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韓少功在其“尋根派”的主要作品中進行了廣泛的敘事實驗,表現了強烈的形式變革意味,彰顯了現代主義文學觀的藝術主張,折射出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脈絡。其文本的現代主義敘事實驗主要表現為以下五個方面:一、交錯的敘事;二、缺失的敘事;三、無序的敘事;四、反諷的敘事;五、心理的敘事。
關鍵詞:韓少功;現代主義;敘事學
1985年之后,韓少功的創作風格有了顯著變化,他一口氣寫了一系列的小說,代表作有《爸爸爸》、《女女女》、《歸去來》等。這些作品在當代文學史上被當作“尋根派”的重要作品,其表現出的獨特藝術品格及現代主義藝術技巧為“尋根文學”在新時期文學史上寫下了承上啟下的關鍵一筆。特別值得注意的是,韓少功在這些作品中進行的廣泛的敘事實驗,表現了強烈的形式變革意味,彰顯了現代主義文學觀的藝術主張,折射出中國當代文學的發展脈絡。本文將從五個方面進行簡要論述。
一、交錯的敘事:敘事線索的疊出
仔細搜尋,我們絕少能在韓少功1985年前后“尋根派”的作品中發現傳統小說的主線敘事結構,其文本敘事多線并立、交叉推進。各條線索糾葛跳躍,線索外有線索,故事中套故事,雖然有詳略上的差別,但又很難說哪個主要,哪個次要。其疊出的敘事線索自足而不可或缺,絕非為烘托所謂的主線或主要情節人物而屈存,帶有明顯的現代主義敘事特征。
如《歸去來》的一條線索是“我”去鄉村探訪,另一條線索是“馬眼睛”十幾年前在鄉村的所作所為,但“我”不是小說的主體,“馬眼睛”也不是小說的主體,兩個人物之間的關系才是作者想表現的主題;《昨天再會》中的主人公刑立和孟海是兩個完全沒有聯系的人物,但作者卻以“記憶”這個形而上的主題串連起對兩人的回憶,以迥異于傳統小說的敘事方法結構了文本的統一主題。又如:《北門口預言》的一條敘事線索是今天的北門口,另一條敘事線索是歷史上的北門口,古今交融,亦幻亦真,在倏忽迷幻的時空轉換中,韓少功帶領著我們一起完成了對歷史與民族的叩問。
可以看出,韓少功文本的敘事結構絕非傳統小說的單線因果式線性結構,多線并行的分散性敘事結構充分承載了其小說文本乃至“尋根文學”的多義性,而我們幾乎可以從韓少功“尋根派”的每一部作品中分析出類似的結構。
二、缺失的敘事:敘事要素的刪減
韓少功的小說文本雖然有多條線索,但每條線索又都不完整,如同電影中的“蒙太奇”手法,很多線索和故事缺少前因、缺少經過、缺少結果,甚至是一閃而過的一句話。而我們只能通過自己的想象才能將其補充完整,這種敘事方法給人造成斑駁陸離的印象,使整個故事迷霧團團,疑點重重。
《歸去來》中第二條敘事線索的展開是通過鄉民的敘述和我的猜測展開的,有多處缺失和模糊,比如馬眼睛的年齡、長相、喜好等等,又如:村民們提到馬眼睛可能殺過人,馬眼睛和四妹子的愛情,都是沒有前因后果和經過的。所有這一切都將我們帶入他迷宮般的文本敘事中去。《昨天再會》中對刑立的回憶也有多處斷裂,當回憶到我和刑立是否擁吻時,敘事線索突然中斷,作者一邊敷衍地描寫著我們擁吻的經過,一邊又糾正著相關的敘事。以至后來講到刑立的孩子,也語焉不詳,草草帶過,似乎是有意為之。更有甚者《領袖之死》講明希將死,“咽氣前抓住長科的手,并緊緊盯住他的眼睛,像有什么話要說。一口痰堵住喉頭,終于沒說出來。”他要說什么?成了永遠的謎。
