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口述者:楊銀祿 采訪者:丁東 邢小群
時間 : 2011年12月12日 地點 : 楊銀祿家
楊銀祿是江青文革期間的第二任機要秘書。從1967年10月4日調到江青身邊,到1973年6月11日被江青趕出釣魚臺,他和江青近距離共事5年多,是給江青任職時間最長的秘書,對江青了解比較深。
(接上期)
丁東:江青是不是“九大”前后忙的程度不一樣?
楊銀祿:明顯不一樣?!熬糯蟆币郧盎顒颖容^多,開會多,看文件多。給主席挑文件、選文件,她先組織資料,真正了解主席愿意看什么,不愿意看什么,還是江青。比如國內動態、突發事件,或者最重要的方針政策,江青腦子也很明白,很聰明,不呆。新華社的《動態清樣》,《人民日報》的一個刊物,還有外交部的《新情況》,總參三部、二部的情報,她挑的比較多。《大參考》挺厚的大本子,她看好哪篇,就給翻過來,上面寫著:請主席參閱。
丁東:是不是“九大”以前的中央文革碰頭會開會,她的會就多?
楊銀祿:對。
丁東:“九大”后是政治局會議,她的會就少了?
楊銀祿:她會議少了,這是一個原因。主要的問題是,沒給她分配具體的工作,別人都有具體的工作,管一個口。很明顯,“九大”以后,她事就少了。1969年4月1號開“九大”,到4月底開完會以后,她就跟我說,我現在事少了,小楊,我們出去一趟吧。我說,你想到哪去?她說:上海、青島。我說行。她第一站到上海,6月份去,住西郊賓館。西郊賓館是專給主席蓋的,里面就一棟小樓,很安靜,院子很大,離虹橋機場比較近一點。她挺新鮮,好多年沒去過了,挺高興的。這是1969年6月份。到了1970年,她說,還要出去一趟。我說,到哪去。她說到海南島:“海南那個地方挺不錯的,你不知道,我做了一個什么夢?!蔽覇枺骸澳阕鍪裁磯袅??”那天正好北京下大雪。她說:“這里冰天雪地的,我做了一個夢,那個地方遍地都是莊稼,綠油油的,遍地都是無籽大西瓜,地方空氣也好,還能游泳呢?!蔽艺f:“我沒去過?!彼f:“那咱們到那去,游游泳,玩幾天?!蔽艺f:“行,我給您報告?!蹦菚r候報告就報告總理。
邢小群:您寫一個報告?
楊銀祿:不用寫,就是打個電話。首先給汪主任打個電話,他管我們,他在主席那里。江青出去得給主席說一下,具體安排是總理。
丁東:我看《吳法憲回憶錄》,那次是他陪著?
楊銀祿:是。為什么讓吳法憲陪著?1970年8月份廬山會議出了事,主席對林彪有了看法,當時看不清楚,現在看清楚了。江青去海南坐火車不行,因為沒火車,肯定是坐飛機。她就把葉群叫來,說:“主席批準我去海南休息一段,坐什么合適?”葉群說:“坐飛機啊,坐林彪同志的飛機,或者坐總理的飛機?!笨偫淼娘w機是伊爾—18,蘇聯的;林彪的是子爵號,英國的。伊爾—18聲音大一點,子爵號聲音小一點。葉群了解情況,她說:“你要到那兒去,三亞沒有大飛機場,大飛機只能降到陵水,到陵水再換小飛機到三亞?!苯嗾f:“方便嗎?”葉群說:“方便?!苯嘤謫枺骸敖姓l陪我去?”葉群:“叫胖子陪你去。”江青就等著這話呢。后來她跟我說,為什么一開始讓空軍司令員陪,后來又讓海軍政委陪,是因為怕搗鬼,如果搗了鬼,死我一個,死他們兩個。她心眼兒鬼著呢。
丁東:江青對吳法憲、李作鵬有了看法,她也知道毛主席對林彪有了看法,那次江青給林彪照相,到底是江青主動,還是背后有毛澤東的意思?
