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圖分類號:I210.6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0-0000-01
早有人發(fā)現(xiàn),在《紅樓夢》中,寶釵似與重陽日有著某種特殊的關(guān)系。因為在第38回,寶釵于詩中竟然對“重陽”二字一詠三嘆。先是《憶菊》詩云:
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
然后是《畫菊》詩云:
莫認(rèn)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
再是《螃蟹詠》云:
桂靄桐陰坐舉觴,長安涎口盼重陽。
“重陽”二字,竟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出現(xiàn)在寶釵的詩中,這就不能不引人深思。對此,有人卻不以為然,認(rèn)為這通篇都是同一回目“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所有的詩文都還是圍繞重陽節(jié)來的,這時詩中有提“重陽”,是最正常不過的合乎時令的即景寫法。但這種不以為然,仍然是有問題的。因為《紅樓夢》第38回的“林瀟湘魁奪菊花詩,薛蘅蕪諷和螃蟹詠”,其實并不是發(fā)生在重陽日。而是發(fā)生在陰歷的八月二十日之后、八月二十五日之前的這幾天里。己卯本、庚辰本第37回劈頭即云:
這年賈政又點了學(xué)差,擇于八月二十日起身。是日拜過宗祠及賈母起身,寶玉諸子弟等送至灑淚亭。(庚辰本第37回)
可知群芳開海棠社,乃至詠菊花、食螃蟹均在八月二十日以后。小說第42回,又有記述說:
鳳姐兒道:“從來沒象昨兒高興。往常也進(jìn)園子逛去,不過到一二處坐坐就回來了。昨兒因為你在這里,要叫你逛逛,一個園子倒走了多半個。大姐兒因為找我去,太太遞了一塊糕給他,誰知風(fēng)地里吃了,就發(fā)起熱來。”劉姥姥道:“小姐兒只怕不大進(jìn)園子,生地方兒,小人兒家原不該去。比不得我們的孩子,會走了,那個墳圈子里不跑去。一則風(fēng)撲了也是有的;二則只怕他身上干凈,眼睛又凈,或是遇見什么神了。依我說,給他瞧瞧祟書本子,仔細(xì)撞客著了。”一語提醒了鳳姐兒,便叫平兒拿出《玉匣記》著彩明來念。彩明翻了一回念道:“八月二十五日,病者在東南方得遇花神。用五色紙錢四十張,向東南方四十步送之,大吉。”鳳姐兒笑道:“果然不錯,園子里頭可不是花神!只怕老太太也是遇見了。”一面命人請兩分紙錢來,著兩個人來,一個與賈母送祟,一個與大姐兒送祟。果見大姐兒安穩(wěn)睡了。(第42回)
準(zhǔn)此,“史太君兩宴大觀園”是在八月二十五日。群芳詠菊花、食螃蟹只能是在八月二十五日之前,而不可能是在重陽日。
同時,群芳詠菊花、食螃蟹的這一天,眾人實際上賞的也不是菊花,而是桂花:
寶釵聽說,便叫一個婆子來:“出去和大爺說,依前日的大螃蟹要幾簍來,明日飯后請老太太姨娘賞桂花。你說大爺好歹別忘了,我今兒已請下人了。”(第37回)
話說寶釵湘云二人計議已妥,一宿無話。湘云次日便請賈母等賞桂花。(第38回)
寶玉笑道:“今日持螯賞桂,亦不可無詩。我已吟成,誰還敢作呢?”說著,便忙洗了手提筆寫出。(第38回)
雖然賞菊、食蟹確實是重陽節(jié)的民間習(xí)俗,但按照《紅樓夢》所寫,這一天畢竟不是重陽日。而且,眾人賞的實際是桂花,也非菊花。因此,恐怕也就很難說什么“所有的詩文都還是圍繞重陽節(jié)來的”。此其一也。
其二,寶玉詠蟹詩中所謂“持螯更喜桂陰涼”和黛玉詩中所謂“對斯佳品酬佳節(jié),桂拂清風(fēng)菊帶霜”,也未必就是指重陽日。因為解釋成中秋也是講的通的。中秋向來也被認(rèn)為是賞桂、賞菊和食蟹的好時節(jié)。同時,中秋亦被清人呼為“佳節(jié)”。譬如,楊靜亭《道光都門紀(jì)略》中就記錄有“莫提舊債萬愁刪,忘卻時光心自閑;瞥眼忽驚佳節(jié)近,滿街掙擺兔兒山”的說法。拜兔兒爺,正是明、清兩代北京人過中秋節(jié)的習(xí)俗。晚明紀(jì)坤《花王閣剩稿》有云:“京中秋節(jié)多以泥摶兔形,衣冠踞坐如人狀,兒女祀而拜之。”可知“瞥眼忽驚佳節(jié)近”中的“佳節(jié)”就是指中秋。所以,寶玉、黛玉的詩并不能認(rèn)定是“都已經(jīng)點入了重陽的節(jié)氣”。相反,他們的詩應(yīng)該說跟寶釵明顯不同——他們并沒有明確其詩吟詠的是重陽節(jié)。更沒有像寶釵那樣,一連三次都帶出“重陽”字眼。
故,即使有了那種不以為然的說法,那寶釵與重陽日之間的特殊關(guān)系,也依然沒有消除!