韓少功善于設謎,他期待著讀者來猜謎,希望讀者積極參與到小說的再創作中去;此外,也許在韓少功的眼里,世界從來就缺少完整的線索,每個人的人生都充斥著斷裂與不解,都是一個個解不開的謎團,或有開頭,或有結尾,卻鮮有完整的過程,而韓少功正是透過這種缺失的敘事結構來接近人類的生存實相。
三、無序的敘事:敘事時間的扭曲
在敘事時間上,韓少功的小說文本采用的是帶有明顯現代主義特點的倒置、交錯及拼接手法,時間的線性和不可逆性被一次次打破和拋棄。在其文本中,敘事時間往復曲折,“雜亂無序”。韓少功說:“我曾經以為,時間在任何地方都是一種均量的、勻速的東西,就像平均分派且方正整齊的一塊塊透明體,不,這其實只是我們肉體感受到的時間……也許在某種物質時間之外,對于人類更有意義的是心智時間” [1]。不要說每個人的感知各不相同,就是一個人的感知也會隨著情境的變化而不斷改變,公共空間的時間刻度在進入個人空間時往往會變形,精確的刻度不復存在,刻度模糊了,理性時間的歷史也因變形而滑稽。為了體現存在于人感知中的世界,韓少功的小說采用了心智時間,根據人物的感受來重新安排了敘事時間,剪輯了情節。
于是,我們在韓少功的藝術世界里看到了一個個交錯的時空表達:《女女女》中,幺姑的故事以倒置和穿插的順序交錯推進:先是年老中風前的幺姑,然后是幺姑去世后,再是村民對幺姑的回憶,然后又是中風之前的幺姑。《鞋癖》中,作者講述自己母親的故事時,先從“文革”一路講到母親退休,突然又返回文革時期,講述了我和母親去投奔二姐。還有十年后我和二姐重回廣西農場,“我猛然回頭,身后空空的沒有人。是媽媽在十多年前發出的聲音:‘我們就會去。’”。
荒誕不經的背后正是韓少功想表達的心智時間,并以此來體現人感知中的世界,表現出人的主體自由性和生存的本真狀態。而過去的時間之所以進入現在的故事,不在于故事自身的因果聯系,而在于人物的情緒與作家所要創造的氛圍——借助于過去的故事與現在的故事之間的張力獲得某種特殊的美學效果[2]。
四、反諷的敘事:敘事視角的消解
韓少功“尋根文學”的小說文本還大量運用了反諷的敘事手法,不斷顛覆與模糊著預定的敘事視角。《北門口預言》中先說“我摸到了兩千年前的冰涼。”最后又說:“報應一說終究不實,周老二的毒瘡最后濃凈封疤,好了。他操刀的營生,拉下去還干了十多年,照樣殺得很好,刀從不壞刃。”精英知識分子的苦苦追問讓位于市井百姓的庸常宿命,歷史的必然和理性的崇高消解得無影無蹤,敘事視角的前后轉換顯得突兀而又自然。
又如《昨天再會》中,我和刑立正準備擁吻,突然想到了自己親耳聽到的刑立在茅房中的動靜,于是驚駭和沮喪地奪門而逃;我被抓起來了,但民兵“沒有像樣的槍和像樣的衣,其中一位不但掛著鼻涕而且還有狐臭,常有羞答答的神色。這只能讓我莫名地失望。”還有審訊我的政法專干,扔下我回家蓋房去了,讓我又一次莫名地失望;以至于文章的最后,作者說:“幸好證人席將永遠空缺,審判已無限期中止。……否則我很可能要從頭說起,說出一個個與上面所說大不一樣的故事,讓我自己嚇一跳。”
說過的話可以推翻,記憶的真實也需反復推敲,邏輯不斷被偶然與無序打斷,理性愉快地接納著滑稽與荒誕。面對文本敘事視角的不斷轉換與反復消解,讀者顯得無能為力、手足無措,作者卻欣欣然而樂在其中。正如其在《文學創作中的“二律背反”》一文中說,文學創作中的每一個正確的命題之下都有一個同樣正確的相反命題存在著,一正一反,文學創作的真意就在這正反兩級游移著、運動著、變化著。也許,韓少功正是把思想的多義性看得更有意義,并由此而伸發了其全方位的敘事實驗。
