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68歲的曾繁城還沒有寫回憶錄,如果他寫回憶錄,應該有三分之二的篇幅在講述臺灣半導體發展史;另外的三分之一,則是他對歷史、文學的漫長相思,以及后來的再相逢—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1976年,臺灣工業技術研究院電子研究中心派出一批年輕優異的IC種子部隊到美國無線電公司(RCA)受訓,他們帶回爾后成為臺灣半導體產業根苗的技術,也奠定了臺灣科技業未來的路向。遠流出版的《臺灣科技產業驚嘆號》第213頁左下角刊附了一張當年這批電子精英的照片,現任臺積電副董事長兼臺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長的曾繁城便是其中之一。在臺灣半導體產業三大推手潘文淵、孫運璇、胡定華的導演下,他和曹興誠、史欽泰、章青駒、蔡明介、劉英達、陳碧灣等人共同主演了臺灣半導體業的世紀風云大片。“相當落實”,這是胡定華認為曾繁城最珍貴的特質。
主角當然還有放棄美國通用儀器總裁之位、返臺效力的“晶圓代工之父”張忠謀。1987年,曾繁城43歲,擔任工研院電子所示范工廠廠長暨技術開發組組長,時任工研院院長的張忠謀帶領工研院117位工程師成立了臺灣集成電路公司,百億元資金由政府出面組織籌措,堪稱是臺灣有史以來最大的投資案。張忠謀一開始就堅持走“專業代工”之路,制造晶圓賣給IC設計公司,其信心來自工研院電子所示范工廠曾經為日本大廠生產過一萬片四英寸晶圓。但沒有自有產品的半導體公司有生存空間嗎?當時一座六英寸晶圓廠建廠及營運資本是2億美元,而臺灣30家IC設計公司的年營收總額不過2500萬美元,投資者因此擔心產能利用率無法達到損益兩平,質疑聲浪不斷。最后事實證明,在嚴謹的紀律和不斷創新的相輔相成下,臺積電從零訂單一路成長為當今全球最大的集成電路制造服務公司,市值超過兩兆元新臺幣規模,為臺灣上市公司之冠,它的競爭力關系臺灣的經濟發展,與美國英特爾、韓國三星同時牽動全球半導體業版圖。
“我們是抱著想為臺灣做事,為科技產業奉獻的心情成立臺積電的。”臺積電20年慶出版《臺積電DNA》一書,受邀寫序的曾繁城如此寫道。
從成功大學電機到交通大學電機,從工研院到臺積電,無人懷疑他身上流著純正的科技人血液,還頂著一個丟出來會嚇死人的重量級頭銜,但是有時候,沒能讀文史,沒能成為歷史學家,曾繁城會聽見來自心底的一聲輕嘆。
高中時他遇到一位把歷史講得引人入勝的老師錢寶午,遂一心一意想念歷史。
“我的父親是軍人,一年到頭只有一雙鞋穿,想吃一頓肉就自己到田里釣青蛙挖泥鰍。”父親認為念理工才有前途,不允許對歷史興趣濃厚的兒子選擇文科。
結果曾繁城考上成功大學電機系,讀了兩年,念歷史的念頭依舊堅定不移,便和當時班上一個和他“同病相憐”的同學相約重考。同學毅然決然休學了,但曾繁城終究還是被父親擋下,認真念完電機系,畢業后背負著父親的期望成為電子工程師,然后成為半導體專家,還曾獲“中國工程師學會”評選的“十大杰出工程師”稱號。那位重考的同學呢?他一舉成為當年文科狀元,再負笈美國拿到耶魯大學博士學位,他便是著名的史學家李弘祺。“哈哈,要是我當年也重考,狀元就不是你了。”后來遇到李弘祺,曾繁城開了個隱藏著一絲絲遺憾的玩笑。
