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們處在電影的‘變形蟲時代’——每個角度都在擴張,一直在變化中,卻找不出一個確定的形狀。”
在不久前的“2012‘看北京’中美青年暑期DV計劃”展映儀式現場,頻頻在國際A類電影節中擔任評委的焦雄屏坐在觀眾席里,認真觀看10部技法生澀的“學生作業”。點評環節,她微笑著上臺,對所有的創作者都給予鼓勵,甚至夸獎了兩部“頗有亮點”的短片。
“過程比結果重要。”她認為,這只是一次練習,稚嫩很正常,除了技巧上的訓練,還有對不同文化的觀照和理解,“再累積五年到十年,必然會見到成效。作為老師和監制,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播種’。”
臺灣知識分子特有的溫和謙恭、善解人意在焦雄屏身上體現得十分顯著。展映儀式的前一天,北京突遭特大暴雨。盡管行程很滿,但對記者的采訪她都一一認真答復,并主動給對方發名片。為了讓記者順利完成采訪,她甚至讓車在樓下多停了20多分鐘。下車前,她還非常不好意思地對送她的司機說:“抱歉讓您等這么久。”
但“菩薩低眉”的焦雄屏一旦言及當今兩岸三地的電影,卻立刻變成“怒目金剛”。
身兼電影策劃、監制、學者、影評人等多重身份,焦雄屏的名字對內地電影人來說并不陌生。從三十年前的臺灣新電影運動開始,作為當年“海歸”留學生代表之一的焦雄屏,見證、參與、推動了許多重要電影的誕生,她也至今仍保留著始于臺灣電影發軔期的社會責任感。采訪中,她提及一件當年的“臺灣往事”:當初蔡康永、易智言等新一批 “海歸”到她家喝咖啡,每個人都在哀嘆“前途茫茫”。她鼓勵大家團結一心、互相扶持推出新電影,結果大家“插褲兜的插褲兜,翻白眼的翻白眼”,年輕的蔡康永說:“老焦,我們不像你們那一代那么有使命感,只想很快功成名就。”她聽得目瞪口呆,只好作罷。而臺灣電影人正是從那時起出現了斷層。
面對高速發展卻又隱患重重的華語電影,縱橫影界三十年的焦雄屏不斷提醒大家重視那些被忽略已久的基本常識:抨擊國內電影評論界和媒體喪失嚴肅聲音;鼓勵老百姓奮起反對“壞電影”;希望創作者不要跟風,展現真正的藝術創造力。
揮出的每一記拳似乎都很有力,但卻拳拳打空。看著她離去的背影,記者也不免想:在當下,究竟會有多少電影人愿意耐心、認真地與她探討電影,而不是把她捧為“教母”級電影名人,拉到一個又一個秀場去“蓬蓽生輝”?
產業怪現象
《綜藝》:自從2月底進口美國大片配額進一步放開后,“國產電影的救贖之道”便成為熱議話題。很多業內人士認為,合拍片可能是最好的應對辦法。你對此怎么看?
焦雄屏:電影產業的振興不可能只依靠某一種影片類型。前段時間我和魏德圣、龍應臺、侯孝賢一起開會,討論臺灣電影怎么辦。這類話題我其實已經聽了三十年,實在聽煩了,每次都是一群祥林嫂在抱怨。
國產片被美國片打得奄奄一息,根本原因在于中國觀眾的自主性不強,容易被宣傳左右。魏德圣說他到北京后嚇一跳——北京竟然有那么多人去看電影,而且是先進影院,再挑電影看。中國人喜歡把電影當作奇觀,一聽說是3D電影,就認為值得花錢去看。一部3D舊電影,能夠賺到全世界其他市場收入的總和。問題不在于詹姆斯·卡梅隆的電影多受中國人歡迎,而是多半中國人以看馬戲班的心情去看電影。雖然中國電影已經有一百年歷史,但是普及性的電影教育并不夠,這是問題根源。
中國電影產業有一個怪現象,就是認為拍大片能賺錢。我們這些年推出的大片,出現了那么多令人憤怒的鏡頭,連觀眾抱怨的聲音都被鋪天蓋地的宣傳給淹沒。希望我們的創作者有點志氣,不要只認準古裝大片,把“三國”“鴻門宴”來來回回地炒。電影人的創造力到哪里去了?過去水華、桑弧電影中那些美麗的意象,到現在還有其審美價值。那些電影有花很多錢嗎?《黃土地》《紅高粱》有花很多錢嗎?現在拿到更多錢,有拍出更好的電影嗎?
說合拍片能救中國電影,有點像是在說洋買辦可以救中國。我鼓勵合拍片,因為文化一定要相互交流,打開門撲上海岸的浪潮就會裹挾很多沙粒。如果觀眾自主性不夠強,就會把沙粒跟珍珠一起吞下去。觀眾的觀賞品位、自主性要慢慢培養。
中國電影產業擴張得太快,很多東西還沒有形成規律,我稱之為“變形蟲時代”——每個角度都在擴張,一直在變化中,卻找不出一個確定的形狀。怎么可能在一個變動的狀態下找到確切的解決方案?中國電影有很多面,不能只抱著一種方法來“拯救”它。中國電影產業充滿潛力,相信好電影不會被抹殺,而這些都要從變形蟲時代開始逐漸進化。“萬靈丹”的觀念要趕快去除——所謂大片一定可以救產業;合拍片一定可以救產業??不能用單一的藥方子來拯救一個沉重多疴的產業。
《綜藝》:這幾年臺灣電影開始在大陸走紅,很多臺灣影人也開始進軍大陸市場。但近兩年香港影人推出的影片不如最開始受歡迎,臺灣影人是否會步他們的后塵?
