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鄉村人的城市情感在新時期以來的小說中主要表現為三種:一、以城市為文明的象征,對城市熱切向往與追求;二、視城市為異己的存在,為鄉村的對立物;三、徘徊于城鄉之間,對城市愛恨交織的矛盾心態。對城市三種不同的感情取向揭示了作家豐富的文化心態和審美心理。
關鍵詞:新時期小說;鄉村人;城市情感
上世紀八十年代以來,伴隨中國經濟改革帶來的城鄉關系的松動,農民進城成為引人注目的社會現象,一些作家以此為題材寫出了一批鄉下人在城市生活的作品。城市對于那些以土地為生的鄉下人來說,無疑是一種陌生的環境,他們看取城市的眼光和對城市的情感為研究鄉村文化提供了一種獨特的視角,而且,我們還可以透過作品中人物的的城市情感,揭示出作家內在的文化心態和審美心理。
綜觀新時期以來小說中鄉村人物所表現的城市情感主要有三種:第一,城市是文明的象征,對城市懷有熱切向往之情;第二,視城市為異己的存在,為鄉村的對立物,內心深處有種反城市文化情結;第三,徘徊于城鄉之間不知所歸,對城市愛恨交織的矛盾心態。
城市情感之一:向往
“比之以往任何時候,新時期的鄉村小說都更直率地描寫農民的城市向往,這種向往注定了與傳統的土地愛格格不入”[1]。他們有的站在鄉村的土地上向城市投去深情地一瞥,城市那神秘的面紗讓他們激動不已,如鐵凝《香雪》中所描寫的香雪以及臺兒溝那個小山村的一群女孩子們,賈平凹的《小月前本》、《雞洼窩人家》中的小月、煙峰;有的為進城做著頑強的掙扎,雖屢試屢敗,卻癡心不改,如閻連科《情感獄》中的連科、周大新《走出盆地》中的鄒艾、劉慶邦《到城里去》中的宋家銀等;有的精心謀算,不擇手段,終于成功,如李肇政《傻女香香》中的香香等。城市在這些鄉下人心目中是理想的樂土和美麗的天堂,似乎任何夢想都可以在城里實現,他們把做城里人看得無尚榮耀,城市以其優越的物質條件和現代化的生活方式,像一塊巨大的磁鐵深深地吸引著這些外來者的目光。香雪們會為迎接每天只在臺兒溝停留一分鐘的火車而精心梳妝打扮,會為城里人一只普通的皮書包、鉛筆盒向往不已,并因此而被火車拉走;小月、煙峰第一次逛縣城時,為那寬闊的街道、高高的樓房而吃驚,從此再也看不起鄉村里安于現狀的才才和回回;巧英為縣城在民國滿清時就有圖書館而對老井村的落后大為不滿,最終懷著對山外世界的熱切向往離開了她深愛的旺泉哥,毅然走出大山。
城市情感之二:拒斥
城市的外表的確很迷人,剛到城市的新鮮感著實能讓這些鄉下人陶醉一陣子,這種城市的心情是以貧困的鄉村作參照而得到的暫時滿足。當他們進入城市后,隨著對城市了解的深入,城市謀生的艱難遭遇,城里人對鄉下人的歧視以及固有的鄉土情結,他們對城市就會漸漸產生一種隔膜:雖然身在城市,但心理上很難認同和融入城市,視城市為一個異已的存在。
這種城市漂泊者的感覺,在李佩甫的《送你一朵苦楝花》和張宇的《城市逍遙》中表現得最明顯。《送》主要寫一個既無溫飽之憂又無婚姻之苦的農村妹妹,謎一樣三番五次地出逃,謀職城市的哥哥自我悔愧地與妹妹進行著一場單向的心靈對話。小說中的哥哥雖然現在是一個城市人,但城市的一切與他都沒有任何感情的聯系。家是“籠子” 、“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方格”,妻子是“一個屬于城市的陌生女人”,他被這個方格“籠子”囚著,被這個陌生女人管著,他“每時每刻都期望著逃離、回歸”。于是他日深一日地陷入了靈肉分裂的痛苦。在表達對城市的感受上,張宇與李佩甫可謂心靈相通、不謀而合。他把這種感受化在《城》中的魯風形象上,魯風的經歷正如他所養的盆景一樣,他是被鄉村的水土養育長大而后在城市生存下來的知識分子。幾十年來,他雖然已學會適應城市生活,但故鄉的血脈和“鄉村情感”卻永難割斷。魯風的這種內心世界是通過學散步、養盆景和家庭生活三件事來表現的。