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春郊
(湖北工程學院 美術與設計學院,湖北 孝感432000)
當尼爾·波茲曼在其重量級理論著作《娛樂至死》中將現代人對語言的理解和表達能力的衰退歸咎于電視時,每天花幾個鐘頭盯著電視屏幕已經成為受眾最主要的休閑娛樂方式;[1]而麥克盧漢在《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中對這位“羞怯的巨人”的種種驚奇、感嘆,也都在受眾的習慣之下稀釋殆盡。在波茲曼看來,麥克盧漢的錯誤在于“認為一種新媒介只是舊媒介的延伸和擴展,如汽車就是速度更快的馬,電燈是功率更大的蠟燭。在我們討論的這個問題中,這種人犯的錯誤就是完全誤解了電視如何重新定義公眾話語的意義。電視無法延伸或擴展文字文化,相反,電視只能攻擊文字文化”[1]110,于是電視媒體在它的時代里,摧毀了受眾在印刷媒體時代建起的“明晰易懂,嚴肅而有理性”[1]19的話語結構。
1.淺薄的讀圖時代。電視給受眾帶來最直接的影響就是“以貌取人”,其根本目的來自于對收視率的保障。當越來越多的情節相仿、套路相似、制作粗糙的電視劇擠滿了受眾的休息時間時,演員時尚、靚麗的外表總能將受眾的一部分注意力從劇情和表演轉移到俊男靚女身上來,以緩解拙劣的劇情給收視率帶來的壓力。最近的趨勢似乎有所改變,缺乏姣好的面貌和身材的人也可以借由電視媒體紅透一時。譬如時下人們都在談論的“鳳姐”,最開始就是從一檔地方臺情感談話節目進入受眾的視野。但這并不能說明電視時代受眾的審美觀有所寬容,而只能更清晰地表明受眾對電視的依賴來自于圍觀心理。對于以收視率為身家性命的電視媒體而言,高收視率僅僅來自于電視節目內容的爭議性和爆炸性,與出鏡人的相貌、學識無關,也與受眾所持的道德立場無關。于是,潛在的多重供銷關系(媒體與受眾、媒體與贊助商、贊助商與受眾)使電視節目逐漸趨于嘩眾取寵和媚俗。
在電視節目強大的視覺沖擊力和形象表現力的刺激之下,受眾越來越習慣接受圖像呈現,而非語言陳述。電視通過圖像、聲音,而非文字傳遞信息,因而電視媒體所產生的受眾是單一的,“無論(受眾——筆者加)自身社會地位如何,所有的公眾都能夠接受媒體的信息”。[2]31巨大的潛在受眾規模,使得電視媒體必須考慮到這一群體的理解和接受能力,這就要求電視媒體所使用的語言是平實、簡短、易懂的說明性口語,而排斥帶有專業色彩的闡釋性論述。就算電視臺中各檔講座類節目的選題,也大都局限在對某一歷史階段或歷史人物史實的羅列,或者針對特定文學作品進行表面化的解讀。電視媒體對闡釋語言的拒斥,意味著理性、思辨在受眾思維方式中的缺席,取而代之的,是簡單、直接、表面的圖像思維。
談話節目的戲劇化、采訪節目的窺視化以及電視劇劇情的荒誕化,單純滿足了受眾的獵奇心理,并在一定程度上向其推銷戲劇性價值觀念的生活方式,尤其是都市情感題材的電視劇或談話節目,對受眾有極為強大的心理暗示。它們使受眾將虛構的劇情或經過策劃重構的名人經歷,與自身的生活經歷進行比對,將電視節目刻意制造的戲劇性情節理解為生活常態。于是,戲劇性就變成了“一種聯想方式,使產品(電視節目——筆者加)本身表現出一種特定信息或起到一種通貨的作用,用于其他交易,如獲取成功、愛情或幸福等”[2]17。也就是說,受眾會不自覺地將表層化的戲劇模式認同為現實經驗,將偶然事件與社會名望、物質財富聯系起來,忽略了奮斗、坎坷的發展過程,造成了社會整體性的浮躁和功利。
2.節目單元背后的冷漠。現在的綜藝節目,尤其是在傳統節日舉行的晚會,大都將整臺晚會分割成若干單元,每個單元都有各自的主題。我們熟悉的模式是:主持人先對現場嘉賓或觀眾的采訪,其后串聯若干文藝節目,然后進入下一個節目單元。兩個節目單元之間的串聯詞往往是“好……現在”,或者干脆取消串聯詞。它所表示的是強行中斷,繼之以另外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這就使上一個節目單元中主持人的現場采訪變成單純的娛樂節目,哪怕前一個單元的主題是沉重的、悲劇性的,也不妨礙演員在之后的單元里插科打諢、作態搞笑。眾所周知,一臺大型晚會需要多次彩排,確保人員、時間、配合上的萬無一失,因而對現場的操控就顯得重要且必須。在此,現場的觀眾也成為了演員,他們被要求在安排好的時間鼓掌、歡呼,并適時停止。于是當一臺晚會最終通過電視到達受眾時,無論晚會主題是什么、基調如何、節目如何銜接,其中所包含的任何嚴肅主題或事件都已經被徹底地娛樂化。
