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時間:2012年8月30日下午 采訪地點:北京 文華大廈
“三個不能倒退”
主持人:目前中國社會道德淪喪已經是不爭的事實,有人認為這與中國傳統文化有關系。作為一位對中國傳統文化深有研究的哲學教授,您認為造成社會道德淪喪的原因是什么?它與傳統文化是否有關系?
趙士林:將道德淪喪的罪過推到傳統文化頭上十分荒唐。中國傳統中固然有不問是非、不講原則的實用主義、滑頭主義、市儈主義,但是更有“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亦更有“三軍可以奪帥,匹夫不可以奪志”的浩然正氣。講道德,甚至過分地講道德以致走向了泛道德主義,恰好是傳統的問題。談到當代社會的道德淪喪,我們主要還是要從現實中找原因。當下中國可怕的地方是全方位的道德墮落,跌破底線的道德墮落。從官場貪腐成風到商業唯利是圖再到社會以鄰為壑,官員不講官德、商人不講商德、教師不講師德的比比皆是,實可謂舉國欺詐,遍地虛偽。從道德結構的角度看,李澤厚師提出要區分“公德”和“私德”,我非常贊成。公德是社會必須堅守的底線,私德是個人應該秉持的信仰。但在當下中國,公德和私德嚴重混淆,而公德建設由于缺乏有效約束,流于大話、口號、旗幟,形同虛設。
主持人:有人說,馬科斯政權腐敗的惡果,需要菲律賓100年才能清除。今天中國的腐敗流毒,恐怕需要200年才能滌除干凈。
趙士林:中國的腐敗已經遠遠不僅是哪個官員的個人問題,而是制度問題、結構問題。欲解決中國的腐敗問題,頭痛醫頭、腳痛醫腳早就無濟于事,必須從根本上動大手術,從制度建設出發推進政治體制改革,形成獨立高效的監督腐敗、遏制腐敗的政治力量、社會力量、輿論力量。
主持人:如果說不能將道德淪喪的原因歸之于傳統,那么您對當下的國學熱或傳統文化熱是什么態度呢?
趙士林:將現實道德危機諉過于傳統文化,實際上是推卸責任,回避問題。另一個極端是,在所謂“國學熱”中,出現了同樣值得警惕的不加分析地對待傳統的傾向。某些人借“國學熱”誤導大眾,食古不化,抱殘守缺,一味地拍傳統的馬屁,認為傳統的一切都好。針對文化蒙昧主義和其他一些危險的倒退傾向,我提出“三個不能倒退”:第一,不能從孔子往后退,走向蒙昧;第二,不能從“五四”往后退,反對現代化;第三就是不能從改革往后退,重新回到計劃經濟時代或“文化大革命”。
主持人:您為什么要提出“三個不能倒退”呢?
趙士林:因為在當代社會思潮中,特別是在所謂“國學熱”中出現了三種倒退的主張:
第一,從孔子往后退??鬃拥膫ゴ筘暙I之一就是培育了中華民族特有的理性精神。例如他剔除了《易經》中的神秘主義和蒙昧主義部分,把《易經》從和鬼打交道的書變成和人打交道的書,這就空前地提高了《易經》的文化品位。但在所謂“國學熱”中,各種國學班都有“易學大師”在裝神弄鬼地算卦,都有“風水先生”在給房地產老總上“國學課”,所講的內容無非是“左青龍,右白虎”云云,甚至有人在最高學府的課堂上玩起了“奇門遁甲”。許多江湖騙子(包括臺灣來的)混跡其間,搞起了易經算卦、奇門遁甲、看相觀風水,一片烏煙瘴氣,沉渣泛起。這其實是把國學狗屎化。
第二,從“五四”往后退。一段時間以來,“河東河西論”、“儒家文化拯救世界”論此伏彼起,以所謂東方神秘主義貶科學甚至反科學,將科技妖魔化。而所謂“政治化儒家”則不遺余力地攻擊現代民主理念,他們不僅要重建儒家在意識形態上的統治地位,還要將儒家的倫理政治主張直接確立為國家的政治制度,這種“政教合一”的吁求比清末的頑固派走得更遠。
第三,從改革往后退?!皣鴮W熱”中也有人打著維護和弘揚傳統的旗號攻擊改革開放,認為今天出現的道德崩潰、信仰危機、貧富懸殊、腐敗猖獗等文題,都是由于人心不古造成的,人心不古則完全是由于改革開放。于是主張回到上世紀五十年代,回到計劃經濟,甚至有人主張為“文革”翻案,再搞“階級斗爭”和“無產階級專政下繼續革命”。