楊銀祿:沒有。北京市有一個文物管理處,“文化大革命”抄家物資有一部分存在北京市文物管理處,有一部分存到文聯還是別的什么地方,文物管理處有一段時間來處理這些東西。王利器的兒子最近寫了一篇文章,說江青搶他父親的藏書,其實不太準確,是抄家物資被處理。最早到那兒去買書、買文房四寶的是康生,康生喜歡這些東西,江青不喜歡這些東西。葉群聽說康老去了,她也去文物管理處買了不少東西。有一次,她拿些東西給江青看,我印象最深的有四五塊雞血石,有大有小。她想送給江青。江青不識貨,說:“我要這破石頭干什么,你帶回去。”就沒要她的。江青利用這個機會讓葉群看自己照的照片,有人物,有花卉,還有我們那幾個女護士,都是江青照的。葉群就吹捧江青,說:“你看照得多好,這個相片多美,這個花上面還有露水,多么鮮艷,呼之欲出。”江青很高興,說:“那林副主席也到我這照幾張相?”葉群說:“行啊,求之不得啊?!钡诙焖麄兙蛠砹恕_@事不是你一個人有疑問,好多人都說是毛主席的意思,有好幾種說法。
丁東:這事不像是林彪主動,因為那天他還用您的刮臉刀。他要是主動照相,能不刮臉?
楊銀祿:來時胡子還挺長,臨時刮的胡子。他也沒有思想準備,沒那些背景,就是照相來了。
丁東:江青照完以后拿到《解放軍畫報》發表,在當時就是很大的事了。
楊銀祿:是。她照完照片洗出來以后,說起個什么題目,最后叫《孜孜不倦》。落款落什么?也想了好幾個,什么大海、高山。把姚文元也叫來了,和葉群3個人一塊商量,是不是登出來要發表個消息。但照相這個事是突然去的。
丁東:照相之前中央已經開了批陳整風會議,江青知道毛澤東批評了林彪手下的幾大金剛吧?
楊銀祿:是。有人還說,主席和江青為了把他穩住,實際上都不是。
丁東:江青當時給別的領導人照過相嗎?
楊銀祿:照多了,給誰都照過,包括總理在內。江青跟陳伯達還照過一張兩人一塊的照片。后來葉群說,這不對吧?你們倆成了夫妻相了。后來陳伯達害怕,就給新華社打電話讓銷毀。這是陳伯達秘書說的。
丁東:但只有照林彪這張發表了。
楊銀祿:葉群鼓動江青發表這張照片,一個是吹捧江青,江青照的照片發表了,影響大,也給她自己宣傳了。剛才不是說江青是葛朗臺嘛,她讓新華社拿膠卷,洗小樣,放大照片,基本沒付過錢。我記不太清楚是“九大”以后還是“九大”以前了,她讓我到新華社找攝影部主任石少華算算賬。主席有話,不要她欠什么錢,該算的都算清楚。石少華挺為難,怎么算呢?好多年了,算多算少都不合適。我說:“這樣,就算成本費,不要多,也不要少,她也沒錢?!弊詈笏懔?000塊錢,江青心疼死了。她沒那么多錢。一個月243塊錢,不光她自己消費,女兒在她那兒吃,毛遠新也在她那兒吃。毛遠新從東北回來,一直住在江青那兒,有時候也住中南海,但少。
邢小群:毛澤東不往她那兒撥錢嗎?
楊銀祿:毛主席的錢也不夠,李敏在主席那兒吃,江青的姐姐和她的兒子王博文也在那兒吃。主席請人吃飯,也得付錢,還有房租、水電費、黨費,都從主席那兒出。主席也挺緊張,有時候開不了鍋了,寫個條子,從他稿費里批點錢。
邢小群:江青姐姐在毛澤東那邊???
楊銀祿:她不是看李訥嘛,李訥大了以后就走了。
丁東:江青從9級提成5級,沒漲工資?
