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記憶中的童年總是夏天,一片蟬聲。我第一次走進沙灘北街乙2號的大紅鐵門,應(yīng)該是1983年1月,寒冬臘月。
九歲半,小學四年級,從草原鋼城包頭轉(zhuǎn)學到北京。住進乙2號之前,我和父母、哥哥在左家莊姥姥家住了一段時間—我的學齡前時間大半在那里度過,當時左家莊人民只有坐上18路公共汽車到了交道口才算“進城”。搬到沙灘,我們總算完成了外地人—京郊人—北京人這一輪進化。
沙灘北街有不少當年引人矚目的單位。之所以稱為乙2號,必然就有甲2號,而甲乙2號,又都是相對沙灘北街2號來說的。2號是《紅旗》雜志社。七八十年代,無人不知《紅旗》大名,與《紅旗》共用一個大院的是文化部機關(guān)。
沙灘北街南端在五四大街上,向東是北大紅樓、中國美術(shù)館、東四人民市場;向西是景山、故宮、北海、西安門,這一線被老舍先生稱為北京“最美麗的大街”。
乙2號本身也是了不起的所在,院子最深處有座U字型灰色建筑,是當年老北大學生宿舍,設(shè)計者是梁思成先生。那時我們都管那個建筑叫“小灰樓”。小灰樓共有八個樓門,我一直記得我爸逐字教給我它們的名字,就是千字文起首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后來我在網(wǎng)上查到它,說它“磚混結(jié)構(gòu),立面設(shè)計簡潔,灰磚清水墻,沒有附加裝飾物,是當時歐美流行的現(xiàn)代主義風格。它注重功能的合理,建筑形式只是內(nèi)部功能的自然反映,因此成為研究國際現(xiàn)代主義建筑理論對中國近代建筑發(fā)展影響的重要實例”。當年的我只知道它是座樓、住著好多人。
2
新家局促。院子很大,但空地不多。樓是新的,但家家合住。
我和父母住在小灰樓北側(cè)一座新蓋不久的六層磚樓,不知為什么大家都叫它“新塔樓”。兩居室,住著三家人。朝南帶陽臺的大房間,住著爸爸的同事郭叔叔一家三口外加他的岳母。北面九平米的小屋是我爹媽帶著我。中間大約三四平米的小廳掛幅大簾子,里面住著爸爸年輕的同事小胡叔叔和他新婚的妻子。實在住不下了,哥哥住進了小灰樓里的一間。
我們所住整個單元的一半,每一戶大都像我們家一樣,男主人研究生畢業(yè)分到中央部委,家眷再從各地遷來,大量的住房問題就用合住解決。上世紀80年代初,合住好像是個天經(jīng)地義的概念,沒人覺得這樣的安排缺乏人性。甚至,“人性”這個詞根本就與我們無關(guān)。
不過對于小孩子來說,一切的不便都是新鮮。每層都有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一樓G家青海來的兄妹、二樓L家內(nèi)蒙來的兩兄弟、四樓X家貴州來的姐妹花、五樓長春來的F家和沈陽來的Z家,各自的獨生兒女以及六樓河南來的D家倆丫頭,都跟我年齡差不多,一群孩子很快就混熟了,天天呼嘯著在樓里跑來跑去,常引來單元另一側(cè)住戶的不滿。記憶中,對門都是爸爸單位里退休的老干部,生活條件比我們好多了,對孩子們的鬧騰,他們的不滿也僅限于偶爾打開門看看我們再輕輕關(guān)上這樣隱忍的表達。
很快,寒假過去,要上學了。父母帶我走出大院,向南的第一個胡同里,有我的小學校—東高房小學。學習成績一直不錯的哥哥順利地進到65中,一樓、二樓和四樓的小朋友進了織染局小學,六樓D姐妹跟我一樣進了東高房。最厲害的是五樓F家的女孩,去到西城的重點府右街小學,還有一樓G家的兒子,進了有名的景山學校。
孩子們上學,樓里安靜了。
3
