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主持語:
本期師出名門欄目向讀者推介的是:中國美術學院專業基礎學部主任安濱教授和他的兩位弟子。通過他們的對話,我們可以看到有著國外教育背景并獲得哲學博士學位的安濱教授,是如何以國際的文化視野,并參照國內高等藝術教育的需求,來實現自己的藝術主張和教學理念的。
在教學上安濱教授要求學生“能力與素養并重”。獲得知識和能力是為了更大膽和有勇氣去思考。培養出的學生具有批判性思維和獨立性品格,由此打造出真正有創造精神的中國當代藝術高層次人才。
安 濱:今天,我們討論的題目是“在自然面前”──關于基礎與創作研究的態度與方法。在自然面前的態度與方法其實對于我們從事藝術創作活動者來說是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自然”這個詞里含有多層意義,通常我們講的自然是指客觀自在的對象。但還有一個是人化的自然,是人的力量或能力使自然發生改變,即人化的自然,也是人類為自己創造了一個人類所特有的“對象世界”。我為什么用“在自然面前”這個題目,是因為不同的認識方法和創作態度將帶來完全不同方向的結果,其藝術創造性活動是有很大差異的。我們可能會帶來有價值的創造和貢獻,也可能是碌碌無為的模習而終其一生。事實上,當我們觀察周圍那些作畫的人,會發現學習繪畫的學生或專業繪畫作者中,他們很多人在自然面前沒有“看到”太多的東西,他的眼睛和頭腦里占據的是一些各種別人作品記憶的殘片,是那些藝術史中被人們所崇拜和欣賞的作品殘影。這些人用那些記憶中的殘片套在自己所表現的自然對象上,以此完成自己的作品。在我們國內美術院校學校的教室里會看到學生模仿西方某個畫家的樣式現象很普遍,有很多專業畫家也是這樣,而這一現象在當代歐美的藝術院校里卻鮮見這樣的情況。我在英國近十年的學習和到歐洲、美國、日本等國家的眾多藝術院校考察時幾乎沒有看見學生或藝術家在模仿藝術史上某個畫家的樣式或風格作畫,這是什么原因呢?這一現象帶來我長久的思考。就我個人觀察所得到的答案是歐美的學生、藝術家及學人面對自然和人文歷史的態度與研究方法與我們不同。當代歐美教育哲學盡管存在諸多流派,但其共同點是強調個人的價值,從而幫助學生實現自我。要學會樹立個人目標,并通過發展獨立性、作決定和解決問題來實現個人確定的目標。顯而易見,個人的研究角度、方向和態度就成為極為重要的先決條件。個人的悉心體驗與事實表達是成為能否建立自己獨特方向和價值的基礎。
在我們的藝術類高校的教學中,我們推崇對經典作品的學習,我們往往會被那些藝術史當中大家公認的巨人、或者時尚的引領者、或者各個領域比較出色的人所罩住。我們以為學會了這些以后自然就有了自己價值。因為這樣長期習慣模習、效仿的學習方法,使我們自然弱化了自己觀察,也不情愿表達自己的獨特體驗和感受,當然也就不可能建立自己價值取向與思考。這種狀況對從事藝術創作的人都是有很大弊端的,因為長此以往,你完全不會擁有真正意義上的自己的研究與創造成果并走出來自己道路。無論從事繪畫藝術實踐或者其它領域的研究活動,需能細心客觀地面對前人的研究成果,同時敢于肯定自己研究與判斷,有一個敢于質疑、鑒別并有自己思考和注重事實、尊重自己獨特感受的品質,用這樣的一種態度去探究你的研究領域,才可能有很珍貴的東西在這里產生。
接下來周勇和羅晶晶可以談一談對這個問題相關的思考。
周 勇:我在本科讀版畫系的四年時間里,看很多東西還是屬于模糊的狀態,會覺得這個大師好,學得比較像,靠近這個大師的能力會覺得這樣比較好。再往后面走的時候,就覺得這個東西可能還是屬于這個特定年齡階段,新鮮感過了之后,會對其它東西產生興趣,所以當時很多當代藝術也會去看,考研也考過新媒體專業,后來還是考上安老師的研究生。在這個過程當中,重新審視很多東西,將過去接觸的東西放在眼前再重新審視和思考就不一樣了。我當時研究的方向是造型基礎與創作理論研究,在這一塊我覺得,以前對造型技術的認識相對來說太過于簡單,總是對寫實、透視、解剖等技術上的東西的一般性掌握,后來覺得這些造型基礎所有的門類里面有語言詞匯東西,這些都是基礎的東西,這些基礎東西需要花一些時間重新思考它。比如大家都在用中文,但是為什么這個會變成魯迅,那個會變成茅盾,那個又會變成巴金,用的都是中文而已,他們之所以厲害,是對最基本語言詞匯做過大量功夫,花過時間之外,更重要的是具有自己獨特的人生體驗和認識方法。