楊銀祿:不是總理給她提的,總理提過這回事,但沒管這事。從哪說起呢?從1968年的3月23日說吧。3月份楊、余、傅出問題了,我沒記錯的話,應該是24號開大會,就是那幾天的事。江青有一次回去跟我說:“葉群也不知道給我搗鼓什么。”我說,什么事啊?她說:“她傳達林副主席的話,說江青同志的級別太低,這么低的級別能斗得過他們幾個人嗎?(指楊成武、余立金、傅崇碧)。林副主席說,給江青漲漲級,從9級漲到5級。”是在會上說的,總理肯定也在場,總理主持會嘛。據說總理沒吭聲。后來是林彪叫總理去辦,意思是辦成后就是總理的功勞,其實任何手續也沒有。既然林副主席說了,汪東興說,不能不當回事,錢給她領出來,什么時候有了文字的東西,就發給她,如果沒有文字的東西,就把賬放在中央警衛局財務科。從1968年3月份開始,提級以后,一個月大概增加100來塊錢,將近3年,到林彪倒臺,江青一分錢都沒拿到過。林彪一完,汪東興就把這錢交回去了。要是總理給她辦的話,肯定要給辦個手續,就成正規的了??偫磉@個人心特別細,如果給她辦了,總理批的,拿到主席那兒能不能通過?但誰都不漲級,干嘛給她漲?她就那么特殊?主席肯定要批評??偫頉]理這回事。葉群傳了一次林彪的話,以后沒聲音了。江青跟我說:“漲什么級別啊,斗得過誰,斗不過誰,級別管什么事?!彼洺Uf這個話,不光說級別,還說:“共產黨員還要什么工資,干革命,不要那么計較。”她還說過我的名字:“楊銀祿,銀就是錢,你父親滿腦子是錢,祿是福祿,我給你改名字。”然后,她把我名字給改了。她還說:“共產黨員不要孩子,給國家添什么麻煩,添什么累贅,就是干革命?!?/p>
丁東:我聽閻長貴說,江青的工資一直是243塊錢。
楊銀祿:百分百是準確的。這是吳連登跟我說的,他是主席的管理員。
丁東:《邱會作回憶錄》里說到江青提級的事,我感到這事比較新鮮,想考證一下。
楊銀祿:他說得不夠準確,也不能說不沾邊。林彪提出來,是沒問題的。
邢小群:您在給江青當秘書期間見過毛澤東嗎?
楊銀祿:見的次數多了。
邢小群:是毛澤東去江青那兒,還是您陪著江青去見毛澤東?
楊銀祿:她要見毛澤東,一進主席的臥室,我們就在旁邊值班室等著,不進去。
邢小群:毛澤東去過她那嗎?
楊銀祿:去過一次,是江青病了。1968年11月,有一天晚上,外邊下著小雪,江青跟姚文元看電影《荒山淚》,看著看著,江青就抹眼淚,后來哭出聲音來了??赐炅?,她就跟我說,我去看看程硯秋夫人。程硯秋去世得太早了,1958年就走了。我說,現在晚上12點多,又下著小雪,到哪兒去找她。江青說,有辦法,你給富治打個電話,他很快會告訴你的。江青的話說得很準確。謝富治很快給我回電話了,說住在西四三條39號,還問,需要帶你們去嗎?我說,不需要。她沒說,咱們就不要帶。然后,我開著吉普車在前面帶路,江青的車在后邊,還有一個車隨著,一共3輛車。我們在北京轉得少,西四三條在哪兒都得問。找到三條了,也找不到程家。后來我在路南邊敲一家門,門不開,一個老頭在里邊大聲問:什么事???我說:我找程硯秋的家,在哪???老頭說:離這不遠了,往西走。我說,路南還是路北?他說路北。他又問:你是干什么的?我說是八三四一部隊的。門馬上就開了。老頭說:怎么不早說。我說,大爺,能帶我們一段路嗎?他說,可以。我說,您能坐我車嗎?叫他們跟著。大爺說,沒多遠,五六十米就到了。進去看了程硯秋夫人,她叫果素瑛,當時60多歲吧。進去以后,她很驚訝。我說,江青同志和姚文元同志來看您了。開始老太太嚇得直哆嗦,不知道干什么來了。我說,兩個領導人看您來了,剛才看了電影《荒山淚》,是您老伴演的,感動了,來看看您。
江青問她:怎么生活的?困難嗎?
