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德虎
應制詩作為宮廷詩歌的主要表現形式,歷來大多因其內容的貧乏和場景受到批評和非議,但也有少數因其在格律、技巧、審美等方面別有風格,受到后人的廣泛認可,在我國詩歌史上留下了精彩的一筆。如蘇颋的《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東望望春春可憐,更逢晴日柳含煙。宮中下見南山盡,城上平臨北斗懸。細草偏承回輦處,飛花故落奉觴前。宸游對此歡無極,鳥弄歌聲雜管弦。”此詩用字平和自然,用事高邈貼切,用意含蓄簡潔,雖為應制,但深得詩評家贊賞。初唐應制詩多達800余首,“獨蘇颋 《奉和春日幸望春宮應制》,迥出群英”(楊慎在《升庵詩話》卷八),此詩“華贍飚舉,首開宗風”(施瑞教在《唐詩韻匯》),等等稱頌不一而足,足見其在詩壇上的成就與影響。
此詩作于景龍四年(公元710年)三月,這一時期應制詩得到大力推廣。蘇颋景云中襲父許國公到開元四年拜相,成為皇帝身邊的宰輔之臣,與張說時號“燕許大手筆”。這首應制詩就是在追隨“游宴”風氣的過程中,寫景皆清麗淡遠,構思則以巧制勝,骨力高峻,韻味醇厚,情景聲華俱佳,得以“天下詞人,咸諷誦之”
(《舊唐書》卷九十四)。
原唱題曰“春日幸望春宮”,“言名望春,而春色方麗,正天子游幸之時。”(唐汝詢《唐詩解》)首聯點出時間(春日)、地點(望春宮)、事件(皇帝與臣同樂)。 “望望”“春春”,疊字雙用,起調高揚,寓意雙關。順拈更逢天氣晴朗,春色含情,承平日久,恰好出游,皇帝動興,群臣賡歌,暗寓“六合清謐,內峻圖書之府,外辟修文之館……白云起而帝歌,翠華飛而臣賦。雅頌之盛,與三代同風”(張說《唐昭容上官氏文集序》)。旖旎風光中點題解題,構思獨特,景情暗合,飄逸不群,韻味無窮。
頷聯對仗工穩,符合律詩創作之慣例,“次聯典切,八能脫套。 ”(屈復《唐詩成法》)“下見南山,平臨北斗,則正承更逢晴日也。”(金圣嘆《貫華堂選批唐才子詩》)長安城面對終南山,都城與北斗遙相輝映。虛實轉換,情隨景生,祥瑞氣象翩躚而出。造意高峻,意語渾成,巧用“南山”、“北斗”典故,用意含蓄蘊藉,意在諷頌而不作寒乞相。運詞巧妙,境界全出,含蓄蘊藉,深得“溫柔敦厚”之詩旨。
頸聯借題發揮,用花草作比,細草以清德獨承,飛花憑麗色生輝,切題得體,群臣有幸侍從皇帝入宮飲宴,寓意國泰民安,盛世升平。把自己比作“細草”,突出皇恩浩蕩,小中見大;用“飛花”烘托和諧之場景,在宮女輕歌曼舞中來顯現皇帝的與臣同樂;而‘偏承’點出自己的‘懷才得遇’,意將“故落”,既努力報效朝廷之理想。本聯取喻用詞,開合有度,贊中有比,稱頌不落窠臼,自然表現出“治世之音歌以樂”的傳統詩教之旨。
尾聯巧妙聯想,鸞鳳和鳴,君明臣賢,流麗高瞻,造語清氣挺拔,意境渾融,情韻悠然,暗含見寄。“起實破‘望春’名義與事,平中見奇。三四實寫望春之景,奇警切實。五六帶說‘幸’字。收頌美。”(方東樹《昭昧詹言》)情境祥和安逸,圣心游性激昂,群臣歡喜和悅,人間萬物歡唱,天下歌舞升平。用詞、造句、行文甚是巧妙,中規中不露斧鑿痕跡,確為唐代七律創作之上乘。