盡人皆知電子工程師是爆肝兼榨腦的活,臺積電剛成立前幾年,曾繁城差不多天天加班到半夜1點,那是臺灣電子業的一段沒有股票但也沒有人牢騷和抱怨的奮發圖強年代,一個再也回不去的年代。
愛國、執著、毅力,曾繁城管這叫“蔣公精神”,“我們失去了蔣公精神,年輕人不再任勞任怨,鬧風潮、爭權益;企業只想賺錢,賺到了錢不再轉投資。”他清楚看到臺灣科技業的從一日千里到停滯不前,“臺灣不能只有一個臺積電,要十個臺積電才夠”。臺灣的出海口在中國內地,“和中國內地合作,一定要雙贏”。生產成本太高,企業獲利衰退,付不起高薪,人才流失,“臺灣現在能走的路就是創新,要創新,才能再往上跳”。
工作、工作、工作,這就是年輕的曾繁城生命的主題,如此20多年。他的人文閱讀因此開始得晚,必須等到升任臺積電高層,很多事情可以委付他人,才有了一點閑情和余裕時間。雖說推遲了20多年,他對文史的熱情并沒有被載著IC的芯片取代,緣盡情空了無痕;剛好相反,那反而像是一股長久的渴望被壓扁之后的回彈。曾繁城最愛白先勇和張愛玲,“他們的小說都有時代性,有不大不小的風云”。若有人請他開推薦書單,他必推《世說新語》。他會像松鼠搜尋核果一樣找到對一般人來說很冷門的書,如哲學大師馮友蘭的女兒宗璞以抗日戰爭期間西南聯大生活為背景的四大卷小說《野葫蘆引》,讀完《南渡記》《東藏記》《西征記》三卷,他奇怪于繁體字版《北歸記》何以遲遲未出。
中國紀實作家岳南的《南渡北歸》系列分《南渡》《北歸》《離別》三卷,寫亂世之中中國知識分子的學術追求與人生際遇,這也曾是曾繁城的案頭之書。尉天驄《回首我們的時代》,藉從親炙文人之間的交往與辯論,串起一個已經進入歷史的時代,那也是曾繁城在晶圓廠、為臺灣GDP戰斗的年代。
如果以為曾繁城的人文閱讀只為溫故憶舊,那你便誤會了。臺積電文教基金會主任許峻郎是名重度文藝青年,有一次他對老板說起近來有一本小說“非常好看”,沒想到日理萬機的老板早一步讀過且贊賞不已,那本書是吳明益的《天橋上的魔術師》。
對臺積電來說,英特爾、三星等強敵環伺,被追趕的壓力無所不在。曾繁城爬山就是為了釋放壓力,暫時把良率丟在山下。所以當別的科技新貴去打高爾夫球,他則為了爬山練慢跑。臺灣有100多座3000公尺以上的高山,封山之前臺灣百岳他一爬就爬了45座,“五岳三尖一怪”都留下過他的汗水和腳印。現在他則改以太極拳養生,與太極拳老師談論孔子莊子。
臺積電總部里附設有一家金石堂書店,那是曾繁城另一座取之不盡的寶山,他不希望把員工打造成一個個沒有文化、沒有一點歷史情懷的科技人。
其實不只文學和歷史,曾繁城也聽西方歌劇,他與歌劇的緣分始于當兵某天忽然聽見有軍中弟兄在播放《蝴蝶夫人》劇中的詠嘆調《美好的一天》,心醉神馳之余從此愛上歌劇。對象征“中西文化交融”的“國畫色彩的油畫”,他則情有獨鐘,默默收藏了不少知名度還不高的本土畫家作品,“至于古董和曠世名作,它們應該放在博物館讓大眾觀賞”。
這樣一位一身藝文氣質,內有詩書氣自華的科技大佬,當他有機會出任臺積電文教基金會董事長后,基金會便注定了因為他心底的那一聲輕嘆而拉開不同的風景。