新聞節目中,“好……現在”的這種強行打斷更為頻繁,也更為隱蔽。新聞節目本身就要求在短時間內及時傳遞大量真實信息,因此,新聞媒體需對發生的事件進行高度概括,至于事件的后繼進展、最終結果,則很有可能“悄悄地”進行,也就是說新聞節目很難保證事件的連貫性和完整性。波茲曼認為“這個表達方式讓我們承認一個事實,那就是在這個由電子媒介勾畫出來的世界里不存在秩序和意義,我們不必把它當回事。再殘忍的謀殺,再具破壞力的地震……只要新聞播報員說一聲‘好……現在’,一切就可以馬上從我們的腦海中消失……通過說‘好……現在’,新聞播報員的意思是我們對于前一個先問的關注事件已經夠長了(大約45秒),不必一直念念不忘(比如說90分鐘),你應該把注意力轉向其他的新聞或廣告”[1]130。于是,呈現在電視受眾面前的新聞節目,所傳遞出的是大量破碎、孤立的信息,以及其背后對新聞事件冷漠的態度。
當電視節目的聲音變成我們生活的背景音樂時,其弊端也逐漸顯露出來,這種媒體用它直接、形象的視覺信息和結構方式改變了受眾的話語結構,使人們逐漸遠離理性的思考方式和相互感染的情感溝通。就在受眾與電視媒體的“蜜月期”即將結束的時候,網絡進入了人們的生活,并迅速占領了重要位置。
表面上看,網絡似乎只是能力更為強大的“電視”,它能容納更多、更及時的新聞,為懶于閱讀文字的受眾提供更多的事件的直觀圖解。但本質區別在于話語權的歸屬問題。電視媒體用以滿足受眾觀看需求的種種逢迎手段,實際表現出的是敷衍和應付,信息的單向傳遞更是表明受眾只負責“看”,而電視媒體負責“說”,受眾沒有權力選擇“看什么”,而只能選擇“看”或“不看”。相比之下,網絡媒介將隸屬于媒體機構的話語權平均分配給每一位受眾,從而實現了對言論自由這一個體權力的尊重。同電視媒介一樣,網絡媒體也改變了受眾的話語結構。
1.多元化的網絡輿論。網絡論壇和微博早已不是什么新事物,尤其是論壇,在網絡發展的初期就已經存在,并被受眾廣泛接受和利用。網絡論壇虛擬了一個公共區域,在那里人們可以進行平等、自由的討論。發言者的虛擬身份不受現實社會等級地位的限制,這在一定程度上抑制了社會權力而彰顯了人本身的言論權力。
經過一段時間的發展,網絡論壇的管理日趨完備,與此同時,討論過程中的語言暴力現象也得到了改善。發言從簡單、武斷的價值判斷,逐漸轉變成經過理性思考后的論述和闡釋,這表明廣大受眾的理性思考能力正在恢復之中。更值得我們注意的是,“技術貼”在論壇中越來越頻繁出現。所謂技術貼,即具備某一學科專業素質的人,從自己的專業視角出發對所討論問題進行詳細且專業的分析。例如,2009年10月,論壇上就有網友以電視導播的專業角度出發,從攝像、采光等方面對國慶游行的電視轉播進行了全面分析,他的專業論述語言經過網友的檢驗后得到了廣泛認可。此外,諸如豆瓣、新攝影等門戶網站都吸引了一大批具有專業素養的網友,他們專業化的視角為討論提供了堅固的理論基礎。這與直接閱讀專業書籍不同,因為“印刷媒體創造了許多不同的社會群體,這些群體因解讀專門化詞語編碼的能力不同而彼此有別”[2]31,在“專業性”的頭銜之下,普通愛好者往往退避三舍,剛入門的初學者更是不敢輕易染指,因而“專業性”成為學科在大眾傳播中的壁壘和障礙。相較之下,網絡論壇是一個更為開放、也更為輕松的空間,任何人都可以點擊進入他所感興趣的話題、事件,并參與發言。技術貼的作者將嚴肅的專業知識在討論中加以運用,而隱去高高在上的學科架子,顯得更為平易近人。在專業分析、理性思考、嚴謹討論之下,無論是發言者,還是閱讀者,都更新了自身的知識儲備。
2011年,微博成了人們除門戶網站、論壇以外,又一個重要的信息獲取和傳播的渠道,以新浪微博為代表的社交網絡在中國得到了迅猛的發展。微博這種自媒體將話語權公平地配給每一個人,一批意見領袖迅速形成,這些意見領袖有可能是演藝明星、學者或專業人士,有可能是傳統媒體,還有可能是政府機關。越來越多的社會事件由微博進行首次發布,普通人對事件微博的轉載意味著他們直接參與了新聞的傳播,而與轉載同時發布的評論則使傳播者的個人態度和看法成為事件本身的一個組成部分。例如2010年12月6日晚,一個名叫趙楚的網友發了一篇微博,稱金庸在香港去世。消息一出,立馬成為了廣大網友熱議的焦點,很快,這條消息被證實是謠言。但確定無疑的是,通過微博,普通人不但掌握了話語權,更重要的是,面對社會事件時,他們還有了類似于新聞記者的“提問權”和“質疑權”,這種權力的真正意義并不在于說出問題,而在要求回答,也就是說,借由微博帶來的公平權力,公眾參與到社會新聞的制造和傳播中去,成為社會監督的一股強大的力量。