他們了解了這些東西之后,與自己的情感相直接勾連,通過對語言的把控能力,把自己真實的感受表述出來,這是比較重要的東西。在研究生這一段時間,我對語言詞匯本身做了重新思考;再一個對藝術史和理論也花了很多時間去進行思考。特別是當時寫論文的時候,安老師要求比較高,在整個過程當中會感受到對這種東西的研究和思考不能只是表面歷史現象的研究,而應該延伸到藝術家在創作背后很多精神層面上,或者個體思想上考慮的東西。這樣再回過來看以前那些自己不懂的東西,現在看的會比較懂一點,自己在做什么東西會相對清楚一些。
羅晶晶:我從小學畫畫開始,并不是說就是面對自然的。看到一本畫冊,我覺得這個畫家很好,套用在自己身上,發現很容易進步。后來比如說又認識一個新的老師,覺得這個老師很適合自己,又跟著他走一段時間,這個對于一個初學者來說,在開始會有很快的進步,當然以這種方法繼續學習到了本科就會出現很多的混亂,不知道自己目標在哪里。之前的方法和之后的方法在理論上會有很多的沖突。走到研究生現在這個階段就開始從新思考,自己從小所生活的環境到現在,形成的思維習慣,自己的生活背景,采用怎么樣的角度去思考,到底應該采用怎么樣的角度去表現。之前畫家畫的一些鄉村的風景,描寫的是他們曾經生活勞作的地方,他們熱愛這塊土地,因為這塊土地給予他們成果,給予他們食物。而現在對于我們這些生活在都市的人來說,看到這塊鄉村,我們感受到的更多的是遠離繁華都市生活的一種休閑,世外桃源的感覺,這就是我們區別于以前畫家的一種心態、一種角度,怎么在自己的繪畫當中,把這種自我的思維角度表現出來,這是自己現在所要探索的一個重要課題了。
安 濱:剛才兩位同學都講到學習過程中,從最初的學習方法到后來發現出現很多糾結和矛盾,學習過程當中一些方法上的沖突也好;不同階段認識程度有不同的體會也好,這都說明一個問題:我們在學習過程中,不僅僅要學習和繼承前人的知識與能力,與此同時逐步建立自己的研究目標和態度,應該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真實事物,而不是在畫布上僅僅去模仿這些事物的已有樣式。
學習和研究肯定要有模擬階段,你沒有模仿無從進入,模仿就像一個扶手幫助你步行,像樓梯的扶手帶著你走進那個你要進入的門,但是,你不能永遠靠扶手步行,你要擁有自己強有力的雙腿和頭腦才能建立獨立的精神空間。我們模仿畫家的語言、樣式,可以從中學習他的藝術技巧,理解藝術表現的一些規律,但是藝術作品是藝術家的情感與精神的特殊產品,她不同于一般意義的物質和產品,藝術家的作品是他獨特的生活背景、獨特的經歷和獨特精神生活的顯現,你去模擬他的作品是沒有任何意義的,模仿的作品也不可能有靈魂。
我在英國近10年的學習,最深刻的體會是他們除了要求有大量的、廣泛的閱讀經典文獻、各類著作外,在自己寫作時候一定要強調獨立的個人見解,作畫時要突出自己的獨特角度和態度。這種教育方法不論是在少兒時期、中學、大學等各個階段的教育中,都十分注重自己獨特的見解、觀點的培養。
周 勇:我有時候感覺,可能也是跟現階段中國整個大時代人的精神狀態有關,有的人可能覺得模仿馬上能夠出效果,用時也短,所以很多人往模仿這個方向走。如果一個人真的花時間研究,重新把根源東西理出來,仔細研究,要花掉很多時間、精力,在這個大時代中現有的人的精神狀態,這個事情相對比較艱難一點,所以,很少有人愿意這樣去做。
安 濱:其實我們這個時代跟西方也是同處一個時代,但為什么西方的學界沒有這樣。我很深入思考這個問題,我在英國學習期間,從英國走向歐美多個國家,進行了很多學校的考察,包括美國的東西海岸的眾多院校,我到教室里去看學生作品并和老師去交流,我幾乎沒有看到學生在那里模仿別人的畫,沒有人在以某個名家為樣本,這一點給我的印象很深刻。每個人在教室里一個位置上堆了很多他畫的素材和材料,每個人有自己一攤東西,在那里做繪畫實驗和探究,每個人的個人面貌都極為鮮明。而我們的很多院校學生還是喜歡摹仿名家的樣式和手法,在全國各類畫展中,作品趣味、風格雷同也是挺普遍的。
羅晶晶:從面對自然來說,每個學生都會有自己不同的見解,現在大家也在強調,對繪畫的評審要有多元化的考慮,那么,在追求多元多變的過程中,什么是不變永恒的評價和審美標準呢?
