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小穎,張德讓
(1.安徽理工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南 232001;2.安徽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蕪湖 241000)
林語堂是在國際上享有盛譽的著名學者、作家及翻譯家,他不但撰寫了大量的英文著作,而且在翻譯上的造詣非常深厚,不僅擁有扎實的語言功底,而且對中西方文化精通熟練,他的語言流暢生動,思想行云流水,風格鋒利幽默,將獨特的中國傳統文化介紹到西方。關于林語堂的翻譯研究有很多,主要分為對于其翻譯思想和翻譯實踐的研究。其中大部分是關于其具體的文本特點和語言分析的,這些對語言轉換的微觀分析對于翻譯實踐有著非常重要的指導作用。然而,翻譯是一項包括文本客體、譯者主體、以及文本與譯者動態作用的綜合性活動[1]P26。對文本客體的認識不能只停留在語言成分、句法結構的分析上,而且還要從宏觀上對其進行更深層面的研究。
本文借鑒了格式塔心理學的重要內涵思想,特別是整體性,相似性和閉合性原理,從宏觀上分析林語堂的漢譯英作品。將他的全譯作品《浮生六記》與包含于他一些英文著作中的中國古詩詞及小品文的翻譯結合在一起從整體上進行考察,而不是局限于他翻譯的某一個文本或篇章。文學文本作為藝術客體具有其相對獨立的整體性,即格式塔質,它不是語言成分的簡單相加,而是言、象、意及其結構的高度整合,具有藝術作品的完形性特征[2]P2。通過具體分析研究可知,林語堂漢譯英作品的成功以及對于譯語讀者產生的巨大影響主要源于其譯文中所展現的“美”的格式塔質。文本作為整體所具有的格式塔質是各個成分綜合而成的有機統一體,對整體的把握能夠更有效地深化對各個成分的認識與理解。
根據格式塔心理學中的相似性原則,風格、位置、方向、顏色等相似的實體在人們心中會形成一個整體,即看起來相像的物體傾向于被知覺在一起。通過相似性的原理可以管窺林語堂在翻譯時對原文本的選擇,他選擇和自己性情相通的作家,和自己人生哲學觀相似以及和自己風格契合的作品。
首先,林語堂對于中國的哲學思想有著濃厚的興趣。在他的翻譯的沈復的《浮生六記》中,將中國文人趣味盎然的生活生動地再現出來,同時他還選譯了大量的中國古詩詞、散文等,許多都包括在他的兩本影響甚大的英文著作《生活的藝術》和《吾國與吾民》之中。比如他翻譯的屠隆的《冥寥子游》,充滿了道家的自由自在,清靜淡泊的道家思想。他選擇的李密庵的《半半歌》里包含著知足常樂的人文主義生活思想。還有蘇東坡的詩詞,陶淵明的《歸去來兮》,金圣嘆的《不亦快哉》,李笠翁的《閑情偶寄》,張潮的《幽夢影》等,都蘊含著儒、道、佛或人文主義的思想精髓。林語堂在其譯作中將積極處世的儒家思想,清靜無力的道家哲學,超然物外的佛學精髓和樂觀知命的人文主義精神向西方讀者娓娓道來,如縷縷清風浸潤著讀者的心田,帶來審美上的愉悅。
其次,林語堂對于性靈主義風格的文學非常推崇與青睞。16世紀末葉,袁氏三弟兄所創的性靈學派又稱“公安學派”,即自我發揮的學派。“性”即個人的性情、“靈”即個人的心靈。林認為寫作不過是發揮一己的性情,或表演一己的心靈。性靈學派叫我們在寫作中表達出自己真實的思想情感,本意的喜怒哀樂[3]P395。性靈文學和他所推崇的表現主義文學觀非常契合,都是注重表達作者自己的心胸和真實的情感。他特別強調個性的表達,既然文章的精髓在于個性的表現,那么在翻譯過程中如果遺失了這種個性,就如同一個人沒有神采,絲毫沒有了動人的魅力。比如他翻譯的沈復《浮生六記》與張潮的《幽夢影》等充分表現了性靈文學的特點。在他所譯的《幽夢影》中,他用平實無華而通順自然的英文展現了中國古代的那些沁人心脾,耐人尋味的妙句,暢談了人生點滴,自然萬物,家庭社會,讀書文學,這些題材都非常適合林語堂自己的審美口味,為這些題材以及其中滲透的悠閑清雅的氣息所深深吸引,因而更能深入理解和把握原文的內容和思想。比如“律己宜帶秋氣,處世宜帶春氣”,“胸藏邱壑,城市不異于山林;興寄煙霞,閻浮有如蓬島”等,句式工整,用詞簡潔,內涵豐富。