焦雄屏:臺灣電影可以登上大陸的大銀幕,讓臺灣年輕導演非常振奮。我希望兩岸多交流,失敗也好,成功也好,哪怕是產生各種文化的誤解或者沖突,但一定要有交流,因為這是第一步。我不愿意看到《讓子彈飛》在臺灣只有96萬臺幣票房的慘狀,或者說臺灣哪一部賣座影片折戟大陸市場。大家首先要互相了解,至少要一起進行討論交流。《讓子彈飛》的片商并沒有在臺灣做宣傳。有些臺灣觀眾后來說:“這么好看,我怎么不知道?”《賽德克·巴萊》在大陸票房不佳,魏德勝也非常生氣。
第一個與大陸合作的臺灣影人是我。《十七歲單車》是我與王小帥、李少紅等一起合作完成的。在兩岸影人的合作過程中,很多問題可以慢慢篩選和理解,然后找出一些方法來克服,這需要經過復雜的磨合。但香港導演“北漂”,基本都與片商先談好發行渠道,制作上都有一種標準配方,比如題材、類型、明星等;預算多少錢,一定要哪幾張面孔,一定要哪幾個故事形態,哪幾種特效,發行檔期定好。這是他們一貫的操作方法。
以前我與王小帥合作,從找題材到修改劇本,做了很多細致的工作。我做“三城記”(焦雄屏所在的吉光公司推出的表現大陸、臺北、香港三地城市青年生活電影項目)是有規劃的。如今三個華語區都在變化當中,而且都是百年來的大變。這個時候,需要用新導演做新題材,用新的電影語言找新的觀眾,這是我整個計劃的起點。《十七歲的單車》時期,大陸電影產業還不夠強,沒有幫我賺到錢,但那個時代的痕跡在電影中留存下來了。現在的人只講產業,文化上的思考統統沒有,所以香港導演“北漂”的結果就會變成現在這樣——影片題材狹窄化、內容中產化、趣味庸俗化。
現在有的臺灣影人,出名之后就往大陸跑,比如鈕承澤走紅,馬上就簽約華誼,就不以臺灣為主發展地區了。對此種現象,我還不敢說到底是臺灣影壇的損失還是收獲。大陸市場是個“宇宙大黑洞”,它會把所有的東西都往里面吸,因為它實在太迷人了。大家前赴后繼往里沖,這個過程中,有犧牲的,也有埋沒的。我們都處在變形蟲時代,每一部電影,它的成敗,每一個創作者的努力,都有意義。
《綜藝》:這些年電影創作方面跟風趨勢很重,觀眾的審美趣味比起過去似乎更加單一化了。
焦雄屏:這主要是媒體海量宣傳的結果。微博等社交網絡發展起來后,很容易被轉化為宣傳工具,這時被傳播的東西有很多都不值一提,只是博君一燦。
其實全世界都碰到大眾文化沖擊嚴肅文化的問題,可是沒有一個國家做得比我們這么“徹底”。比如戛納電影節的報道,你去看《華盛頓郵報》《國際先鋒報》《世界報》《解放報》《讀賣新聞》等世界一流大報,都是在討論電影、潮流、創作、風氣、產業等內容,只有中國,幾乎每一家媒體都在說紅地毯,全是八卦。如果戛納最后剩下的新聞只是一道紅地毯,大家怎么會尊重電影藝術?
戛納電影節本來是一個非常精彩的電影節,現在連我都不愛去了,盡管我已經連續去了25年。以前我只要碰到陳凱歌、張藝謀、王家衛,總是會坐下來好好聊一聊這次參賽的電影。現在大家的網絡空間和狀態都是誰誰誰又穿什么衣服等,有識之士也不發聲,發了聲也被淹沒。我不反對奇觀,也很喜歡各種新奇的娛樂內容,但是我不能忍受環境單一化,或者說媒體的告知功能狹窄化。多元的聲音被淹沒以后,這個社會是缺乏活力的。
現在中國電影評論界集體失音。任何一個電影發達的國家,評論界一定是很活躍的。也可能評論界本身有很多優秀的人存在,只是他們的聲音被海量的宣傳聲音所淹沒。
中國人的智力一直是世界級的,但我們在現代化的領域里,文化品位還相當惡俗。如果誰在法國人面前表示喜歡看大片,就會被看不起。雖然我們不一定學法國人,非要看一些藝術性強、可看性差的電影,但法國人普遍對于知識、藝術的認知有一定品位。品位是文化累積的結果,不可能一朝一夕就能趕上,但對有些“壞電影”,觀眾可不可以大聲說出來?話語權在自己手上,又有微博和博客,為什么非要等別人告訴我們電影的好壞?觀眾完全可以有監督、告知、抵制、支持的權利。
臺灣電影的復蘇,臺灣觀眾起到相當大的推動作用。從《海角七號》《艋舺》《Love》到《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這些電影都是臺灣觀眾自己的功勞。比如《海角七號》,真有那么好看嗎?其實這是民間自發支持一部本土電影的結果。
現在內地的觀眾一般要等宣傳方給指路,但在臺灣,那種鋪天蓋地宣傳的大電影,幾乎部部都難以贏得市場。因為那里的觀眾他們知道宣傳有水分。
這幾天也有學生一直在問我,這么多問題怎么辦?我告訴他們:“你們也是專業人士,也是這個產業的一分子,不要總期待等環境變好后再有人請你來工作,該做的事情就去做,該盡的責任就要盡。即便身處變形蟲時代,我們也有義務推著它往某個方向前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