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永平
對聯,雅名“楹聯”,由五代萌生,歷經長期演變,漸進發展,于駢賦和格律詩中脫胎而成為一種十分成熟,人們喜聞樂見的獨具中華民族特色的文學樣式,明、清兩代是對聯創作與發展的鼎盛時期,由袁宏道的詩句“騎馬看年對”,可見楹聯的盛行。李漁(1611-1680),作為一位多才多藝的文學家和戲曲理論家,他留下的對聯約200余幅,時人稱贊其聯天然絕調,奇才健筆,藻思結綺,化腐為奇,妙句自切。他的楹聯理論主要集中在《默識名山勝概聯》《笠翁對韻》和《閑情偶寄·居室部·聯匾第四》中,構建了相對完整的對聯理論體系,李漁為明清時代對聯的興盛與繁榮作出了積極的貢獻。
一
對聯歷史悠久,構思巧妙,簡短的文字中蘊含著深刻而豐富的思想內容,展示出絢麗的藝術色彩,是中國文學中特有的奇觀。由于對聯是詩詞賦的變體又與民俗文化進一步相結合的產物,所以它既飽含著文人墨客的才情,又浸漬著來自民間的習俗氣息。特別是明清之際,對聯成為廟宇、園林、書齋等的裝飾物,得到了很大程度上的普及,無論是從題材內容或藝術手法上,都變得更為豐富和靈活。對聯作為一種雅俗共賞、表意凝練、抒情酣暢的新興文體,能夠激發士人的文學創作熱情。
李漁不僅是明末清初著名的戲曲理論家,還是一位對楹聯創作深具影響的教育家。他創作的對聯主要收集在《笠翁一家言文集》中。從對聯的類別和數量上來看,大部分是李漁代人撰寫或者贈送朋友的,這也是他“硯田糊口”的途徑之一。另外,李漁也寫了一些題物聯,這與他廣泛游歷有關。這兩個主要方面的對聯創作,恰到好處地映現了李漁獨特的生活經歷和性格情趣。
對聯也是一種抒情文體,蘊涵了作者的思想和才智。就贈聯而言,有的反映了他對社會現實的看法和態度。例如李漁 《贈賈膠侯大中丞》:“未聞安石棄東山,公能不有斯園,賢于古人遠矣;漫說少陵開廣廈,彼僅空懷此愿,較之今日何如。”北京山西會館,原為清初巡撫賈膠侯住宅,上聯以東晉謝安字“安石”未曾拋棄“東山”房產,與賈膠侯相比,稱其“賢于古人遠矣”。下聯以杜甫曾高呼“安得廣廈千萬間”,但苦于無法實現,也與賈膠侯作比,稱其讓天下寒士不再“空懷此愿”。“較之今日何如”是對“山右名賢之客”寓此者的發問,問而不答,實則不言而喻,那便是“謝安”二字——謝謝讓我等羈旅之人寓而安之。有的贈聯反映了他與社會各階層人們有著廣泛的交往和情誼。例如《凌穎仙醫士》:“貯百千醫案于胸中,臨疾兢兢,猶似撿方未到;活數萬嬰兒于指上,虛衷欿欿,還云濟事難周。”這聯則盛贊凌穎仙醫士醫德醫術無與倫比,依然十分謙虛,謹慎行醫,給予了凌穎仙醫士高度的稱贊。由于家庭環境的熏陶,李漁與醫士們也多有來往,把他們引為知己,也體現了李漁對其人格的尊重。當然李漁創作的某些贈聯難免有溢美奉承之辭,究其原因,一是由贈聯本身具有頌揚夸贊性質所決定的。二是由于李漁無固定的職業,家庭生活拮據,贈聯可以從那些達官貴人處得到些幫助,所以某些贈聯可謂是利人又利己。但總體上來說,李漁創作的贈聯是合乎事理、文情并茂的。
相比之下,李漁的題物聯則是出于自己切身的生活經歷,很少受到外界世俗功利的干擾,因此情感抒發顯得比較真誠,從中可以透析出李漁獨特的審美情趣。如描寫自然環境的一副對聯——《廬山絕頂》:“足下起祥云,到此者應帶幾分仙氣;眼前無俗障,坐定后宜生一點禪心。”廬山絕頂,指廬山最高峰漢陽峰,周圍懸巖峭壁,終年云霧繚繞。此聯景情融合,含意雋永。上聯寫山勢之高,風光之美:山頂云霧繚繞,有足踏祥云,飄飄欲仙之感。下聯寫游人的感受,此處寺院林立,使人油然而生清靜安寂之心。好友施匪莪給予此聯很高的評價:“凡作壁間聯句,須有別才,文人之中,盡有事事擅長,而獨艱于此者。笠翁諸聯,無語不臻至極,千古上下,獨步何疑。”
