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少婉
(南京師范大學 文學院,江蘇 南京 210097)
偶然第一次讀沈從文先生的作品,便不舍得從他所塑造的一個田園世界里走出。那時候以為,沈從文所創造所愛的,便是一種無比淡雅清麗的桃源地界,那里沒有紛紛擾擾的人情世故,沒有過多不安分的罪惡與成熟,有的是雨后老船工一般消逝的美好,記憶中的白塔,劃船到河心的姑娘,以及白鴨成群昂著脖子被趕下了河岸。不過這些都是我在讀后所營造的意象,這得歸功于沈從文濃墨有致的筆韻,若非此,那也是一般作家所不能達到的功力和境界。在此,鑒于個人對西方基督教文化的理解基礎上,我認為,總體上而言沈從文是向往神性的,但卻又無奈現實過于現實,理想過于理想,因此也就造成了他文字中因精神導向所不能通達而出現的哀傷與挽歌氣質。悲哀的不是飛翔,而是地上的行走。
無可置疑,寫作是體現作者生命觀與人生觀的,而這些都與其所受的文化影響息息相關,甚至是傳統的宗教文化。后者往往決定一個人的人生態度,包括道德,情感,為人處世,甚至是慈善理念。好的宗教是帶給人信仰的力量的,在此,我無意多從文學理想和文本分析方面對沈從文先生的寫作進行——這些方面,已有很多資深學者進行了有價值的研究和探討,我更多想從宗教文化,特別是中西方宗教文化的融合層面上來反觀沈從文先生的寫作狀態。我想這是迷人的,試想一下,如果當我們多年后再一次從文本角度重返一個作家寫作時的精神領域,感受到當初時刻的碰撞,以及思緒在流淌時的高度濃縮,那該是多么得感人和真實。沈從文先生的寫作狀態中的宗教文化意識,是在中西方共同影響下產生的。這是一個含混狀態,就好像面團與水的結合,韌性與柔性的相互交雜,使得沈從文先生的寫作不時表現出柔性在外,韌性其中的特色氣質。它具體表現為三個方面:田園風格、愛情書寫和悲劇意義。
首先,沈從文先生的寫作中,尤其擅長對田園風格進行濃淡有致的描繪。巧妙的是,與此同時,西方宗教文化也非常強調一個田園美。但與西方宗教所呈現的不同,沈從文著重表現的是淡淡鄉愁及對現實生活的反映。這是沈從文的獨特所在,他自己也曾強調,他所寫的作品,并不僅僅單純就表現的是一個完美的“鄉下”世界。換句話說,這個“鄉下”世界不是封閉的,它在某個層面上與現實的理想和殘酷都彼此互相交融、互相印射和互相影響。從這一點來看,沈從文是否具有了中國本土作家所一貫持有的現實思考?寫作并不僅僅是一件文藝的雕塑工作,這點,沈從文的許多研究者也從他的文本里發現,曾說,沈從文對于“社會現實”總是認識非常清醒的。[1]金介甫則直接研究出沈從文鄉土文本中的宗教所在,并認為,那些“帶著神性”的人物具有了“泛神的生命力”,也是沈從文對原始生命力在現實生存壓力下所選擇的命運。[2]這是沈從文寫作中對于田園風格的處理與宗教文化里的愛與犧牲不同所在,它往往帶有現實關懷,帶有著強烈的現實反映色彩。相比較之下,在西方的一些文學作品里,神和人則為具有人格的普遍存在,二者之間并不存在悖論性的矛盾,從而也在一定意義上,呈現出宗教意義上的愛和完美。因此,如果西方田園風格作品的代表為那些圓潤的伊甸園之神,那么以沈從文文本所代表的中式田園書寫,則帶有了更多的鄉土氣息和現實介入。
沈從文對于愛情書寫掌握得同樣很有特色,它不同西方于宗教文化里普遍的愛,首先就表現在意象使用、情感書寫及人物表現上。就西方著名的文學經典《圣經》而言,其在《雅歌》一章里所描寫的愛情是具有很大的典范意義的,帶有著強烈的欲望性和肉體性。這反映在意象的運用上,則直接體現為“井”“園子”等事物上。值得一提的是,在西方文學里,“井”這一意象的運用,直接形成了“井邊敘事”這一特色的形成,它們直接與愛情和婚姻有關。而與之相對立的是,沈從文映襯了《雅歌》里面的優美書寫,但運用意象起來卻含蓄得多。《雅歌》里的愛情是“愿他用口與我親嘴,因你的愛情比酒更美”,另外,詩中的女子遇到“良人”時,也會不羞不躁,深情地說,“我何必在你同伴的羊群旁邊,好像蒙著臉的人呢?”其直白和抒情可見一斑。最后,女子還用了一連串的意象來形容自己喜愛的“良人”,把他比作“蘋果樹”“金子”“香草臺”,甚至比作“溪水旁的鴿子眼”,可觸可感,非常物質化。這要在沈從文的文本里,我們至多找到的是“虎耳草”、“白鴨”、“繩索”這些相對而言間接得多、自然得多的意象。其次,在人物的展開上,《圣經》往往采取對話式描寫,很少有冗長的鋪墊,卻也是一筆一畫見情節。