臺積電文教基金會成立于1998年,以人才培育、藝文推廣、小區營造和企業志工為四大工作方向。第一任董事長陳國慈曾經補助古跡修復,已成為文化景點的“光點臺北”就是基金會的成績單,但曾繁城希望基金會能定調于鼓勵年輕人。很多活動的靈感來自他出差旅行時的體驗,以及“己所欲而施于人”。譬如他熱愛古典詩詞歌賦,最愛李商隱、辛棄疾,“但現代詩僅止于余光中”,興之所至也會自己填詞,臺積電員工因此有機會聽中國古典詩詞一代宗師葉嘉瑩、臺大中文系教授方渝到公司授課,“聽方渝講過李商隱后,就很希望再能聽她講辛棄疾”,這算是曾繁城的“私心自用”。當能夠把《論語》講得有如抒情曲的辛意云到臺積電講《史記》后,曾繁城則特別商請這位國學大師“一定要講《項羽本紀》”,“我對悲劇英雄有無限同情”。這是曾繁城的浪漫。
許多年前他到日本出差,在京都一頭撞見老師帶領學生參觀寺廟,深感兒童美育的重要,加上遺憾兒時因家貧而與藝術文化無緣,便決定以基金會之力贊助偏遠地區小學參觀臺北故宮、美術館和博物館,這項委由“救國團”系統承辦的活動已行之有年,10年來共超過6萬個孩子參與,6萬個孩子就是6萬顆美麗的種子。
但只是兒童美育還不夠,美育為種子,作品才是果實,與其教人寫作,不如設個獎,這是曾繁城的想法。基金會于是和《聯合報》副刊合辦鼓勵高中生寫作、今年已進入第9年的“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目標在篩金子一般篩出將來可以以寫作為業、寫出名望和財力的作家,退一步,至少讓文藝青年的青春回憶里有一段“曾經,我寫作過”的歷史。已出版《誤遞》《堊觀》的新銳小說家朱宥勛便是在高三那年以一篇《晚安,兒子》獲“臺積電青年學生文學獎”之推薦獎。
舉辦“臺積電青年書法賞”則來自曾繁城到住家附近一所中學跑步時突發的靈感。在校園穿堂他看見學生的書法字,這又讓他記起到韓國出差時參觀的書法博物館,當下便有了辦青年書法大賞的想法。春去春又回,書法正回“潮”,臺積電的書法賞絕對是一大推手,曾繁城更加發現,包括他的秘書,身邊的人都在寫字練字,不由感到愧對書房里等待他多時的文房四寶。
與《印刻文學生活志》合作的以中篇小說篇幅設定的“臺積電文學賞”在去年首屆舉辦,因為是臺積電主辦,寫作者“投其所好”投來很多科幻小說、科學小說,“其實我們希望看到不僅是臺灣的,而是來自華文圈的純文學作品。”曾繁城說。獲正賞的是《溯回行》、獲副賞的是《西紅柿街游擊戰》,兩位獲獎作家今年都將有新書出版。這個獎,曾繁城以中國內地的魯迅、茅盾文學獎為目標,期待它有朝一日能夠在華人世界舉足輕重,成為一個受到優秀作家肯定并以獲此獎為榮譽的獎項。
以推動表演藝術,與大眾分享美好生活的“臺積心筑藝術季”則已邁向第10年。藝術季一開始“很西方”,后來因書法大師董陽孜的牽線,曾繁城得以結識他的文學偶像白先勇,并贊助他制作昆劇《牡丹亭》與《玉簪記》。昆曲、相聲、豫劇、京劇,傳統戲曲從此走入藝術季,除了至今尚未被普遍接受的太鼓,曾繁城的人文藝術拼圖大致完成。
但基金會也未曾遺忘作為“本業”的基礎科學,除了每年暑假為高中生辦科學夏令營之外,基金會還針對臺灣學生較弱的實驗能力,正一步步把各國奧林匹亞物理競賽的實驗做成教材。臺灣有1500多位高中物理老師,曾繁城希望做到至少有500位能到基金會受培訓、再教育。
當晶圓遇到文學藝術,某種程度,基金會投射了曾繁城心底的輕嘆與未完成的夢,“這算不算峰回路轉呢?”他問自己。是的,如果能夠從心選擇,現在曾繁城的答案是:“去做喜歡的事。”每一個人都應該去做他喜歡的事,從經營者的觀點來看,這樣“更容易有創新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