開學第一天,媽媽把我送到教室。老師還沒來,同學們正鬧哄哄的當口,一個神色慌亂大紅臉的女孩被陌生的大人送了進來。媽媽跟大家說:“這是你們的新同學,她叫馬丹妮。”“馬丹妮?果丹皮!”一個男孩子大聲說道。全班哄堂大笑。果丹皮,跟我的名字確實有點諧音,可我在包頭沒有這樣的外號,因為那時包頭的孩子沒人知道果丹皮是什么東西。毫無懸念地,這個外號跟到我小學畢業(yè)。
新學校跟包頭的小學太不一樣了。有衛(wèi)生檢查,要帶水杯、手絹和擦桌子的抹布,每天早上有帶紅箍兒的值周生檢查,沒帶的記下來,這個給班級每周評分拉分的人當然也要被批評并接受懲罰。教室里有取暖的爐子,但是由學校的師傅來生火,并不像包頭敢讓孩子們自己來,也不能像包頭那樣,爐子上能烤大家?guī)淼酿z頭餅子。更不一樣的是,我最拿手的語文課,老師要求每人有一個預(yù)習本,每天要將次日學習的生字從字典里查出來,把讀音、字義抄在本子上。那些字我都認識啊,不明白為什么還要預(yù)習。我沒有做,好些天的預(yù)習都沒有做。直到有一天,老師檢查預(yù)習本。
我至今不太理解為什么教語文的張老師為了一個孩子沒有寫預(yù)習作業(yè)氣成那樣,一直把我推出教室,讓我回家,說不讓上學了,不預(yù)習就不讓上學。
我哭著走出學校。每個班都在上課,操場上空無一人,胡同里空無一人。轉(zhuǎn)到沙灘北街,在我的記憶里,那里也空無一人。
走進乙2號,想到要跟父母講這件事,恐懼把我壓得喘不上氣來。正巧要去上班的父母從對面走了過來。我哭得捯氣兒,父母弄了半天才搞明白。當他們問我為什么不寫預(yù)習作業(yè)時,我根本不知道怎么回答。哭泣被厲聲喝斷,我期期艾艾地說了一句:“我沒有字典……”是的,家里最小的字典是32開的《漢語大字典》,而同學們都用的是64開《新華字典》。
父母押著我回家,拿了又大又厚的32開字典,再次把我?guī)У綄W校。張老師余怒未消,在教室門口大聲訓斥我們這一家子,全班同學翹首傾聽。最后父母又賠笑又說好話,總算讓我接著上課。張老師給了我一本班上的好學生楊青的預(yù)習本,讓我把沒做的預(yù)習作業(yè)再抄一遍。問題是,那些需要再抄的內(nèi)容我們已經(jīng)學過了呀—我咽下所有的疑問,在男生的竊笑中低頭走回自己的座位。或許,從那一刻起,我再也沒有期待做老師眼中的好學生,對于一個九歲半的孩子來說,那太難了。
4
天漸漸熱起來,《讓我們蕩起雙槳》歌里的內(nèi)容來到現(xiàn)實生活中。平生第一次參加的春游,跟著全校同學擠在學校租來的大公共汽車里去了頤和園。媽媽給我?guī)Я嗣姘⑾隳c,還給了我一毛錢。我們班的劉曉峰居然帶了五毛!可她連一根冰棍也沒買,又把錢帶回去了。我花五分錢買了一根冰棍,在暮春的暖陽下吃得很滿足。另外五分錢帶回家,還給了媽媽。
夏天了,乙2號院里路邊的槐樹下,是一層槐樹寄生蟲“吊死鬼兒”,還不斷有新生的前赴后繼地拉著一根絲來到人間,再很快命落黃泉。有時會有那種噴藥的大車開進來,對著這些樹灑一通藥,蟲子們會銷聲匿跡一段時間。樓門口的空地,有人栽了好多花,都是普通的品種,地雷花、月季、喇叭花、夜來香、夾竹桃。有時我會偷偷揪一朵,放在手里看很久。那花長得精致、溫柔。
天熱,沙灘北街路口一家賣水果冷飲的商店很受孩子們的追捧。北冰洋汽水一毛五、酸奶兩毛四。還有杏干兒、葡萄干一類的零食也非常勾人。常見放學的孩子們在此流連,買得起的并不多。有時我媽心情好,要給我買點兒吃的,讓我最痛苦的就是在汽水和酸奶之間的抉擇。冰鎮(zhèn)汽水特有勁兒,一大口下去冰得腦門兒都疼,有一股氣兒頂出來,真叫痛快;而酸奶又太香,我并不知道它富含那時我身體正需要的蛋白質(zhì)。至于一毛錢一紙包的杏干兒、海棠干兒,那更是人間至味,輕易吃不到。
這家店向北另有一家小煙酒店,里面賣散裝的白酒,還有香腸醬牛肉這類更讓孩子們口水長流的下酒菜。我家無人喝酒,有時我能看到班上的同學拿著玻璃瓶給大人打酒。這里也賣散啤酒,常見有人提著紅紅綠綠的塑料暖壺過來買。有時我媽給我錢來這里買點兒熟肉,就能見到幾個男人站在店里邊喝邊聊,碰到他們我都覺得可怕,買完東西就快走,因為我媽告訴我,正經(jīng)人不這樣。
