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永新
我人生的第一位老師是父親。
父親是念師范的,那個時代的師范生,基本素質很高。我曾看過他拉手風琴的照片,那是一個洋溢著青春氣息的年輕人。遺憾的是,他沒有把音樂的才能遺傳給我,也沒能讓音樂始終伴隨他自己的人生。
“文化大革命”期間,父親在一所鄉村小學當校長。星期天,他帶我到他的學校去,看到校園里貼滿了批判他的“大字報”,我驚恐萬分,他卻不動聲色。他那如山的靜默沉穩,讓我也不知不覺鎮定下來。晚上,校園里就剩下我們父子倆,這時我聽到了父親的歌聲。雖然他不再操琴,但開心時會情不自禁地唱歌。半夜里,我還聽到了“貓叫”,我呼喚父親,他卻開心地笑了起來,說那是他在嚇唬房間里的老鼠。我從此也學會了這一招。
父親在家的話不多,因而常害得我們兄妹久久地揣摩他的心思。在母親打我們的時候,我們還天真地到父親那里告狀,他也耐心地、煞有介事地“傾聽”。現在我們自己做父母了,才知道,他們其實是穿一條褲子的。
父親的敬業精神更是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無論做小學教師、做小學校長,還是后來當鎮里的文教助理、縣聾啞學校的校長,他都兢兢業業,全身心地投入。他曾自豪地對我說:“我要么不做,要做就做最好的。”一位普通教師,卻被評為全國模范教師,這份榮譽或許就是對他多年追求的最好褒獎。
大概從小學一年級開始,父親每天早晨5:30就會準時把我從床上拖起來,讓我做一件我很討厭的事:習字。無論是酷熱難熬的夏日,還是滴水成冰的冬天,都要千篇一律地臨柳公權帖。其實,我那也是小和尚念經——有口無心,自然沒有練好字。盡管如今我的字還過得去,也有人說我的字有“風骨”,但終究沒能成為書法家。
只是歪打正著,有心練字字未練好,卻養成了一個好習慣:早晨睜眼即起,每天工作至少比一般人多2小時。當人們還在夢中酣睡時,我已經挑燈早讀了;當人們起床洗漱時,我已經工作了2個小時。
小時候還經常埋怨父親,甚至在心里把他比做半夜雞叫的“周扒皮”。現在看來,這是父親給我人生最大的財富。如果每天比別人多工作2小時,一年就多了730小時,50年就多了36 500小時,也就是多了整整1520天,差不多延長了4年的生命!這是每一分鐘都有效的生命!
現在,當我每天早晨5點左右起床,在寫字臺前伏案工作的時候,眼前經常會浮現出父親的身影。這是父親的禮物,更是我一生的財富。
進入初中以后,印象最深的是教我們語文的徐鳴風老師,經常在我的習作上寫下大段批語,給予我過譽的鼓勵。正是她,讓我飽覽了她家中的藏書,闖入真正的文學世界。初二時,一位姓劉的政治老師代語文課,據說他是省里大干部的秘書,學問博大精深。我在作文中用了“集思廣益”這個當時并沒有真正理解的成語,劉老師卻又是畫圈,又是打驚嘆號,又是在班上讀我的作文。
這兩位老師激發起我對文學的興趣,想成為一名作家的愿望越來越強烈。記得我寫過一篇小說《車輪滾滾》,不知天高地厚地投給《新華日報》,當然被無情地退了回來。后來,高中時一位很有詩人氣質的語文老師楊德成先生,給我分析作品的問題與缺陷,給我講授寫作的藝術與技巧,才使我真正懂得了自己的膚淺。
還有一位姓孫的數學老師,他是我們學校的教導主任,把枯燥乏味的數學課上得出神入化,勾起了我們對數學王國的神往。記得初二上學期結束后,我利用假期把初二下學期的課本自學了一遍,并做完了全部的習題,差不多撈到了一個“解題大王”的美稱。高考時的好幾道數學題竟然是我那時費盡腦汁攻下的難關,如此之巧,我自己也真覺得是神助我也!孫老師是教數學的,但他的粉筆字剛勁有力。我們好幾位同學暗中模仿,偷偷練字。
印象頗深的課還有物理課,教學內容之一是“三機一泵”,講課的大概是一位寧波籍的林老師,他那地方口音很濃的授課我只記得一句:“電流通過導體,導體就要發熱。”我們幾個調皮的同學經常模仿,以至于現在還能惟妙惟肖地重現。這位林老師講課很棒,動手能力很強,一部手扶拖拉機拆了又裝,裝了又拆,簡直像擺弄玩具。我也癡迷了一陣。至今我還記得,當我開著手扶拖拉機在馬路上馳騁時他的得意勁兒。
中學畢業以后,我先后當過泥水匠小工、翻砂工、搬運工,做過會計、棉檢員、營業員,直至被抽調擔任縣里棉麻公司的通訊員,我逐漸安逸于當時的生活。聽到恢復高考的消息,這位林老師專門找到我家勸我父母讓我參加考試。甚至還主動幫我領了報名表。當我為填報志愿請教這位老師時,他堅定不移地動員我選擇理工科,他說堅信科學救國,堅信“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其他老師也大多動員我報考理工科。現在看來,他們大多是經歷過歷次政治運動的風風雨雨,多少對“政治”有些冷漠和畏懼。但我最終還是填報了文學專業,仍然想圓自己的作家夢。陰差陽錯的是,當錄取通知書寄來時,結果令我大惑不解:恰恰是這位老師最不希望的政治教育專業。后來才知,那時的招生幾乎不考慮學生志愿,“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的事常有發生。
一轉眼,我高中畢業已經36年。30多年來,我常在夢中回到至愛的校園,聆聽老師的教誨,暢敘同學的情誼,那是一段激情燃燒的歲月,那是一個成長空間相對自由寬松的環境。在這個意義上言,我們比現在的學生是幸福多了。
(責任編輯:黃常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