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這幾年,隨著一系列電影、電視劇的帶動,葉問成為熱門人物(由梁朝偉飾演葉問的《一代宗師》又將在今年年底上映)。南海、佛山爭著設立葉問紀念館,傳媒競相報道葉問事跡,詠春拳亦隨之成為廣為人知的中國拳種。本來只在香港才較常見的詠春拳館,如今如雨后春筍般一夜之間開遍全國各地。可是,哪怕在香港,也沒多少人知道,在一個很草根階層的小區里,一直存在著一家祖庭級別的拳館—詠春體育會。
體育會位于太子區一座殘舊的老式居民樓第3層。從大廈外面看,唯一的標識物是一塊不起眼的小招牌,只寫著“詠春體育會”,也沒說這里教授拳術云云,和位于同一大廈2層的泰拳館之醒目廣告牌、落地玻璃窗、現代培訓設施形成強烈對比。可是,只要登上3樓,看看體育會門外貼出的教練陣容,就絕對會被鎮住。詠春拳1960年代從香港流傳到世界各地,學習人數甚多。從葉問算起,西方國家許多知名教練已經排到第6、第7甚至接近第10代了,可是,詠春體育會的教練名單上(這里不同時段由不同師傅教課),葉問宗師的親徒占了大多數,而且還包括了葉問的大兒子、二兒子。
要了解這家老拳館的地位和意義,必須從葉問說起。現實中的葉問生于佛山,本為世家子弟、富二代,其家族有書塾,葉問在那里接受了啟蒙教育。葉家莊旁邊的葉氏祠堂,當時租予詠春名師陳華順(電影《葉問》里由洪金寶飾演)。葉問從5歲開始,跟隨名師陳華順。葉問衣食無憂,對學武懷抱熱忱,閑來便與師兄及同好互相研習。
由于時局很不穩定,葉問的父親于1917年將18歲的葉問送到香港圣士提反書院讀書。圣士提反書院,不論當時還是現在,都算是香港名校。在港期間,葉問遇見師公梁贊之子梁璧,得其真傳。20余歲時,又赴日本,一直到民初政局穩定后,才再次回到佛山,并和官宦世家出身的張永成結婚。
葉問真正成名是在民國初年。當時,有一位江西拳師公開挑戰佛山武術界。那個年代,授拳為生的教頭一般很謹慎,萬一戰敗便生計不保,所以,一時之間無人愿意應戰。年輕的葉問本來就熱愛武術,而且并未設館授徒,便一口答應。據說,江西拳師比試前,曾先來打探底細,對這位文弱書生模樣的年輕人很不屑,隨手拳擊石墻留下了一個拳印。
比武場地是佛山劇院。當天,原來用作粵劇表演的劇院滿座,好事者都付了錢買了入場票。這場比武并無電影、電視、武俠小說中那般精彩,甚至也沒有拳來腳往。一開場,對方二話不說就是一拳,葉問一下就把對方摔下了臺,拳師撞斷了肋骨,比試告終。由于觀眾都是付了錢去看熱鬧的,勝負結果來得這么快,委實讓人有些掃興,也讓主辦者難以交代,最后還是請求葉問再表演了幾套拳,觀眾方才離開。
抗日戰爭初期,葉問并沒離開佛山。1938年日本軍隊占領佛山,葉家莊被占作官邸。因為對日軍不滿,葉家生活十分艱難,葉問便開始授拳。戰后,葉問曾先后當過警察局刑偵隊隊長、督察長、代理局長,最后于1949年出任廣州市衛戌司令部南區巡邏隊上校隊長。同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因先前曾加入國民黨并擔任國民黨軍隊上校隊長,擔心被清查及連累家眷,葉問留下妻子及年幼兒女,經澳門到香港。到港后,葉問與家人保持聯絡,安排家人日后來港定居。1951年元旦,中英雙方同時宣布封鎖香港邊境,葉問夫妻從此也再沒機會重逢了,其兩個兒子一直到了1962年才有機會赴港定居。