二
在楹聯的創新方面,李漁的貢獻也是巨大的。誠如在《閑情偶寄》中所說:“人惟求舊,物惟求新。”李漁所撰寫的對聯,頗有巧思,尤工刻畫。好友紀糵子評曰:“諸聯少則十余字,多亦不越三十字,其間議論敘事,波瀾曲折,無所不有,可作一篇大文字,又可作兩篇大文字。如此快筆,得未曾有!”對李漁的對聯創作可謂十分恰當。
首先,對楹聯體例的新變。楹聯的創作與詩、詞等同,首要的是構思當巧,要營造一清新的意境,生新意乃生新格。楹聯因受限制多,所以要有巧妙地構思,將所見之物與所感之情并所悟之理,以精妙的構思和恰切而靈動的言語來表達。李漁在創作楹聯的時候,巧妙地在每幅楹聯前面都加上個小序,來交代題聯的寫作背景。在《笠翁一家言》所收入的近二百副楹聯中,有序的約八九十幅,占一半左右。這些聯序,短的十幾個字字,長的上百字,這在以往的楹聯創作中很少見到。如:《燕子磯阻風偶書亭棟》:“因阻石尤之險,得覽石頭之勝。石兮,石兮,我將無咎于石矣;不逢水勢之暴,誰德水性之恬?水哉,水哉,吾終有取于水焉。”楹聯前的序寫到:“神曰:‘愿為諸勝題聯,如其有當,乞反風助我。’遂題此亭及關帝廟、觀音閣三聯,題畢反舟,風果立變,不竟日而抵京口。是時,同泊之舟不下數百,行人以千紀,咸咄咄稱怪云。”這一長序融寫景敘事、抒情言理于一體,告知讀者撰寫此聯的原因和當時的情景,對于讀者全面理解楹聯的內容,提供了寶貴的文獻資料。在楹聯前面作小序,是李漁對楹聯體例的新創新之處。
其次,豐富了楹聯的內容,擴大了題寫的范圍。從保存下來的楹聯來看,李漁的楹聯是緣事而發,當題則題,作為一種獨立的文學創作形式,李漁逐步完善了其涵蓋的內容,包括:庭宇聯、寺廟聯、名勝聯、婚聯、壽聯、賀聯、感悟聯、行業聯、詠史聯、諧趣聯等,如《分水龍王廟》:“東流西注,分去盡作安瀾。神道之至公,類如是也;南往北來,到此齊臻順境。天地之無憾,其在斯乎!”此聯序云:“汶水出自泰山,至此判而為二,南北分流,往為舟航至此,皆隨湍直下,不似他境之水,勢不能兼,此順則彼逆也。”聯語對筑壩使水患得以治理,“盡作安瀾”、“齊臻順境”,表示了欣喜,抒發了期盼“至公”而“無憾”的感慨,巧嵌“東南西北”,妙用文言虛字,讀之興味無窮。方邵村評此聯:“是賦,是記,無限大文章,盡三十八字中,異才也!”李漁的楹聯其內容廣泛,或以物喻事,或借人抒己,或假景抒懷;亦情亦理,盡在其中,有滄桑變化之感語,有人生至理之悟徹,更有懷古傷今之情愫,其中洋洋大氣者有之,精巧俊秀者有之,深含趣理者有之,讀來令人悅目賞心,蕩氣回腸。
李漁在楹聯領域的創新成績卓著,誠如好友方邵村的評價:“此等文字,冠裳佩玉,而能曳雨搖風,惟坡公得之。”何德次評價:“藻思結綺,慧解鏤空,拈來便璧合珠聯,他人想不到,說不出。異才也。”
三
李漁在創作對聯之外,還豐富了對聯的理論。他的對聯理論淺顯易懂,對人們學習創作對聯提供了很大的幫助。這些具有獨特見解又相對完整的對聯理論主要收集在《默識名山勝概聯》《笠翁對韻》和《閑情偶寄·居室部·聯匾第四》中,這在促進明清對聯理論的發達與創作方面有著不可忽略的文學實用價值,豐富了我國對聯創作理論的藝術寶庫。
