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艷婷
(四川省社會科學院產業經濟研究所,四川 成都610072)
傳統經濟學認為壟斷結構排斥競爭機制,哈佛學派根據其結構—行為—績效(Structure-Conduct-Performance,SCP)分析范式,認為壟斷市場結構決定壟斷行為和市場績效,是缺乏效率的結構,成為各國反壟斷規制的基本理論依據。對壟斷效率損失的分析模型主要包括哈伯格三角、萊賓斯坦四邊形、塔洛克四邊形等。塔洛克四邊形的“壟斷—尋租”理論實質是研究行政壟斷的成本,本文對壟斷結構效率的分析是針對一般意義上的經濟性壟斷結構,即在市場機制中形成的經濟壟斷結構,因此不介紹塔洛克四邊形。
新古典經濟學采用福利分析法,認為只有完全競爭的市場結構才能實現資源配置效率的最大化,具有壟斷因素的市場結構則會形成效率損失。哈伯格(Harberger)用福利分析模型,將壟斷市場所造成的社會福利損失稱之為“哈伯格三角”或“福利三角”;萊賓斯坦(Leibenstein)于1966年提出來的X效率反映了不同于資源配置效率的壟斷廠商的又一種低效率行為,說明壟斷企業內部效率低下的狀態,即壟斷結構下,廠商缺乏競爭壓力與降低成本的動力,在高于它的理論成本曲線上生產經營;以新古典經濟學為基礎的產業組織理論哈佛學派,則強調壟斷市場結構與壟斷行為的必然聯系,壟斷結構下主導廠商會對市場供給和價格進行控制,主要包括廠商間價格與產量合謀,壟斷性兼并與收購,濫用市場支配地位,如制定高額壟斷價格、價格歧視、捆綁銷售等行為,損害了資源配置效率與社會福利。
傳統經濟學完全競爭分析范式具有一定片面性,是一種靜態分析,忽視了競爭過程的動態性,從而忽視了壟斷結構競爭性的一面,割裂了競爭與壟斷的辯證關系,沒有對作為一種市場結構的壟斷與壟斷行為本身清晰地作出區分。[1]產業組織理論芝加哥學派的發展,對傳統哈佛學派的分析范式提出質疑,認為壟斷結構是效率性的體現,壟斷行為才損害社會福利與經濟效率。另外,在現代經濟全球化與知識經濟條件下,市場競爭方式出現變化,壟斷市場結構呈現出新特質與較強的競爭性。因此有必要對壟斷市場結構效率性的一面作全面分析。
1.從競爭與壟斷關系看壟斷市場結構的競爭性。新古典經濟學的資源配置效率建立在市場結構已經形成壟斷結構這一均衡結果的基礎上,在這種靜態分析范式下,把壟斷與競爭看作是對立的,忽視了壟斷結構形成過程中的動態競爭過程。馬克思認為,壟斷是競爭的必然產物,壟斷必然產生更加激烈的競爭,共同成為市場經濟發展的動力。特納(Turner)則認為:就起源和運動來講,壟斷與競爭如同哲學上所講的靜止和運動的關系,壟斷只是絕對運動的競爭中的一個個相對靜止點,不含壟斷因素的競爭和不帶競爭因素的壟斷從來就是不存在的。[2]因此競爭是絕對的,是與稀缺性相伴隨而總是存在的,壟斷結構是相對靜止的,是競爭到一定階段的產物。在壟斷結構下整個行業的產品與技術實現升級的同時,也推動了新一輪競爭的開始。由此,壟斷寡占結構下仍然存在較強的競爭性,廠商的壟斷地位具有暫時性與相對性特征,并不必然導致低效率。
廠商壟斷地位的暫時性特點,可用大企業不斷消長和換位的統計數據來驗證。在美國,1983年最大的500家公司,到1988年已有143家被排除在外;在英國,1948年最大的100家上市制造業公司,到1968年只剩下52家,這說明了壟斷地位的不穩固性。[3]
2.從經濟學的演變看壟斷結構的效率性。起源于20世紀30年代的產業組織理論哈佛學派引入了SCP分析范式,建立了結構—行為—績效的單向因果關系模型,即市場結構決定廠商行為,進而決定市場績效。認為在壟斷結構下,廠商會實施壟斷行為,從而損害了社會福利與配置效率,因而在政策主張上,強調對壟斷市場結構的控制。60年代后這一分析范式受到了芝加哥學派的質疑,其提出了S—C—P的雙向影響路徑,即結構、行為、績效的相互影響:壟斷結構的形成是效率導向的結果,即富有效率的廠商在競爭中獲勝,取得了壟斷地位;同時,壟斷結構有利于實現規模經濟與范圍經濟效應,促進了生產效率的提高。認為有必要區分壟斷結構和壟斷行為,造成效率損失的是壟斷行為,而通過競爭形成的壟斷結構則不一定具有低效率。在政策主張上,芝加哥學派強調對壟斷行為而不是壟斷結構的反壟斷規制。
