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殺人者》具有簡潔凝練、深沉含蓄的寫作風格,用人物對話支撐起框架,輔以寥寥數語交代背景。人物在片段中,沒有任何性格分析,也沒有心理描寫,僅靠細節傳遞主題,給讀者充分自由想象的空間。因而須細讀再三方能體味其中蘊含的深刻主題。
關鍵詞:《殺人者》;冰山原則;暴力社會
《殺人者》(The Killers)是著名美國作家歐內斯特·海明威的一篇極具作者個人寫作風格的短篇小說。自1927年3月發表于《斯克里布納月刊》(Scribner’s Magazine)并于同年被收入短篇故事集《沒有女人的男人》(Men without Women),這篇只有七千余字的小說就一直以其獨特的藝術魅力吸引著無數的讀者,堪稱短篇中的精品。
《殺人者》一個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其中的對話(超過五千字);這也是海明威所開創的簡潔凝練、深沉含蓄的寫作風格最直接的外在表現。作者用7個人物之間的對話支撐起整篇小說的框架,輔以寥寥數語用來交代故事發生的地點及背景。呈現在我們眼前的不是完整的典型故事,而是生活中的一個個簡單卻真實的片段,人物在片段中行走,沒有任何性格分析,也沒有心理描寫,完全依靠對話中的細節來傳遞作品的主題,給讀者充分自由想象的空間。正是這樣的敘述手法使得小說初讀起來并不十分生動有趣,而是平淡無味;然而細讀幾遍,其平淡中蘊涵的豐富意味便如泉般涌出,咀嚼再三,方能完全體味其中的深刻主題。這樣的創作手法,海明威給它起了一個形象的名字,即“冰山原則”。
在《午后之死》中,海明威首次提出了文學創作的“冰山原則”。他說:“如果一位散文作家對于他寫的東西心中有數,那么他可以省略他所知道的東西,讀者呢,只要作者寫得真實,會強烈感覺到他所省略的地方,好象作者已經寫了出來。冰山在海里移動很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出水面上。一個作家因為不了解而省略某些東西,他的作品只會出現漏洞。”①這水面上我們看到的“八分之一”承擔著影射水下“八分之七”的重要任務,而影射的過程則是由讀者自發去完成的。唯有理解了這一點,我們才能夠成功讀懂海明威的作品,領會其主旨。《殺人者》就是“冰山原則”的一個完美載體。
小說主要講述了兩名暴徒傍晚走進亨利快餐店,受人之托準備槍殺一位常來此地吃飯的拳擊手奧利·安德森。點過飯菜后,他們便把店里唯一的黑人廚師薩姆和小伙計尼克·亞當斯綁在廚房,嘴里塞上毛巾,又把大伙計喬治留在柜臺,讓他來打發其他顧客。然而拳擊手并未出現,兩名暴徒便匆匆離去。在房屋管理員貝爾太太的指引下,尼克找到奧利家報信,結果意外發現他早已知道,卻不準備采取任何行動。于是小伙計返回餐館,故事在尼克和喬治的對話中結束。作者向我們描繪了一個滿是血腥和暴力的邪惡社會,而其中的幾個中心人物如尼克、喬治與奧利面對邪惡暴力的不同態度則一步一步指引我們領會小說的主題——處于無所不在的暴力社會中的人們必然要經歷一個從震驚到冷漠最后到坦然的成長過程,這不僅是一個發現邪惡的歷程,也與海明威一直倡導的硬漢精神是一脈相承的。
仔細研讀全文,不難發現小說可以分成一個長的場景和三個短的場景。從開頭暴徒來到快餐店到暴徒無功而返、尼克準備報信是一個長的場景。接著是尼克和貝爾太太的談話,對奧利·安德森的勸告和回到小餐館三個短的場景。其中開頭就十分與眾不同。小說并未采用傳統敘述手法去詳細交代故事背景,而是直接切入快餐店這個地點,用一個短句“亨利那家供應快餐的小飯館的門一開,就進來了兩個人。”來點出地點和人物,這讓不熟悉海明威風格的讀者似乎摸不著頭腦,幾乎不知所云。接著作者緊緊抓住幾個細節,用一連串的對話和簡短的描述慢慢揭開真相,原來這兩個人不是來吃飯這么簡單,而是來準備殺人的。其中一個“戴頂常禮帽,穿一件橫排鈕扣的黑大衣。他那張臉又小又白,繃緊著嘴,圍一條絲圍巾,戴著手套”,給人一種飛揚跋扈、不可一世的感覺;另一個“身材同艾爾差不多。他們的面孔不一樣,穿得卻象是一對雙胞胎”,可見兩人應該是老搭檔了。“穿著繃得緊緊的大衣。他們坐在那兒,身子前傾,胳膊肘擱在柜臺上。”從這句話我們可以推測他們十分專業而且警覺,像是要干一件比吃飯重要得多的事情。繼續看下去,我們就從暴徒之一麥克斯的口中得知他們此行的目的原來是殺人。從兩暴徒的對話中很容易看出盡管穿著相似,他們的性格是迥然不同的。艾爾小心慎言、態度嚴肅,而麥克斯大大咧咧、對伙計冷嘲熱諷。他們先點菜后對表,戴著手套吃飯。艾爾把薩姆和尼克帶進廚房,“把他們捆得象修道院里一對女朋友那樣”,又往他們嘴里塞上毛巾,接著“像個攝影師在準備拍團體照那樣”安排同伴和喬治的位置;與此同時,麥克斯一邊看著喬治,一邊通過鏡子盯住餐館的門,這樣只要奧利·安德森一出現,他們就可以下手。兩個殺人者配合默契,從容鎮靜,一方面說明他們計劃周密,另一方面也體現出他們經驗豐富,絕非新手。為了金錢和某些人的利益,他們來到這個無名小鎮上,去殺一個從未謀面也毫無過節的陌生人。這無疑說明了他們暴力兇殘,毫無人性,是不折不扣的殺人機器。而讀者如果稍微發揮一下想象力,也不難意識到這兩個暴徒并不是個別事件,而是當時美國黑暗的邊緣社會的一個象征。暴力是無處不在的。
