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東曉
(平頂山學院 文學院,河南 平頂山 467000)
在二十世紀,文學批評在西方評論界被作為一門獨立的科學來研究,文學思潮此起彼伏,蔚為壯觀,成為人文科學領域一道靚麗的風景。韋勒克在《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的主潮》一文中說:“十八九世紀曾被人們稱作‘批評的時代’。實際上二十世紀才最有資格享有這一稱號。在二十世紀,不僅有一股名副其實的洪流向我們洶涌襲來,而且文學批評獲得了一種新的自我意識,在公眾的心目中占有了比往昔更高的地位。近幾十年間文學批評還形成了許多新的方法和新的觀念。”[1]顯然,二十世紀是批評模式化的時期,批評家們的批評模式觀開始形成并不斷發(fā)展,對文學批評模式的運用更加自覺。美國批評家魏伯·司各特在《西方文藝批評的五種模式》一書中介紹了二十世紀的五種批評模式,即道德批評模式、心理批評模式、社會批評模式、形式主義批評模式和原型批評模式,強調了批評模式的價值和作用,促進了批評模式的研究。
文學模式主要體現為批評方法,一定的批評方法約定俗成后就形成批評模式。一定的批評模式也必須通過一定的批評方法表現出來,并依賴批評方法建立批評模式。批評家們也日益表現出對批評方法的重視,讓·伊夫塔迪埃所著的《二十世紀的文學批評》就把批評的研究重點放在科學的批評即學院式批評方面,注意批評的方法在時間上的演變,描述方法和流派的承繼面貌,“重在提供工具,推薦方法”正是全書的宗旨。[2]
美國當代著名文藝學家M·H·艾布拉姆斯在《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一書中提出了文學四要素的著名觀點,他認為文學作為一種精神活動總是由世界、藝術家、作品、讀者等四個因素組成的,這四個要素相互作用構成一個不斷運動的過程。[3]因此,文學批評必然以整個文學活動作為批評對象,文學批評要把握的不是四個要素中的孤立的一個因素,而是由四個要素構成的活動過程和整體。但在批評實踐中,文學批評在不同的文學觀念的影響下,往往以某一要素作為中心或重點,采用不同的批評方法,形成不同的批評模式。強調世界與作品的對應關系,把文學看成是對社會的反映的文學觀念,其批評實踐也以社會為中心而形成社會批評模式;強調作品與作家的關系,認為作品是作家情感的自然流露的文學觀念,其批評實踐側重于對作者意圖動機的表現而形成作者批評模式;極度地抬高作品的地位,把作品看做既與作家不相干又與讀者無涉的“自足體”的文學觀念,在批評實踐上側重于文學語言的結構關系,相應地就形成了作品批評模式;強調讀者對作品的獨特感受和再創(chuàng)造,認為文學只存在于讀者與作品的交流中的文學觀念,其批評實踐側重于文學在讀者中的效果和作用而形成讀者批評模式。以文學四要素為中心形成的四類批評模式中,各種模式內部也會因批評的立足點不同而形成不同的批評模式,從社會批評方面看,又有意識形態(tài)批評、道德批評、政治批評、西方馬克思主義批評、歷史批評文化批評,等等。作者批評也可以從作者心理方面分析,建立起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批評、榮格的原型批評模式等。作品批評是建立在符號學、文學語言學、闡釋學形式主義學術基礎上的,有形式主義批評模式、結構主義批評模式,英美新批評模式等。讀者批評也因現象學、接受美學而劃分為閱讀現象學批評模式、接受美學批評模式、讀者反映批評模式等。
文學批評模式可以看做以一定的文學觀念為基礎對文學現象及規(guī)律進行批評而形成的方法體系,用美國哲學家托馬斯·庫恩的話來說就是“范式”(paradigm)。“范式”是指某一科學共同體在某一時期所認可并且遵循的某一理論體系及研究方法體系等,范式的內部的諸要素和外部其他范式之間是相互聯系相互作用的。作為一種范式,文學批評模式形成后具有一定的穩(wěn)定性,但本質上來說,文學批評是一種動態(tài)的存在,模式的內部并非一潭死水,模式與模式之間也并非井水不犯河水,可以說,批評模式的動態(tài)性正是文學批評發(fā)展的動力。
從某一批評模式本身看,同一模式的內部會出現多種話語多種聲音,話語與話語相互滲透、相互借鑒甚至相互對立。單是女性主義批評領域就存在著多種批評模式,正如伊萊恩·肖沃爾特所說:“女子創(chuàng)作理論使用了四種差異模式:生物學的、語言學的、精神學的和文化的。他們各自力求給女子作家和女子文本下定義,說出其特質。每一種模式都代表了女性中心的女權主義的一個派別,各有其看重的文本、風格和方法。它們交錯重疊,可大體說來又先后連貫,每一種模式都納入了在它之前的那一種。”[4]再如,新批評總體上是以“細讀式”批評為主,一般來說忽視文本與文本之間的關系。事實上,正如趙毅衡所指出的,新批評的一些學者如艾略特始終強調文際關系的重要性,肯尼斯·勃克也強調文學作品的象征表現無論多么歧異,同屬一個文類就決定了他們有一種共同的“深部類型”。燕卜遜的《牧歌的幾種變體》就是試圖探索牧歌這種文類概念并把這種概念擴大,尋找一些文學作品的共同特征。文類研究自然地向結構主義延伸:不同意義的表層有一個共同的深層結構所控制。弗萊正是從文類入手,反駁新批評的個體批評,結束了新批評在歐美一統天下的局面。[5]看來,同一模式內部這種多聲音并存的狀況雖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對批評模式的解構,削弱了批評模式的穩(wěn)定性,但這些理論與模式的緊密相關性使模式本身顯現出更大的包容性和理論的延展性,這就使批評更接近于文學活動的實際,也為其他理論模式提供思想開啟的閥門,創(chuàng)造理論創(chuàng)新的機遇。
