎么辦,從家務事到天下事,權衡了一個遍,最終決定,放他回去。
惠公啟程返國那日,目送車駕遠去,穆公轉過頭來,換一張臉:老婆,怎么樣?我乖不?
正是,春秋多少事,盡在美人一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