魯風把散步這件城里人最平常不過的小事作為一項嚴肅的大事去研究、去學習,因為他認為這是真正進入城市當好城里人的第一步。然而這種模仿城市的生存方式卻并沒有帶來愜意的享受,這讓我們感到城市與鄉村的溝通何其艱難。所幸的是他后來終于學會了散步,原因是他體會到城里人的散步很像鄉下人的曬太陽,于是這種感情一通就不知不覺地學會了,而且散得悠閑、自在。作者對學散步這看似小題大做的渲染敘述,在表面輕松幽默的語調下包含著鄉下人對城市生活的深深隔膜和無法適應感。養盆景也如學散步。起初魯風對城里人養盆景很不理解,覺得把一棵原本在大地上自由生長、充滿活力的樹砍斷栽進盆中并捆扎剪斫,是一種極其殘酷的行徑,他為此感到痛苦和仇恨。然而當他從盆景中看到了故鄉,看到了自己的影子,盆景成了與他進行精神對話的故鄉后,他對養盆景由仇恨一變而為著迷,最后成了國內聞名的盆景藝術家。在家庭生活方面,因為夫妻雙方分屬城鄉兩個不同的文化背景,價值觀念不同,這也使魯風起初無法適應,并與身為城市女人的妻子作過一番斗爭。然而,屢斗屢敗的結果迫使他采取阿Q式的消極態度:把夫妻看成是“一個養育孩子的互助組”,把挨女人罵當成是在大街上看到一個陌生的女人罵街,權當自己是個局外人。就這樣幾十年來,家庭生活倒也可以平平安安地過下去。魯風在學散步、養盆景、家庭生活上,正是以這種心態才使他在城市能夠“逍遙”起來。這種逍遙并非說明他真正融入了城市,而是不得已逼出來的“生活智慧”,其實支撐他城市生活的依然是深厚的鄉村情感,在這種表面“逍遙”下隱藏著一個既要適應城市又害怕失去“自我”的鄉下人的多少尷尬與無奈啊!
這種無法融入城市的異已感,在一些作品中甚至表現為一種城市仇恨情緒。作品中的人物把城市作為一種征服的對象,對城市的歧視和侮辱以牙還牙,實施瘋狂的報復。如蔡毅江(尤鳳偉《泥鰍》)、遠子(鄧一光《懷念一個沒有去過的地方》)等人就是如此。《泥鰍》中到城市打工的蔡毅江在一家搬家公司干活時被擠破了睪丸,送進醫院時,由于女大夫的故意拖延落下生理殘疾,雖屬工傷,但搬家公司硬是賴著不賠。痛苦的城市遭遇使蔡毅江走上了向城市瘋狂復仇的道路,他入了黑道,當上了蓋縣幫老大,隨后他帶人輪奸了那位女大夫,繼而又砸毀了搬家公司老板黃天河的公司。生理殘疾使他成了一個心理變態者,他沉浸在報復的快感中,結果,他由一個不公正社會的受害者蛻變成制造不公正社會的同謀,并沿著這條路一直墮落下去。《懷念》中的遠子從東沖鎮的鄉下,懷著征服城市的野心來到武漢,面對城市的敵視,他企圖靠努力拼殺占有和征服它,“就是做惡人,也要咬城市一口”,然而,遠子最后不僅沒有征服城市,反而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像一堆垃圾一樣被城市掃了出去。在有些作家那里,把對城市的不滿情緒化為對城市女人的征服中,如李佩甫《城的燈》中的馮家昌對李冬冬、張煒《古船》中隋見素對周燕燕的征服姿態。此時的城市女人實際上是城市的一種象征,他們與這些城市女人戀愛并非出自內心喜歡她們,而是企圖通過征服這些城市女人來達到對遭受城市歧視和侮辱的報復。
城市情感之三:矛盾
向往城市的人把城市看作 “理想國”,仇恨城市的人則把鄉村視為“精神家園”,總之,無論是城市還是鄉村他們總有一個歸宿,然而,作家焦祖堯卻在《歸去》中塑造了一個在變動發展的世界中找不到歸宿和位置的“多余人”形象。主人公吳福原是一個農民,在一個中外合資的露天煤礦當工人開170車,他對現代工廠的生產方式渾身感到不自在,時常懷念農村生活的舒適自由,可當他終于有一天回到農村重新當起農民時,他卻不適應了農村的生活習慣。結果“城市人不承認他是城市人,農村人又不承認他是農村人。”于是,吳福感到在這個世界中似乎沒有了自己的位置,自己好象成了多余人,陷入不知該到哪里去的困惑和苦惱。吳福這種徘徊于城鄉之間的孤獨迷惘心態,是改革時代身處兩種不同文化交融與沖突中的現代人特有的一種心境。鄉下人的進城其實是一個不可逆的過程,他們要想再回到過去的生活空間和精神狀態,比什么都難!
