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事兒

上世紀九十年代中期，除夕前一個細雪翻飛的傍晚，我穿著一雙氈底大棉鞋、裹著一件厚棉襖，像個大胖子似的漫步在山西南部的一個集鎮上。這是一個我熟悉的寧靜小鎮，一條風天里暴土揚塵、雨天里泥水四溢的黃土大街貫穿其間，臨街櫛比鱗次的店鋪建筑可以從新中國成立初期一直上溯到明嘉靖年。

無論兵荒馬亂、天災人禍還是史無前例的所謂政治運動，哪怕連窩頭都吃不上了，春節仍然是所有中國人心中的重要日子。千百年來，幾乎每一次朝代更替都會為這個節日增添新的、符合統治階級利益或教化意義的內涵。即便有的統治者認為這個節日已經無法順應他的政治需要，把它淡化、限制，甚至廢除了，每年一到這個時候，老百姓心里還是惦記著這個古老的節日。

小鎮大街上處處洋溢著年節景象，行人熙來攘往，一副副鮮紅的春聯在茫茫的雪天里顯得分外耀眼，我一路走一路看，寫著“翻身感謝共產黨，幸福不忘毛主席”的春聯的人家正支著一口大油鍋炸麻花；再看，“祖國山河好，人民歲月新”他們家也在炸麻花；那一頭，“改革春風吹大地，富民政策蕩神州”一家子也在炸麻花……到處都在炸麻花，每家每戶都成箱成摞地炸。這是當地一年一度的大事，就跟南方蒸發糕、蒸年糕似的，其中也包含著五谷豐登、步步高升之類的吉祥隱喻。

“子盡孝心親盡壽，君當大事我當差”，這是殯葬社的傳統對聯。小鎮上只有一家殯葬社，他們家就貼著這么一副春聯。都到年根了，這一大家子人，男女老幼的都還忙著給人扎紙花、糊紙人、縫孝服、裁壽衣……

我問那位扎紙花的老漢：這都要過年了，誰家還“當大事”啊？

他正忙得不可開交，我又聽不清他的晉南土話，只聽說百萬百萬什么的，一陣手忙腳亂后，他干脆指著不遠處的一戶人家，叫我自己去那看看，就別再給他添亂了。

那是一幢高墻大院的晉南民居，兩扇厚重的大門四敞大開，門外貼著一副對聯，是用紅彤彤的朱砂在黃表紙上寫下的類似“毛體”的大字，看起來殺氣騰騰。上聯是：生的偉大；下聯是：死的光榮；橫批：當大事。

“當大事”，語出《孟子·離婁》下篇：“養生者不足以當大事，惟送死可以當大事。”據《河南程氏遺書》的解釋：“送死，天下之至重，人心茍能竭力盡此一事，則可以當天下之大事。”

“養生送死”，是子女對父母應盡的養老送終的義務，所以只有在父母亡故時，才能貼上“當大事”三個字，但這其中還有一些講究，比如死者的父母、即祖父母還健在，或者是母親先逝而父親仍然健在，都不能叫“當大事”。

我走近門邊，大院里搭著喪棚，一位體態健碩的老太太端坐在靈堂前，看著有點面熟；再看看那張巨大的遺像，哦，原來是幾天前在體育場被公審后直接拉出去槍斃的馬百萬。

當地人稱他馬百萬，事實上，他這些年攢下的錢遠遠不止百萬。這人個頭不高，長得還挺壯實，一眼看過去，不過就是個鄰家的棒小伙，可誰又知道，就這么普普通通的一個人，他就能干下那么大的事來。

九十年代初，他曾到北京潘家園跑過古董買賣，后來干脆帶著一幫人回老家干起了盜墓的勾當。他在市中心有一幢樓，地上六層地下兩層。大部隊警察上他們家查抄時才赫然發現，原來地下也有六層，里頭堆滿了槍支彈藥、出土文物和一包包當地土制的海洛因。當時，在晉南農村，就跟種莊稼似的，許多人家都在自家院里偷偷種上幾棵大煙，一部分煉成大煙膏留著自己抽，一部分出售。

老百姓紛紛議論，都說馬百萬被抓是遲早的事。這人太橫，下手忒狠，都說他背著幾條人命，卻說不清他到底要了誰的命。也是該遭的，誰讓他得罪人了呢？他上頭有人，人家上頭也有人，人家上頭的上頭還有人咧！

老太太就是他的母親。一聽說馬百萬出大事了，他的幾個小老婆紛紛把孩子們撂下不管，都卷著細軟跑了，還是老太太上街把孩子們一個個撿回了家。現在，馬百萬的兒子們就跪在靈前，我數了數，一共是七個。不論這個人生前是如何橫行鄉里、如何作惡多端，現在，他已經付出代價。

在公審大會上，數萬名群眾大聲呼喊著，要馬百萬說幾句。他已經被捆得像個大麻花，一根粗大的麻繩繞過脖子，兩名武警站在他身后緊緊地勒著他。他好像想說些什么，卻只吐了吐舌頭，滿臉漲紅，連口氣都喘不上來。

大喇叭里傳來主審法官的聲音，他要求大家保持肅靜。就在這時，馬百萬的母親發話了，她那洪亮而有力的嗓音幾乎壓過全場數萬群眾的哄然鼓噪。她喊道：我兒子，生的偉大，死的光榮！

無數群眾把老太太簇擁到距離馬百萬最近的地方。在被押上卡車、將赴刑場之前，他曾掙扎著要向他的母親下跪，但沒有成功，直接被拎上卡車后斗。看著兒子的背影，老太太平靜地說：兒子，走吧，娘給你當大事。