有一個智障的男人常常在這個店門口站著,戴眼鏡,非常瘦,褲腿很短。后來我讀到魯迅寫的“細腳伶仃的圓規(guī)”,頓時想到他。這個人聲音很好,他每天固定的節(jié)目是在街上走來走去一遍遍廣播當天的天氣預(yù)報。每到周二他是一定停播的,理由是每周二停電。
除了吃的比包頭多太多品種之外,我的文化生活也有了極大的變化。有時父母會帶我去美術(shù)館看展覽,在羅中立的《父親》面前,我站了半天不知道說什么,可明明心里有東西往外涌。有時媽媽單位發(fā)電影票,她會帶我去福隆寺的長虹或工人俱樂部看個電影,還帶我到北展劇場看過有人當場口譯的《甘地》和《烈火戰(zhàn)車》。北大紅樓北邊還有一個著名的都樂書屋,我曾經(jīng)在那里看了一整本《窗邊的小豆豆》,因為封面上畫著一個卡通小女孩,非常可愛。可爸爸卻幫我買了一本美國讀者文摘雜志編匯的童話故事,其實我并不是太喜歡。都樂書屋隔壁是一家據(jù)說印尼風味的京僑餐廳,牌匾由九十幾歲的僑領(lǐng)張國基老人題寫,爸爸一直說有機會帶我去吃,但直到這個餐館搬遷他也沒實現(xiàn)這個諾言。
夏天的晚上他們常會帶我去景山散步。父母坐在長椅上聊天,我有時會趴在他們腿上睡著了。那樣的話,爸爸就會背著我回來。有時醒了也要裝作沒醒,因為伏在他的背上能聞到他好聞的味道。
5
暑假,樓里的孩子們呼朋引伴一起晨練,從乙2號跑到故宮角樓,那里有不少鍛煉的人。印象最深的是一個中年男人天天在那里練習美聲唱法,小朋友們看到他都覺得新鮮。不知誰提議,又一人拿著一個夾子,帶了鉛筆白紙,跑到筒子河邊,對著角樓假模假式地寫生。我連從哪下筆都不知道,但做出一副學畫孩子的樣子,如果有人路過對我們表現(xiàn)出好奇,我更是要合起夾子做思考狀,心里偷偷感到滿足。
筒子河對面是景山,我們從南門進去,東門出來,穿過我很多同學家長供職的人民教育出版社所在的沙灘后街,再向北就回家了。如果不進院門,繼續(xù)順著路向里走,會路過嵩祝院胡同,這里曾經(jīng)是明代宦官嚴嵩的家廟。再向前左手邊是三眼井胡同,里面吉安所左巷8號,是毛主席年輕時曾經(jīng)住過的故居。順著三眼井胡同向西,就又到了景山的北門,北京市少年宮的所在。
媽媽中學時代一直在什剎海體校打排球,她很希望我在文體方面有點兒特長。可我50米跑都不及格,但卻喜歡唱歌。于是有一天,媽媽帶我到少年宮考合唱隊。一個年輕的男老師讓我唱首歌,我唱了“藍藍的天空銀河里,有只小白船”。老師說,這孩子音域窄,不行。然后又給我一個歌譜讓我認,我尷尬地站在那里,完全不認識上面的小蝌蚪。媽媽也很尷尬,從那里出來的一路上數(shù)落我,你聲音不行,太窄。跟在媽媽身后,沮喪的同時完全接受了這一切都怪我的觀念,并且為此內(nèi)疚羞愧了很久。
6
五年級了,生活在繼續(xù),我還是那個成績不好令父母蒙羞的孩子,總有一個別人家的誰誰準時出現(xiàn)在我們的晚飯時間,嘮叨教訓伴著晚飯吃進去。
上學是我的噩夢,但突然有幾個禮拜的時間,生活出現(xiàn)了一抹亮色。班主任張老師生病住院,她教的語文和數(shù)學都由趙明月老師代課。趙老師跟別的老師不一樣,對我也很和氣,愿意鼓勵我。我喜歡聽她上課,也積極舉手回答問題,認真做作業(yè)。那幾個禮拜,我的作業(yè)常常是5分。有一天,一個叫王毅的男孩說:趙老師就喜歡差生。我心里頓時沉了一下,原來“差生”是兩個紅字,不僅寫在我臉上,也寫在別人的心里。
好日子不長,張老師回來了。語文課上,她啟發(fā)大家寫《一件讓我快樂的事》。她說,你們誰家沒有電視?她的意思是,我們的作文可以寫家里買電視時的快樂。老師并沒有期待得到同學的回應(yīng),我卻不知死活地舉起手來。張老師叫我站起來,我傻傻地答道:“老師,我家沒有電視。”班里像炸了鍋,我的回答不僅讓同學驚異,老師也愣了一下,她喝止同學,又讓我坐下,說:“那你們家難道沒買過別的?” 這時一臉通紅的我已經(jīng)清楚地知道我不必再回答這個問題了。