葉問在來港之初開始正式授拳,傳人有長子葉準、次子葉正、侄子盧文錦和黃淳梁(電影《葉問》里由黃曉明扮演的角色的原型)、李小龍等人。
在那個年代,由于內地的政治局面和禁武氣氛,不少南北拳師紛紛來港設館授徒。當時的香港經濟還不是很發達,年輕人也沒什么娛樂,學武的風氣到了巔峰,報紙有專欄報道武林動態和各種各樣的小道消息,包括誰誰找了誰誰比武等。在那個年代,香港人形容說“拳館比米鋪多”。葉問的重要弟子之一黃淳梁,熱衷于到處比武,風頭很健,再加上李小龍國際揚名的影響,詠春拳遂成為香港主要拳種之一,不少比我年長一點乃至和葉問大約同代的香港人都學過,包括演藝界的成龍、洪金寶、元彪、樊少皇、周星馳、莫文蔚,以及作家喬靖夫等。到了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受到西方影響,年輕人流行租用空間大的地點,自己帶上音響設備播放流行音樂,再提供點基本飲料,把燈滅了,就是一個原始版的迪廳(當時稱為“P場”,P來自英文單詞party)。大批血氣方剛的男孩兒在競逐女生的注意,加上酒精影響,發生摩擦是意料中事。在那個年代,哪怕不學武的旁觀者都知道,凡是建議“有啥不滿我們到外面解決”的,多為洪拳、蔡李佛拳等外家拳的傳承人;凡說“咱倆進洗手間決斗”的,多為詠春門人(詠春擅長在狹窄空間近身搏擊);可見當時武風和詠春之盛。
在電影中,葉問被塑造成民族英雄,上擂臺、打老外,風光得很。現實中的葉問卻為人低調,也并不富裕,可是卻很有風骨。傳說成名后的李小龍曾以一幢豪宅,交換葉問教授詠春高級技法的錄像片段,被當場拒絕了。據葉問次子葉正說,這是因為葉問并不希望詠春成為一種純粹高價就能出售的拳術。可是,到了臨終前一個月,葉問卻在沒有任何酬勞情況下,挺著殘軀親身示范絕學中的一招一式,完整地拍攝了下來留給后世。當年李小龍高價收買不遂的片段,現在在土豆上就可以免費隨便下載。
在葉問之前,詠春傳人并不多。哪怕在詠春發源地佛山,多數人也是只聞其名。詠春的祖師皆無設立武館之傳統,葉問的師公梁贊在醫館中教習;葉問的師傅陳華順在缸瓦店內授拳。梁贊基本上只把拳術傳了給兒子和陳華順,后者在佛山教拳多年,也只不過收了10多名弟子。因此,當時佛山學詠春者可謂寥寥可數。由于政局變動以及葉問在香港授拳,卻將詠春拳發揚光大了。時至今日,詠春門徒遍布世界60多個國家和地區,詠春拳會有3000多家。也因此,葉問被視為詠春拳派中興名師,逝世后被普遍尊稱“葉問宗師”。
葉問晚年最大的心愿,便是集合同門,組織成立一個以發揚詠春拳術及團結門下弟子的聯會。在他的倡議之下,詠春體育會(當時稱“詠春聯誼會”)于1967年在香港創立,是香港最早注冊的武術團體之一。詠春體育會在1966年購置了現址作為授拳場地。葉問逝世后,其門徒繼續在此授技。體育會被視為葉問派詠春的祖庭,各國門徒不分中外,均以赴港尋根此地為榮。
