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一個閱讀者的立場出發,我常常覺得小說家的寫作過程,是對自己心底一直執著追尋著的理想的不斷發現、接近和試圖確認的過程。經歷了這個過程,小說家寫出了獨具神蘊的故事,讓閱讀者沉浸其中,和他一起流連于小說的整體意緒氛圍之中,為他的小說所呈現的文化內蘊、人生哲思、人物命運、世事變遷而感慨沉思。那么我想說,在徐風的“壺王三部曲”(《壺王》、《壺道》、《壺殤》)所呈現出的讓人掩卷沉思、回味不已故事里,字里行間充盈的江南氣息、人生況味及歷史風煙,會讓閱讀者無限地接近他心底的理想極致,和他一起追尋紫砂文化的曼妙風姿。
一
走進徐風的“壺王三部曲”,首先引入注目的是它們對故事情節的細致把握和對氣息的營造,這形成了“壺王三部曲”故事敘述的最基本的質地。從《壺王》到《壺道》,再到《壺殤》,一脈相承的故事演進和主人公人生命運的悲歡離合融合一體。我們能感受到的是徐風極富耐心的鋪墊與講述。情節的跌菪起伏,情緒的起起落落,情感的九曲回腸;江南氣息的纏繞漫漶,細雨一樣溫柔婉致,水一般輕憂淡愁。這樣的輕盈敘事與無比堅硬的歷史風煙,形成了一定的距離感和抗拒性,一種若即若離的距離,一種低調委婉的抗拒,形成了小說內在的豐富張力。
顯然,由人生意蘊、紫砂文化和江南氛圍共同營構的“氣息”已經成為徐風“壺王三部曲”的內在生命成分,它不僅僅是讀者通過閱讀可以到達的一種情境,可以獲致的一種審美感受;不僅僅是徐風為自己預設的目標,而更是源于徐風內心的一種敘述的方式,一種激發徐風身心俱往、全力投入、沉醉其間的寫作審美。穿插其中的諸多古蜀鎮生活場景及自然風物、紫砂行業的“壺道”之至境、壺王阿多的真情摯愛等等,所有這些圍繞著人物心理展示的敘述,都意味深長地誘導著我們穿越敘述的表層,穿越歷史的風煙,進入特定的氛圍之中,獲得對一個隱秘世界的體驗和審察。當這些東西第一次出現的時候,也許你并不特別在意,當它們反反復復地出現的時候,你就會漸漸地被它們牽引著走向一個豐盈的境界,某種神秘而幽微的內心情景開始漸漸浮出水面,徐風的細心、細膩和這一切所帶來的敘述韻味就在這些細節中慢慢地彌漫出來。
這樣,徐風在小說中的氣息營造,一方面在很大程度上還原了獨屬于古蜀鎮這個被紫砂文化浸染了千年的江南小鎮那種柔軟、溫潤、潮濕、精細的地方風致;另一方面,它又還原了古蜀鎮獨具神韻的文化形態,并對這種文化形態深藏的人性光輝及其似乎天然地包含的江南詩意之中水鄉所獨有的柔弱和自閉的特性作出了含蓄省察。三部小說通過袁壺王的末路心理、新壺王阿多的身世與命運跌宕、外族入侵時古蜀鎮人的心理重壓,著力創設了小說故事演進中悲劇氛圍的凄迷、絕望、孤獨情境,不僅僅在于突現紫砂手工藝人在歷史宿命與個人選擇的沖突中的無望掙扎,更在于對夢與醒、愛與恨、謀生與操守、現實與理想、茍活與赴死的分裂狀態中作為個體的人真實存在的窺見。
二
