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靜:詞源學的靈魂

一

托馬斯，他說我們可以叫他托姆，是個眼睛淺藍，臉色蒼白而有些紅暈的老小伙子。他放心靠著一張桌子，饒有興致地跟10多個年輕學生交談著，輕松而不紊亂，盡管他自己的年齡比學生們大不了多少。托姆的工作是通過對話來確定不同水平的學生適合哪個階段的學習。學生們很多來自歐洲各國，好些人英語其實都相當好，只是缺乏一點交流的自信而已—一個可愛的意大利姑娘，在咖啡店被別人的椅子壓傷了腳趾，她在把這件事告訴大家時卻說不出“腳趾”這個詞，有人替她說了出來。托姆把那個單詞寫在了黑板上，然后建議我們何不干脆把所有關于身體部位的詞匯都說出來。好像是一件好玩的事，大家馬上變成了一群七嘴八舌的孩子。托姆差不多快把那小黑板寫滿了，還有人絞盡腦汁地想著。這時托姆又說話了，他說我們還漏掉了身體中的一個部分。課堂沉靜了許多，大家卻想不出那是什么，他就又回過身，在黑板上方寫下了—“SOUL”：魂。

之后我沒有選擇在那個學院就讀，就未再見過他。那時我剛剛來到英國，這竟成了記憶中最深刻的事之一—今天，已經至少過去了20年，我還在為此捉摸。記得當時，我不動聲色地感到一點吃驚，便略帶疑惑地瞧著他。我不知道托姆是怎么想的，我只想看透他是不是什么冥頑的盲信者或變節者，但我瞬即就打消了顧慮—我看到的仍然是那個令人愉快，以教書為生的現代智者，眼神里帶著那么一絲自嘲和玩世不恭。從他那里，我直覺到一種像蕁麻一樣扎根于英國的，樸素而靈活的自然神論，而且不論別人對此怎么看待，托姆可能根本不會在乎。

學生們幾乎都認識那個詞，不懂的在翻著字典—沒有人對托姆表示異議，他也絲毫沒有借題發揮，況且那又不是什么靈修或神學課程—碰巧溫暖的陽光正從教室窗戶折射進來，我們的對話很快就在光線的變幻里，不知不覺中被跳過的分針帶到后面的話題去了。

二

漢語里，一個幽古的習慣是經常把“魂”和“心”、“心靈”這樣的字眼通用。這種模糊的混同自有道理：把魂叫做“心”，不僅確立了它的中心位置，與托姆似乎同樣幽古的靈魂觀念心心相印，而且一旦盤問起來，就不再容易在搪塞中溜走和漏掉—那似乎是說，魂的賦予，就像心和捫心自問的心跳，是必須以血肉和痛癢去感受的精神實在。它不僅是君臨或寄寓于身體中的生命主宰，而且可能根本就跟意大利姑娘瓦倫丁娜的腳趾一樣，是身體的一部分，甚至，在被椅子壓痛的那一瞬間，它坦然等同了身體—在一個感官的世界里，是魂讓我們成為一個感官的人— 所謂“SOUL”，其實就是去觸摸和考量世界的“手”和“首”，是柏拉圖缺一不可的三者：思辨的頭腦、胸懷澎湃的血性和泣天動地的色欲。

我喜歡在靜止中開著詞源學的倒車飛奔—當我們對“SOUL”的探幽抵達了“神”或“神靈”，以至于“生”或“生靈”這樣顯赫的詞場，雖然那還不是終點—我們才幡悟了道和佛對身體的膜拜和對殺生的厭惡—由于身體中“神”的棲留，身體成為了我們的寺廟。每一個死者，都是神留戀過的故鄉。生命的每一次新生，每一次脫胎換骨，都是神由衷的喬遷之喜。

三

勇敢曾是膽小者在危急關頭才有的高貴行為，然而最勇敢的品質卻是不害怕逃遁。

有一年，在法國南方的比利牛斯山，我和一個詩人朋友，還有他3歲的兒子，我們正一邊在山路上散步，一邊談著策蘭和勒內·夏爾，還有昨夜“咯咯”叫的貓頭鷹。我忽然覺得聽到了什么，循聲看去，離我們很近，一條棕黑色的蛇正盤纏在細小的灌木上。我見過幾次蛇，所以并不害怕，便輕聲對朋友說，“ 瞧，一條蛇！”我原以為我們可以停下來觀察它一會兒，沒想到朋友全身一抖，一把抱起兒子，立即飛奔不見了。他有點胖，是個思維敏捷，但是上樓都會喘的人，可是當時， 他跑得比蛇還快—后來，我對他這么形容的時候，我們還笑了好久。最好笑的，是那條蛇因為受到他的大踏步驚嚇，也霎時竄得無蹤無影。我覺得那一刻，他真正在恐懼中完美地接近了感激他的靈魂，因為他在瞬間里不僅超越了恐懼，產生了逃生的巨大勇氣，而且他未忘記保護兒子。也許他就是因為連蛇影都未來得及看見的兒子才跑掉的，而真的恐懼者，則會是雙腿發癱，一點也跑不動。這對于那蛇兒也是一樣的，為了自身的健全，恐懼的它也勇敢地走為上計，在溜之大吉中接近了自己那個完美的靈魂并與之融為一體—那一刻，無論蛇還是我的朋友，都享受了那種“幸虧跑得快”的勝利的喜悅。