作為一首盛世的奉和應制之作,拘泥于廟堂文學的范疇,反映的是社會結構中少數上層富貴人的心理狀態、生活現實及審美趣味,但其整嚴的句法、巧妙的運筆、完美的體制等,表現出深奧高雅的諷諫思想與復雜含蓄的人生慨嘆,都具有自身特殊的審美特征。
葛立方在《韻語陽秋》中曾云:“應制詩非他詩比,自是一家句法,……典實富艷”。 “……學者熟之,可以一洗寒陋,……應詔之作,多用此體。”(楊載《詩法家數》)作為少年得志的貴族寵臣,蘇颋才高智遠,胸襟闊達,深得中宗和玄宗的重用,深感皇恩浩蕩。此詩首聯點題,意象雄偉,鏤金錯彩;次聯音調諧美,意象新巧,對偶精工;三聯比喻貼切,不乞不諛,句法輕巧,運詞巧妙;尾聯回環曲折,呈溫柔敦厚之旨,頌美不落窠臼。“句法整嚴,或實字疊用,虛字單使,自無敷演之病。”(《升庵詩話》卷二)詩人通過句法,營造篇章結構之張力來表現深刻的思想內涵,借宴飲之和諧,用醉酒來謝深恩,奮其私智,以許國諷之而以成功勉之,在整飭的句法中暗含了一種身份、呈現詩人的品量和鸞鳳和鳴的廟堂氣象。
劉勰指出,辭必典雅、語必精鑠,頌中有賦、頌中有諷,才算是上等的應制詩。蘇颋此詩針對具體場景,注重氣勢,渲染氣氛,突出莊重典雅的皇家氣派,首聯即景生情,用字妥帖,突出國泰安詳,寓意政治清明;二聯對仗工穩,典實富艷,暗喻歷史觀照;三聯平中見奇,“細草”、“飛花”表現天容茂對,微諷天意順承;四聯贊嘆君臣同樂,見寄盛世升平。各聯之間層次遞進、環環緊扣,脈絡清晰,意境配合適當,此詩運筆疏蕩圓潤,開合自如,以古讬今,寓意深遠,應制賦詩的場面,正是詩人對時代情感抒發的需要,通過應制奉和來表現欣逢明主、達觀濟世的壯志豪情;對“春秋筆法”做了進一步發揮,完美展現其 “才藻縱橫、詞理典贍”(《明皇雜錄》卷上)的大手筆風采,確為應制之佳作。
此詩作于初唐正向盛唐的過渡時期,政治清明,國泰民安,也是蘇颋春風得意時的輝煌時期。沒有現實環境的壓迫,正心諷頌,突出的是詩人闊達而豪邁的胸襟。詩人通過巧思妙想虛擬情境釋放負面的心理能量來抒發自己的豪情與欣慰,“詩是心聲,不可違心而出,亦不能違心而出。功名之士,決不能為泉石淡泊之音;輕浮之子,必不能為敦龐大雅之響。”(葉燮《原詩》)作為少年得志的貴族寵臣,蘇颋才高智遠,胸襟闊達,深得中宗和玄宗的重用,于此詩可見一斑。在宏闊的畫面中融入了詩人深感皇恩浩蕩、志得意滿的情感激勵,“以堂皇冠冕之字,寓箴規、陳利弊,達萬方之情于九重之上,雖求其不佳,亦不可得也。”(薛雪《一瓢詩話》)應制賦詩的場面,就是在宏闊的畫面中融入了詩人深感皇恩浩蕩、志得意滿的情感激勵,展現中國傳統詩教的經世致用之精神,在“詩緣情而綺靡”的造語觀照下,貫穿著“命意須高”的傳統詩學標準。
作為蘇颋應制詩的代表作,此詩藝術品格的形成和創制范式的確立雖然對六朝還有繼承,但初唐的恢弘氣象畢竟給予了詩人不一樣的想象空間,輔以其過人的才華,使得此詩在繼承中又有足夠的創新,顯示了應制詩的精雕細刻和情景統一的藝術特色。
