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采訪人:孟湄(M) 受訪人:朱 利安 · 高拓(J)
Q A
Q I您來自哪里?能用一句話說一下您自己的故鄉(xiāng)嗎?
A I我的祖國法國是個傳奇的國家,在那里無恥和美好并存。舞蹈,歌唱,牽手,節(jié)日,做愛,生兒育女……她的兒女們在冷酷和高尚的心靈之間走上自己的命運之途。
Q I您對北京/中國印象的關(guān)鍵詞?
A I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靦腆、美、勤勞、好奇、驕傲、友善,還有:污染、殘酷、害怕、排外。
Q I您最喜歡北京/中國,和最不喜歡的是什么?
A I我最喜歡在此刻感覺我自己,無關(guān)地理位置。但我憎恨某些人的某些眼光,以及某些人高傲冰冷的舉動。
Q I 在北京/中國最喜歡的一個去處?
A I與我的工作相關(guān)的地方。我這么說是因為我熱愛現(xiàn)實,我是個觀望者,我很貪婪地讀我自己的命運之書。一切都是魔幻,是戲劇,令我歡喜。
Q I如果在北京/中國有可能做一件事,您會做什么?
A I在北京一所美麗且享有盛名的劇場里再次奉獻我的表演。
朱利安長了一張快活溫暖的娃娃臉。跟你說話的時候,他的眼睛會定定地看著你,仿佛在告訴你:“我被你的話感動了,我渾身發(fā)抖!”在北京國際青年戲劇節(jié)上,朱利安曾被這樣介紹:在令人不安的嘀咕聲和口哨聲中,一個融合了巴斯特·基頓、卓別林和匹諾曹三個人物特點的男孩出現(xiàn)在大家面前:滑稽、溫和、天真,身著過短的褲子和可笑的帽子。當(dāng)他發(fā)現(xiàn)自己被眾人注視的時候,開始打掃舞臺。朱利安的喜劇無需任何布景和裝飾,只憑借獨特的口技和幽默就能給大家營造出一個簡單、優(yōu)雅,充滿自由、快樂的世界,觀眾也跟著成為演出的藝術(shù)家。這是獻給所有年齡段的人的優(yōu)美禮物—我們看到了人性中最美好最珍貴的東西。
M:您怎么開始丑角和啞劇生涯的?
J:從別人告訴我、鼓勵我,說喜歡看我表演的時候開始。其實這些別人就是我周圍的人,最早是家里人。當(dāng)有機會當(dāng)著眾人說話時,我就特別活潑和激動,我是個“人來瘋”。小時候跟著人去市場,一旦看到聚集的人群,聽到音樂,只要有個小小的臺子,我就會跳上去,在上面跳舞,做各種動作,讓大人們開心地笑。那時候人們都告訴我說,我跳舞和表演的時候很逗、很搞笑。大家都說我生來是做小丑的料。我跳的時候大家都給我照相,給我照得最多的是我媽媽。上中學(xué)后,我參加了很多活動,學(xué)架子鼓、舞蹈,十歲參加戲劇活動小組,這些都是課外活動。然后我就順著這個路子走下去了。我覺得我有很強的表演欲望,這很重要。