其次,從模式與模式之間的關系來看,模式所具有的嚴密的體系以及對特定關系把握的深刻性要求范式本身需不斷得到修正,因此,批評模式必須轉變和發(fā)展。批評模式的負面效應也要求批評模式隨社會形態(tài)的發(fā)展、批評中心的轉移、批評理論與方法的轉變而轉移。現代西方批評模式在確立自己中心的同時并沒有否定其他模式的存在和發(fā)展,其他批評模式的合理因素仍影響著批評理論的發(fā)展。二十世紀的西方文學批評模式呈現出多元共時的發(fā)展狀態(tài);同時又是歷史的,也就是說這四種模式從批評史發(fā)展角度看,也是一個轉換和發(fā)展過程。現代西方批評的模式在不同的階段也表現出對某一中心的側重而呈現一種承繼性。二十世紀以前主要以社會批評為中心,二十世紀初形成作者批評中心模式,二十世紀三十年代形成作品批評中心模式,六十年代形成讀者批評模式。每一階段都突出某一中心,并以這一中心轉移為標志。每一中心的轉移又都以其反駁、反叛的形式不惜矯枉過正,在“糾偏”的同時又失之于“偏”,但這種極端更替的方式往往達到質變、突變的效果,顯出片面的深刻性,加快了批評的發(fā)展及新舊更替的速度,都從某一維度為批評模式的發(fā)展作出了貢獻。托馬斯·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一書中揭示了常規(guī)科學發(fā)展范式演變特征,即前科學→常規(guī)科學 (形成范式)→危機→革命 (形成新的范式)→新的常規(guī)科學→……二十世紀文學批評的發(fā)展經歷了多種范式動態(tài)演變的過程,每一種批評模式都經歷了產生、發(fā)展、鼎盛和式微的過程,既有不斷的肯定又有不斷的否定,肯定中有否定,否定中也有肯定。因此,批評中心、批評模式都只能是相對的,就其多樣化的表現形式和發(fā)展更替的情況來看,各種文學觀念相異乃至相反的文學批評模式共生共存,相互辯難,相互競爭,相互修正,相互補充,否定和翻新成為文學批評的發(fā)展方式,文學批評表現出強烈的個性變化態(tài)勢。二十世紀出現的批評流派之多,革新速度之快都超過了歷史上任何一個時期。如今,文學批評模式出現的這種多元分化趨勢仍在發(fā)展,未來的文學批評會更加呈現出多元。
批評模式作為一種范式有其正負兩方面價值,正面價值體現在它標志著批評的成熟。多種批評模式的共存很大程度上突破了過去模式的單一性、孤立性、狹窄性的局限,各種模式之間相互競爭的同時也注意吸納其他模式的優(yōu)點,加強了各種模式之間的聯系,體現了批評的群體意識和整體力量,為多種批評風格、流派、思潮的產生創(chuàng)造了有利條件。同時,批評作為范式會產生慣例、慣性,有利于批評盡快地進入狀態(tài),達到效果,實現目的,為批評創(chuàng)造有利條件和基礎。批評模式也會因特定的批評方法而具體化,具有較強的針對性、實用性和可操作性,使批評更趨向批評實踐,批評模式在批評活動中更趨完善。
批評模式觀念的深化促進了文學批評的繁榮,但也有其不可避免的負面影響。由于模式領導人與繼承人采用保守姿態(tài)或由于事實的變化而模式沒有改變,批評模式就易于保守,偏重傳統和繼承,淡化創(chuàng)造和革新,走向惰性的一面,從而失去批評的效力,最終導致批評的終結。許多文學批評模式選取角度的特殊化造成了有意或無意的片面性,其后果之一就是批評的審美性淡化乃至缺失,文學批評變成了非文學的批評。模式慣性也易于使人們形成惰性心理和消極心理,降低批評的效果和質量。
文學批評模式多元化是文學批評繁榮的結果,也是其標志,批評模式多元共生的局面開啟了批評活動的多樣性和閱讀闡釋的無限可能性,批評的多元性是與當代社會現實及文學現象的多樣性、復雜性是一致的,從這一角度看,文學批評模式多元化有其極大的合理性。另外,還必須注意到文學是人對世界把握的一種方式,是作為主體的人投入全部身心用審美方式來把握生活的。文學批評趨向模式化的同時必然造成文學批評審美特性的缺失,這就要求批評家在批評實踐中注重批評方法的同時,還要兼顧到文學的審美特性,從而使文學批評成為真正的文學批評。
[1] 韋勒克.批評的諸種概念.成都:四川文藝出版社,1988.236.
[2] 讓·伊夫塔迪埃.二十世紀的文學批評.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10.
[3] M.H.艾布拉姆斯.鏡與燈——浪漫主義文論及批評傳統.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89.5-6.
[4] 伊萊恩·肖沃爾特.荒原中的女性主義文學批評.王逢振等編.最新西方文論選.李自修譯.漓江出版社,1991.263.
[5] 趙毅衡.新批評文集.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20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