此詩以應制為名,為律詩之集大成者,時空設計自然天成,各色景物各項輝映,韻腳憐、煙、懸、前、弦完全合乎律詩的和韻,“開元彩筆無過燕許。許之應制七言,宏麗有色。”(《唐音癸籤》卷五)聲色雖不離宮廷需要,但于詩歌時代發展的中、大行聲律之道,首句仄起式入韻格,韻合一先。雙疊字似拙實巧,富有余味。頷聯平仄規范,對仗工穩,高華嚴整。頸聯平中見奇,借花草之柔婉,寓細膩之感情,音韻尖新。尾聯以景收情,巧妙宛轉,獨樹新意。情景配合適當,格調自然圓潤,“通篇雅韻翩翩,總見春和佳麗處。”(吳烶《唐詩選勝直解》)全詩結構緊密,深得后人贊賞,“初唐聲律雄渾厚麗,此如芙蓉赤精,發鍔光瑩。應制諸篇,當以此為第一。”(《唐詩選脈會通評林》卷四十一)徐增也由衷的發出慨嘆“七言律,初唐最稱工麗,余于許公此作,贊嘆不絕。 ”(《而庵說唐詩》)
隨著初唐詩風的演進,士人的文化心態趨于開闊,審美心理也更加豐富,上官婉兒對“健舉”的要求(既要有闊大的氣勢,又體式精美,含蓄蘊藉)就成為應制詩的創作準則。蘇颋的這首應制詩也追隨了這一潮流,首聯視野開闊,輕靈飄逸;次聯寫意高峻,氣勢恢宏;“闊大處半比細”(胡應麟《詩藪》內編卷五),于是三聯蕩開一筆,于細微處發端詳;尾聯“補寫景色,蕩漾有情”(黃叔燦《唐詩箋注》),但余音不絕,境界開闊,氣格高雄。所取意象多具明麗秀婉,細草、輕花、綠柳含煙、鳥弄管弦,輔以蒼茫的南山、北斗,在應制奉和中,讓人感受到陽光的和煦與春風的輕柔,百花爭艷,群鳥翱翔,融匯成一幅綠意盎然、朝氣蓬勃的融融春景。詩歌在傳達清新的氣息同時,呈現出俊朗壯麗的氣勢,表現蘇颋對其他應制詩程式慣例的超越和創造。
劉勰《文心雕龍·事類》中說:“事類者,蓋文章之外,據事以類義,援古以證今者也。”恰當地運用典故,能夠增強詩歌語言的表現力,提升詩歌的藝術品位,詩歌含蓄委婉,有助于形成一種蘊藉悠遠的藝術風格,被視為是文藝創作的最高境界。蘇颋此詩首聯以春為事,造語自然輕巧,言約義豐;次聯虛擬天象,巧妙化用《詩經·小雅·天保》“如南山之壽,不騫不崩”的南山來敘寫終南山,將相同的時空影像納于同一維度中來,援古證今,高華秀贍,奇警切實,含蓄祝愿國家盛世成平,長治久安,典中含典,別具一格,以“北斗”的寓意中宗所居之紫禁城,運詞巧妙,用典貼切。三聯借自然之景,寓深切之情,綺繪有余而不乏韻度;尾聯抒寫幸游之情,收頌美旨歸,出巧翻新。全詩造語、用典無一不精,確有其獨到之處。
此詩作為奉和應制作是伴隨著初唐昌隆國運與盛世太平而來,雖以歌功頌德、附庸風雅視之,但詩人憑借自身的詩歌體悟,以其恢弘壯大的氣魄、研練精切的技巧和精彩絕倫的創制方式確實使在應制的場合能夠達到情、景、事、理的完美統一,在唐詩的發展史上無疑也應是光輝的篇章。故翁方綱由此感慨:“詩人雖云‘窮而益工’,然未有窮工而達轉不工者。若青蓮、浣花,使其立于廟朝,製為雅頌,當復如何正大典雅,開闢萬古!而使孟東野當之,其可以為訓乎!”(《石洲詩話》卷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