隨著我年齡的增長,我的熱情也在增長。演戲極其重要的一部分是對話,我喜歡跟人說話,通過參加那些活動,我在不斷豐富我與別人的對話經(jīng)驗,并且漸漸地有一種感覺:我就是應(yīng)該吃戲劇表演這一碗飯,因為它讓我看到了自己的價值。欲望跟隨著年齡一直滋養(yǎng)著我,激情讓我有一天在生活里看到,機會來了!其實我的生活里也會充滿失望與困難(其中包括了我和家人的關(guān)系),但我對戲劇的熱情一直不減,它支撐著我,要我繼續(xù)快樂下去,它讓我覺得活著是快樂的。
M:我知道您是法國國家戲劇學(xué)院畢業(yè)的。
J:是。我進了國家戲劇學(xué)院,學(xué)校里的人也都說我天生是做小丑的料。在戲劇學(xué)院我仍然在做夢,仍然孤單。國戲初考的時候,第一個表演題目是高乃伊的《說謊者》,考生可以自由發(fā)揮。我在戲里面加入了架子鼓。結(jié)果初考我過了,接到了復(fù)試的通知。第二個表演題目就是契訶夫的《海鷗》。我早就注意到評審老師永遠是機械地跟考生說“謝謝”、“謝謝”,老是這樣冰冷的、高高在上的,我就用了這個做我的創(chuàng)意原材料。考試的時候每個考生有三分鐘的舞臺表演時間,如果你只待了一分鐘,你肯定就完蛋了,我必須要在那三分鐘里把評審搞定。我演的還是架子鼓,到了一分多鐘的時候,我把我錄好的評審老師那個腔調(diào)的“謝謝”也播放了出來。我在現(xiàn)場說,“我沒有什么可以表演的了”,老師說,“你已經(jīng)在演了”。然后大家就聽到了那些“謝謝”,全場包括評審的老師們都笑了起來。他們這個時候也不能跟我說“謝謝”了,因為錄音已經(jīng)在那里播放他們的那些冰冷麻木腔調(diào)的“謝謝”。就這樣,我拿到了進入最后一輪的考試資格。
最后一輪考試要持續(xù)整整一周。我們剩下的這60多個考生,每個人都要跟每個老師去過一遍,最后憑分?jǐn)?shù)錄取。我那個時候還只讀過契訶夫的《海鷗》,別的劇本我還完全把握不了。我們有兩周的準(zhǔn)備時間,我用了一星期的時間,讀了契訶夫全部的作品,這些作品里,愛情、失意、妒忌、名利,什么都有。
等我表演完了,老師說,這個考生非常非常好,只是別發(fā)抖就行了。我哆嗦是因為怕老師們看穿我沒有按錄取的要求,在這之前修完一年的經(jīng)典劇作。我之前參加過一個私立高校的考試,結(jié)果沒有被錄取,因為在考場上老師讓我提問題,我說,就想聽聽您怎么介紹自己。老師說,這是什么問題?我說,做戲劇就是做對話,這是很人性的表演,我想聽您說一下。結(jié)果我就被刷下來了。而國戲老師們要找的是有個性的學(xué)生,他們問我想學(xué)什么,我說想繼續(xù)做契訶夫的戲劇,為什么?因為鉆得越深就發(fā)現(xiàn)得越多。結(jié)果他們就錄取我了。我在大一的時候二十分地賣力學(xué)習(xí),那時候我就開始演戲了,演小丑,演啞劇。
M:我在網(wǎng)上看到過您的表演、戲評,還有您榮獲2007年“莫里哀獎”最佳男新星獎時的獲獎場面。我感覺您是個極有表演天賦的人。那您是完全憑天賦進入表演境界的么?還是有一段艱苦的學(xué)習(xí)?