面對這樣的社會現實,店里的伙計與廚師通過對話清楚表達了他們的態度。大伙計喬治面對暴徒并沒有驚慌失措,相反,他能夠自如地與他們應對。作為一個餐館伙計,喬治一定遇見過各種各樣的顧客,在與他們打交道的過程中已具有大量的社會閱歷,逐漸接受了暴力社會的規則,所以他能沉著冷靜地與兩暴徒周旋,并從他們口中打聽到此行的目的。當暴徒要叫廚師出來時,喬治固然毫不客氣的說“你們以為你們是在哪兒呀?”,并質問“你們打算要怎么對待他?”然而最后也明智地選擇聽從暴徒的指令;這清楚說明喬治懂得如何自保并保護伙伴的安全,沒有沖動地選擇與暴徒拼命,因為他知道一定會失敗。仿佛置身事外的冷漠旁觀者,喬治不像黑人廚師薩姆被嚇破了膽,一心只想遠離罪惡而不顧他人的安危;他也與小伙計尼克的反應不同。尼克的年紀應該最小,也明顯沒有多少社會經驗;面對以往只能在電影里看見的情節真實地出現在身邊,他震驚異常,反應也最為強烈,“這是樁可怕的事情…這太他媽的可怕了”。當暴徒悻悻離開,喬治提議尼克去看一下奧利·安德森時,心懷正義的熱血青年尼克不假思索就應了下來。反而是黑人廚師心里明白這樣做的風險,“我可不喜歡這事兒,我可完全不喜歡這事兒。”在廚師的提醒下,喬治也明白了過來,就對尼克加了一句:“如果你不想去,就別去。”這句話看似無足輕重,卻具有重要意義:說明喬治冷漠的外表下殘存的正義感也僅是由于私利驅使,一旦事不關己,就迅速恢復冷漠。可想而知尼克是不會聽他們話的,盡管廚師接著還在勸阻尼克,“你對這事情還是一點也別去插手為好,你最好還是別卷進去…同這種事情攪在一起,對你并沒有什么好處。”然而正是如此高漲的熱情使得尼克在看見奧利早就知道有人想殺他卻不采取任何行動時感到十分費解,因為他不知道暴力社會是無處不在的。至于槍殺的對象奧利·安德森,則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海明威小說中的“硬漢精神”。奧利不想知道暴徒的樣子,不要尼克去報警,拒絕尼克的幫忙,也不愿離開小鎮,唯一做的,就是“不能拿定主意出去一下。我整天躺在這兒。”乍一看,讀者很容易把奧利當作一個怯懦麻木的人,空有一身練拳擊的力量卻不敢反抗邪惡勢力,只能整天躺在房間不出來,聽天由命,坐以待斃。這是事實,不過應該看到奧利這樣做的原由。拒絕報警大概是因為在一個充斥著暴力與罪惡的社會中,警察的保護也許起不到什么作用了;那么離開會不會解決問題呢?奧利給出的答案顯然是否定的。事實上,我們根本就不知道暴徒從哪里來的,又會往哪兒去,誰又能肯定在其他地方暴徒們就找不到奧利呢?況且奧利一定曾經有過被人追殺的經歷,“這樣奔來趕去,我已經跑夠了”,他厭惡在路上的感覺,那么與其逃不過,不如就坦然面對吧。所以他選擇了哪里也不去。在尼克離開奧利住所時,奧利說了一句這樣的話,“沒有什么辦法。再過一會,我會打定主意出去一下。”這是他主動迎接死亡的標志,他很清楚,一旦離開寓所,也許他就不能活著回來了;不過對于他而言,坦然的直面死亡一定比躲躲藏藏疲于奔命要強得多。一個人連死都不怕,那么他就幾乎無所畏懼了。在巨大的壓力下果敢行事,蔑視死亡,對痛苦無動于衷,有這種“打不敗精神”的人是海明威筆下典型的硬漢子。也許會失去生命,但奧利用另一種方式捍衛著自己的尊嚴,是“敢于直面慘淡的人生,敢于正視淋漓的鮮血”的“真的猛士”,值得我們尊重。
綜觀全文,《殺人者》的主人公并不是殺人的暴徒,不是喬治抑或是薩姆,甚至也不是奧利,而是那個小伙計尼克。正是通過這位天真少年感官的影射,這個社會無所不在的邪惡暴力逐漸顯現;而當它完全呈現在讀者腦海里時,這篇作品的“八分之七”也就成功顯露了出來。尼克單純又涉世不深,對社會的邪惡一無所知,隨著故事的發展,他逐漸成熟。雖然小說以尼克準備離開結束,不過通過比較自己的親身感受與身邊同伴的不同態度,亦即從震驚到冷漠到坦然,尼克終將明白固然暴力無處不在也要活出尊嚴的道理。
(作者單位:上海應用技術學院外國語學院)
注釋:
①董衡巽.《海明威談創作》. 北京: 三聯書店, 1985: 45.
參考文獻:
[1]董衡巽.《海明威談創作》. 北京: 三聯書店, 1985
[2]陳良廷等譯. 《海明威文集·短篇小說全集》. 上海: 上海譯文出版社, 1995
[3]鄒群燕. “冰山理論”—海明威小說創作的獨特藝術. 《滁洲學院學報》, 2005, (4)
[4]李宏志 程若春. 《殺人者》欣賞與簡析. 《上海科技翻譯》, 1994,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