四、反城市文化情結的原因
在上述三種城市情感中,第二種尤為引人注目,因為這種以渲染城鄉對立、城市仇恨為特征的典型心態,特別在九十年代以后的許多作家的作品中得到宣泄性的表達,如李佩甫、張宇、劉醒龍、張煒、賈平凹等人的小說,以致形成了一股強勁的反城市文化思潮。那么,為什么會出現這樣一種文化心理和世紀末情緒呢?這與八十年代初期描寫農民的城市向往形成有意味的對比,也與事實上中國當前仍在向城市涌動的民工潮構成巨大反差,對于這種現象該如何解釋呢?筆者認為主要有以下幾方面原因:
首先,是知識分子的鄉戀心態尤其是農裔城籍作家的文化懷鄉情結。其實“‘懷鄉’作為最重要的文學母題之一,聯系于人類生存的最悠長的歷史和最重復不已的經驗。自人類有鄉土意識,有對一個地域、一種人生環境的認同感之后,即開始了這種宿命的悲哀。”[2]隨著人類歷史經驗的積淀,故鄉已經化為具有象征意味的文化原型:童年和母親形象,于是人類懷鄉和向故鄉的回歸中便包含著這樣一種隱秘心理:即對“作為成人世界中兒童天地的遺跡”[3]的反顧和追憶,“對于生命起源、生命化育的懷念與感激”[4]。這種文化懷鄉在城市出現后的人類歷史上,增添了城鄉對照的視域,于是住在城里的鄉下人因對故鄉的遠距離審美記憶,同時也就生出對自己身邊城市難以認同的隔膜。這種城鄉對立的文化懷鄉自新文學以來,被沈從文等人反復吟唱,形成了一種既定的思維模式,“城市厭倦與逃避多少也習慣化了。正如人有時需要呻吟,未見得真有什么病痛。傳統主題,文學慣例,都便于用來逃避情感的匱乏。中國知識分子哪里真的對城市一味嫌厭!”[5]可以說,文學作品中的城市和故鄉其實是知識者眼中的城市和故鄉,而并非農民眼中現實的城市和故鄉。農民是以極功利的心理看待二者的,城市很少象征著罪惡和陷阱,而只意味著謀生之地,故鄉也決沒有詩情畫意,有的只是貧瘠的土地。正如趙園所說:“當著知識者的‘土地’愈趨精神化、形而上,農民的土地關系卻愈益功利、實際,倒像是知識者與農民‘分有’了土地的不同性格方面:超越的方面與世俗的方面”。[6]
其次,是現代都市本身具有的負面效應以及城鄉差距擴大導致的階層心理反應。現代都市產生后,當它在給我們提供優越便利的生活條件、現代文明的成果,讓我們體驗著都市社會的“進步性”和“現代性”時,它的負面效應也逐漸顯現出來。比如:商業化帶來人際關系的冷漠,看重利益和金錢。 9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加快,越來越多的鄉下人從四面八方涌向城市。城市狹小有限的生存空間促使城市管理者和市民把外來人視為與其爭奪有限生存資源的對手,對進城農民產生排外情緒和歧視心理就在所難免。另外,由于種種原因造成了我國城鄉差距擴大,由此導致的對立和不滿情緒正在形成。這種情緒自然會通過一些作家的作品表現出來,形成上述的反城市文化心態。不過,一些作家的反城市心態也隱藏著一絲反現代性心理。
最后,有意味的是,這種反城市文化思潮連同上文提到的一些作家的傳統文化情結和土地意識等,都與作家生活的地域環境存在著某種內在關聯。“從地域角度來看,陜西、山東、山西等作家群與土地的關系最為緊固”[7],當然也包括河南這個地處中原的農業大省。由于這些省份的作家大都生活在中國的西北或中部等內陸腹地,生存環境的封閉沉實,加上農業社會的長期影響,形成了作家們狹隘的視域和文化守成心理,他們要么把眼光和思維扎向鄉村厚土,要么就沉入古舊的傳統。他們對鄉土和傳統的本能親近,相應地就對喧囂的現代都市漸覺不習慣,甚至厭惡和反感起來,因為這本來就是一個問題的兩個方面。
(作者單位:鄭州航空工業管理學院)
參考文獻:
[1][2]趙園.地之子 鄉村小說與農民文化?自序[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
[3]唐小兵.英雄與凡人的時代——解讀20世紀[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2001.
[4][5][6]趙園.地之子 鄉村小說與農民文化[M].北京: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1993.
[7]高秀芹.文學的中國城鄉[M].西安:陜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