主持人:既然不能倒退,那么只有前進,就是從孔子往前走,從“五四”往前走,從改革往前走。
趙士林:對。從孔子往前走,就是要反對蒙昧主義,提倡理性主義,培育批判意識,高揚人文精神,將孔子的仁者襟懷創造性地轉化為新時代的文化生命。
從“五四”往前走,就是要同情地理解“五四”,充分肯定“五四”運動(包括其反傳統)的歷史正義性和必要性,在繼承“五四”的基礎上超越“五四”?!拔逅摹睍r代,遺老遺少“睹電桿則傷心,聞鐵路則掩耳”,斥責西方科技為“奇技淫巧”,將中國拖入亡國絕境。他們祭起的旗幟,就是孔孟,就是“國粹”。因此在那種時代情勢下,反傳統有它歷史的正義性、合理性。
今天,中華民族的強國夢已經在很大程度上實現了,但“五四”的愿景—科學與民主的實現還任重道遠。如今我們還是應該在“五四”精神的照耀下審視、繼承和弘揚傳統,也就是在民主和科學的引導下汲取我們的文化資源。
從改革往前走,就是要在改革開放的時代精神引領下弘揚傳統,建設精神家園。我們應清醒地認識到,傳統,即便是那些曾經非常好的東西,也必須在一種現代的思維方式、現代的文化結構、現代的價值度量、現代的生活態勢中調適、融合、消化、升華。中華文化的優秀傳統和改革開放的時代精神具有內在的一致性和互補性。傳統文化可以為改革開放提供寶貴的精神資源,改革開放又為傳統文化注入了勃勃生機。
“從改革往前走”
主持人:我覺得,除了弘揚傳統,“從改革往前走”還有更深刻的現實意義,因為目前社會上有一股質疑、反對改革的社會思潮。這種思潮認為,改革搞錯了,應該往回退。
趙士林:確實如此,這是我一直高度關注警惕、堅決反對、強烈抨擊的倒退。這些年的輿論導向制造出一種錯誤認知,似乎貧富懸殊、社會不公都是改革造成的。例如,有些人就宣傳說,弱勢群體是改革的產物,下崗工人這么慘就是搞改革的后果。有人利用改革中出現的問題,誤導民眾認知,煽動民眾情緒,制造偽民粹主義,將矛頭直接指向改革,煽動回到極“左”時代乃至“文革”時代,這是當前中國最危險的一股愚昧而瘋狂的逆流。
因此,一有機會我就強調,要把改革中出現的問題和改革嚴格區別。必須捍衛改革,深化改革,中國不改革死路一條,改革不徹底或者說搞瘸腿改革,改革將夭折。
主持人:中國知識分子界也存在著這樣的傾向。最近幾年知識界的論辯,除了新左派與自由派外,還出現了一些國家主義者。例如有人就不斷提出中國憲法有自身的特色,它是黨政軍三位一體。因此我們擔心,中國完全可能出現國家主義的危險。
趙士林:出現這種國家主義的言論并不奇怪。因為中國缺乏宗教傳統,知識分子往往根據自己的利害來考慮問題,沒有超越性的道德約束??吹絿覍嵙姶罅?,一些知識分子從實用理性出發,為既得利益集團辯護,企望自己也分一杯羹,更有個別人想做“帝王師”。
我認為,一名知識分子必須得有良知,至少對社會有責任心,大節不虧。我欣賞宋儒謝枋得的話:“大丈夫行事,論是非,不論利害;論順逆,不論成??;論萬世,不論一生。”有了知識分子的群體自覺,有了民眾的群眾自覺,這樣中國社會才能發展,才能進步。
啟動“整合性改革”
主持人:在您看來,中國改革下一步應該如何走?
趙士林:下一步要研究經濟改革與政治改革如何配套、如何協調進行。經濟體制改革與政治體制改革要整體推進,我將其稱之為“整合性改革”,也就是全方位改革。
改革改到最深層,經濟改革和政治改革其實就是一回事了。例如,經濟體制的改革就是要打破國有壟斷,在金融、能源、地產、國防工業、交通等領域全面推行市場配置資源,把該交給民營的交給民營。可是,這必然遭到特殊利益集團的激烈反對,如果不在政治體制上對特殊利益集團進行限制,就不可能經濟體制改革成功。
主持人:推動政治體制改革已經成為社會各界的共識,但是政治體制改革從哪些方面突破呢?
