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中的大事件

早上起來，手機響了，趕緊接，可能是同事告訴你哪條路堵，也可能是一則惱人的廣告，這就是生活中緊急但不重要的事情。半夜躺下，忽然想起，3年沒有回老家了，母親的腰肌勞損怎么樣啦？這事似乎不緊急，但十分重要，或許她當下就臥床不起，只是怕你擔心而沒有告訴你。這時，你如果還是個正常人，心會有隱痛，可能會急得汗流浹背，恨不得馬上起來給母親掛個電話，但看到手機上的時間，凌晨3點，只好作罷……

緊迫的事情，有時不重要；重要的事情，常常不緊迫。既緊迫又重要的事情，莫過于妻子的第一陣宮縮了。這是人生，但還不是世界。

世界是用大事和小事來區分的。但轟動世界的，未必是大事。8月時，英國哈里王子不雅照曝光，成為聚集全球眼球的磁場，英軍士兵紛紛發裸照聲援，但這并非大事，頂多是緋聞，像3月的桃花雨，4月就杳無痕跡。而默默無聞的，不一定是小事。1905年6月，瑞士伯爾尼專利局的一位三級技術員，寫了篇文章，《論動體的電動力學》，作者名叫愛因斯坦。多少年后，人們才知道，這篇文章劃分了一個科學時代，以它為標志，世界進入相對論時代。因此，當初那件小事絕非小事。

我用當下發生的事件，王子泄光，作為萬眾矚目的小事的例子；用100多年前發生的事，巨星筆耕，作為無人噓問的大事的例子。也許有人會問，為什么不列舉一個當下案例，它既不為人知，又重要無比？這很難。轟動的小事，總是當下的，有如花開；沉默的大事，往往是過去的，有如播種。不經過漫長時間，誰也不會知道，哪些被播的種子會長成參天大樹，而不是宮墻上的雜草。1905年，無數科學家在研究、實驗、寫作，但只有愛因斯坦的那一篇，窺見了造物主暗示給人類的最深奧秘。

因此，大事，必定是重大歷史事件。判斷某件事情，是大是小，要看它對地區、國家，甚至世界歷史的影響，而不是當下是否轟動。這需要時間。時間距離越遠，越容易作出正確判斷。有些事，近看是大事，遠看是小事，比如公主出嫁，王子結婚，再比如某些國家國慶日的大型團體操表演和閱兵式，當時舉國歡慶，事后無人想起。還有些事，近看是小事，遠看是大事，比如屈原投江、費城宣言。當時不為人知，或者被人奚落、受千夫所指，甚至被視為叛國；于后世中，則助成締造一種精神文化，甚至一個偉大國家。

特別是費城宣言，當時不僅不能轟動，還必須低調，因為危險。據說，1776年7月4日，《獨立宣言》經大陸會議修改完，準備送交印刷。兩個議員之間有一番對話，弗吉尼亞州的本杰明·哈里森對馬薩諸塞州的格里說：

“假如我們不成功，我的情況比你有利得多。”

格里問，此話怎講。

哈里森說：“失敗了，必定被英軍絞死，我身體胖重，吊上去，一晃蕩，就咽氣了。你那么輕，還不得忽悠上幾個小時，才去見上帝？”

毫無疑問，去做那些遠看是大事的人，一般都會成為偉大歷史人物，不過，在他們做那些事情的時候，連他們自己也不敢肯定，他們所做的事情是否能成功、是否有意義。有時，他們只是為了自救，比如曾在美國從事獨立事業的國父們；有時，只是對奧秘的好奇，比如研究相對論的愛因斯坦；有時，只是自己在逆境中的一種反應。司馬遷是最能體會最后那種情境的人，他曾慷慨陳詞：

“昔西伯拘羑里，演周易；孔子厄陳蔡，作春秋；屈原放逐，著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而論兵法；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抵賢圣發憤之所為作也。”當然，他自己身陷“縲紲之辱”，遂以寫《史記》止痛。

有趣的是，司馬遷所列舉的這些歷史事件，包括他自己的事，基本上都當時事小、后世事大。那么，究竟什么樣的事，可以稱得上重大歷史事件呢？

一、影響歷史面貌。就中國歷史而言，所有改朝換代的戰爭或宮廷之變，都屬于這類事件。這樣的事件，在當時不僅轟動，而且意義重大，因為一個朝代到了末年，必定朝綱廢弛，民不聊生，賄賂公行，兵匪一家。比如秦二世時，死亡成了主旋律：不是死在工地上，就是死在戰場上，或者死在刑場上；不是累死，就是餓死，戰死或處死。這樣的社會的任何一點改變，不可能變得更壞，因此，都是有意義的。結果，陳勝、吳廣的逃亡，成為“首義”；項梁叔侄的舉兵，受到擁戴。中國歷史上這樣的事件不少，廿四史，至少有24個這樣的歷史事件。

這些事件的共同意義是，避免社會和文明毀滅。比如，如果不是秦末華夏族內部發生換代戰爭，建立起相對寬緩的漢代政權，被秦暴政虛弱化的華夏族極有可能被越來越強大的匈奴所滅。如果把文明比作一輛行進中的車，沿著一條路走下去，總會遇到絕路甚至懸崖。中國改朝換代戰爭的意義，一般是把車開回到起點，重新開始行進，從而避免掉下懸崖。

