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去年教育部出臺《關于在中小學開展書法教育的意見(教基二[2011]4號)》、今年2月頒行《義務教育語文課程標準(2011版)》之后,最近,教育部又推出《中小學書法教育指導綱要(征求意見稿)》。據悉,該《綱要》即將頒布,無疑,這是書法教育的又一次重裝上陣。于是業界(包括書法、語文教育界)有人雀躍歡呼:書法教育的春天來了。不過,如同“315消費者日”“全球氣候公約”,這是否也意味著,書法(寫字)教育危機四伏,正面臨著前所未有的時代挑戰?答案是顯見的!本文嘗試著從書法教育的意義追尋、時代挑戰與現實應對等幾個方面,提出一些想法,算作是對上述文件的學習心得,也是對中小學開展書法教育的一點淺見。
為了便于展開敘述,在討論之前,需要明確一個前提,即寫字教育與書法教育的關系。這對概念的使用多有分歧,寫字包含書法或書法包含寫字的用法都有。在這里,我們延用以上文件的提法:將寫字與書法教育統稱為書法教育,二者相互區別也相互聯系。寫字重實用,目標在保底,有時特指硬筆字書寫;書法重藝術,目標在提高,有時特指寫毛筆字;其聯系在于日常實用書寫質量的提高,自然有助于精進至法度與藝術之境;而書法修習也必然促進日常實用書寫之提升。因此,以下行文中的書法教育,多數情況下同時兼具兩種視角。
一、書法教育的意義追尋
通常我們認為書法可以修身、怡情、養性,這些也許沒錯,但它們更多的指向書法本身的一些效用,而“書法教育”即教授學生書寫漢字的過程,卻有著超出個體怡養之功用,這就是我們通常說的“育人價值”。這是一種教育學意蘊的闡釋,我們擬從以下三個方面展開研討。
1.漢字的承載
漢字是世界上使用至今最為古老的文字。從傳說中的倉頡造字開始,漢字的這種歷史承載已數千年,憑借直觀就可以想見這種承載的厚重。
一是承載民族的傳統文化。這是各民族文字共同的使命。一些經典的學說認為,勞動工具的使用是人異于禽獸獲得發展的關鍵,其實,更為關鍵的是勞動工具的保存,沒有這種“保存”“接續”的意識,發展就成為不可能。漢字的使命也在于此。語言有聲但在時空上卻有界,它離不開發聲的主體,而漢字如同明礬一般,讓這些有聲語言和無聲的思索有了沉淀的可能。這種沉淀是自由的驗證,人類打破了時間與空間的宿命,讓跨越時空的“傾聽對話”和“繼續思考”成為可能。人類的思維從此在長度、寬度與厚度上,開始了漫長的積累。思想經由文字的保存而創造了一個獨立于身體之外的世界,這種獨立的存留在歷史的長河中積累、流變,直到今天。它流過的路徑我們稱之為文化的傳統,長河之水本身我們稱之為傳統文化。對于中華民族而言,這一切自漢字而始。
二是承載民族的智慧。盡管所有的文字都是民族文化的承載,但漢字所承載的民族智慧依然十分突出。很多民族的文字都從象形發端,漢字也一樣?!敖≈T身,遠取諸物”,加以提煉,而成文字,這就是象形。象形可以表達一些形象和物象,但在表達抽象的意思上卻難以實現,因而又有了指事、會意、形聲?!皶狻钡某霈F可以認為是民族智慧的一次飛躍。我們不僅用“意”來造字,我們還在用“意義”來分類,給漢字分類,也給世界分類,比如用代表性的物象作為部首。因此漢字的總量雖多,看似不好把握,但其實構成漢字的部件卻較為簡約,并且因部首的分類而實際上構成了一個意義的范疇與體系。因此,從這個意義上說,漢字的“表意”是雙向的,即我們用漢字來表現世界,表現山川河流人魚蟲獸,表現形象與抽象,表現存在也表現不存在;但同時,漢字本身也表現出我們自身,表現出我們把握世界的思維方式,表現各種智慧的思維形式,這里面既有康德眼中的人類的“普遍性的知識結構”(對象在人的觀念里只是一種固有觀念而不是對象本身),也有后天發展中的思維智慧與文化創新。