美國經濟學家鮑莫爾(Baumol)進一步提出可競爭市場理論。認為如果市場的進入退出沒有障礙或進出成本很低,潛在廠商可以實行“打了就跑”策略,這種潛在競爭的壓力就會迫使壟斷廠商按競爭廠商行事,從而在壟斷結構下仍然可以實現良好的績效。該理論在產業組織理論中也造成了深遠影響。此外,科斯(Coase)的交易費用理論認為廠商的內部化、一體化行為節約了交易成本,因此,縱向一體化所形成的壟斷結構有效率性、合理性的一面。熊彼特(Schumpeter)強調創新的作用,并開創性地提出了技術創新與壟斷關系的理論,強調了壟斷大廠商在創新能力、創新動力方面的優勢。
3.從壟斷結構地理空間上的相對性看壟斷結構效率性。壟斷結構都是相對于一定地理空間和市場范圍的。在全球經濟一體化和國內競爭國際化的新時期,企業面臨的競爭擴大到世界范圍內,在一國市場上的壟斷企業在國際市場上所占的份額減少,可能不再具有壟斷性質。歐盟在其制定的《企業合并控制規則》中也認為在界定地域市場時應著眼于全球,反壟斷機構關于壟斷性企業的認定標準必然隨之放寬。同時,為了在國際競爭中獲得優勢,各國企業著力擴大其規模,20世紀90年代以來興起了第五次并購浪潮。各國政府也紛紛放松反壟斷規制和針對并購的限制,比如,美國波音公司與麥道公司的合并、迪斯尼集團兼并美國廣播公司,德國的克虜伯公司兼并蒂森公司等在過去肯定不會得到批準的壟斷性合并案例,現在卻能得以順利進行。因此一國范圍內的壟斷結構在國際競爭中體現出了效率性。
由于知識經濟條件下市場競爭的新特點,壟斷寡占市場結構呈現出不同于工業經濟時代的新特質,壟斷結構更多地通過知識、技術創新形成的技術壟斷結構,競爭更加激烈,市場可競爭性增強,壟斷結構呈現出更高的效率性與合理性。
1.壟斷結構的形成往往是廠商技術創新的結果。在知識經濟、網絡經濟條件下,技術競爭成為廠商主要的競爭手段。特別是信息技術產業,技術優勢具有“馬太效應”和“贏者通吃效應”,技術創新成為廠商取得競爭優勢的決定性力量。憑借新技術、新工藝、新產品所形成的經濟壟斷所占比重不斷提高。
2.競爭更加激烈,壟斷結構具有較強的暫時性與不穩定性。資本和技術高度密集,市場的開放程度高,除技術外,不存在其他不可逾越的障礙,企業間的競爭空前加劇。知識、技術升級與創新周期更加短暫,只有不斷進行技術創新,才能在競爭中立于不敗之地,因此在知識經濟時代長期壟斷是不存在的。
3.生產的規模經濟性增強。信息技術等知識產品具有共享性、外溢性特征,形成了特殊的成本結構。一方面,在早期需要較大的固定成本投入來進行研發活動,產品一旦推出,邊際成本很低;另一方面,網絡經濟具有網絡外部性,即使用某一產品的用戶人數越多,消費者從中得到的價值越大。對于知識產品,消費者愿意支付的價格取決于其所得到的價值,而不是生產成本,因此信息產品的邊際收益是遞增的。這兩個因素決定了知識經濟下規模經濟性增強,一定程度上說明了壟斷結構的合理性。
4.知識產品的準公共產品特性確定了壟斷結構的合理性。(1)知識產品通過一次性開發后便可以無限地復制和學習,在消費中是非排他的,每個消費者都可以消費與總消費量相等的知識產品。可見,知識產品具有非排他性、共享性和社會性的特征。(2)知識產品的供應量越大,價格越高,如品牌、商標等,它們的信息傳播量越大,消費者對其評價就越高,就越愿意出高價來購買。(3)相對于物質產品,知識產品的生命周期越來越短。由于知識產品具有非排他性的準公共產品性質,不可避免地存在無需付費就受益的“搭便車”行為,損害了創新的積極性與動力。壟斷市場結構下,創新者可以憑借定價權獲得超過知識產品本身價值的收入,這成為對創新者的一種獎勵。同時,壟斷結構下企業的市場控制力越強,新技術被“搭便車”的情況就越不容易發生。因此,壟斷結構一定程度上有利于保護創新動力。