老太太說:不困難。
江青問:什么經濟來源?
她說,靠老頭的稿費。
江青又問,能有多少?。?/p>
大概一個月200來塊錢吧,生活過得去。
江青說,能叫我們看一樣東西嗎?程硯秋全部的劇照在嗎?
老太太說,在。老太太藏在一個木柜子里,都拿出來了,一本本的,從程硯秋最小的時候,一直到最后。真好看,真漂亮。
丁東:江青確實喜歡程硯秋?
楊銀祿:確實喜歡。1956年江青到蘇聯去治病,1956年11月程硯秋是到蘇聯等國訪問的人大代表團成員,1957年1月再次路過莫斯科時,他去看江青,江青很贊揚他的演技,出來他跟別人說“江青是他的知音”。
因為一張一張地看劇照,時間長了,溫度低,屋里沒暖氣,生的爐子,四合院,特冷,我都感覺冷?;貋斫嗑透忻傲?,發燒三十八九度。江青害怕了,說:“小楊,你趕快給主席打個電話。這次的病我有感覺,恐怕我過不去了,讓主席來看看我,要不我就見不著主席了?!彼_實有病,冷得時候直打哆嗦,蓋幾條被子都不行,一出汗,被子一會換一條,一會換一條,七八條被子給換著。換完以后用熨斗熨干了晾著,再換。總理都把文件帶到釣魚臺11號樓來辦公,為了跟醫療工作人員通氣,商量怎么給江青治療。
給主席打電話以后,主席也沒說來,也沒說不來,就等著。一等不來,二等不來,等了一個多禮拜,主席來了。汪東興來電話,說你布置一下,主席要到11號樓看看江青。我們就在門口站好了隊,一共10個人,除了程汝明以外,都是軍人,穿軍裝。都是黨員,我還是支部書記。大概離江青的樓有十幾米吧,看見主席走過來了,真是紅光滿面,神采奕奕。
我站第一個,主席就跟我握握手,說:“你們辛苦了。”
我說:“不辛苦?!?/p>
主席說:“假話,在這兒還有不辛苦的,我了解,不要說假話。”主席問:“叫什么名字?”
我說:“楊銀祿?!?/p>
他說:“說慢點,人老了聽不清楚?!?/p>
我又說一遍:“楊銀祿?!?/p>
他問:“是哪幾個字?”
我說:“木易楊,銀行的銀,福祿的祿?!?/p>
主席說:“聽明白了,聽起來你還是挺有錢的。你知道銀是什么嗎?銀就是錢。這個祿,你有福,你還有俸祿,一輩子花不完這個錢。哪的人?”
我說:“河北定縣。”
他說:“我去過,那是個大縣,華北大平原,有希望啊,現在亂了一點,以后會好的。你們那兒有一個塔,我上過你們的塔,上到二層,羅長子不讓我上了,怕我摔著,其實沒那么危險?!?/p>
說完主席就進去了。江青住在二層,釣魚臺一層到二層高著呢,半圓形的樓梯。主席上樓,我們準備攙。主席說,不用攙,我能上去。然后,蹭蹭就上去了。大概談了半個多小時就下來了。
邢小群:那時候江青狀況怎么樣?
楊銀祿:已經好了,江青把主席送下來了。江青說:“主席,我給你介紹介紹,這是小楊?!敝飨咽忠粩[,說:“不用你介紹了,我們已經認識了,他叫楊銀祿?!敝飨吞@的,比江青可和藹多了。
我跟主席面對面說話,有7次。照相照了五六次,剩下的照片很少了,大概還剩兩張照片。我到五七干校去了1年多,孩子小,給我撕了。
主席這次來是1968年。到1969年下半年,江青說,你給主席送封信,信的內容咱也不知道,江青封上了,上面寫著“請楊英路同志面呈主席”,叫我給主席送去。我已經打聽好,主席在人民大會堂118,就給主席的秘書徐業夫打個電話,我說,到那去一下,江青有封信交給主席。去了以后,我說:“徐秘書,你給主席拿進去吧,我就不進去了,不打擾主席了?!毙鞓I夫說:“那不行,叫你面呈,你就面呈,你不面呈,中間有點什么,我可吃不消。我先幫你引見吧?!彼瓦M去報告了。我進了門,弄點聲音出來,主席連頭都沒回,正坐北朝南看文件。
主席說:“定縣人來了,姓楊的來啦,有什么貴干?”