曹文軒《20世紀末文學現象研究》中說新時期以來小說寫作中有著較深的“作坊”情結。在我看來,這一情結的出現不只是源于1980年代文化尋根小說漸漸沉迷于地域文化而鐘情于對地方情調的抒寫,更多的還是張揚傳統文化和人性主題的需要。徐風的“壺王三部曲”以“作坊”小說對傳統文化的表現,傳達著中國傳統作坊文化的迷人魅力,也重塑了這一文化立場之上坊間藝人獨特的人性之美。
徐風在作品中詳細地表現著古老行業和工藝的迷人之處。制壺中的捶泥、敲打泥片,制壺的工具,打泥片的棗木搭子,做壺用的牛角明針……這些傳統作坊用具與制作過程無不展現著一個行業古老的文化承繼。而在這個承繼之下,做出的壺也就有了別一種絕世神蘊:《壺王》中袁樸生的做的壺,“扁圓形,圓口,折肩,短直流,環柄,平底,肩部淺刻‘半甌春露一床書’,書體秀雅,造型大氣端莊,書卷氣極濃……那壺一點點變得豐腴、嫵媚起來。壺肚里總像蓄著一股氣,淋漓酣暢的氣;就是把那壺打開,那氣也跑不出去。又仿佛,一注沸水迎頭而下,壺身一轉,霎時變得玉色均勻,水靈靈地動人”。顯然,這已不再是無生氣的紫砂壺了,而是生機畢現的靈物。當阿多第一次代為做壺,把心中對碧云小姐的愛戀已經初步融入壺體,于是壺就有了生命,達到了壺人合一的唯美:素肌玉骨,氣韻淋漓。顯然,徐風在這里表現是中國傳統作坊中最注重的人格與器品的和諧統一的至高追求。
這是“壺道”的至境。一把紫砂壺,其品性有上中下之分,“上品乃虛靜之氣,如空谷幽蘭,德馨怡人”。最高的審美境界是虛靜,卻又強調其德馨怡人,這說明其審美中包含了中國傳統文化中“知人論世”的道德評價。所以雖是對器物的審美,實質上也是對人格的審美。因而小說在《壺王》中寫到阿多夢醒之后所做的仙氣畢現的壺,“大拙大雅,寶氣盈盈,凌虛太空,雄渾千古……這壺,變戲法一般變幻著,時而重若千鈞,時而輕若鴻毛。”至此,壺的最高境,一種超越現實功利之上的藝術精神與人生態度就成了小說審美的靈魂所在。阿多做出了“神壺”,成為“壺王”。在《壺殤》中阿多為救下古蜀鎮被日本侵略者掠為人質的紫砂藝人,他被迫重做一把龍僖壺,“那可是把好壺啊。好到什么程度呢?就是你從任何一個角度去看它,都非常完美。……它那飽滿的氣場和足夠讓人震撼的器型,真的非常讓他(平野少佐)陶醉”。這把壺顯然是阿多為了鄉鄰的生命的傾力之作,即使被逼刻上了“武運長久”,可那四個漢字的遒勁有力、厚重、拙樸卻也包含了在異族入侵前面中國人的錚錚鐵骨。
“壺王三部曲”于傳統文化中呈現人生主題的深度神蘊也于此浮現。《壺王》中“光貨壺王”袁樸生及其競爭對手“花貨掌門”西門壽,兩人為了虛名實利幾十年明爭暗斗,但他們本心里也還有著人性并未泯滅的善良本質。袁樸生最后時刻幡然徹悟痛恨自己曾經做下的惡事和又一次要重赴罪孽沼澤而飲毒自結,西門壽聽聞袁壺王猝然離去后的真心挽聯,都可看出在這個以人格以境界論物品的特殊行業里,人格最終是要以善為本,最終是要彰顯人性的高潔。所以,作者最后讓阿多以寬恕與仁愛之心,抗拒了冤冤相報的命運循環。由此,阿多憑“神壺”為袁家重獲“壺王”這一尊稱,折射出的既是技藝的高下分野,亦是人性善惡的最本質最深刻界限。《壺道》中阿多為了妻子碧云在日本憲兵隊長要求做壺時曾有過心緒紛亂,但最終抱定的卻是玉石俱焚的信念。