比如《路得記》一章,“拿俄米”對路得說,“那是我們本族的人,是一個至近的親屬”,這句話在西方文化背景里,暗示了一樁婚姻的可能,由此也將路得命運的書寫推向了轉折點。而沈從文多用外貌、動作來表現人物,這與其所受的傳統文化“行動即性格”息息相關,以“寫意”為主,而不喜“點明”。比如《邊城》里的翠翠,“翠翠在風日里長養著,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一對眸子清明如水晶…和山頭黃麂一樣……”“小獸物”“山頭黃麂”這兩個比喻已烘托出翠翠驚人的生動與活潑,但也側面展現出她身上棄絕了世俗塵埃的純真與清新。她成長于重義輕利、安信自約的淳樸風氣,又得山川靈秀,自然綽約動人。當翠翠和儺送初遇,是在小鎮看龍船,儺送邀翠翠到他家等爺爺,翠翠誤以為要她到有女人唱歌的樓上去,心里覺得受到侮辱,就輕生地罵他:“你這個悖時砍腦殼的!”[3]儺送不但不惱她,還打發家里的伙計舉火把送她回家。后來,當翠翠知道那是二佬,想起先前罵人的那句話,心里便是“又吃驚又害羞”,描寫細膩非凡。再比如《柏子》中的柏子,眼睛、眉角甚至肢體,表面寫行動外貌,其實都反映的是人物心理的波瀾,可以說,一個直白,一個委婉,這也是中西方文化在描寫人物時普遍的不同。
蕭蕭也好,翠翠也罷,這些水鄉里的姑娘現今都存在于沈從文創作的文本里,安靜而不沉寂。在一遍又一遍觀覽這些人物形象的同時,我不禁再一次深感本土水鄉的閉塞,這種閉塞和它沒落的美來得同樣震撼。沈從文的偉大在于,他看到了這一點,也深切感受到了。他在選擇文本表現時完全可以采取西化,或者徹底的本土寫作,但結果并沒有這樣做。他的文本并無意于遮掩閉塞,或者極力展現那種神美。恰相反,他選擇用一種柔軟的、如水狀的寫作狀態,發揮想象,然后將那些可貴的青春和愛情書寫進文本里。表面上看,這樣的水波是平靜的,可就在這平靜的水波下面,是否能讓人注意到那份潛在的生命質感,以及那些鮮活的、不斷起起浮浮的生命動態?愛情的存在是先于生命本質的,最完美的愛情書寫也如此,它不被外在和對象所限制,它所呈現的應該是愛情最自由的一面。不管是西式的白描與對話,還是傳統的隱藏與蘊含,沈從文最終還是選擇了一種最為成功的愛情書寫方式,它就像沉浮于水的夕陽,悲惋美麗,卻閃閃發光。
沈從文寫作中經常出現一個悖論的悲劇意識。所謂悲劇意識,即指他由文字所反映的悲劇肌理,這與他的宗教文化背景息息相關。西方的宗教比如基督教,倡導“原罪”意識,也就是說,人往往離開了上帝就會犯錯,就會感到“荒原”感及無處不在的痛苦。而且,人是無法離開上帝的,因為神不僅僅是神,神更是一種生命依靠所在,是人類對終極價值追求過程中的審美自救。因此基督教的存在,與中國傳統宗教的超脫不同,它不像佛教所執著的苦、戒觀,它更重靈魂與拯救,重愛與犧牲,這樣一來,人們便用上帝來抵御內心對死亡的恐懼。而相比之下,傳統文化所提供的價值觀往往是現世的,是以跪拜求得保佑式的利己性宗教。在這一點上沈從文中西兼收,由此也形成了他筆下獨特的、含混的悲劇意識,以一種對立的生命形式呈現出來:一方面體現在都市人的生存,面對自身種種欲望卻無力排解,反映在精神肌理上即敢想不敢說,內心卻時刻騷動著欲望的都市“怪病”(《八駿圖》);另一方面,鄉土人在欲望排解上則過于生命化,比如村落中的男子對妓女的畸形愛情(《柏子》)。這兩種生命形式彼此一個向外弱化,一個對內釋放,一個得不到排解,一個則走向了畸形,一個是入世不得尋出世,一個卻在欲望的門檻上失去了方向,兩者構成了文本內外的對比性張力,與中西宗教的悖論性意義遙相呼應。
值得一提的是,沈從文與巴金一樣,筆下的人物往往有著充沛的情緒流動,這個特色自1922年沈從文創作的短篇小說起,就非常明顯。這可以說是沈從文小說創作藝術走向成熟的表現,但1922年,當年的沈從文是“決心以寫作為生”的,而到了1962年,沈從文開始在同金介甫的談天中表示了“封筆”的想法,此時,這位曾名噪一時的作家也已將半生的精力轉投入文物和服飾的研究當中。由當初充沛的情感寫作,轉為投入古文物的研究,中間這四十年的轉變中,沈從文先生是否也曾有很多個夜晚都會失眠——這放棄得可不算瀟灑,它必定帶有依戀和重重的無奈。我在沈從文的《生命》中找到這樣一段文字:“我正在發瘋。為抽象而發瘋。我看到一些符號,一片形,一把線,一種無聲的音樂,無文字的詩歌。我看到生命一種最完整的形式,這一切都在抽象中好好存在,在事實面前反而消滅。”