三是凝聚民族的向心力。漢字還承載著一個民族的向心力。這與“表意”的系統息息相關。漢字由于表意,因而可以做到在方塊字上融合音形義,而表形是其區別于拼音文字的關鍵所在。而正因為表形,可以讓眼耳共用,感官的融合極大地提升了理解力與想象力的空間。無論是具象還是抽象,在方塊字上似乎不是一個理解的難題,即使一些字的讀音隨著地域的音區與時間的侵蝕而發生了變化,但漢字仍然能夠十分簡易地進行溝通與交流。我們今天借助簡單的注釋與考證就可以看懂孔孟老莊之言,但在表音文字里,很多古代文獻已經退縮為象牙塔的專利。漢字正因為可以突破語音在時空流變上的局限,因而成了民族維系的紐帶。為何秦始皇要“書同文”?為何是“書同文”而不是“言同語”?為何世界版圖上會有諸多只有語言卻沒有文字的彈丸小國?答案也許就在于漢字的表意性讓言語殊異的人們卻可以擁有統一的文字,從而有了民族向心力以維護民族的統一。今天,漢字的這種凝聚力日益發展,已經成了國家民族形象。2008年北京奧運會上那“舞動的北京”,在書法等藝術形式的韻律中,將中國精神、中國神韻與中國文化形象地展現給世人,就是最好的明證。
2.書寫的功用
漢字的文化承載與這種承載的延續不是自然發生,它需要有一個動力,這就是“書寫”。如果沒有書寫,漢字將與很多死去的文字一樣,無法走到今天。所以,書法教育的教育學闡釋必須要認識書寫的功用。
一是文化之門的打開。如前文所述,文字的產生制造了一個獨立于人類存在的意義世界、文化世界。對于每一個后來者來說,當我們被拋到現世的生活里,我們無可逃避地面對著承載厚重歷史文化的巨大思想寶庫。如果沒有鑰匙,這個寶庫就是巨大的精神負擔,因為你無法知曉在你之前,世界發生了什么,人們言說了什么。那么,你也就不知曉自己該做什么,又可以做什么。因此,獲得自然生命后還需獲得文化生命,這就需要首先進入文化之門,書寫就是鑰匙。至少,對漢字來說是這樣。因此,漢字的書寫是個體接受教育與社會文化建設的一個基本切入。
在漫長的歷史時期,識文斷字與漢字書寫同步進行,識字過程必然伴隨著描紅臨帖的書寫過程。這不是偶然的,因為書寫本身不僅可以先于對音、義的了解,它對于漢字的整體認識與深刻理解都有著決定性的作用。漢字如果離開了書寫,不僅枯燥,恐怕也難以掌握。音形義的整體聯系,也只有在書寫中才能日漸準確地把握。從這個角度上來說,漢字的書寫是國民文化素養的開始,也是承續民族優秀文化的必須。
二是文化之美的表現。文字的書寫不是刻板的復現,而是一種有章法、有節奏、有氣韻、有情感的生機勃勃和眉飛色舞。因而書寫的發展必然會進入藝術的層面,它不僅將漢字連接成詞成句,還讓漢字煥發神采,與所載之道融為一體,成為一個有感染力的整體的鮮活形象。比如一首氣勢磅礴的《七律長征》,詩詞的意境在毛澤東大度開張、雄渾激越的書寫中被充分展現,給人產生的美感與沖擊,是形式與內容統一的藝術境界。因此,書法也成為一種民族藝術的表現形式,并且是一種最具代表性的藝術門類。用魯迅先生的話說,漢字“意美以感心,音美以感耳,形美以感目”。漢字的書寫過程不是孤立的“工具使用”,而是貫通了漢字、漢語、文學、美術、建筑等諸多文化系統。并且,在書寫的過程中,又在不經意間,將這些漢文化的支流加以匯聚,實現一種藝術性的融通,從而在整體上展現民族文化的內在美感。