安 濱:如果說有不變和永恒的東西,那就藝術的規律和人類不懈的探究與進取的精神。正如英國藝術史家,21世紀最負盛名的藝術理論家、批評家,羅杰#8226;福萊評價塞尚所言,塞尚的那句“藝術乃與自然平行之和諧”。塞尚這一觀點對于歐洲的繪畫傳統具有新航向的作用,因為他改變了藝術家面對自然的態度。為什么勃拉克、畢加索,包括米羅一些現代的藝術大師,他們都認為是塞尚給我們啟發的,在立體派的理論信條中以此作為理念的闡釋基礎。這種面對自然的態度和思考給藝術家們開辟了新的領域,更多的可能性從這里展開了。
周 勇:我有個問題,現在比如說國內的高中生考大學,雖然每個省是自己設定考試科目,考卷的方式差不多,學生的學習方式也是單一的。從小學到高中,他已經逐漸形成了這么一種思維模式。特別像美術類院校,考生來源跟以前有很大的區別,很多考生因為文理科考不上,他會選美術這條路,他最希望是短期內馬上出效果,所以他們在考前班學了大量模式的東西,進入高等院校開始學習,來自學生的薄弱基礎和僵化的套路讓教員面對的問題就很突出,困難比較大,具體操作不知道針對這種情況有什么辦法?
安 濱:你講的實際上是目前我們高考中非常突出的問題,而且全國藝術類院校都在談這個問題。我們的考生為什么會有這樣突出的問題,盡管原因是多方面的,但學生在高中里沒有系統的藝術教育應該是很重要的原因之一。國內目前還不能確保每個高中都有正常的藝術教育條件,因而學生會離開家鄉學校,跑到各地花高額的學費,跟參差不齊的學習班學習繪畫,把他們的命運交到這些學習班的手里。各種為應試而想出的辦法來對付高考也是自然的了。為什么沒有學生為了學化學、物理離開學校,為什么沒有這個現象,因為這些課是系統完整的教育,是國家管理和督導教育內容,但是藝術這一塊到高中階段就很難成為普修的內容,因而也就乏于系統的建設。這里至關重要的是教育部應該做一個系統大學前教師隊伍建設與課程模塊建設,這在歐美就有很好例證和方法值得我們借鑒。大學前的高中、初中、小學全部有系統的藝術課程,有那些課程的考試和成績與能力的記錄,就像你有化學課和物理課一樣的成績記錄。在報藝術院校的時候,高中前所有成績,和作品原始的文件就可以寄送到相關學校,作為錄取的重要依據之一。國內近些年藝術類畢業生幾十萬,很多藝術類學生還沒有工作,能不能把這些畢業生重新回爐,建立一個初、高中教師上崗與專業考評機制,系統地培訓教師,讓他們分布到全國各個學校的初中、高中,使藝術教育成為跟文理科同樣一個結構的教學課程,所有學生接受這個教育成績有一個正常的、全程精確記錄,有藝術才華的、最好的學生就會浮出水面,在報全國藝術院校的時候,高中前所有成績,和作品原始的文件就可以寄送到該生報考的學校,作為能力與素養的依據之一,再接受全國統一命題考試。這就可以非常完整可以看到學生藝術的修養,這個方式不僅僅是考試形式的改變,可以把多元化、教育尊重個體差異、培養人的種種理念滲透到初中到高中六年里,是他們的個人藝術趣味和態度孕育了,生長了,就不會看到目前我們的入校學生的那些陋習。關于中國大學前教育的改革,從這個原點起步上到評價標準上,這些關口有一個正確導向展開以后,人就自然培養出來了。
羅晶晶:現在中國教育又開始重新推崇國學,把這個當成很重要的東西,去補之前的欠缺,有些學生就會提出來一些問題,我們的生活已經西化了,我就是生活在現代城市里,天天吃麥當勞、肯德基,回到家里看美劇,我還要學習英語,我的思維模式很多都西化了,我們教育中常講中學為體,西學為用。我自己認為我已經是西體了,怎么看待這種觀點?
