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白蛇》是旅美女作家嚴(yán)歌苓創(chuàng)作的中篇小說。作者以反常態(tài)的多聲部合奏式敘事策略與劇中劇的雙重結(jié)構(gòu)講述了在文革那段特殊的歷史時期中發(fā)生的一段特殊的同性之戀。通過對這段純美愛戀的多角度描述與精細(xì)刻畫,作者為我們呈現(xiàn)出在那個晦暗陰冷、政治氣息刺鼻的可怖年代里,人性中極致的丑惡與美好觸目驚心地一一展現(xiàn)。
關(guān)鍵詞:白蛇、嚴(yán)歌苓、敘事藝術(shù)、同性情感
中圖分類號:I207.42文獻標(biāo)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0-0000-02
一、“花開三朵”的多線敘事藝術(shù)
嚴(yán)歌苓憑借在影視劇本方面創(chuàng)作的經(jīng)驗,巧妙地運用多鏡頭、多人稱視角(即文本中的“官方版本”、“民間版本”與“不為人知的版本”),以舞蹈家孫麗坤受迫害被關(guān)押以致精神分裂的前后遭遇為主線,將故事敘述得層層遞進而圓潤飽滿。這三個版本間相互沖撞、相互叛逃,又相互詮釋、彼此互補,從而生成了巨大的審美藝術(shù)張力。文中“官方版本”以程式化和荒誕不經(jīng)的語言交代了故事的背景與起因:全國著名舞蹈家孫麗坤在文革中被誣為“資產(chǎn)階級腐朽分子、國際特務(wù)嫌疑、反革命美女蛇”[1],并“同時被正式關(guān)押審查”[2]。在關(guān)押期間,孫被囚禁于“省歌舞劇院的一間布景倉庫”[3]里,兩年后一神秘男青年持著一份“中央宣傳部特別專案組”[4]的介紹信以特派員的身份來探視孫麗坤,之后孫因不知名的原因而精神崩潰。“官方版本”中對孫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避重就輕、巧言掩飾,且強加給孫一連串莫須有又荒謬的罪名,由此體現(xiàn)了在政治壓倒一切的歷史年代里,政治強權(quán)與政治話語的遮蔽下,個體的人是絕對失語的。這在“民間版本”中有更進一步的補敘:“專政隊的女娃不準(zhǔn)許孫麗坤蹲茅坑時關(guān)門……她求女娃們背過臉去。她真是流著眼淚求過她們……”[5]此處與“官方版本”中“生活待遇并不十分苛刻”[6]構(gòu)成了一個并不遙遠(yuǎn)的反面呼應(yīng)。在那個所謂的“轟轟烈烈偉大的時代”[7]里,一切個體的自然屬性均被社會屬性徹底覆蓋。人性中的卑劣丑惡也在乾坤淆亂中如潘多拉的魔盒般轟然迸發(fā):“專政隊員都是女娃,歌舞劇院學(xué)員班的學(xué)員……女娃過去把孫麗坤當(dāng)成‘祖師爺’,進她的單獨練功房(里面掛著她跟周總理的合影),進她的化妝間女娃們都曾恭敬得像進祖宗祠。”[8]然而轉(zhuǎn)眼便揮舞著大棒,殘忍地踐踏孫麗坤的自尊與形象,無情地摧殘她的青春與美麗。直至“一個如仙如夢的女子會變得對自己的自尊和廉恥如此慷慨無畏。”[9]在這里,我們看到人性里潛藏于深處的黑暗在極致的歷史環(huán)境中走向極致的惡,惡之花的芬芳猶如瘟疫般散播開去,民眾帶著愚昧的盲從與扭曲的心態(tài)在文革的大潮中完成了對美的殘忍埋葬。
如果說“民間版本”是他人眼中的孫麗坤與徐群山,那么七個穿插于“官方版本”與“民間版本”中“不為人知的版本”則彰顯出兩人在歷史話語與民間視野的層層掩蓋下作為女性個體生命的最真實的心聲。作者通過日記等形式為我們展示出孫與徐幽閉的內(nèi)心世界與細(xì)膩曲折的感情進程,實則是對前兩個版本的叛離、推翻和補充。在第三個版本中還原了孫麗坤的本來面目:她并非“官方版本”中所稱的“反革命美女蛇”,也非“民間版本”中的“國際大破鞋”[10],而是一個讓人“感覺成熟到極點的女子智力還停留在孩童階段”[11],她的自身、她的生命、她的一切就是舞蹈本身——“她用舞蹈去活著”[12],舞蹈已經(jīng)在悠長的歲月里溶進她的血液中,在她的身體里流淌、翻滾。而徐群姍(即徐群山)是一個從十一二歲就極其迷戀孫麗坤的舞迷——“她的胸脯真美,像個受難的女英雄,高高地挺起。我真的想上去碰一碰她的……”[13]由于對美與藝術(shù)近乎偏執(zhí)的愛好,讓徐群姍對美的追求漸漸蛻變——“我一直喜歡舞蹈,可自從見了她的舞蹈,我覺得我不是喜歡舞蹈,而是喜歡產(chǎn)生舞蹈的這個人體。”一點微妙的誤差從這刻起蔓延伸展,在那個畫錯的命運棋盤上,兩人的生命即將宿命般地粘合與分離。