我說:“江青同志讓我給你送份文件。”
主席說:“好,拿過來?!?/p>
我就在主席后面靠右邊后一點站著,不能站在對面,這是規矩。
主席說:“說句北京話,勞駕您把這信封給我拆開。”
我是左撇子,信上有兩個釘書針,我給打開,把信抽出半截,也不能都抽出來,這是規矩,然后遞給主席。、
主席這時回過頭來了:“你也不用剪刀?用什么拆的?”
我說:“用指甲?!?/p>
主席說:“你還挺厲害的。”
我說:“鍛煉出來的?!?/p>
主席說:“是不是在江青那兒也這么拆?”
我說:“是的?!?/p>
主席拿到信以后說:“不對吧,這名字怎么改了?不是這個名字,不是楊銀祿嘛,怎么成英路啦?誰給你改的?”
我說:“江青同志給我改的?!?/p>
主席沒吭聲。拿著信看了,我就說:“主席還有事嗎?沒事我就回去了?!?/p>
主席說:“有事,我還有事,你已經沒事了。”挺幽默的。
我就回去了。我回去后江青第一個問我:“主席對你改名字有什么話說?”我說:“沒什么話說,主席沒吭聲?!?/p>
總理就不是這樣了。給總理送信的時候,總理說:“是江青同志給你改的名字吧?改得好啊,她叫你走英雄的道路,當然,咱們不當英雄,咱當無名英雄,包括我在內,都是無名英雄?!?/p>
我說:“總理可不是,總理怎么是無名英雄,是大英雄?!?/p>
總理說:“不能這樣說,這樣說還得了,咱們都是無名英雄,咱們都是工作人員,革命分工不同,政治上是平等的?!?/p>
回去后,江青又問我:“對你的名字總理有什么說的?”
我說:“總理說改得好啊,走英雄的道路,無名英雄?!?/p>
江青說:“怎么樣?英雄所見略同?!?。
丁東:江青這么多年就您一個秘書?有事忙不過來怎么辦?
楊銀祿:她叫我帶出來兩個人,一個叫劉真,一個叫王振榮。1973年6月11號把我打成反革命,劉真就接了我的班。劉真不愿意接,毛主席(還是汪東興?)找他談話,同意也得接,不同意也得接。老楊已經不在這了,你不接誰接?
邢小群:把你打成反革命的理由是什么?
楊銀祿:就是看電影。江青想讓張春橋、王洪文、姚文元陪著她看電影,他們都看過這部電影,不愿意來看??山鄦査麄儯麄儏s說沒看過。江青問,給沒給你們打電話?他們說不知道。江青認為是我挑撥他們4個人的關系,有欺君之罪,把我裝進去了,我成了“反革命”。
邢小群:您和她那么熟了,她怎么可以輕易把您打成“反革命”?
楊銀祿:什么叫遷怒?。克幌氲米锼麄儙讉€,就把氣撒在我身上了,這是第一個原因;第二個原因是她想搞掉汪東興。汪東興在廬山會議上犯了錯誤,大家都知道,江青要換他,人都選好了。
邢小群:江青想讓誰替汪東興?
楊銀祿:大人物,反正也是個政治局委員。
丁東:我聽說她平常看電影也不多,那幾部她老來回看?
楊銀祿:也不少,有五六百部呢,她經??吹木湍菐撞?。
丁東:他想讓政治局這些人陪著看,那些人也挺忙的,看多了也挺煩的啊。
楊銀祿:以前煩也去,只不過那天張春橋、姚文元都不想去了。
丁東:您覺得張春橋在她面前是唯唯諾諾的,還是有點個性?