歷史上中國的江山被漢族中的不同姓氏所統治（這就是一種歷史面貌的改編），而若是被漢族之外的其他民族統治，如游牧民族，就會被史家描繪為“腥膻”或“腥騷”。這顯然帶有歧視味道。如果也用味道來形容一直重走老路的漢民族統治，可以選用的詞，應該是“霉味”。

二、影響歷史進程。比影響歷史面貌意義更大的事件，是影響歷史進程的大事件。若繼續使用文明之車的比喻來形容，即影響歷史面貌的事件，是重走老路；影響歷史進程的事件，是換條路走。

中國歷史上，影響歷史進程的偉大事件，至少發生過5次：第1次，大禹建立夏朝國家；第2次，周武王滅商，封建天下；第3次，從商鞅變法到秦統一六國，創建秦帝國；第4次，漢高祖開創漢朝；第5次，辛亥革命。讓我們稍稍說明一下這5次歷史事件。

—大禹之前，華夏地區還是部落社會，他治水成功，進入農業經濟時代，建立夏帝國，是華夏民族歷史上第一個成形的超大規模政治共同體—國家，它以“九州”為線，“萬邦”為點，“五服”為面（所謂“五服”是指從中心到外圍的行政區劃，每“服”500華里）。從傳說中的堯舜禪讓制部落，到家天下的世襲國家，顯然是變換了道路。

—周武王革命后，建立的西周國家，從夏商兩朝奉行的單一中心平面中央集權，轉向以血緣權威為紐帶、以諸侯封建為骨架的多中心非中央集權，更沒有走回頭路。

—秦帝國從兩個方面更改了周朝的道路：一是剪斷所有血緣臍帶，社會成為原子社會，二是變多中心治理為單一中心治理。從而修正了夏商兩朝的道路：變平面中央集權為立體中央集權，也就是金字塔形權力結構。

—秦帝國脫了血緣權威外衣，是沒有權威體系的裸體政體，漢高祖劉邦為自己的帝國統治披上了龍袍，從此中國帝制與龍的符號結緣；其次，他將西周體制和秦帝國體制嫁接起來，創造了分權—集權混合體制，走了中間道路。

—最大的變局，是辛亥革命，廢除帝制，撕毀龍袍，但從此中華民族分頭探索，走上了3條不同的道路：大陸1條，臺灣1條，香港是第3條。篇幅所限，不予贅述。

三、影響歷史性質。我可以想象到的最重大的歷史事件，其歷史性質的改變是最劇烈的。什么是歷史性質？再用文明之車作比：重走同樣的路，是面貌改變，結果是歷史的重復；換一條路走，是進程的改變，結果是文明的進化；不僅換路，路的走向是向上，而非水平，更不是向下，這樣的事件影響的將是歷史的性質，它締造新的文明。換句話說，影響歷史面貌的事件，是政權更迭；影響歷史進程的事件，是制度變革；影響歷史性質的事件，是觀念革命。

中國歷史上，最偉大的影響歷史性質的事件，也是當時最寂寞、最不為人知的事件，是周文王姬昌作為囚徒，在紂王的國家監獄里推演八卦，寫就史稱的《周易》。姬昌被投進羑里監獄時，華夏文明已經走進了一條死胡同。大禹創立的國家，是河流域國家，規模巨大（國家規模由河流長度決定，黃河、長江直線長度都在3000公里以上）。據國家規模與集權程度成正比的政治學基本規律，夏商兩朝，不得不進行單中心中央集權治理，資源高度集中到中央政府，個人和社會活力都被窒息。從大禹登基，到商紂王滅亡，歷時1000余年（公元前2070年～公元前1066年），華夏文明幾乎沒有任何實質性的進展，人們能記住的，只有司母戊大方鼎。

有沒有一種新的觀念，把華夏民族從單一中央集權的泥潭里拯救出來？這就是姬昌在監獄里思考的最多最深的問題。他把傳統的八卦推演為六十四卦，這是表象；實際上，他推演出來的，是“分化”和“自治”的觀念，用《易經》里最著名的爻辭來說，就是“群龍無首，吉”的觀念，沒有這個觀念，就不會有武王分封天下的制度設計。另外，他還把伏羲先天八卦，演進為后天八卦，這兩種八卦的根本區別是：先天八卦是中心—外圍輻輳結構，而后天八卦則是“九宮”矩陣結構。輻輳結構只有一個中心，矩陣結構有若干中心，矩陣聯合得越多，中心也越多。這個觀念，就是西周井田制和東西雙都（鎬京與洛邑）制的思想來源。

正是由于觀念革命帶來的制度變革，中華文明在兩周時期完成了“軸心化”，中華民族也因此成了德國哲學家雅斯貝爾斯所稱的世界有史以來的4大“軸心民族”之一。

如果你是一個紂王貴臣，紂王二十三年（公元前1052年）秋天，剛監工建完巍峨壯麗的鹿臺，又被派去察看羑里監獄。當看到那個名叫西伯昌的囚徒在骨頭片上刻刻畫畫時，很可能會嗤笑吧，甚至朝他吐口唾沫，鼻子里發出輕蔑的一聲“哼—”。那是因為你沒有聽見，他指間的隱隱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