安 濱:現代人的確享受了西方文明,包括西方的飲食習慣,時尚潮流都在一定階段深刻地影響我們中國人。從人類文明進程中來觀察,哪個國家的文明在世界上占優勢的時候,其他國家就會追隨,這是自然而然的,文化交流也因此而來。但這里面有一個問題,即使吃麥當勞、穿西方的衣服,哪怕你說一口流利的英語,連一點口音差別都沒有,你還是中國人,就是Chinese。你的血統、你的文化背景已經深置于你的一切方面。就如同我們畫西方人的油畫,畫出來一看就是中國人畫的油畫,你的不同氣息必然印在其中。
中國繪畫史、文學史、思想史有自己的價值判斷,像老子思想是一種價值尺度,價值標準立在那里,揭示了人和自然的關系。莊子的思想又是這樣一種人生智慧,中國有她自身自己的智慧,有她自己文化思想的譜系,非常完整清晰。
中國人有一套完美的對事物、對自然的一種判斷和表達。如何表現、如何顯現個體和自然之間一種關系,已經在幾千年反復思考與實踐中形成了非常豐厚的智慧成果。我們今天提倡國學,這是東方的文明,不僅我們珍惜,西方人也高度重視里面的東西。我到歐洲去常常有人來問我中國的東西,問我這里面的詞匯,他們很多學者就研究中國繪畫史的東西。像在倫敦維多利亞阿爾波特博物館,展出的主題展是“1500-1900年的東西方的相遇”,有很多西方學者和普通觀眾在認真的觀看這些作品,其中有一大幅康熙大型慶典活動的工筆水墨畫,龐大的人群列隊體現了慶典的隆重,這幅畫當中有清朝的滿文還有漢文。我把畫上的中文抄下來,參觀的群眾就圍上來看,很多文字是中國古漢語文字,他們說你能看懂這個文字,我說當然能看懂,他們很興奮,雖然看不懂,但他們很關注,他們十分想通過這些文字的內容了解其意,這說明他們高度珍視中國的文明。我在英國大學里做理論研究的時候,導師就推薦我看的一本書是《半個世界——中國與日本的歷史和文化》,無疑,中國文化是占主導的,日本是深受中國影響,所以可以說中國的文化版圖就占據這個地球的半個世界,可見西方學界對中國重視的程度。說明什么?說明你這個國家文明太有價值了,你的歷史太有價值了,你的文明太有高度了。我們為什么不要自己的文明呢?我如果只要西方今天的英國、法國、德國、美國文明,這肯定是幼稚的。世界各國的文明都具有極高的價值,而我們是中國人,我們是中國文明的載體,我們怎么會在吸收外來文化時舍棄自己最優秀的智慧和歷史呢?這就是今天為什么中國人重新提倡國學的意義所在。
盡管我大學是研究版畫和水彩,到英國后研究版畫和油畫,但我在案頭上會經常研究這些真正中國國粹的東西--中國畫。這些中國最精華的東西,我要研究它,它的很多東西會帶動我,我發現中國人那種筆端寫的感覺極富意趣并直抵心境,作畫時不是西畫那種慢慢的描繪,而是一種氣韻貫通的狀態,思維方式也非常不同。所以我畫這些油畫人物寫生,盡管是西畫的繪畫語言和表現形式,但把中國人繪畫的那種注重筆意和“寫”的狀態灌輸到造型中去,西方人看了這個很明白,會說這是中國人的東西。這幾天英國皇家水彩畫協會會長大衛#8226;帕斯凱特教授來杭州參加我們的當代學院水彩展開幕和研討會活動,我們陪同他到郭莊游覽和寫生,他說你們中國人畫水彩喜歡我們西方水彩方式,我認為你應該運用一些中國繪畫的方式,他跟我講了許多齊白石的藝術。其實一旦你的藝術走在世界舞臺的時候,你就知道什么重要了。
周 勇:安老師在英國那邊留學這么久,他們對于當下的藝術是處于一個怎樣的思考?
安 濱:他們稱之為新的挑戰。在藝術發展的上下文中如何寫出新的篇章是一個恒定的課題。今天他們面臨的問題是如何看待傳統和當代藝術現象,藝術要往哪里去。當一個新的命題被完整的表述出來了,就會為我們帶來新的精神空間,就像西方現代抽象主義運動一樣,它完全是一種新的學術理念和思維方式,新的美學觀念建立了,就完整地留在人類的文明史上。我想無論是西方還是東方,面對自然的求索、面對人類自身精神世界的探尋意志,永遠是人類不斷開啟新的航程和進步的動力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