楊銀祿:有個性,姚文元是唯唯諾諾,張春橋有思想。話說回來,江青沒什么朋友,包括“四人幫”在內,每個人有每個人的想法,背后她沒有一個知心朋友,像咱們初次見面,見面以后無話不說,她可到不了這種程度。
丁東:她脾氣反復無常。
楊銀祿:是。像咱們待人不是這個態度,不是這個品質。
丁東:您說毛澤東不讓她管一個方面,是不是知道她是這種性格,管一方面就管砸了?
楊銀祿:有這個原因。
丁東:是不是“九大”以后,她一閑下來,脾氣就不好了?
楊銀祿:你說的有點道理。“九大”之前她也整過幾個人,“九大”以后就整了我,還有一個周金銘,我們倆是一塊從她那兒出來的。她管的事越少,找我們的茬兒越多,可以叫做“無事生非”。她越忙,從我們這兒找茬兒生事就越少。
丁東:“九大”以后,她又要學開汽車,又要照相,是閑得慌,一個政治局委員,平常沒有什么具體事管,心里肯定有失落感。
楊銀祿:一方面是失落,另一方面她想要點權,不甘落后??粗尉种芏鱽砟欠矫娴娜硕加泄ぷ?,她什么也沒有,既沒有黨權,也沒有政權,更沒有軍權。
丁東:沒有需要她處理的事。《邱會作回憶錄》中說,她找過林彪,請他分配工作。江青對林彪說,我是閑人。林彪說,你是政治局委員,就是重要工作,對事情贊成不贊成就是權力。
楊銀祿:她跟主席也說過,想要點具體工作干,主席一直沒給她,說你的任務夠重了,選資料,選信息,夠重了。在“九大”以后,主席一直沒把重要職務給她。以前我也不清楚主席的意圖??戳恕肚駮骰貞涗洝分校崦尉治瘑T,主席兩次將她劃掉。這就清楚了。
丁東:“九大”以前江青地位那么顯赫,如果“九大”進不了政治局,恐怕也很麻煩。我覺得毛澤東不讓她進政治局未必是真的,要不然劃掉江青,添葉群干什么呢。
楊銀祿:主席有這個話,最后簽字的時候主席說:不管是你們動員我同意的,還是我自己同意的,出了問題都是我自己負責??磥恚飨彩遣磺樵傅?。
邱會作的話,絕大部分是真實的,有個別地方不太真實。比方說,他說總理跟他說“什么叫中央的政治?就是處理好毛澤東、林彪和江青的關系?!笨偫砟苓@么說嗎?他就是這么想,也不敢這么去說。可能是邱會作自己理解的。
丁東:在釣魚臺那一段時間,您覺得,江青和張春橋、姚文元、王洪文他們除了工作之外,平常走動不走動?
楊銀祿:不走動。
丁東:是不是有規矩,政治局委員不能走動?
楊銀祿:沒有。黃、吳、李、邱他們很密切,無話不說,江青這里沒有,江青沒事不會叫他們來。可是有一次叫他們來了,他們都不知道什么事,就是審她的一個護士那一次,政治局委員都來了。
還有一點,不是她最信得過的人,不準進她的樓,一般到17號樓見面。莊則棟有一次給我打電話。我說:“老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江青晚上來講話,是你說的?”他說:“誰說是我說的?她在哪住我都不知道,哪有那些事?!彼€說:“這不光是丑化我,丑化江青,也是丑化毛主席!”他很生氣。他又跟我說:“國家體委主任是我要當的嗎?是總理推薦的,不是我要當就能當的?!卞X浩梁住的地方離我家很近。他被關了6年,最后結論是敵我矛盾按人民內部矛盾處理,開除黨籍,開除公職。原來的文化部副部長高占祥給他安排到河北藝校教小孩京劇,1200塊錢,一年800塊錢醫療費,花完了算,多可憐。他到我家來過一趟。在物美大賣場買東西,我正好碰到他,我說:“你是錢浩梁嗎?”他愣了,說“是?。∧闶钦l???”我說:“我是楊銀祿?!彼挥浀昧?。我說:“往釣魚臺那兒想?!彼氩黄饋?。我又說,“往江青那想?!彼肫饋砹?,說:“楊秘書!你住哪?”我把樓指給他。他說:我去看一下?!蔽艺f:“你甭看了?!彼f:“不行,我想看一下。”我家的沙發矮,他個大,站起來費勁,后來我換了一個沙發。后來,我又去看他。他住兩居室,連個廳都沒有。我請他吃過兩頓飯,他老伴叫曲素英,是第一個演李鐵梅的,當時演李玉和的是京劇名家李少春,后來錢浩梁演李玉和就是他的老師李少春推薦的。李少春跟曲素英說,我個子矮,我給你找個高的爹吧,他就叫錢浩梁演李玉和,后來曲素英和錢浩梁在劇中是“父女關系”,而在現實中卻成了真的夫妻。我們吃完飯后,所有剩的東西他都打包回去,生活很艱苦。一個名演員經過“文革”落得這么慘,也真令人感慨!
