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未來的維修手冊

無論如何，人們都需要想象一個最值得想象的世界。

每個人都不同程度地生活在焦慮之中，假如一個世界足夠美好以至于人人皆大歡喜，那一定抹殺了所有時間和歷史。在時時刻刻、一切都好的極樂世界中， 人們只有幸福的權利，不朽也只等于一瞬。我們現實的世界雖然不夠美好，卻充滿各種可以美好的可能。

“藍圖”在我們的日常生活中已經成為一個普通的名詞。藍圖，本意指作為專供各種工程設計機械制造曬圖之用的化學加工紙，曾是生產科研建設中不可少的用品，如今行將被電子出圖所替，藍圖也變成一個不再詩意的隱喻。

藍圖作為一個烏有之鄉的說明書，囊括了無數整體的寄托: 記憶的整體，欲望的整體，言語符號的整體；藍圖既然是人在觀照，既可以大到人類、國家規劃，也可以小到社區、家庭、個人規劃。作為一個交換的圖紙、話語的圖紙、欲望的圖紙、記錄的圖紙，藍圖在構建幸福城市的草圖上展開又抹去，這些平行與現實生活不斷形成又消失。

看不見的城市

藍圖作為一個看不見的城市，可以回溯到烏托邦的起源，“烏托邦”是個希臘詞，意即“烏有之鄉”。王爾德說：“一幅不包含烏托邦的世界地圖甚至都不值得一瞥。”烏托邦是我們在當下、在現世中構建的社會理想型，它與關于靈魂與來世的想象無關，它憧憬的是另一個值得生活、值得存在的社會。烏托邦的吸引力在于它是單純的、象征的、情感的，而不是理智的，與縝密的現實相比，這是一種調劑。訴說另一個社會的完美不免會成為一種關于社會變革意愿的諷寓，很大程度上，烏托邦想象承載了人們對現狀的不滿及批判。

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

在西方思維的維度里，一切最重要、最復雜的疑問仿佛都能夠在宗教精神里遁形，宗教已作為一個隱喻。我們把一種不能質疑的、排他的信念也比喻為宗教，除了說過“宗教是人民的鴉片”，馬克思還透徹地解釋過：宗教是無情世界里的感情，是無愛世界里的愛。現代主義宣布了“上帝之死”，那么，所剩的可能僅僅是“人人為己”了，而這樣一種“人人為己”的藍圖，實際是一種不會有凝聚力、沒有中心的價值觀。

復刻的未來

傳統中國提供了一個不同于西方的模式。中國的樂園并非由原罪而喪失，也沒有宗教的含義，“歸隱出世”和“世外桃源”的想象并未形成一個“烏托邦文學”的傳統。古人的吊古情結是始終留戀緬懷過去，逝去的黃金時代提供了一個理想的摹本，我們以此來衡量現狀。回到上古時代的完備美好不是通過宗教或神跡的干預，不是等待末世的啟示或救世主的降臨，而是憑借人在當下、在現世的努力，依靠賢仁之士恢復那失去了的黃金時代。一切逝去的時代都好，對理想的、過去的憑吊和祭奠常常成為衡量和批判現在的尺度。我們往往更信任從前，對未來的期許也僅僅是能夠復刻過去。

假使黃金時代不在過去而在未來，假使新的宗教即是科學，新的巫術即是技術，那么，如何在這被重新定義的黃金時代中安頓自身與規劃未來？當貧乏時，我們以為有了物質便能解決問題，而擁有豐富的物質之后，我們怎樣面對同一個世界？我們從貧瘠到富有，而為何焦慮感沒有削弱反而更加強烈？

藍圖是一個人生命的支出方式，是一個沒有副作用的信仰。它不是一種勸導，也不是對事實的提問，而是對接受不接受一個可以存在的未來做出決定。我們每個人的每一種能力背后，都隱藏著一個等待實現的藍圖，一個現實世界條件下的可以創建，但尚未建立的生活。盡可能去實現各種可能生活即是藍圖的目的。藍圖是人類的高難度需求，既難以達到又難以舍棄；藍圖是整個生活的整體效果，而不是某時某處的某種快樂。確實，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一個詩意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