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愿回憶的回憶

在身心親歷的人世滄桑、生命歷練中，感受最深的莫過于自己從高中至大學時期走過的那一段人生路程。那行色匆匆、飽經風霜、寒窗苦讀的單薄而渺小的形影，永遠定格在我不愿回憶的回憶里。

說這些，還必須從我的家庭和我所處的年代說起。我出生在六十年代初期黃河岸邊的一個偏僻的小村子里，說他偏僻，是因為交通很不方便，村里村外沒有一條像樣的公路，一個村子孤零零地坐落在一片莊稼地里，村子里只有兩條通往外邊的胡同，胡同很窄，一輛牛車剛好通過。說起小，村子只有五、六十戶人家。我家就住在村子的最北邊，一出門就是一條羊腸小路，沿著小路穿過一片片莊稼地，就到了通往鎮上的大路。說是大路其實就是一條寬點的土路，坑坑洼洼的，很難走，特別是雨雪天氣就更難走了。當時，村里都很窮，冬天沒有一家生爐子的，村里連一輛自行車也沒有，我們家，孩子多，我兄妹4人，我排行老大。只靠父母到生產隊里干活掙工分生活，條件可想而知。

不知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也不知是什么原因，我得了癲癇病，犯病時什么事也不知道?？砂迅改竾樀貌惠p，聽母親說，我突然跌倒，口吐白沫，不省人事，過了不多時候，我又醒過來了。問我，我什么也不知道。父母囑咐我千萬別對其他人說。當然，父母也不敢告訴別人，怕別人知道了，以后讓人瞧不起，再就是怕以后難找對象。父母趁晚上帶著我到濱州，找了個老中醫給我看了看。因為上醫院，我們沒錢，看不起。老中醫的藥真的很管用，但必須天天吃藥，一天吃一次，否則，就犯病。

考高中時，我到醫院體檢，醫院體檢報告上，我什么毛病也沒有。父母很高興，醫院查不出來，就不妨礙我考學。在我們附近村里，我學習還算好的。父母對我充滿了期望，我也暗下決心，非考上大學不可，在那個時候，我的思想覺悟也沒有那么高，只認為考上大學，就能跳出農門，就有了鐵飯碗，就能改善家庭了。我在我的課本扉頁上，鄭重寫下唯升學方酬吾志的字樣。

天遂人愿，我終于考上了省里的重點高中?？墒怯捎谖夷挲g小，身體又有病，自己出遠門，父母不放心，再就是家里窮，到省里讀書，家里供不起。我只好放棄了到省里讀書的機會，就近到我們縣二中就讀，我們鎮里在縣二中上學的只有我們4個人。王曉、繁榮、昌盛還有我。王曉距我家最近，有8里多地的路程。繁榮和昌盛是一對孿生兄弟，長的神似，其父母不仔細辨認，也認不過來?？晌覀兊慕虅罩魅瓮蹶坷蠋熞谎劬湍苷J出誰來，我們感到不可思議，我們就問王昕老師。他說觀察什么事物要用心，要迅速抓到其特殊性，繁榮和昌盛最大的區別在于昌盛脖子后面有一顆大黑痣，只要他稍微一扭頭就能看到，而繁榮沒有，我們一看，真的是這樣。我們大家都很佩服王昕老師敏銳的觀察力。

在縣二中，我是學習最好的學生，老師、同學對我都很好。特別是我一個鄉鎮的同學王曉和他的哥哥王昕（我們的教務主任）對我更好。當時，縣二中正進行搬遷，新校舍與舊校舍相隔5里多地，我們男生白天在新校舍上課，晚上到舊校舍住宿。為了方便，王昕老師就讓我和他弟弟王曉住在他家的儲藏室里。說儲藏室其實就是一間小南屋，王老師給買了上下鋪的單人床，又從學校給要了一張書桌和一條長凳子，冬天還給生上爐子，我很滿意這個學習條件，更感謝老師對我的關心和幫助。

縣城距我家有七、八十里地的路程。父母一開始都堅持用小毛驢拉著地排車接送我，后來王昕老師就不讓父母接送了。“我有輛大金鹿自行車，你們就放心吧”王昕老師說，“王曉回去，就讓王曉帶著他，王曉不回去，童心自己可以騎著回去，如果不愿意騎車子，我回家帶著他，你們就放心吧?！备改缚吹酵趵蠋熯@么熱情，又是老鄉，就放心了。父母也經常到學校來看望王老師，給王老師帶點綠豆、花生等土特產來，心里一直很感激。

在學校里，我們這一級，只有三個班，兩個理科班，一個文科班。王曉、繁榮、昌盛和我都是理科。我和繁榮學習很好，基本上包攬了前兩名。王昕老師經常給我們弄來北京海淀區等外地的一些高考復習試卷讓我們做，有時也給我們講一些解題的方法。王曉遇到不會的問題，就問老師，老師講，他聽不懂，我講他就明白了，所以他總是喜歡問我，我也愿意給他講。他進步很快，可他基礎太差，考到中游，已經是很不錯了。