四

就在幾天前，我從朋友那里聽到更為動人的故事：在蘇格蘭，selkies 是海豹變化出的美麗女人，當她們在海灘跳舞，男人就去悄悄把她們的皮藏起來，這樣她們就不能夠再回到大海，而只得跟男人一起生活。當男人放松了警惕，比如出門時把鑰匙忘在家里，女人就會打開鎖好的盒子，找到海豹皮，再變回到海里，她們甚至還會發脾氣報復曾把她們羈絆在俗界的男人。

關于selkies的種種傳說同樣可以往人類學的深處挖掘，但這里我仍然要把她們像嫦娥一樣跟靈魂相聯系在一起，因為深遠崇高的靈魂都是來自并將要回歸到天空和大海的—在古代的宇宙觀念中，浩瀚的海洋被看作是天空與陸地相連的部分，因此海天一色，像海洋一樣，天空充滿了水。英語中的sea（海洋）便是法語中的ciel（天空）；魂魄的白氣，便是白云和海浪；靈魂的自由居所，便是海闊天空。我們可以很容易聽出來，在藏語中，“靈魂”（nam）與“天空”（nam)， 以及“天氣”（nam-shi）在讀音上還保持著相當的一致。

五

格林威治公園，我看到五月最后的一滴雨落到顫抖的草葉上。在東西半球的分界線，古老的天文臺因為老師的交涉為孩子們免費打開了穹頂—深邃的天空是澄靜的。

成群的班機飛向地球橘子般的瓣瓣時區。一個孩子的父親正透過舷窗沉思—他看到下方的海洋—海洋的鏡子是平靜的。

我們走出房子的身體來到陽光下，然后我們的魂兒走出了我們的身體—在草地上，我們躺著，我們的靈魂出竅了—周圍的樹是恬靜的。

慢慢吃著午餐三明治，一個銀行職員坐在小教堂花園的條椅上—他知道無論都市多么喧鬧，這兒總是僻靜的。

每一種動都指向一種靜。世界原來有這么多的靜。

然而我們卻靜不下來。這苦厄已經把世界變成了傳染病醫院。

我們也無心以靈魂的煎熬來考驗自己是否是一個道德家， 也不想陷入達摩面壁10年的那種把自身置于枯槁死地的冥思苦想—把身體看成是靈魂的監獄，那種想法是多么可怕！代價又是何其高昂！這種靈與肉的絕然對峙其實是從資本的供求關系建立起來后才產生的倫理桎梏。也就是說，自從貝殼作為最早的金融產品把上下攪了個天翻地覆，世界就沒有安寧過。錢本來是生命價值中“平靜”和“變幻”雙面神的最好代替，然而反諷卻是不可切割的。“靜”和“篤”一旦被取代，本來植根于“道成肉身”的生態經濟就變成了資本積累的反經濟—幾千年來的貨幣制度無情摧毀了人類以心和身體來完成等值交換的市場經濟。怎樣獲得心靈的安寧，早就成了困擾人的古老問題。

魂兒原來是那么容易慌張，而且是比手機和錢包還容易弄丟的東西—原來我們的溫飽，我們感受的嗅覺、聽覺、味覺和視覺，我們耕耘的性，都是使它滿足。好像這些我們都可以做到，然而在這全部之上，靈魂的營養學是向我們要求的最大的快樂和享受。

那么如果“安”是一個安裝好宇宙并哺育萬物的女人，并以她作為世界的姓氏，“靜”會不會就是她的名字呢? 如果那樣，我們全都是安靜的兒女。

六

尼爾和我認識有10多年了。從認識他的那個時候起，他就在做豆腐。他是個在倫敦出生的蘇格蘭人，去過中國。他對我說，就是在成都，他愛上了豆腐。在成都，肥嫩的豆腐，一般是做成麻婆豆腐的火燒云，要不和菠菜之類清煮，配以香蘸。

有幾年，特別想有一付石磨，但不是用來推豆腐，而是想立在花園里，看它像出豆漿那樣出水。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尼爾這個想法—那個石磨，于我，不過是烏白馬角的一個自我暗示而已，而豆腐對于尼爾，卻是他真實的生計。

如今，時間每過去一年，我對尼爾就多一些欽佩。我知道他開始這一行的時候，一定是艱難的，一定有人覺得奇怪，尤其在倫敦，在中國人、日本人、韓國人那里，豆腐是很容易買到的東西—慢慢地，現在恐怕沒有人再去想他“為什么不放棄”這樣的愚蠢問題了，因為他從來就沒有覺得自己堅持過。他只是隨和而細致地做著自己想做的事罷了，而且他從不想把生意做大。我不知道他是否也懷有托姆那樣的神學，但他慎獨的“稻粱謀”里卻讓我感到一股逃生的力量，以及單獨面對上帝的力量。漸漸地，尼爾在我心里，已經是一位隱身于豆腐的熠熠隱士。

猶然難忘第一次吃到他做的豆腐的滋味—當他切下一鑲豆腐，舉輕若重地放好，就像是一旦弄痛了它，豆腐就會像潔白的Dove“忽啦”一下飛走似的（我覺得dove本來就是豆腐的詞源）。我有時候想對尼爾說，豆腐在中國已經失傳了，人們經常吃到的是用劣質大豆，用惡毒的工業鹵水和比例錯誤的石膏點化出來的貌似豆腐的東西，慢慢地，就把自己吃成了呆滯的石膏像。中國人要知道如果豆腐按照古代的配方，按照月亮的虧盈做出來是什么樣子，就得來到倫敦，到他在Brick Lane 鬧中取靜的作坊去看看。

對于朋友，好客的尼爾總是有閑暇。我們一起喝酒聊天時，我問他什么是最安靜的時候—尼爾說，：“就是把鹵水注入豆漿，然后輕輕地、輕輕地攪動時的那份專注和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