J:當(dāng)然要學(xué)習(xí)了。可以說,我學(xué)得很苦很苦。過去我學(xué)架子鼓時也很苦,那是在我少年時期的問題年齡階段,我的父母離異了,我和我的繼父相處得很艱難。我的孤單與失望似乎產(chǎn)生出了一種推動力,把我整個人都扔進了架子鼓的學(xué)習(xí)中。
后來我在馬戲團里做丑角的兩年,我其實沒有被大家所接受。因為我的臉看上去太像個小孩子,而被我替代下來的那個演員,人家都演了二十年了,是個很出色的丑角。為了得到人家的認(rèn)可,你沒有別的出路,只有使勁地去學(xué)、去做好。那兩年我真的很吃苦,演、閱讀、不停地演。兩年后,我的家里人都沒有認(rèn)出我來,因為我變得非常瘦。我老是在挑自己的錯和不足之處,變得忍受不了自己有任何毛病,還忍受不了旁人跟我說“BRAVO”(好)。之后,我用了兩年的時間去接受一個心理理療,我要搞清楚我腦袋里為什么有幽靈,為什么它讓我受不了人們對我鼓掌叫“好”,為什么讓我去做很危險的事。我說這些,是想告訴您,激情、熱情和欲望,有時候會把人帶到昏暗的地獄。經(jīng)過這個理療,我終于從里面走出來了,我們有時候真的要下很大工夫才能制服我們心里的惡魔 。
M:我知道您得過“莫里哀獎”。同時吸引我注意的,還有您也參加過一些非政府機構(gòu)的活動,比如去阿富汗為難民和兒童演出。
J:我一直在邊演出邊做些社會活動,我還賣過T恤和爆米花。做些有社會意義的事,會讓我覺得自己可以走得更遠。有一段時間,“無邊界醫(yī)生組織”在一些經(jīng)歷戰(zhàn)爭的國家搞義演,給孤兒、給難民營的人演出。我去的那個地方很危險,有紅十字會的人一個月前在那里被打死了。我們的紀(jì)律很嚴(yán)格,因為塔利班還在行動。我們?nèi)サ牡胤胶芷h,經(jīng)常碰到一群群的野孩子。在喀布爾,有孤兒成天跑在街上,無家可歸。他們很多人甚至從來沒有見過西方人。我們看到一群群孩子在等我們,他們長得都很好看,眼睛亮亮的,躲在樹干后面觀察我們。但我們只是幾個平凡的西方藝人,可以說我們什么都不是,但是我們還是可以帶著微笑做些事情。那時候我還處在學(xué)藝階段,在那里我接觸了很多在藝術(shù)造詣上遠遠高于我的人,包括喀布爾街頭的孩子們。他們做的鬼臉,他們讓人微笑或者大笑的本事,讓我驚訝極了。每次演出后他們都過來給我做他們的鬼臉,我從那些孩子身上學(xué)到了很多東西。
我會用好幾個星期的時間去排練,去準(zhǔn)備,當(dāng)我聽到整個現(xiàn)場爆發(fā)的大笑,我能感到那樣的笑是一種生命能源,我覺得自己先被感動了。我覺得我能觸摸到我的聽眾內(nèi)在的一種沉默本質(zhì),那里面有一種神圣的回聲。因為我們越是接近痛苦,就越是接近人的本質(zhì)。
我在阿富汗,所到之處都能看到孩子,除了一個地方。那里完全被戰(zhàn)爭吞噬了,只剩下老人和殘疾人,僅存的幾個孩子里,五歲的孩子要照管比自己小兩三歲的弟弟妹妹。在那些地區(qū),人們四處流浪,從不在一個地方久待。每次一個難民營駐扎下來,就會有人來破壞,把難民營拆掉,就這樣,他們讓幾十萬人永遠處在漂泊和流離中。有時候我們見到的難民營中,沒有家長,只有孩子、瘋子和老人。觀看我們表演的觀眾是經(jīng)歷了戰(zhàn)亂的老人,經(jīng)歷了苦難的孩子,以及那些被戰(zhàn)爭嚇得精神出了問題的瘋子。我們在那里等待和我們一起笑,等待和我們一起去尋找生命里的神圣高遠的東西。這讓我難以相信。因為我們抵達的是聚集了所有人間苦難的地方。
M:我注意到您老用“神圣”這個詞。
J:對,因為我覺得我們在等待它。劇場里的人會明白,你的生活還能有別的參照、別的可能,因為這個可能,我們聚在一起感動,處于一個共同體中。其實這就是藝術(shù),當(dāng)然你也可以說它是一種消遣,但至少不完全是、不首先是。因為我們在藝術(shù)中改變了自己。