邢小群:關于江青,他跟您聊嗎?
楊銀祿:他說,江青對他們不錯。肯定是嘛,他們在“文革”中是靠江青紅的。你要問他,江青懂不懂戲,懂不懂文藝?他說,不但是懂,還不是一般的懂,實際上我們是她手把手教出來的。錢浩梁有一段臺詞,叫:獄警傳,似狼嚎,我邁步出監,我親眼看到江青爬上舞臺教他。
丁東:江青去指導這些樣板戲,你都跟著嗎?
楊銀祿:基本上都跟著。
丁東:“九大”以后江青當了政治局委員,還是經常去搞樣板戲?
楊銀祿:搞文藝,也沒什么別的搞。那時我們都是小青年,跟著她去改戲。咱是秘書,就提提包什么的,有時候聽一兩句。
丁東:江青說怎么改就得怎么改?
楊銀祿:是。
邢小群:她對演員態度怎么樣?
楊銀祿:好。演員是她選的,主角都是她選的?!都t燈記》“粥棚脫險”一幕,是她加的,要不前面和后面聯系不上,不緊。袁世海有一句話臺詞,她說,這一句你不用麥克風,傳到最后那幾排,就算成功了。袁世海做到了。江青還是懂戲。你的戲給誰演?給觀眾演的,觀眾聽不清,你演給誰看?如那樣就不起作用了。
丁東:她當政治局委員以后,搞戲也算精力可以投放的地方。
楊銀祿:對,她看電影也是為了排戲,注意光線,人物造型等等。
丁東:當時那些片子都是哪幾種?比如“文革”前存的算一種,過路片算一種,是不是還有一些專門給她翻譯配音的片子?
楊銀祿:沒有。還是過路片多。
丁東:過路片是臨時請人來給她配音、翻譯?
楊銀祿:有不少原聲片。遇到原聲片,就請吳階平大夫給她翻譯。吳階平在美國大學畢業,英語說得好。她愿意聽他翻譯。打橋牌他倆對門,他倆打得好,別人不行。
丁東:打橋牌4個人怎么湊?
楊銀祿:她的警衛員,有時候是放映員,一般在17號樓打橋牌。我不會打。吳大夫跟我們可好了。汪東興跟我們工作人員也很好。我專門寫過兩篇文章,一篇文章是我所知道的汪東興,寫汪東興的為人,對工作人員的保護等等,毛主席跟汪東興關系很親密。
丁東:江青要把你打成“反革命”,是汪東興保下來的?
楊銀祿:主要是主席。當然,汪東興不給主席報告,主席也不知道,他給主席一報告,江青就沒轍了,打不成了,主席罵了她,就老實了。
邢小群:廬山會議汪東興有驚無險。原來他跟林彪關系也很好。
楊銀祿:可以這樣理解。汪東興對“四人幫”這幾個人是比較厭惡的,他不喜歡這幾個人,那幾個人也不喜歡他,他從思想上就和林彪他們走到一塊去了。你說他們有多密切也不是,最主要的是主席喜歡汪東興,信任他,犯多大錯誤都能原諒他。
邢小群:說他下跪求饒?