進入體育會,只是個100平方米不到的無間隔廳堂,附帶一個簡陋的衛生間。靠門的這邊墻壁,是整列老化、變形了的落地大鏡子,和一個看似已有點年頭的木人樁。詠春門人有老話說“無師無對手,鏡與樁中求”,鏡子、木人樁乃練習詠春者之所需。鏡子對面,是整列窗戶。右墻掛著一個掛墻式沙包,旁邊還有一張簡單的辦公桌。左墻從靠門這邊往里數,依序為體育會成立紀念碑、葉問宗師照片和祖訓以及一副對聯。對聯上書:“詠春傳正統,華夏振雄風。”這副對聯看著沒啥特殊,卻是西方許多國家的詠春武館室內裝飾的原型,譬如主演過《鋼鐵俠》《福爾摩斯》的羅伯特·唐尼參加的美國詠春館,所掛對聯是“詠春傳正統,華藝振雄風”—或許是原文“華夏振雄風”在一個白人負責的拳館不是很對得上,所以改了一個字吧。對不熟悉香港歷史的人來說,墻上的紀念碑毫不起眼,可是,內行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門道,單單從這個紀念碑就能看出體育會當年的江湖地位之高。紀念碑記錄了當年成立體育會的贊助人名單,其中有好幾位是香港1960年代的風云人物、一代梟雄。比如呂樂、藍剛,他們倆當年叱咤風云,與韓森、顏雄并列為“四大探長”,是香港早年殖民時代只手遮天的警界首領、江湖人物,其事跡被多次搬上銀幕—1991年的電影《五億探長雷洛傳》里劉德華飾演的“雷洛”,便是以呂樂為原型的;同年的電影《四大探長》講的也是這四個人的故事,李修賢在片中飾演的陸剛,即以藍剛為原型;1992年的《藍江傳》是以藍剛事跡改編的,由向華強飾演了主角藍江。
這里是香港碩果僅存的老式武館之一。不論是學費標準、教育方法,都和新一代的武術、空手道、跆拳道、泰拳館截然不同。新派武館一般分時段收費,譬如報名周一班、周末班,有每周一節課的課程、每周兩節課的套餐等,往往還有以統一練功服、考試等各種名目產生的額外費用。學員和教練的關系,多半是給錢上課的雇傭關系。可是在詠春體育會,以葉準老師負責的班組為例,學員來報名,在師兄引見下拜見過師傅后,每個月統一每人收500元,不分課程高低、時段,總之凡是葉準師傅任教的時段都能隨時來學習。也沒什么統一制服、考試之說,愿意學多少、能學到多少全看個人努力。葉準老師的時段是每周一到周六的上午,和周二、周五、周六的晚上。也就是說,每個月有32節、總計68小時的課可上。愛來不來,遲到早退也沒人管。這個學費標準,去外面的新派商業拳館,還不夠支付每周一節課的課程。
在體育會練武的人,似乎以中年人為主。起碼在葉準老師教授的時段里是如此。比較特別的是,具備助教資格的資深師兄比例,遠比年輕新學員為高。指導新學員的師兄們,動不動就是學了20年以上的同門,甚至還有跟隨葉準老師學了40多年的師兄在場指點。由于這里被海外視為葉問系詠春的祖庭,也常有老外學員來此尋根和培訓。這些白人同學,不少在其原居國都是有頭有臉的師父、師公級人物,甚至偶爾還會遇到有著詠春背景的世界搏擊壇名人專程來港短期深造。
香港的新派武館,裝修大多現代化,有空調、健身設備、更衣室等,有的甚至還有擂臺;詠春體育會可沒有這些,只有天花板的兩頂電風扇,還有那新學員不懂用的木人樁,除此以外別無任何其他訓練設施。新派武館一般會分班級,進行比較系統化的培訓;這里也不興這一套,不論是剛來上第一節課的還是學了四十年的同門,都在同時段、同地點,各練各的。