對于一個平民百姓來說，沒事就是好事。也許有點多事、有點好管閑事，但大多數安分守己的平頭百姓誰也不會去給自己找事。如果我們所處的世界能就這么順順當當太平無事，那么，平常生活中那些個芝麻綠豆大的事反倒成了頭等大事。

有些時候知道的越多，擔心的就越多。

我們家街坊有一位張大媽，四個孩子早已經各自成家，連孫子輩的也一個接一個結婚出去單過了，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三居就她和老伴兩人住。張大爺是個自行車迷，唯一關心的就是他的自行車，此外還得管買菜做飯；老太太負責衛生事宜，包括洗衣服、拖地等等，除此之外，她生活中的頭等大事就是看電視。

老太太不關心天下大事，也不看哭哭啼啼、鬧鬧騰騰的電視劇，她只看養生類節目和法治節目。她有一張全國各個電視臺的法治節目播出時間表，每天按部就班地看，十多年如一日。每當看到有什么新的情況，她會給她的孩子們挨個打電話，告訴他們又出現什么新的犯罪手法。她們家已經被她建設得固若金湯，連下水口都帶著全封閉的小圓蓋，以免有毒氣體滲入和有害生物侵入。防盜門防盜窗就更不用說了。

長期的法治教育把老太太訓練得非常機警，她眼觀六路耳聽八方，即使樓道里傳來稍有異常的腳步聲她都會提高警惕。平常人注意不到的細微變化，比如樓道里的小廣告、花壇里雜亂的腳印、大門邊奇怪的記號、不該出現的煙頭……都逃不過她的火眼金睛。對她來說，她所處的世界已是風聲鶴唳、草木皆兵。一切都顯得那么可疑，所有平靜的背后都暗藏著重重危機。

為防止人身受到侵害，也為了看家護院，老太太很少出門，最多只到小區花園里走走。她絕不跟陌生人說話，也不串門。除了自己家的孩子，絕不邀請親戚朋友們上門做客。為了消除隱患，別說認認門了，她甚至不準張大爺帶他那幫車友們來他們小區，但她會禮貌地讓張大爺請朋友們到附近的飯館里坐坐。張大爺算是北京車圈里的腕兒，卻沒幾個人知道他們家在哪，只知道大概在東邊。

張大爺很無奈，尤其是老太太半夜里發現了什么異常情況，那叫一個鬧騰。可回頭一想，倒也挺好，就當她自己給自己找了點事干，省得閑出毛病來了。

比起周大爺，張大爺的情況算是好的。如果說張大媽屬于自我防御型的，那周阿姨純粹是自己嚇自己。周大爺也是個自行車迷，和張大爺愛鼓搗車不同，他愛騎，但他生活中的頭等大事還遠不是騎車，而是陪他老伴。

周大爺是一名離休老干部，快八十了，還是一副身強體壯的好身板。他的子女、孫輩都在國外，家里就剩他們老兩口。

有一回我們一大幫人從城里騎到懷柔，再從懷柔繞大圈從昌平返城，大約傍晚四五點鐘到達昌平西關環島。大部隊決定在這里稍作休整，只有我和周大爺匆匆忙忙喝了口水便抬腳就走。熟悉我的車友們都知道，我是趕著回家做飯；那么，周大爺是趕著回家干嗎呢？

我和周大爺一路狂蹬，就像和日落的速度賽跑似的。從西關環島到安定門大約四十公里，我只用了一個半小時；周大爺家在海淀，我們在北沙灘分的手。一路上，怕他老人家累著，我不斷地提醒他，咱慢著點，不著急。但他絲毫也沒放慢蹬車的節奏，和我一樣，一直保持時速三十公里的速度向前騎行，還有一搭沒一搭地和我聊上幾句。

他說他老伴怕黑，太陽落山前必須得趕回家去。他說：“這是更年期沒更過去落下的毛病，而且越來越厲害，原來開著燈還行，后來給她換了500瓦的大燈泡她還覺著黑。給她找了個保姆陪著也不行，天一擦黑，她就說那個保姆越看越像一個人；給她換一個，還是不行，還是越看越像一個人；再后來，連家里進來只蟑螂也越看越像一個人。可是，只要我在家待著，她就好好的，什么毛病也沒有。”

這聽起來就像個笑話似的：一個年近八十的老人，騎著自行車一路狂奔，問他干嗎那么著急回家？他說，我老伴怕黑！

周大爺年輕時是個干大事的人，現在，他的生活中只剩下一件事，就是陪著他的老伴，什么也無法取代。

有兩年多沒見到周大爺出來騎車，大家都在想，這么多年了，周阿姨到底還是沒更過去？

“沒事兒！”沒錯，這句“沒事兒”如今成了我們不少人的口頭禪。再苦再累也“沒事兒”；打掉牙含血吞，“沒事兒”；天大的亂子出來了還是“沒事兒”。

“一只亞馬遜雨林中的蝴蝶，偶爾扇動幾下翅膀，可以在兩周以后引起美國德克薩斯州的一場龍卷風。”

也許吧，我們都是一只只無所謂華麗也無所謂珍稀的蝴蝶，我們也曾奮力拍打著翅膀，可是，卻不是每一只蝴蝶都能產生這樣的效應。

看著張大爺又是攢車又是調車，折騰得一頭大汗，問他累不累啊？他說，沒事兒，好著呢！

再問問周大爺，您老伴到底更過去沒有？他說，沒事兒。

是的，沒事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