[4]合上書頁我不禁扼腕,感慨著當生命形式以一種消滅而又抽象的狀態存在時,它是否也是悲劇意識的最高形式?悲劇意識是隨著虛妄接踵而來的,從這一點看,沈從文最終選擇了創作轉向的原因所在,也許正基于他的宗教悖論。雖然說虛妄并非宗教悖論的唯一結果,但它確確實實導致了一個作家在當時那個年代對現世的疲倦。我情愿將此疲倦理解為沈從文的審美自救,他深知,這是在中國,外界的一切沒有給他提供寬容的環境,他自覺沒有了將寫作進行下去的必要,于是選擇了放棄。于是我們只能遺憾地看到,當沈從文糾結于一種悖論的悲劇意識中時,這種高擎火把的狀態不僅燃燒了他的作品,也燃燒了他自由的精神。
劉曉楓先生曾在《拯救與逍遙》一書里,將這種悲劇意識的燃燒概括為“救贖”。照他而言,寫作就是一場“救贖”,這種救贖狀態是持續且自發的,沈從文先生也許深切感受到此,所以他會像卡夫卡一樣說“封筆”。卡夫卡曾與惡和冷漠為生,他在遺書中吩咐焚燒自己所有的未刊作品,而對于把寫作視為救贖的人,焚燒作品就等于自殺。時間過去了太久,作家的悲劇也存在于那個遙遠的年代。也許正如劉曉楓先生在書末的點評一樣,對于這些悲劇意識的產生,我們無從體驗,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當一個作家在生命里經歷了地獄的時候,他是急切地想要在其中找光的,這便是審美自救,也便是一種歷史理性(權力)底下的自絕。但悖論的是,悲劇的存在是必須的,非天堂的原始形態也是人類在心性走向成熟過程中的一個必經階段。因為純潔的東西只能在不純潔的東西中顯示出來,因而,寫作跌入黑夜帶有命定的色彩。上帝的隱遁是必然的,人必須經歷黑夜中的漂泊,才會懂得上帝的救恩,否則即使上帝近在咫尺,寫作也視而不見。
總結起來看,我們不難發現,沈從文的寫作中,任何一種生命形式或藝術形式,都是以悖論的意味展開并得到討論的。在他看來,生命應該既是感性又是理性的,完整的人的生命在于兩者的統一,理想的生命形態在于感性生命形態與理性生命形態的統一。對此我不禁感受到,沈從文的生命思想與藝術世界中存在著非常復雜的形態,糾結著難以調和的矛盾。[5]顯然,這與沈從文在理性層面上所意識的雙重生命統一相矛盾,不過,正因為此,他才能一方面揮揚激蕩于“神即自然”的向往,筆下所到之處,皆“泛神的思想”;[6]另一方面,又不得不面對著超自然的悖論,或者說現實與理想相離的痛苦,而不得掙脫。這樣一來,這種最高層次的悖論追索,使他的寫作呈現出一份既游離又依傍于宗教文化的狀態——神性與人性交織,悲劇與團圓互補,各種層面的人物的愛恨均得到了立體的展現。因此有人說,寫作往往是復雜的傾吐,誠如是,也只有復雜狀態的寫作,才能契合出沈從文內心的波瀾起伏與動蕩不安。因為這樣的寫作是真實的,感人的,這種審美自救的狀態也許如《圣經》里所描述的那樣,“生命在他里頭,這生命就是人的光。”[7]又也許如《哥林多前書》里那番致上帝的心語:“靠你,卑微并不貶低我們/靠你,在我們中的美好東西不受低劣自我的掌管/放棄你就是朽壞,注意到你就是愛,看見你乃是擁有。”[8]
[1]A.J.普林斯.沈從文的生活和作品中的“鄉下人”[J].沈從文研究資料(下)(現代卷)(邵華強編)[C].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
[2]金介甫.沈從文筆下的中國[J].沈從文研究資料(下)(現代卷)(邵華強編)[C].北京:知識產權出版社,2011.
[3]沈從文.沈從文文集:第11卷[M].廣州:花城出版社,1984.
[4]沈從文.生命,湘行散記[M].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2008.
[5]吳投文.沈從文的生命詩學[M].北京:東方出版社,2007.12,第一版:102.
[6]沈從文.水云,沈從文全集(第12卷)[M].山西: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123.
[7]中國基督教三自愛國運動委員會和中國基督教協會.圣經(和合本)[M].2007:《新約翰福音》第1章.
[8]奧古斯丁.論自由意志:奧古斯丁對話錄二篇(成官泯譯)[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