今天,我們都生活在個人主義的世界里,但其實人類是需要某種能將他們都納入其間的共同體的。每個人都想在那里面找到自己的聲音、發(fā)出自己的聲音,這個聲音會改變我們,會鼓勵我們迸發(fā)出創(chuàng)造的欲望和勇氣。許多權(quán)力和制度都害怕個人產(chǎn)生創(chuàng)造的欲望,因為創(chuàng)造可以改變?nèi)?,使人的生命得到升華,使人超越失望、痛苦,實現(xiàn)自我拯救。
M:講講我們現(xiàn)在所處的中國吧。您來到中國北京后一定碰到過很多事情和問題,您也做了多場演出,有機會與陌生人相遇,彼此傾聽……
J:首先要說,我的演出場地面積實在太大了—國家大劇院。這在體力上對我也是很大的挑戰(zhàn)。另一個挑戰(zhàn)是,在我的喜劇中,啞劇互動占了一大半,沒有語言。我不了解這里的人,不會說他們的語言。況且臺上是不用語言的,我必須讓互動真正地展開。我每次從臺下找一個觀眾做互動的時候,我都感覺像是押上來了一個人質(zhì)。
但我能感覺到人們身上的一種純真。他們?yōu)槭裁磥砜匆粋€法國演員的啞劇表演,我不知道。但是他們就在那里。我覺得他們來看我,于我而言就是一種榮幸。我們之間有一種特殊的對話,觀眾們很拘謹(jǐn),也可以說是很尊重的姿態(tài)。每一場演出之前,我都跟自己說,會有故事發(fā)生的,會有意思的。我的表演可能會讓人激動,也或者受到嘲諷,但我很想問問他們看后的感受,無論怎樣的回答,都會讓我感動。因為在這里,一切尚是新的。
還有,我感覺這里的人對外來的人有一種排斥。我們外國人在北京大街上很難打到出租車,很多司機看到我們是外國人就拒載我們。有好幾次我看到西方人沖上去抓住出租車的門把,因為沒有人愿意拉他們。還有許多在官方機構(gòu)里工作的人,他們很冰冷、很官腔,不過警察倒不這樣。在大劇院,我感到對面跟你說話的人根本不把你當(dāng)回事,似乎還很反感你。我感覺到了很多冰冷的東西,這種冰冷里面有一種不好意思的情緒,但我得到的感受是他不喜歡你。但是同時,在外面大街上,人們的身上又有一種無辜的單純,人們跟我問好,臉上帶著溫暖的微笑,有些微笑在我們法國已經(jīng)找不到了。但是有一個現(xiàn)象我也注意到了,在這里,一旦觸及到某個規(guī)則,哪怕是很小的規(guī)則,人們都會千篇一律地說不要這樣,不行,沒辦法。我開始感覺到這里的現(xiàn)實很復(fù)雜。復(fù)雜本身也是美的東西,因為不管從表面上你看到了什么,下頭永遠有別的東西同時存在著,永遠有處于條例和規(guī)則之外的人或事,永遠有另外的一種可能。有時候我跟自己說,沒有辦法了,不行了,沒有別的可能了。但是同時,我周圍的生活卻一次又一次地告訴我,不是。不可能的只有一個:不朽。生和死不朽,愛情不朽。我們可以接受死亡,不回避死亡,但是這都是為了讓我們更加崇拜生命。
失望本身就承載著欲望。愛情才是最好的學(xué)校,包括中國人面對我的孩子時流露的那種愛。我看到在我四歲的女兒面前,人們都變得純潔了。我們在亞洲行走,我和我的妻子都覺得我們白色的皮膚、我們的歷史,在我們的腦門兒上寫上了“壞蛋”兩個字,而我們的女兒卻給了我們一張通行證,讓我們遇到微笑,化險為夷。我說的這種經(jīng)驗是世界范圍的,她四歲,已經(jīng)跟我們走過非洲、亞洲。我遇到的尷尬和難堪不只限于在中國。中國讓人興奮,但不太容易理解;它復(fù)雜,絕不是非黑即白的。這個國家太有意思了,什么都混合在一起,所有的悖論都集合在這里。我很想再來中國,多演幾場戲,多對幾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