武小夠出于對壺王的敬重,可以放棄逃難而與阿多一起完成燒窯重任;而當阿多被古鎮的人們認為是漢奸時,他又能清醒認識到人們對阿多的誤解;他日日好酒,當一個日本醉兵與他相撞之后毅然不再喝酒。碧云的善良使她面對昔日戀人李先生和好友舒瑩時優柔寡斷,但當她明白事實真相之后,毅然與阿多一起面對困頓,并犧牲自己保全阿多,保全阿多的壺王名譽和自己的名節。《壺殤》中面對日本侵略者的威逼,古蜀鎮人毅然不顧生命而保全著阿多,虞郎中更絕然地以死斷絕日本人讓他救醒“瘋子”阿多的念想。徐風在這些紛亂的世相中固守著“壺道”熏染之下的高潔人生。人世浮沉,世事如煙,讓人們不能忘卻的是純正的世道人心。
三
但是,作坊小說讓人流連于其文化意蘊和人性主題的同時,還常常引起讀者對在那歷史發展進程中漸漸消失或退卻的傳統,在神往之余,又有著無奈與悵惘。就徐風的“壺王三部曲”而言,紫砂文化在歷史進程中也同樣會遭遇這樣的逼迫,外界勢力的入侵每一次出現都會打破古蜀鎮的江南溫潤婉致、雨意迷蒙、粘滯潮濕的空間,指向和呼應著古蜀鎮人心靈的壓抑和撕裂的狀態。
歷史的烽煙總是在不經意間彌漫四起,時局的變化打亂了小鎮雜亂而又古樸寧靜的生活秩序。先是《壺王》中余先生從上海來約袁壺王做壺,加劇了“壺王”歸屬的明爭暗斗,使古蜀鎮人的日常生活開始處于失衡狀態,然后是《壺道》中日本兵即將到來的消息對于古鎮平靜生活的驚擾,使得“做壺的,販壺的,燒窯的,運貨的,就都沒有活路了”;日本兵和憲兵隊長的出現給碧云和阿多帶來的內心恐懼,入侵者對古鎮人的自在生活的控制等,時時給人以山雨欲來的逼迫感。而在《壺殤》里,入侵者對小鎮人生命的慘害,使得小城再也無法恢復到過去的安寧。無論是風景、人還是風俗世情;無論是阿多與碧云真情摯愛卻最終陰陽兩隔,還是武小夠醉態里的堅韌,無論是虞郎中還是舒瑩及其他被慘害的生命,都以他們被外來力量強行扭轉的悲劇性命運而使作坊這一傳統文化的靈魂里浸染了濃郁的悲劇色彩。
于是,我們從徐風展現的紫砂作坊及紫砂文化的流傳中,感受了歷史的深度。徐風正是基于自身的生命立場去發現歷史,追問歷史。“壺王三部曲”的歷史敘述是一段中國人在特定歷史情境下的浮世生存情狀,古蜀鎮人們各樣的生活追求和生命意義被知微見著地展現出來。古蜀鎮伴隨著紫砂壺制作的流傳不盡的歷史生成而立于一方天地,當入侵者的到來引起世心動蕩的時候,古鎮的歷史也從此揭開新的刻滿傷痛的一頁。古鎮及古鎮人們的生活與傳統的紫砂文化溶為一體,與歷史風云帶來的陣痛融為一體。他們在歷史陣痛中的顛沛流離,他們在入侵者面前的隱忍、不屈與奮起,構成了中國大地某一個角落生動的民間史。在此,民間史與作坊志史相遇相融,使得作坊小說的歷史空間變得豐瞻充盈。走入這樣的歷史空間,使我們在對歷史的回望、對人性的審視中,得以領會歷史給予人生的啟示,得以將目光越過那些個人的肩膀,去發現其背后厚重的歷史存在和情感召喚。
所以,在“壺王三部曲”所呈現的“一壺乾坤”間,彌漫了民間的純樸美好與世事人心;俗世生活中依然見出了歷史風煙與蒼涼背后的細微生動。
(作者單位:山東理工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