三是民族文化的創造。文化的傳承不是為了復演,而是為了創新,而實踐就是創新的不竭動力。漢字的書寫是一個知行合一的實踐過程,它對于民族文化創新的作用機制是間接的,但卻是重要的,漢字簡化就是突出的例證。從甲骨文、金文到篆書、隸書、楷書,漢字的簡化是基本趨勢。如秦漢時期的隸變就是漢字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由小篆變為隸書,“字型變圓形為方形,線條變弧線為直線,筆畫變繁雜為簡省”,使漢字不僅有了定型也更易辨識。郭沫若認為,作為官方文字的小篆書寫速度較慢,而隸書化圓轉為方折,提高了書寫效率。(《奴隸制時代—古代文字之辯正的發展》)。當代的簡化字運動也是一樣,簡化漢字有助于提高識字率,提升國民素質,它與白話文運動都是新文化運動的重要組成。用簡化字書寫語體文,是合乎時代要求的文化創新。如果沒有這些漢字簡化的創舉,恐怕“漢字不滅,中國必亡”的夢魘未必會消失。而這些文字的創舉,文化的創新從何而來?不經由書寫的實踐,不在書寫的實踐中改革,如何可能實現?在書寫過程中逐步簡化的漢字,不僅保存了漢字本身,也催生了新的民族文化。
3.習書的價值
書寫本身的意義深遠,對于習書者來說,尤其是對于成長中的兒童來說,習書過程還有很多的附加意義。習書對于完善人格的養成具有重要的價值。
一曰啟智。這里的“智”指智慧,即一些在知識結構中具有方法論意義的策略性知識,這種智慧是用來安排各種靜態知識的。習書的過程必然能夠領會到書法中的文化智慧,比如儒家思想中庸之道的和諧之美,道家思想自然無為的空靈之美,禪宗思想的頓悟和靈感的狀態;筆法上的“藏頭護尾”“欲左先右”;字法上的協調一致與對比統一;章法上的“計白當黑”等等,都是先賢的一些智慧灌注其中。習書的過程,就是潛移默化這些精妙思想的一種渠道。
二日育德。“心正則筆直”,因此,我們可以“以人論書”。習書對于學生品德人格的培養,主要是通過各書家的人格魅力來實現。如王羲之、顏真卿、蘇東坡等,不僅具有高妙的藝術技法,而且具有中正高雅的人格魅力,都是忠義之士的楷模,他們的書法作品才備受后人膜拜。而蔡京、張瑞圖等則因人生劣跡而備受指責,成為反面的人格典型。習書過程中對于這些道德榜樣的見賢思齊,會自然地發生。
三日審美。習書的過程能夠體會到書法中的韻律,而韻律就是一切美的基礎。書法代表了韻律和構造最為抽象的原則,在線條與構造的揣摩中,習書者可以訓練自己對各種美質的欣賞力,如線條上的剛勁、流暢、蘊蓄、精微、迅捷、優雅、雄壯、粗獷、謹嚴或灑脫,形式上的和諧、勻稱、對比、平衡、短長、緊密,甚至包括懶懶散散、參差不齊。對此,林語堂有過如此判斷:書法藝術給美學欣賞提供了一整套術語,這些術語所代表的觀念可以看做是中華民族美學觀念的基礎。領略了漢字的韻律美、動態美,就等于領會了萬物有靈的內在原則,領悟了中國藝術。所以,恐怕也只有中國的書法可以與繪畫同源,正如趙孟頫談到自己的繪畫時說:“石如飛白木如篆,六法原與八法通,若也有人能會此,須知書畫本來同?!?/p>
四日養心。習書的過程可以讓人心變得寧靜。雖不用古時沐浴焚香的禮節,但心性的靜養卻是相通的。在寧靜中又磨礪堅韌,不靜心修習,不持之以恒,習書難有功效。這種對靜、對恒常之心的陶養,是一種文化定力的奠基過程。老子有段話頗與此意相通:“歸根日靜,是日復命;復命日常,知常日明?!被氐阶陨砭椭獣粤撕愠?,乃養心之大道。
此外,習書就是書文,什么是文?《說文》言,錯畫也,是錯綜交雜的痕跡;《易》中也說,物相雜,故曰文,各種物體聚集在一起就是文;《禮記》中說,五色成文而不亂,各種色彩聚在一起而有章不亂,也就是說,文是一種美好而和諧的現象。以文化之,即以美好和諧的理念行之于萬物。
由此可見,中國的文化在習書這一方面具有一種內在的自足性:欲習得文化知識必先識文斷字,識字便一并習書,習書就是習做人,做個好人方能做好學問,做好學問也就在為群體的精神寶庫貢獻智慧,為后學不斷樹立楷模。這種自足性當然頗具理想色彩,但似乎也為文化的穩定發展提供了某種機制。
(作者單位:江蘇省中小學教學研究室,南京鳳凰母語教育科學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