5.知識經濟條件下市場可競爭性增強。鮑莫爾的可競爭性市場理論提出,市場的競爭性不僅取決于市場上在位廠商之間的競爭,潛在進入廠商也會對在位廠商形成競爭壓力,因此潛在競爭較強的壟斷市場結構仍然具有較強的可競爭性。可競爭性市場成立的條件是市場進退障礙小,資產的沉沒成本小,潛在廠商可以較容易地進出市場。知識經濟條件下,技術、信息、創新意識等人力資本已成為進入行業市場的關鍵要素,與固化的物質資本相比,流動性、易獲取性更大,再加上知識經濟下股票債券市場等迅速發展,虛擬資本投資日益取代實體資本投資,從而降低了企業進入市場的門檻。同時,發達的金融市場使物質資本所有者可以較方便地轉移沉沒成本。這樣,在知識經濟條件下,潛在廠商的進出障礙降低,市場的可競爭性提高,促使壟斷廠商提高生產效率與技術創新效率。
6.現代經濟普遍處于過剩狀態,消費者主權取代了生產者主權。企業主要采取需求創造、產品差異競爭等非價格競爭手段,給市場提供了豐富多樣的產品,提高了消費者福利,從而促成了壟斷結構的形成。但這種消費者福利在靜態福利分析模型中體現不出來,這部分效率容易被忽視。
根據產業組織理論的SCP分析范式,市場績效主要體現在企業生產效率、資源配置效率、技術創新效率等幾方面。
1.生產效率。壟斷結構的生產效率是通過規模經濟性與范圍經濟性體現出來的。從馬歇爾提出市場結構的“規模經濟性與競爭活力”兩難困境以來,經濟學界對壟斷市場結構有利于發揮規模經濟效應是普遍認同的。壟斷結構是規模經濟規律作用的結果,反過來壟斷結構也是規模經濟規律實現的市場結構要求和載體。以美國福特汽車公司為例,20世紀初以來,福特公司是美國汽車產業最大的寡占企業之一,1913年福特公司原來每生產一輛汽車所需勞動時間為12小時8分鐘,當引進T型車裝配線后,時間縮短至2小時35分鐘,后來繼續擴大T型車裝配線的產量后,平均每輛車所需時間減少為1小時30分鐘。[4]
范圍經濟和壟斷市場結構也互為因果,大企業也易于實現范圍經濟性。大企業生產設備具有多種功能,可用來生產不同產品;一項研發成果往往可用于多種產品。壟斷結構下范圍經濟性成為提高生產效率的又一來源。同樣以美國的汽車公司為例,克萊斯勒公司在汽車生產不景氣的情況下,兼并了位于德克薩斯州的一家電子宇航系統公司,從而獲得了有關電子方面的新技術,改造了原有落后技術,使企業經營狀況有所改善。
2.資源配置效率。新古典經濟學的福利分析屬于靜態分析,一方面,缺乏對動態效率(如技術創新效率)的分析(關于技術創新效率在下一個問題研究);另一方面,忽視了壟斷結構生產效率上的優勢。在此,把壟斷結構規模經濟效應、生產效率提高因素引入該模型,對壟斷結構的資源配置效率作進一步研究。這一點可以用威廉姆森兼并模型來說明。
在引入壟斷結構規模經濟性、生產效率提高這一因素后,壟斷廠商成本下降(如圖1所示)。
競爭廠商的成本為AC1,壟斷廠商的規模經濟性使成本下降至AC2,得到新的均衡點Em2,可以看出,與不考慮生產效率時的壟斷廠商相比(均衡點為Em1),提高了資源配置效率,降低了靜態模型時的福利損失。
此時,競爭市場總剩余仍為三角形AEcPc面積,壟斷市場總剩余為梯形ACEm2F面積。此時兩種市場總剩余的比較取決于三角形CEcB的面積S1和矩形PcBEm2F的面積S2的比較。從競爭市場到壟斷市場,總剩余增加了S2,即由于成本下降帶來的生產效率的提高,同時減少了S1,即部分消費者剩余。二者之差S2-S1,即為總剩余的變化值。如果S2>S1,則壟斷市場結構下的總剩余超過了競爭市場,說明壟斷市場下規模經濟性、生產效率的提高,可以提高資源配置效率,壟斷市場比競爭市場更富有資源配置效率。如果S2 圖1 壟斷競爭廠商成本變化 3.技術創新效率。新古典經濟學在其模型中,技術是作為既定前提而出現的,缺乏動態分析。考慮到技術進步等動態因素,壟斷市場結構對技術創新有一定積極作用。對壟斷結構與技術創新的關系爭論較多,形成了相反的兩種觀點:一種觀點認為壟斷結構阻礙技術進步;另一種觀點則認為壟斷結構促進技術進步。 認為壟斷結構阻礙技術進步的是:阿羅(Arrow)認為壟斷廠商憑借壟斷地位具有創新惰性,對于壟斷廠商,創新具有自我替代效應,因此缺乏創新動力;謝佩德(Sheperd)認為,對于壟斷企業,推出新技術后會減少現有資產的價值,因此其引進新技術的速度較慢。 熊彼特則是主張“壟斷結構具有創新優勢”的經濟學家代表。