王昕老師的妻子也很熱情，過年過節或者遇到星期天我不回家，都叫我到他家里改善一下伙食，還經常給我送壺熱水、送點水果、送點稀飯什么的，有時也幫我洗洗衣服。天冷了，我的棉衣很薄，王昕老師送我一件黃大衣，至今還放在我的大衣柜里珍藏著。記得那一年冬天，王老師送我回家，我突然從車子上摔了下來，就啥也不知道了。醒來時，發現我躺在王老師懷里，王老師用自己的大衣緊緊地裹著我，自己緊咬牙關，凍得渾身發抖?！鞍Γ憧尚蚜?，嚇了我一跳。走，咱回家！”后來，王老師凍病了，在醫院里住了一星期多。每當想到這些，我都想流淚。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三年就結束了。高考結束了，我自己認為考的還可以，可成績一出來，我還是名落孫山了。我的同學王曉和繁榮都考上了大學。

我和昌盛就又復讀了一年，王老師對我們一如既往的好。我和昌盛都考上了理想的大學。

我高興，王昕老師也高興，父母更高興。我是我們附近幾個村里出的第一個大學生，在附近村里也引起了轟動。村里有的送雞蛋，有的送幾元錢，還有的送幾斤油條，村里打鼓敲鑼，老村長親自帶領眾鄉親送我到村外，父母臉上閃著榮耀的光澤，我也感到很自豪。自己一時成了附近村子里孩子們學習的榜樣。

大學里，我是學習委員，大學的生活我很適應。大一快結束時，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改變了我的命運。一個星期六的下午，我和幾個班干部到附近商場去買冬季運動會的服裝，轉悠的時間太長，我感覺到有點疲憊，忘記了吃藥，我的癲癇病犯了。醒來時，我已躺在學校附近的醫院里。接下來就是，學校讓醫院給我做檢查，同時通知我父母趕緊來學校一趟。班主任來了，副校長來了，醫院沒有檢查出什么病來，大家也就放了心。校方熱情接待了我的父母。一方面安排食宿，一方面介紹我的情況。學校里安排的食宿很好，是我父母這么多年來住的最好吃的最好的一次。我父親是個實在人，拉著副校長的手動情地說，“謝謝學校，謝謝校長！孩子讓你們費心了！你們放心，咱孩子從小就有這樣的病，不礙事?！薄笆裁床?？”“癲癇病”“喔，知道了?！币院蟮氖虑榫筒挥枚嗾f了。我肯定是被勒令退學了。

我幾乎是崩潰了，不吃不喝蒙著頭睡了好幾天，像傻了一樣，直接不愿意出門。父母也覺得在村里抬不起頭來，背地里悄悄流淚。王昕老師不知是聽誰說的，匆匆趕來，“起來，這么點挫折都經受不起，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從頭再來，這個學校不行，咱再換個學校，復讀一年，考一個不受限的學校和專業不就行了么?！薄白?，到我那里去吧，別憋在家里難受?！庇谑牵改妇驼f給我找了個臨時工出去干活了，誰也不敢對人說去復讀，怕村里人笑話。

我又復讀一年，考上了上海的一所大學，這個學校的專業，我的病不受限制。說來也怪，我的病竟好了，不吃藥也沒有發作過。父母去問那個老中醫是怎么回事，他說這真是一個奇跡，大概與年齡有關，自然而愈，不好解釋。反正是好了，一家人滿心歡喜。

在我讀大四的時候，繁榮到上海出差。我兩個在賓館里喝了個不亦樂乎。突然我眼前一亮，發現繁榮的脖子下面有一顆明顯的黑痣。“繁榮，你不是繁榮，你是昌盛，你小子敢糊弄我？你說，這是怎么回事？” “既然你知道，我就不瞞你了。我就是昌盛，我們是親兄弟，我告訴你，你不能出去亂說?。∧阏f了，我饒不了你！”繁榮紅著眼睛，喝的已經站不穩了。 “我哥聰明，復讀一年，肯定還能考上，我呢笨，再復讀一年也不一定考上，我父親就托王昕老師辦的，我替我哥上的大學，他又復讀考了另一所大學?！薄巴盗簱Q柱，就和當年的地下黨一樣啊，你們真應好好地感謝王老師啊！”“早就謝了，我父親賣了一頭牛啊。你明白嗎？一頭牛啊！”我去送昌盛到長途車站坐車時，昌盛很神秘地告訴我，他去過王曉的單位，說王曉已經改成和我一個名字了。我以為昌盛昨天的酒還未醒，凈說胡話，就沒有往心里去。后來聽人說，繁榮和昌盛由于在孝敬父母的問題上出現了分歧，繁榮的妻子以昌盛頂替繁榮上的大學為由要求昌盛賠償損失，矛盾激化，雙方大打出手，訴至公堂，不知昌盛賠了多少錢財，事情才予以平息。

多少年已經過去了，我早已大學畢業參加工作，娶妻生子，有了自己的家。至于自己從高中至大學時期走過的人生路程，我一直埋在心底，不愿回憶。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幾番輪回以后，我有了絕處逢生的感覺，我更加熱愛生活熱愛生命，雖然我的生活不那么盡如人意。

王曉確實是變成了我的名字，并且已成了油田某單位的領導，這是我從電視上知道的。王老師也已退休，到外地給他的女兒看孩子去了。每次回家，父母總是很感激的問，“看到你王老師了嗎？你可千萬別忘了他，他真是我們家的大恩人啊！有空你一定要去看看他！”我滿口答應。對于王昕老師，我也說不出愛還是不愛。至于王曉，我不想說些什么，我只是祝福他一帆風順，因為他畢竟是我的同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