下了課,原來的“差生”又加上了一個“家里連電視都沒有”的標簽。我不服氣,心想,我家沒有電視,可是鄰居郭叔叔家有,他家的姥姥常常熱情地邀請我去看電視呢。
五年級暑假,洛杉磯奧運會。白天我常常跟郭叔叔家的姥姥一起看電視的直播。同年秋天是建國35周年,我們學校離天安門近,承擔“翻花”的任務(wù),就是慶典時站在廣場上,頭上帶著花環(huán),隨著指揮輪換,組成不同的圖案。我很興奮,可是老師最終宣布我不能參加,因為我常常生病,他們怕我撐不住。媽媽安慰我說,不去就不去,站在那兒可累了,啥也看不見,不如在家看電視。我可并不太接受這樣的勸慰。
國慶大典那天我和媽媽在姥姥家看電視,看到了那條著名的“小平你好”的標語,沒有找到我的同學們。
7
天冷了,乙二號的槐樹葉子落光,人們穿起厚衣服。那年寒假,全家回了一趟爸爸的家鄉(xiāng)安徽。從安徽回到北京站,擠上不能再擠的103路電車,當車子經(jīng)過王府井站,我站在車上看著車下準備擠上來的人群,心里突然產(chǎn)生一種從未體驗過的感覺,踏實、溫暖,這種感覺之前從未體驗,之后也再沒能忘記。不知不覺中,我已經(jīng)從一個包頭小孩變成了北京小孩,認知在不知不覺中被改變了。到今天,當人問起我會說,我是北京人,我家在北京。
從安徽回來已經(jīng)開學一天,中午的時候有同學跑到我們正在收拾行李的家中,說,朱老師讓我們問問,馬丹妮還上不上學了?媽媽說:“當然上了”。彼時,我們的班主任已經(jīng)改為教數(shù)學的朱老師,原來的張老師只作為任課老師教我們語文。我不明白,為什么老師要讓孩子們傳達這樣不友善的話語,而作為傳她話的我的同學,看上去也非常有權(quán)柄的樣子,好像高我?guī)最^。
還有幾個月就要升初中了。當時流行一種說法叫“大撥兒轟”,就是考不上好學校,就要被“轟”到最差的學校。我們學校當時最有可能被“轟”去的學校是74中。大家常常念叨著“74中,黑不嚨咚,破桌子破椅子破電燈”。我在所有人眼中幾乎都注定是被轟對象,包括我自己。
我媽不干了。除了每天的作業(yè)之外,她要我再接著做數(shù)學題,又托人找來了重點學校光明小學的練習卷子,每張卷子都是兩三張紙接起來,特別長。我就這樣天天寫作業(yè)、做卷子。甚至有一天晚上我去廁所,竟然坐在馬桶上睡著了。爸爸媽媽笑著把我從馬桶上拉起來,可能也有點兒心疼吧,就讓我直接去睡了。
那時電視臺正在熱播一個香港連續(xù)劇《萬水千山總是情》,一星期一集。年輕的汪明荃真好看呀,那首廣東話的歌怎么那么好聽呢。每逢周六,我都提心吊膽地坐在那里,生怕被父母轟到一邊做習題去。
考試日定在6月19號。15號,星期六,是我的生日,我仗著過生日,跟不允許我看電視的爸爸磨嘰。幾句之后他急了,一巴掌煽在我臉上,打得我眼冒金星兒半天說不出話來。過后臉上一直熱著,感覺很奇怪。
四天之后,我參加了那場重要的考試。當數(shù)學卷子被收走,孩子們被允許說話時,我邊上的同學問我,你最后一道題得多少?當我們發(fā)現(xiàn)兩個人的答案一樣時,高興極了。
放榜了,我的成績高出重點中學的錄取線,但因為沒信心,父母只給我報了一個比較好的非重點,27中。能上27中父母也很高興,在他們的眼中,我的前程就是贏得這樣一個個人生中的考試。當然,終于他們可以在我們樓里被“大撥兒轟”的孩子家長面前出一口氣了。
幾乎在那同時,我們家結(jié)束了合住生活,離開了沙灘北街乙2號,搬到一站地之外的東皇城根北街。我第一次擁有了自己的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