楊銀祿:沒這個事。《邱會作回憶錄》里說張春橋、姚文元抱著主席大腿央求他,主席的腿都被眼淚弄濕了,哪有這個事???那天,張春橋到江青那里,很緊張,向江青報告了會上的緊張氣氛,6號文件也是這樣說的。他們很害怕,讓江青跟主席說說,跟總理說說。張春橋還沒走,江青就跟我說:你給小高打個電話,我去看看總理。江青說的小高是總理的警衛員,主席的秘書老高,叫高碧岑。我先是給主席打電話,主席要睡覺了,不讓去了。又給總理打電話,說你們來吧。江青誤以為是到主席那去。結果她自己到主席那去了,誤打誤撞。主席正在脫襪子,要睡覺了。一開始是張XX說,不是不叫你們來嘛,怎么又來了?主席馬上要休息了。主席說,既然來了,就來吧。江青說,還有張春橋、姚文元兩位要來,叫他們來嗎?主席說,一塊來吧。張、姚是后去的。一開始,我一直認為他們3個一塊去的,后來知道不是的。這事周金銘說清楚了,周金銘跟著她到主席那去了。江青從主席屋里出來,說搞錯了,不是到這來,主席要休息了。就此一次,下不為例,既然來了,主席還挺高興,叫他們倆也來吧。周金銘就給我打個電話:老楊啊,主席可沒叫江青到這來啊,怎么給領到這來了啊。我說:哎喲,你們怎么跑到那兒去,是到總理那兒去。他說:你可沒說清楚啊。我說:小高來電話,說總理叫他們到那去,你也在場啊,江青也在場。周金銘一開始是吃飯去了,主席不叫他們去了,周金銘不知道。后來總理叫她去,周金銘聽成是老高,實際上錯就錯在大周那兒??墒墙嗄X子里就想到主席那去。
丁東:我覺得即使是誤會,也是小誤會,結果九屆二中全會轉了一個大彎,肯定是毛的決定。
楊銀祿:是。我跟大周說,聽天由命吧,回來挨批吧。結果回來后,江青挺高興,到最后也沒提這事。有人說是誤打誤撞,“歪打正著”。
丁東:這是歷史上的大事。
邢小群:江青跟李訥關系怎么樣?
楊銀祿:母女倆肯定關系不錯。連李訥找對象,江青都挺著急的。李訥跟我們關系不錯,毛遠新跟我們關系也不錯。他們生活上的事不順心,要表露一下,這很正常。主席家的孩子都聰明,李訥聰明,毛遠新也聰明。
邢小群:江青怎么動不動就說人家是“反革命”?她難道不了解身邊的人?
楊銀祿:主要還是人事上的原因。閻長貴是關鋒介紹來的,我是汪東興介紹來的。她和上邊誰的關系出問題了,我們就成了替罪羊。
有一次,毛澤東給江青的信有個抄件,她找不到了,說我拿了。其實根本不在我這里。我只好請毛遠新找,總算找到了。還有一次江青說,一個文件丟了,認為是我拿了。她說:“我開會走了,半個小時找不出來,我就開始抓人了。”要抓我唄。她走了以后,我想,確實沒見她的文件。她走時沒帶提包,我想是不是在她的提包里面?如果在里頭,就救了我的命了,如果沒在,就要我的命了。我就顫顫巍巍地把提包拿出來,里面有一本書,是《紅樓夢》線裝本,書里夾著一個東西,我抽出來一看,可能就是這個。兩點鐘散會,江青回來了,我第一個迎她,連那個提包一塊拿著,東西還裝在里面。我說:“江青同志,這里面有一個提包,沒經過您同意,我翻了翻。您要的東西是不是在這書里夾著?是不是這個?”江青說:“怎么樣,我說你錯了,就是你錯了嘛,我一發脾氣要抓人了,你就給我交出來了嘛。”
邢小群:這幾頁紙是什么?
楊銀祿:她寫的發言提綱,第二天開會要用,江青從來不叫我們寫東西,都是她自己弄。她寫不寫提綱,都講得頭頭是道,很有邏輯,她并不是草包,不學無術。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