林語堂的譯文“One should discipline oneself in the spirit of autumn and live with others in the spirit of spring”, “In possession of a lively imagination,one can live in the cities and feel like one is in the mountains,and following one’s fancies with the clouds,one can convert the dark continent of the south into fairy isles”也充分體現了性靈文學的清新脫俗的風格。性靈文學的作品中閃現的都是靈魂的光芒,清新的文體風格而不是浮夸矯飾的語言能引起了讀者心中的共鳴。
根據格式塔心理學中的相似性,相似的物體傾向于被知覺在一起。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可以充分發揮其主體性,選擇蘊含著自己崇尚的人生哲學思想以及青睞的性靈文學風格的作品翻譯,從而更能深入把握原作的內容和風格,將其語言意義和審美價值充分再現,從而譯文呈現出思想與風格上的清新美。
譯學的發展不斷的借鑒和吸收其他學科的知識以豐富自身的發展,原文和譯文之間不是機械的結構對應,而是整體圖式的生成和轉換。整體性是格式塔心理學中的一個基本原理,認為任何一個整體都大于其各個部分的總和,具有超越局部的整體信息。譯者的認知圖式中體現著這種整體性的原則,即提倡“句譯”的翻譯原則和遵循自上而下的行文心理。這種整體性的思維使得他的譯文能夠充分再現原文的語言信息和美感因素,才能通順流暢,整體協調,展現原文藝術意境上的整體美。
林語堂在翻譯理論方面最有價值的資料是他所寫的長篇論文《論翻譯》,這篇文章最系統、最全面闡述他的翻譯理論與思想。林語堂在嚴復的“信、達、雅”的基礎上提出了“忠實、通順和美”的翻譯標準。在翻譯原則方面,他認為“直譯”和“意譯”這兩個名稱不妥,提出了“句譯”和“字譯”的說法。字譯是以字解字及以字譯字的方法,譯者須把逐字意義一一譯出,把這些零碎獨立的字義堆積起來,而句譯與此正相反,句譯者所最怕的是把字義看得太板,譯者無字字對譯之必要,且字字對譯常是不可能之事。他提出句譯是對的,字譯是不對的,他認為,“句譯家對于字義是當活的看,是認一句為結構有組織的東西,視有集中的句義為全句的命脈,一句中的字義是互相連貫互相結合而成的一新的“總意義”,此總意義須由活看字義和字的連貫上得來。先把原文整句的意義明白準確的體會,然后依此總意義,據本國語言之語法習慣重新表示出來”[4]P422。句譯提倡對于句子的整體性把握,凡要明字義的人,必求之于全句文中,他重點闡述了整體性的重要性。這也體現了格式塔心理學中的整體性原則。整體性原則認為,所謂整體并非等于所有構成它的各部分要素之和,而是經由知覺組織從原有構成成分中“凸現”出來的全部整體。
除了提倡“句譯”的翻譯原則之外,他還在其譯論中觸及了認知心理層面。他認為,“先有總意義而后分裂為一句之各部,非先有零碎之辭字,由此辭字而后組成一句之總意義;凡做文章通順之人,行文時未下筆之先,必先有一句要說的意思在心里,即所謂總意象”[4]P428。他認為行文心理是自上而下的,作者在下筆成文之時,是依習練之語法,而決非先由字之意義堆積成句的。他的論述表明了譯者在雙語轉換時也應遵循自上而下的行文心理,充分吻合了格式塔心理學中的整體性原則。譯者在接受原文時所形成的意象概念是綜合原文各種信息,超越各個組成部分的有機整體,這是一種自上而下的整體建構。他對于譯者行文之心理中的整體性的充分認識使得他能夠在翻譯過程中把握原文的整體性,有效轉換原文語言意義和藝術因素的雙重信息,再現原文在藝術意境上整體美的格式塔質。
比如他將李白的《月下獨酌》中的“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亂,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譯為:
I sing:the moon she swings her head;
I dance:my shadow swells and sways.
We sport together while awake,
While drunk,we all go our own way,
An eternal,speechless trio then,
Till in the clouds we meet again!