如果對中國傳統武館文化不熟悉,新學員來此大概會覺得和自己的心理期望值差距很大。在這里,所謂的“上課”,其實也就是愛干嗎干嗎。詠春拳的套路不多,只有“小念頭”“尋橋”“標指”三套基本套路,都比別派的套路簡單得多。另外就是木人樁、八斬刀、六點半棍法而已。師父雖然年紀很大,倒是幾乎每節課都在場。一般很少親自示范,都是由資深師兄們代教。老派拳館的師兄們往往表面看起來很“酷”,不怎么熱情招待。新學員報到,會有一位師兄教授第一套拳的前幾個動作,稱為“開拳”。此后,學員就待在隨便一個角落,對著鏡子不斷重復苦練。偶爾,如果被看得順眼,或者動作讓人太看不下去了,會有恰巧注意到的師兄指點、糾正。在若干節課時的枯燥、孤獨的重復練習后,有一天,會有一個師兄問:“怎么你來來去去就重復那幾個動作?”然后教授下幾個動作……就這樣,慢慢地,學員學齊了第一套拳。到了這時候,大概也開始和一些師兄混熟了點,他們也習慣了你的存在,有時候會主動指點下一步,也可以自己硬著頭皮主動要求教授。學了“小念頭”后,開始最基本的對練,稱為“黐手”。到了這階段,苦日子算是結束了。“黐手”是詠春拳獨有的一種培訓方法,由兩人對練自由攻防技術,并無特定招式。不論多資深的師兄,多樂于陪練“黐手”,哪怕對方年資很淺。前面提過,這里不分高級、低級班,學員里資深中年師兄比例高于年輕新學員,這時候,傳統武館的優勢就明顯起來了。在這里,陪練、過招的師兄,動不動就是學過十多年的前輩,甚至自己已經是在外授徒的師父級人物。
上課的時候,雖然主要有資深師兄們代授新學員,葉準老師一般都在場。時光荏苒,電影里那個悠閑地騎著腳踏車仰望正在比武的葉問,說 “爸爸,媽媽說你再不出手,家里的東西就都被打壞了”的稚童,如今已是個89歲的老者了。
葉準師父在佛山出生,1962年來港與父重逢。他7歲已經接觸“小念頭”,卻是38歲才認真隨父習拳。1972年宗師仙逝,師父遂開始授拳。1980年代,他開始到世界各地講授,走遍歐、美、澳、非等幾大洲的十數個國家、近百城市,徒弟、徒孫數十萬人,得過不少組織的嘉獎。
葉準師父曾先后在許多電影里客串過,如在《葉問前傳》中飾演葉問的師伯梁璧,在《1959 某日某》及《李小龍傳》里飾演其父葉問等,曾獲第13屆上海國際電影節最佳男配角。最近,老師父在忙于拍攝黃秋生版的《葉問》。
有趣的是,葉準師父年輕時在廣州華南文藝學院修讀過戲曲,偏愛鉆研宋詞元曲,喜拉二胡、小提琴,舉手投足都散發著儒雅文人之氣息。葉師父來港初期,以教書為業,其后當過會計師,還常去戲班、茶樓等地與人合作一起演奏粵曲。當上詠春師父實屬出乎意料。葉師父很直爽,坦言當年是為了生活而開始教授詠春的,本非個人愛好。然而,既然走上了這條路,就必須盡力把徒弟教好。
老師父雖然年屆90高齡,卻活力充沛。每天早上,他自己乘坐地鐵,從廉租屋居所到體育會。上課的時候,他一般會坐在角落觀看,或者自己閱報、抽煙斗,有一句沒一句地和徒弟聊聊家常。偶爾心情好,或者看到某些徒弟動作不對,也會忍不住親身下場示范、指導,甚至親身和徒弟練習“黐手”。
下課后,老人家會和徒弟步行到附近茶樓用餐。雖然偶然也會提及武術,但大部分時候,師徒聊天內容多圍繞政治、教育、文化、旅游等主題。倒是一眾年長師兄,常會聊及武林舊事,內容往往有趣。老師父在內地出生,曾因投稿《羊城晚報》文藝專欄而在“反右”運動中惹禍,接受勞教。偷渡來港后,他見證過臺風“溫黛”襲港(香港歷史上的一次重大災害)、香港水荒、1965年的銀行“擠提”、1967年的暴動、1970年代的石油危機、1980年代的移民潮、1997年香港回歸;他經歷過最苦的日子,也和娛樂界大腕兒打過交道。由于這些豐富的人生經歷,老人對世情往往有很獨到的見解。下課后的師徒午飯閑聊時光,未嘗不是另一種“上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