首先,《默識名山勝概聯》是一篇有關勝跡聯的藝術專論,它的意義價值主要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1)它指出了勝跡聯乃是創作者遍歷名勝、有感而發,創作靈感伴隨著大自然“錦繡太繁”而出現,正所謂觸景生情,冥冥中好像有山靈指使一般,“必欲迫使”作者的創作受制于靈感,體現了創作是一個主客觀共同作用的過程;(2)它闡明了由于其創作對象是名勝之地、江山之美,明確了創作目的是“志江山之勝”;(3)它要求創作者不止“名高一世”,還必須“力重千鈞”,即擁有德高的品行和淵博的知識,只有這樣所創作的對聯才能通過“鏤板鐫石”,使“千人共見”,使作者聲名在外,作品流傳于世。
對聯講究用字精準、對仗工穩、平仄相間、句讀協調,造成別具一格的韻律美和節奏美。李漁的《笠翁對韻》就是為了滿足人們對這些知識的需要而編寫的一部啟蒙讀物。《笠翁對韻》共兩卷,上卷上平聲,下卷下平聲,以平水韻的30個韻部為基礎,把常見的單個韻字組織成為多字的韻語,這些韻語又組成對仗工整、格律謹嚴的對子,給予了初學者基本的入門途徑。在《笠翁對韻》里,有許多寫景、狀物、敘事、評史的對韻,至今讀來仍是一副副佳對,如(天地)中“仰高紅日近;望遠白云孤”、“牛女二星河左右;參商兩曜斗西東”。(庭園村舍)中“月明山寺遠;風細水亭虛”、“舞榭歌僂千萬尺;竹籬茅舍兩三家”。清朝道光年間的米東居士評價《笠翁對韻》說:“其采擇也奇而法,其搜羅也簡而該。......或正對,或反對,工力悉敵;或就對,或借對,虛實兼到,無不吻合。洵初學之津梁,而騷壇之嚆失也。”可以看出《笠翁對韻》對初學對聯的基礎作用。
對聯除了是一種文學樣式,還可以作為廳堂的裝飾物。李漁在《閑情偶寄·居室部·聯匾第四》談中國房舍和園林中特有的一種藝術因素“聯匾”的美學特征,以及它對于創造園林藝術意境和房舍詩情畫意所起的重要作用。李漁親自制作了“蕉葉聯”、“此君聯”,對堂聯藝術進行了詳細地闡述。李漁認為:“堂聯齋匾,非有成規。不過前人贈人以言,多則書于卷軸,少則揮諸扇頭;若止一二字,三四字,以及偶語一聯,因其太少也,便面難書,方策不滿,不得已而大書于木。彼受之者,因其堅巨難藏,不便內之笥中,欲舉以示人,又不便出諸懷袖,亦不得已而懸之中堂,使人共見。此當日作始者偶然為之,非有成格定制,畫一而不可移也。詎料一人為之,千人萬人效之,自昔徂今,莫知稍變。”李漁分析了堂聯產生的原因及演變過程,并且有感于堂聯設計“錮習繁多”,欲“取異標新”,向人們介紹了他發明的 “蕉葉聯”、“此君聯”的審美情趣和制作方法。他認為這兩種聯的存在價值在于以蕉葉和竹板為聯一方面可以體現主人的高雅情致、生活意趣;另一方面這兩種植物獨特的紋理外形和天然的顏色搭配恰到好處,與廳堂單調的磚石木質的結構渾然一體,充滿著詩情畫意。
盡管楹聯只是李漁創作的小部分,但卻是中國文學史上的精品,它們藝術純熟,精巧別致,寓意深遠。欣賞這些對聯,既能陶冶人們的情操,是一種精神享受,也是一種思想領悟,讓人警醒,讓人沉思。李漁畢生創作的這些對聯,不僅對研究我國的楹聯文化具有重要的意義,而且是考察李漁的生平事跡和交友情況的重要文獻資料。
[1]李漁全集·笠翁文集卷四·聯:第一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2]李漁全集·笠翁對韻:第十八卷[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1.
[3]駱兵.李漁文學思想的審美文化論[M].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2010.
[4]朱彥民.楹聯知識與賞析[M].天津:南開大學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