五、心理的敘事:敘事結構的異變
韓少功的小說文本還有一個顯著的特點:就是人物心理線索對小說敘事的全面干預,其小說輕結構、情節和環境,但對人物的內心世界卻刻畫得入木三分。人物心理作為重要的敘事結構,支撐著韓少功小說文本的推進和發展。如在《歸去來》中,我對人生生存價值的追問串聯起我對馬眼睛的想象;《暗香》中老魏和自己作品中虛構人物竹青的交情;《鼻血》中知知對小楊子的想象;《謀殺》中, “她”的心理想象等等……
不僅如此,韓少功還讓這些假想之物紛紛活動起來,參與文本的敘事,為其筆下的世界蒙上一層神秘的色彩,令人覺得匪夷所思。《鼻血》中,想象中的楊家小姐不斷“出現”在知知的生活中:走過樓梯,他聽到嬌滴滴的聲音在叫他;看到水漬,覺得有人在這里洗過頭;看到照片,覺得照片上的人也在看著他自己;以至于文章最后,知知真的見到了楊小姐,但楊小姐胳膊上的傷痕竟與自己當年撕毀照片的位置一模一樣。
《鞋癖》中,我家里常常有東西無端爆裂,燈泡、玻璃杯、瓷碗、等等,還有父親坐過的藤椅也總是吱吱地響,本來對于人的幻覺來說這些也算真實,但正因為是和去世的父親聯系在一起,就帶有了一層神秘色彩。甚至有一天,我驚恐地發現:“墻上有一片暗色的水漬,性狀完全是父親正面的剪影,只是頭發長了點。他來了,終于來了。” 《謀殺》中,“她” 對周圍人的看法也只是她自己的一種想象,但“她”就是這樣一廂情愿地固執地生活在自己的心理世界中,而最后自己在想象中所殺的人竟也變成了現實。
韓少功通過這種交錯現實與夢幻的,同時也是模糊主觀與客觀的敘事策略,為我們呈現出一幅光怪陸離的亦幻亦真的真實世界,顛覆著讀者對真實的期望,帶給讀者以強烈的審美震撼,啟迪著我們的思考。畢竟,想象也是我們生活中最真實的一面,讓我們注意到心理的現實性和真實性,體現了作者的哲學思考。
綜上所析,韓少功開放式的小說敘事結構體現著對現代主義技巧的全面實驗。其開放性的小說敘事結構體現著對“非理性”的重視,世界本來就是多義的,在傳統的理性之外還有很多我們不知道不了解的東西存在。所以,韓少功說:“也許還有另一部歷史? 這里的歷史不再是邏輯的、決定的,卻是符號的、偶然的,它將一切偶然和巧合歸還給歷史本身,不再用統一的標準去刻度歷史,歷史除了有社會規律的因素,還存在著太多的偶然和特例等等。[3]”
負載著這樣的現代意識,決定了韓少功必須以一種非常開放的姿態來書寫自己的故事,他在《馬橋詞典》中說:“在那種小說里(情節性很強的傳統小說),主導性人物,主導性情節,主導性情緒,一手遮天的獨霸了作者和讀者的視野,讓人無法旁顧。”韓少功正是要突破這種束縛,堅持不懈地進行著現代主義藝術形式的全面實驗,讓讀者在其開放性的文本敘事中得到真正的啟迪。
(作者單位:新疆大學國際文化交流學院)
參考文獻:
[1]韓少功.馬橋詞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87頁。
[2]陳平原.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54頁。
[3]韓少功.馬橋詞典[M],上海:上海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10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