趙士林:我個人認為,中國的政治體制改革面臨三大課題:首先是執政黨自身的改革,這是改革的前提。按照現代政治文明原則,執政黨就是執掌人民賦予的政治權力依照人民的意志為人民服務。共產黨應該淡化和清除罩在頭上的革命桂冠、道德色彩、神圣光環,培育執政品格,按照人民的意愿行使人民賦予的權力。要推進政黨結構和功能的改革,允許民主黨派擁有更大的活動空間,強化民主黨派的監督功能。
其次,是“兩會”制度要改革。目前的“兩會”已陷入誤區:本應是參政議政、監督和審議執政者的國家權力機構,在很大程度上變成了“群星會”、“勞模會”。有很多人大代表,或缺乏民主意識,或缺乏參政議政能力,從而很難代表和傳達人民的情感、愿望、意志和要求,更難以擔負起民主法治的建設任務。
主持人:按照憲法賦予的職責,“兩會”應該監督政府,要求政府恪盡職守,為人民服務,兩會代表委員的最重要的職責是代表人民的意志擬法、立法,討論決定國家的根本大政。之所以出現那么多不合格的代表委員,說明在制度設計上是有問題的。
趙士林:為了改變這種狀況,應區別“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和“模范人物”、“明星名人”的概念,不應以后者的標準混同代替前者的標準,不應以專業成績、特殊貢獻等作為代表委員的天然資格,特別是不能以知名度作為代表委員的天然資格。各級代表委員應盡量由精干、高效率的專職政治家組成。為選出真正具備上述條件的代表委員,應推行競選制。競選制是民主社會的權力形成方式,政治體制改革理應吸收這種民主的選舉方式。競選絕不是和社會主義相對立的東西,它是社會主義民主化的題中應有之義。
主持人:比起上世紀80年代來,今天進步了許多,因為“法治國家”已被寫入了憲法?!胺ㄖ螄摇本褪且磺袡嗔Χ荚诜芍?,沒有任何組織可以高于法律。
趙士林:不過,人們對于法治國家的認識還有許多誤區。例如,很多人認為法治建設就是“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其實,這三條只是現代法治的必要條件而不是充分條件。如果說有了這三條就是現代法治,那么中國早在兩千多年前的大秦帝國就已經做到了“有法必依、執法必嚴、違法必究”,那么大秦帝國是否就是法治國家呢?當然不是。
為了使中國真正進入現代文明社會,一定要走出“彭真悖論”,一定要體現現代法治的兩大精神。第一,法律之上無權力。在古代,法律之上有權力,這個權力不受法律制約。這個法律之上的權力就是皇帝和貴族集團。例如商鞅絕對推行的是嚴刑峻法,但太子犯法,只能割去太子老師的鼻子了事。所以明代張居正說:“法之所加,唯在于微賤。而強梗者雖壞法干紀,而莫之誰何?!爆F代法治嚴格堅守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原則,任何個人、任何集團、任何組織都不能以任何形式、任何借口凌駕于法律之上或和法律平起平坐。今天中國進行司法改革,就是要解決法律之上有權力的問題。第二,立法依據公民意志。古代法律的立法依據的是所謂“天”的意志或“圣人”意志,其實往往就是被偷換的統治者的意志;現代法治,立法應該依據公民意志,這就要求立法機關必須真正代表民意。立法機關乃至司法實踐應該具有超越其他一切國家權力、不受其他一切政治勢力干擾的獨立權力。
一個特別典型的例子是,貴州六盤水法院聞所未聞地違反司法程序,依領導意圖非法重審了已經兩次宣判某方勝訴的案件,改判另一方勝訴。法官竟公然聲稱:“領導怎么說我們就怎么判?!比绱嗣髂繌埬懙刿`踏法律,蓋出于權大于法,無司法獨立。
在目前“中國國情”的制約下,應對現行政治制度進行微調,充分挖掘和發揮現有的非中共政治資源的民主黨派的潛力和作用。依目前的政治設計,中共執政,民主黨派參政議政,“長期共存,互相監督”,但因中共的絕對強勢地位,民主黨派很難發揮對中共的監督功能。微調應著力于增強民主黨派的監政功能、“諍友”角色,將民主黨派參政議政的提法改為“參政議政監政”,通過具體的制度設計和程序設計,切實貫徹民主黨派對中共的監督方針。這樣,或能從制度上推進立法司法的改革,解決法律無足夠權威、腐敗猖獗和特權泛濫問題。
主持人:您所談到的政治體制改革三課題,都是非常重大的現實問題,能不能真正啟動改革,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執政者的決心與勇氣。
趙士林:一言以蔽之,三項改革課題就是要求政治開放。從宏觀的角度講,前30年狹義的改革之所以成功,根本原因就是在經濟上放權。因為政府放松了對經濟的管制,才有了中國經濟的高速增長。未來中國要穩定發展、和平轉型,關鍵就在于政治開放,這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要求,真正有歷史責任感和擔當精神的政治家應該順應歷史潮流。
趙士林,1954年生,吉林人,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哲學博士(美學專業),師從著名學者李澤厚教授。現任中央民族大學哲學與宗教學院教授、中華文化促進會常務理事。主要著作有《當代中國美學》《交叉的視野》《中國的智慧》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