他在《資本主義、社會主義和民主》中寫道:一旦我們開始進入細節,并且研究那些進步最為明顯的單個企業時,我們發現這些企業并不是在相對自由的競爭環境下生存的企業,而是那些大型的企業。他總結了壟斷廠商的創新能力優勢和創新動力,認為創新是一項不確定的活動,除非有足夠實力才敢承擔創新風險,大企業所具有的資金和人力資源提供了這種風險擔保。而且,壟斷也提供了創新動力,壟斷程度越高,企業的新技術被“搭便車”的情況就越不易發生,居于壟斷地位的大企業就會有更大的創新積極性。因此,最優的市場結構并非是完全競爭,而是有一定程度競爭的壟斷形式。 兩種觀點各有可取之處。阿羅等認為壟斷企業缺乏創新的觀點建立在壟斷廠商缺乏競爭壓力的前提下,而壟斷結構下仍然有競爭性,廠商的壟斷地位具有暫時性,在知識經濟時代則更是如此,因此壟斷結構在一定程度上是促進技術創新的。綜合多年來的經驗和研究結果,阿羅模型得出的競爭性市場更有利于技術創新的結論所獲得的證據,遠不如支持熊彼特觀點的一方所得到的證據多。帕克(J.E.Parker)研究發現,美國最大的100家壟斷企業的研發支出達到全國總支出的82%,這一數值在英國、法國分別是70%和81%。[5]據經濟合作與發展組織(OECD)調查,在OECD范圍內,全部工業研發的2/3左右是由那些雇員超過一萬人的大公司完成的。[6]科亨(Cohen)和西蒙迪斯(Symeondies)則經過調查指出,公司規模與研發經費之間有密切的單調正比關系,大企業比小企業有更多的創新能力優勢。[7]最后要指出的是,阿羅的壟斷結構阻礙創新理論在特定條件下仍然具有指導意義,對于市場有較強控制力的廠商還是會缺乏創新激勵,阻礙了技術創新。 綜上,本文從競爭與壟斷關系角度、經濟學發展角度、國際競爭角度、動態效率角度等多方面分析了壟斷結構的效率性。隨著經濟學理論的演變、經濟全球化和知識經濟的發展,壟斷結構效率性的一面越來越被認識到,從而推動了各國開始實行較為寬松的反壟斷政策,更多地關注效率目標的影響,推動了反壟斷宗旨從“結構主義”向“效率原則”、“行為主義”的演變,反壟斷法的重點轉向壟斷行為。20世紀90年代以來,各國對企業兼并采取了更加寬容的態度,促進企業規模的擴大與整合。美國《并購指南》政策多次修改放松,歐盟各國近幾年在審查企業合并案件時,更多地考慮產業發展目標和提高國際競爭力的要求,不同程度地放松了對兼并的規制。在知識經濟條件下,各國反壟斷法也日益關注技術創新問題,對技術競爭形成的壟斷結構予以承認,如21世紀初的微軟案反映了美國反壟斷法對技術創新的重視與保護。 在我國市場經濟轉軌過程中,市場結構呈現出過度競爭與某些部門行政性壟斷、過度壟斷并存的局面。與發達國家相比,在很多部門呈現出市場集中度偏低、市場結構分散等現象,使一些規模經濟性產業無法達到必要的集中度,造成必要的經濟性壟斷結構的不足。同時,我國的反壟斷法還處于起步階段,因此,在我國目標市場結構的選擇與進一步推動反壟斷法完善的過程中,均需要充分考慮經濟性壟斷寡占市場結構的效率性,在積極打破行政壟斷、遏制壟斷結構非效率性一面的同時,促成必要的經濟性壟斷結構與適度的市場集中,充分利用和發揮其效率性的一面。 [1]謝作詩,李善杰,穆懷中.壟斷理論及其演進脈絡[J].經濟評論,2008(2):109-114. [2]鄧俊榮.網絡經濟視角下寡頭壟斷效率分析[J].河北經貿大學學報,2005(5):9-12. [3]張宏.跨國公司與東道國市場結構[M].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6:92. [4]龔維敬.壟斷經濟學[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326. [5]戚聿東.資源優化配置的壟斷機制[J].經濟研究,1997(2):23-29. [6]杜傳忠.寡頭壟斷市場結構與經濟效率[M].北京:經濟科學出版社,2006:96. [7]陳素瓊.知識經濟條件下技術創新與壟斷結構關系研究[D].長沙:湖南師范大學,2006.
五、結 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