于是在作者極富敘事張力的“花開三朵”多線敘事手法與顛來倒去的多人稱視角中,我們逐漸拼湊還原出一段在政治高壓之下盛開的純美如百合的同性之愛的傳奇故事。
二、眷
很多人都忽略了《白蛇傳》中的一場戲:“青蛇向白蛇求婚,兩人定好比一場武,青蛇勝了,他就娶白蛇;白蛇勝了,青蛇就變成女的,一輩子服侍白蛇。”[14]原來故事的最初,青蛇幻化的是驕傲的翩翩少年;原來在一開始,青蛇就愛上了白蛇。所以青蛇化為青衣少女,永遠(yuǎn)陪伴在白蛇左右,旁視她的喜、她的悲、她的愛、她的恨、她對一個人類男子的繾綣柔情、又為他肝腸寸斷……那么多的眷與戀都只是為了另一個男人,而她永遠(yuǎn)只能是白蛇身邊的小青。青蛇只是想永遠(yuǎn)留在白蛇的身邊,如此就好。
一個絕望的念想,一段悲慟的守望。
而嚴(yán)歌苓似乎是為《白蛇傳》中這一段容易被人忽視的眷戀寫下了一曲愛情的挽歌。作者將《白蛇傳》里白蛇與青蛇的永世情緣和《白蛇》中孫麗坤與徐群姍的糾纏愛戀相對接,致使藝術(shù)與現(xiàn)實彼此交錯呼應(yīng),并由此對超越世俗規(guī)則的同性情感與超脫世俗功利性的靈魂愛戀進行了深層次探討。
在《白蛇》中,孫麗坤是以舞的姿態(tài)踱進徐群姍心靈世界里的,而徐群姍真正走進孫麗坤的心是從十月那一天開始的,一切都從“他”獨特的倜儻、偉大的姿勢、眼神中的嘲笑和侮辱、羞澀和殘酷開始。在那一刻,已經(jīng)對自尊和廉恥都慷慨無畏的孫麗坤突然不由自主地在乎起自己的形象來。那是徐群姍第一次叩擊她的心門,走進她的詩化記憶里——以一個男人的身份。隨后孫麗坤不可救藥地愛上了“他”清秀中的匪氣;愛“他”用食指推帽檐的姿態(tài);愛“他”一口純正地道的京腔;愛“他”流暢之極的手指線條;愛“他”一只手握成空拳輕輕抵在嘴唇上;愛“他”的每一瞥目光、每一蹙眉頭、每一個偶爾的笑;愛“他”周圍的空氣;愛“他”的一切……這一切的一切都長進了孫麗坤的眼睛,只要她把眼一閉,那些片段就一遍遍重復(fù)它們自己,猶如被卡住的磁帶,重復(fù)得她筋疲力盡。
所以孫麗坤愿意為“他”即興走下人生的舞臺,在一片陰暗中完成“一種神秘的、不可視的更換”[15],“她原有的美麗像一種疼痛那樣再次出現(xiàn)在她修長的脖子上……她肌膚之下,形骸深部,那蛇似的柔軟和纏綿,蛇一般的冷艷孤傲已復(fù)蘇。”[16]她為“他”徹底換了一番精神容貌,再度綻放出她藝術(shù)生命的華彩——“看見舞蹈完全地回到了她身體上。所有的冗贅已被削去,她的意志如刀一般再次雕刻了她自身。她緩緩起舞,行了幾步蛇步。粉墻上一條漫長冬眠后的春蛇在蘇醒,舒展出新鮮和生命。”[17]她對“他”說:“你要是天天來,我給關(guān)在這里一生一世,也沒意見的”[18],“明天是最后一天,她重復(fù),我比你大好多歲,她沒頭沒腦地說。”[19]……
從前輝煌的時候,愛她的男人有很多,“男人們愛她的美麗,愛她的風(fēng)騷而毒辣的眼神,愛她舞動的胸脯,愛她的長頸子尖下巴流水一樣的肩膀。除了她自身,他們?nèi)珢邸!盵20]可到了繁華凋落、鉛華洗盡之時,那些心里的美好都一一被丟棄了。于是在這個肉體與精神都亟待拯救的時刻,儒雅、猖狂、清俊、溫婉的徐群山輕易地侵入她的心房,她甚至由肉體之歡的渴求升華到對精神契合的向往:“活到三十四歲,她第一次感到和一個男子在一起,最舒適的不是肉體,是內(nèi)心。”[21]孫麗坤就這樣一步步泥足深陷、不可自拔,待到入夢時分,一切都已不可挽回。
三、夢
徐群姍小時候看《白蛇傳》中青蛇和白蛇斗法失敗時便對青蛇萌生出一個夢一般無法實現(xiàn)的期許:“要是她不變成個女的呢?……那不就沒有許仙這個笨蛋什么事了!我真討厭許仙!沒有他白蛇也不會受那么多磨難。沒這個可惡的許仙,白蛇和青蛇肯定過得特好。”[22]
如果青蛇變成男的該有多好?如果徐群姍生來是個男兒身該有多好?