不管是越來越多的技術貼,還是擁有特定群體的門戶網站,抑或是意見領袖的形成以及其對公眾潛在的影響,所有的這些,都表明受眾廣泛地參與到網絡傳播中來。公平的話語權,意味著受眾地位的轉變,和對他人發言的尊重。在這樣的網絡環境下,人們不自覺地首先對所討論問題進行學科定位,然后從專業的角度將論述語言條理化、邏輯化,這一舉動所包含的是對自己和他人言論的強烈責任感。
2.連帶信息和自發性群體行動。由于網絡媒介的便捷和巨大的信息容量,單條新聞的結尾往往帶有相關新聞的鏈接,受眾可借此追溯社會事件的始末,也可以通過相關信息的瀏覽將獨立的社會現象進行歸類思考。這不僅代表更為人性化的設置,以及對事件當事人持續的人文關懷,更為重要的是,相關鏈接傳遞給受眾的不再是破碎的新聞摘要、凌亂紛雜的社會事件,及其背后事不關己的冷漠面孔。受眾可根據自己的判斷將原本獨立的社會現象進行類別劃分,在一個整體的社會參考系中對具體現象、個人行為進行考量。后續報道則讓受眾將真實的新聞報道與虛構的故事情節區別開來,以關注而非圍觀的態度看待社會事件,從而形成客觀、嚴肅的看法,以及對事件中當事人的尊重。
在2008年汶川地震中,有網友在網絡發起募捐,義務收集善款后購買抗災物資,并負責運送到災區的各個救助點。很多網友都愿意把善款交給他處理,這樣的信任,是來源于該網友將每一筆善款的用途及時發布在網上,并且,利用無線網絡,他甚至能時時公布運輸途中救災物資的具體位置。這個人人都在批評網絡虛假性的時代里,相互沒有見過面的人,能在短時間建立起如此穩固的信任,真的值得我們認真思考。
在此,我們已經看到,連帶信息的作用不僅僅局限在網絡上,它具備促使人進行實際行動的號召力,和重構人與人之間關系的能力。這種自發的群體行動已經出現一段時間了,其中最有特色的就是“閃客”和“人肉搜索”。閃客是指在網絡上認識的一群人,相約在特定時間、特定地點一起做同一件事情,某種情況下,這類似于行為藝術。人肉搜索則具體得多,出于社會正義感和道德基礎,依據極為有限的線索(很多時候往往只有一張照片或一段視頻),發動網絡中的每一個人在各自的現實生活中尋找事件的當事人。發生在2006年的“虐貓事件”讓世人第一次認識到人肉搜索的力量,全部線索只有一組照片,僅僅七天,當事人的所有個人信息都已經找到并公布。自此開始,每一件觸犯道德底線、違背社會良知的事件,其始作俑者都受到人肉搜索。這一自發的群體行動完全基于共有的道德規范,對此進行約束的法律條文尚屬空白,而且群體的憤怒極易被個別人利用。凡此種種,我們也須看到:對現代社會人際關系冷淡、虛偽抱怨甚多的都市人,仍舊渴望著人與人的真實接觸,呼喚著世間大愛。這些在現實中似乎難以完成的任務,通過虛擬的網絡,居然能夠完成。除了擔當共同的道德責任,我們也應該注意到,虛擬的網絡建構了一種話語模式,它在重新發掘真實、溝通情感、構建普世同情心等方面有著巨大的作用。
綜上所述,網絡在重新分配了話語權后,大眾由單純的信息接受者轉變為發送者兼接受者,加之網絡本身的開放性,各種因素相結合,打破了個體原有的社會等級,以興趣愛好、工作職能、居住區域,甚至星座、血型等多元標準,對群體進行重新劃分和身份認同。這使得平日里難以結識的人在網絡上可以相互交流,并溝通意見看法,同時,專業化的思考視角、理性主義態度和嚴謹、尊重的討論語言也更容易突破學科的界限,傳遞給更多的人。大眾對信息接收、處理、再傳遞的過程,將自身的觀點、看法帶入到信息中來,從而打破了電視媒介的話語霸權,使受眾本身的思考能力得到恢復,并在某種程度上促使電視媒體對自身進行及時且必要的思考和反省。
當然,網絡傳播中仍舊存在著很多自我炒作,和炒作他人的現象,論壇里也并非全是理性、節制的討論,各種各樣的功利目的依然存在,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趨勢。但我們更需注意,就是在這樣嘈雜的網絡環境中,依然出現了諸多理性思考的火花,并且在某些網絡社區中,形成了信息交流、問題討論的良性循環,我們應將更多的力量投入在改善的過程中。
[1]尼爾·波茲曼.娛樂至死[M].章艷,譯.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4.
[2]戴安娜·克蘭.文化產生:媒體與都市藝術[M].趙國新,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