那么,寶釵與重陽日之間又究竟有怎樣的神秘聯(lián)系呢?有人猜測:“這些會不會都是曹公留給我們的‘草蛇灰線’呢?會不會是在暗示寶釵在重陽之日會有不同尋常之事發(fā)生呢?”(見“琴臺論壇”,網(wǎng)友“癡盡絳珠”發(fā)貼)有擁林派則干脆把這種猜測給“落實”為寶釵在重陽這日被寶玉所“厭棄”。諸如此類的猜測,自然是胡思亂想。試想,如果寶釵當(dāng)真是在重陽這日被寶玉所“厭棄”,重陽日正是離別日,又怎么可能反過來說什么“慰語重陽會有期”?更重要的,寶釵《螃蟹詠》中還說“長安涎口盼重陽”。若按擁林派的說法,她會盼著重陽來到嗎?可見,這些胡猜都只能當(dāng)作無知的笑話來看。
那么,我們又該從哪里去尋找寶釵與重陽日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呢?我看,還是得從“重陽”這個名稱本身包含的寓意入手方可。中國民俗以陰歷九月初九為重陽日。其最初的來源,應(yīng)該追溯到古老的《易經(jīng)》。《易經(jīng)》傳說是周文王姬昌所作,是對伏羲所畫八卦的推演和解釋。八卦用連續(xù)的實線代表陽爻,用間斷的虛線代表陰爻。《易經(jīng)》根據(jù)八卦推演出六十四卦,同時用“九”代表陽數(shù),用“六”代表陰數(shù)。而根據(jù)《易經(jīng)》,九既然代表陽數(shù),它就自然包含了中國哲學(xué)中關(guān)于“陽”的一切含義:高尚、剛強(qiáng)、光明等等。陰歷九月初九為二陽相重,故名曰“重陽”。自然就含有至高、至剛、至明等寓意。據(jù)《舊唐書》載,武則天“九月九日壬午,革唐命,改國號為周”。這位中國歷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恰恰選擇在重陽這日登基稱帝,顯然是煞費(fèi)苦心的。——她正是要借用至高、至剛、至明之意,來沖抵其身為女性而為帝的“陰煞”之氣。
寶釵自然不是武則天那樣的大政治家兼大野心家。但她同樣有自己的政治理想。這就是她在《螃蟹詠》所透露出來的以剛強(qiáng)、老辣手段對付贓官的思想:
酒未敵腥還用菊,性防積冷定須姜。
于今落釜成何益?月浦空余禾黍香!
“菊”,冷香高潔之物也。“姜”,熱烈辛辣之物也。集此“冷香”之品格、“熱毒”之手段于一身,方能消滅如賈雨村那樣的貪酷橫行之輩,然后澄清吏治、致君堯舜,還給天下一個清寧世界!因此,眾人才會贊譽(yù)寶釵的《螃蟹詠》說:“這是食螃蟹絕唱,這些小題目,原要寓大意才算是大才,只是諷刺世人太毒了些。”(第38回)
那么,由此看來,寶釵心目中的“重陽”日,就應(yīng)該是代指吃盡“螃蟹”以后的一種至高、至清、至明的理想社會。在當(dāng)時那種專制制度的現(xiàn)實中,這樣的社會理想自然是不能實現(xiàn)的。所以,寶釵只能把這種理想當(dāng)作一種激勵自己的精神慰籍。故曰:“誰憐為我黃花病,慰語重陽會有期”、“莫認(rèn)東籬閑采掇,粘屏聊以慰重陽”。可在她的內(nèi)心深處,她又實在是盼著這一天能早日到來。故又云:“長安涎口盼重陽”。這樣的話,寶釵于詩中對這個“重陽”二字情有獨鐘,竟是再三詠嘆,也就毫不為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