可一切終究只是個夢而已。她注定只是小青。
徐群姍對孫麗坤的迷戀來自于對她舞蹈化的身體和其中深含的“超于言語的準(zhǔn)確”[23]的癡迷。她對于她擁有一種近乎妖的纏綿和情思,那種類似動物之間的情感遠(yuǎn)比人類異性之間的愛戀要來得純粹,那是毫無功利色彩的、不摻雜俗世中一點塵埃的、摒棄了魯莽直接的肉體性愛的、柏拉圖式干凈內(nèi)斂的精神戀愛。所以見到落了難的孫麗坤,徐群姍便懷揣十二歲的癲狂不顧一切地冒險搭救,“如同青蛇搭救盜仙草的白蛇。”[24]實際上徐群姍是看不起男女之愛的:她“掏出一根煙,邊點邊說,‘咱們也逗嘴?跟男人女人似的?’她吐一口煙,瞧不起全人類……”[25]然而形而上的精神之戀終究要落實到形而下的肉體廝磨,于是孫麗坤在一次次直覺的警示下不可遏制地揭開了“陰謀”的謎底,迎來了她倆的末日。
她以為來搭救她的是俊秀的許仙,可“他”卻偏偏是那個修煉了五百年的小青。
淚水在心里飛快漲潮,孫麗坤忍著淚想把夢做完,可一切在完美落幕前便露出了致命的謎底。隨著夢境的坍塌,她的精神也走向崩潰。
她的靈魂游離于體外,悠遠(yuǎn)而恍惚。直到某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做了個充滿思念的夢……她不知該拿這份似是而非的思念怎么辦。全身又變得無比的敏感,曾經(jīng)所有的觸碰都留下了病痛。”[26]她已經(jīng)錯愛上了她,那就將錯就錯吧——“珊珊是照進她生活的惟一一束太陽,充滿灰塵,但畢竟有真實的暖意。”[27]
然而這段愛戀卻注定無法持久,塵世間沒有容納同性之戀的空間。白娘子最終還是要嫁給許仙,當(dāng)歲月褪去它荒謬的瘋狂,兩人的愛亦走到了盡頭。生活回到正軌的她們都各自有了異性伴侶,普通的家庭生活再難容彼此的牽絆。
最后的離別時,“都知道這是最后一次觸碰對方了。”[28]孫麗坤依舊在心里低低地喚著“徐群山”。原來連白蛇都在期許:如果青蛇不變成個女的,該有多好?
此時筆者又不禁想起,徐群姍曾再三地對孫麗坤說:“我很小就看過你跳舞。”[29]這句話恍如將承載時光的沙漏倒置,一切又回到當(dāng)年那個劇場門口,回到那個華麗的舞臺上,風(fēng)姿綽約的她站在“白蛇傳”的斷橋下,一場急雨行至,避雨處,人與那西湖雨景都一起詩意地朦朧了,朦朧進厚厚的暗淡歷史中。
一段美麗的遇合,一個注定無法實現(xiàn)的夢。
人生若只如初見。也許多年后的孫麗坤會想起她與她初見的那個時刻:“看見這青年就把一支剛卷好的煙擱下了。那是她一早上的心血……等這青年走了她再抽。為什么當(dāng)著這么個二十郎當(dāng)?shù)哪型匏辉赋槟菢幼灾频膼盒螑籂畹募垷煟F(xiàn)在顧不得去想,要到夜深人靜的時候再去想。要到許多年后再去想。”[30]許多年后,她回想起那一幕,臉上不知會是怎樣的無奈與悲涼?
再回首時,鏡花水月似的愛戀早已化為夢幻泡影,而《白蛇》的故事卻在一遍遍演繹著它自己,永不歇止。鏘鏘的鑼鈸聲中,戲臺上的白蛇猶在癡癡地唱:“猛回頭避雨處風(fēng)景依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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