譯文將詩人在塵世中的孤寂和無可奈何充分展現出來。在把握原詩整體意境的基礎上將“徘徊”譯為“swing her head”,“零亂”譯為“swells and sways”,生動地將詩人、月和影之間的共鳴動態地再現出來。原詩中的“永結無情游,相期邈云漢”被譯為“An eternal,speechless trio then,till in the clouds we meet again!”,充分展現了譯者對原詩的整體意境的透徹理解,將李白的浪漫主義情懷淋漓盡致地表達出來,完整地再現了原詩句的格式塔質。
格式塔心理學中的閉合性認為,人的心理存在著一種“完形壓強”,當一個不規則,不完滿,帶有空缺的物理形狀呈現再眼前時,人的心理上必然會產生一種內在的張力,迫使大腦皮層激烈的運動,極力改變這種形狀,使之恢復完整和諧的形狀,從而達到內在的平衡。格式塔心理美學中的這種閉合性原理對于文學文本中的文本空白效果,特別是詩歌中的留白效果有著非常重要的啟示意義。林語堂除了他最為出名的全譯作品清朝沈復的《浮生六記》,還在《生活的藝術》和《吾國與吾民》等英文著作中選譯了大量的中國古詩詞及散文等。他在英譯時充分認識到原詩詞留白的美學效果,在其譯文中再現原文簡潔的措辭和凝練的意象,充分激發了讀者的想象空間,從而展現出韻味美的格式塔質。
在虛構性的文本中,空白是一種典型的結構;它的功能是在讀者那里引起有結構的運作過程,這個過程的實施把文本位置的相互作用傳輸給讀者的意識。文本的意義在讀者的想象力中才變得栩栩如生”[5]P278。林語堂認為,中國繪畫在神韻和技巧上與中國書法和詩歌是息息相通的。中國繪畫在材料上極為節省,其標志為畫面山留有的許多空白。這種構思的出發點在于取得畫面本身的和諧,結果造就出某種生動的氣韻,其運筆的大膽自如,給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6]P291??梢钥闯觯浞终J識到中國繪畫和詩歌藝術的留白技巧,認為中國詩歌的風韻和這種留白的印象主義技巧息息相關。漢語古詩詞常常都是用最為簡潔的選詞來表達最為含蓄的意境。所以譯者要在考慮中英文在文化及語言表差異的基礎上,再現原文簡潔的選詞,保留詩歌通過語言的簡潔性所產生的文本空白效果。
其次,在文學文本,特別是詩詞當中意象是體現了作者主觀感情的客觀物象。意象是詩歌藝術的精靈。文學文本就是由一系列的具體或抽象,模仿或創造的意象組成的,是通過語言再現的感官體驗。語言是詩歌的軀體,而意象是詩歌的靈魂[7]P357。格式塔心理學的“異質同構”認為,在每一種情形里,任何一種實際的意識不僅盲目地與它相應的心物過程相結合,而且在基本的構造特性上還與之相近[8]P62。因而我們在欣賞詩詞時會透過意象感知其背后所表達的情感,所包含的韻味,會有暢與物游的審美體驗。讀者會充分發揮豐富的審美想象去體會和解讀詩詞中的意境。比如,林語堂所譯的李清照的《聲聲慢》充分再現了原文的韻味。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凄凄慘慘戚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
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
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
So dim,so dark,so dense,so dull,so damp,so dank,so dead!
The weather,now warm,now cold,/Makes it harder/Than ever to forget!
How can a few cups of thin wine/Bring warmth against/The chilly winds of sunset?
I recognize the geese flying overhead:My old friends,/Bring not the old memories back!
Let fallen flowers lie where they fall.To what purpose/And for whom should 1 decorate?
By the window shut,/Guarding it alone/To see the sky has turned so black!
And the drizzle on the kola nut/Keeps on droning:Pit-apat,pit-a-pat!
Is this the kind of mood and moment/To be expressed/By one word “sad”?
原作最大的特點為開篇成功地運用疊字,造成音律的回環往復,映襯出悲涼冷清的心緒。林語堂的譯文“So dim,so dark,so dense,so dull,so damp,so dank,so dead! ”巧妙地將原詞中的疊字轉換為頭韻修辭來進行押韻,且層層遞進,充分再現了原文的愁緒與傷痛。其次是借物抒情,通過幾組凝練的意象“淡酒”、“晚風”、“過雁”、“黃花”、“梧桐”、“細雨”,形象地表達出內心的愁情,凄清悲切的心境與無處可寄的愁緒躍然紙上。譯者再現了原文的意象,保留其背后所蘊含的空白效果,激發讀者的審美想象,同時在表達方式上適當變通,重構原文中滿腹愁緒的意味。譬如,原詞中作者從北方流落南方,見北雁南飛,故有故鄉之思和“似曾相識”的感概,如今丈夫已逝,孤獨無靠,滿腹心事無處可訴,譯文中將其處理為感嘆句“My old friends,Bring not the old memories back! ”,再現了原句中的思鄉與傷懷之情。原句中用“點點滴滴”襯托出綿綿細雨拍打梧桐的聲音,讓人讀之心碎。譯文非常巧妙地用類似漢語雙聲詞的諧音詞“pit-a-pat”生動地再現了原文意象,將原句中意象所隱含的無可奈何的孤單境地淋漓盡致地表現出來,充分體現出韻味美,給予讀者充分的想象空間和審美體驗。
文學文本作為藝術客體具有相對獨立的整體性,即格式塔質,它不是語言成分的簡單相加,而是言、象、意及其結構的高度整合,具有藝術作品的完形性特征。文本的格式塔質是由語言意義和審美表現結合而成的有機整體。譯文的成功與否很大程度上取決于譯者能否完整地再現原文的格式塔質。本研究借鑒了格式塔心理學的重要內涵思想,特別是相似性,整體性,和閉合性,探討了林語堂對于原文的選擇,他的認知圖式,以及其留白的翻譯技巧。通過具體分析研究表明,林語堂漢譯英作品的成功以及對于譯語讀者產生的巨大影響主要源于其譯文中所展現的美的格式塔質,即在思想與風格上的清新美,在藝術意境上的整體美以及美學效果上的韻味美。
(注:本文系安徽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格式塔心理美學視角下的林語堂漢譯英作品研究”,項目編號:201 1sk14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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