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帝缺席，詩人何為？

摘要：荷爾德林是位孤獨的詩人，他生前倍受冷落，正值盛年精神迷亂，死后仍長久地默默無聞。直到二十世紀，人們才發(fā)現(xiàn)他詩歌中的燦爛與輝煌。荷爾德林更是一位真正的詩人，他主動為苦難的人類擔當痛苦，喚醒人們?nèi)コ了肌⑷A聽、去珍愛。文章從荷氏詩之本質(zhì)、情結(jié)、使命三個視角，對其詩歌進行論述。從而走近哲學詩人的心靈世界、走近詩歌本身。荷爾德林受詩之天命的召喚，直寫詩之本質(zhì)，是詩之本質(zhì)的化身。在上帝缺席的貧困時代，詩人在神圣的黑夜里走遍大地，去追尋神靈隱去的足跡，找回人失掉的靈性，引導人類還鄉(xiāng)，返回到神靈的近旁。詩人把久已失去的神性之光重新帶回到大地上，從而使人類詩意地棲居，詩意地存在。

關鍵詞：荷爾德林；詩人何為；詩之本質(zhì)；還鄉(xiāng)與神靈；詩意地棲居

中圖分類號：I106.2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6-026X（2012）10-0000-02

緒言

偉大的哲學詩人荷爾德林一生孤獨，命運非常不幸，兩歲時失去生父，九歲時失去繼父。一八0二年，他得到了情人（狄奧蒂瑪）的死訊，徒步橫穿法國回到家鄉(xiāng)，神經(jīng)發(fā)生錯亂。“荷爾德林在神智混亂的‘黑夜’中活了三十六個年頭，是尼采‘黑夜時間’的好幾倍”。[1]（P250）詩人生前不幸，死后其作品仍長久地無人問津。直到二十世紀，由于狄爾泰及新浪漫派的推崇，荷爾德林才聲名鵲起、大放異彩，被認為是德國貢獻出的世界詩人。其作品代表了十八至十九世紀之交德國文學的最高成就。

荷爾德林雖然孤獨一生，但是他沒有逃避不幸的現(xiàn)實，而是在拒絕現(xiàn)實生活庸俗的同時，全身心地體驗生命的痛苦，咀嚼生命的本真。將精神自我純化，用詩歌開拓靈魂的安息所，詩意的棲息地。其實作為一名真正的詩人，荷爾德林并不孤獨。因為在行家眼光里，他有著崇高的地位。“詩人格奧爾格盛贊他使德意志的語言和心靈‘重獲青春’，并將他奉為‘民族的先知’……狄爾泰把荷爾德林的抒情詩譽為‘歌德之后的一個巔峰’。”[2]詩人哲學家海德格爾更是一片傾心，他將荷爾德林的詩歌提高到哲學的高度，認為“自己的思想與荷爾德林的詩歌處于一種‘非此不可的關系’中，并且說荷爾德林是一位‘指向未來，期待上帝’的詩人”。[3]（P263）

詩歌和哲學是近鄰。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情有獨鐘，表明了詩人與哲人在最高境界上具有的精神同一性。而荷爾德林本人也將哲學看作自己的藝術(shù)精神的棲息所。他說：“哲學幾乎又是我唯一的事情。哲學是一位暴君，與其說我甘心臣服于他，不如說我容忍其專橫。”[4]（P378）正是這種對哲學境界的無限向往，使荷爾德林的詩歌成為哲學的一種敞開形式，一種詩意的思之存在方式。

一，在神圣的黑夜里遷徙

（詩之本質(zhì)）

我全然不知，在貧困的時代里，詩人何為/但是你卻說，他們就像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遷徙，浪跡各方。——《面包和美酒》

“在貧困的時代里，詩人何為？”面對荷爾德林的追問，我們?nèi)绾位卮穑恳苍S有人說貧困時代是荷爾德林經(jīng)歷的時代，而非我們當下高科技與信息化時代。當下生存的時代不是很富足嗎？人類可上天入地，幾乎無所不能。這樣的社會前景我們還有必要為之擔憂嗎？還是貧困的時代嗎？誠然，科技文明的發(fā)展使我們的生活發(fā)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更為重要的卻是我們所處的時代，仍是一個“上帝缺席”的“貧困時代”。在荷爾德林的眼中，隨著基督的出現(xiàn)和殉道，神的日子就日薄西山了。上帝從身邊離去，諸神逃離人類，神性光輝也隨之黯然熄滅。世界時代便趨向于黑夜。失去了上帝，失去了諸神，我們猶如失去引領者的盲人，各自孤獨地承受著這個時代帶給我們的貧困，而且在當下甚至變得更加貧困。科學技術(shù)的統(tǒng)治，越來越無所顧忌，越來越遍及大地。冥思被拋棄了，一切都被抹上了實用功利的色彩。人利用科學技術(shù)滿足自己日益膨脹的物質(zhì)欲望，而卻偏偏忘記了人自身的存在意義。科學技術(shù)這把雙刃劍的負效應加劇失控，人類已經(jīng)面臨諸多災難：環(huán)境惡化、生態(tài)破壞、足以毀滅人類的核武器、生化武器的威脅……人喪失了詩性和靈性。人失去了存在的依托和心靈的家園。我們生活在無意義的黑夜中，世界之夜彌漫著黑暗。上帝的缺席，帶來的是一個技術(shù)主義的時代；一個精神荒蕪的時代；一個貧困的時代。

我們該何去何從？是否就此喪失所有的希望？不！幸好，我們還有偉大的詩人主動為我們擔當痛苦，把我們庇護。詩人為深陷實用主義和科技主義泥潭中的現(xiàn)代世界指明出路。

而我們詩人！當以裸赤的頭顱/迎承神的狂暴雷霆/用自己的手去抓住天父的光芒/抓住天父本身，把民眾庇護/在歌中，讓他們享獲天國的贈禮。

——《如當節(jié)日的時候……》

海德格爾說：“我們把這首詩歌視為詩之本質(zhì)中最純粹的詩”。[3]（P48）貧困時代上帝遠去了，但其蹤跡依然存在著，正是詩人們才能循著這條逐漸遠去的蹤跡去追尋神靈，才能在這蹤跡上建立起一條新的通往神圣的道路。“詩人直立在神面前，他如同與最強大的力量在接觸，它使詩人面臨最大的危險：被火灼傷，被震撼崩裂四碎的危險，而他把平息這種危險作為己任，在自己內(nèi)在深處的平靜中，在自己身心中接納它，使幸運的話語從中誕生，大地之子能無危險地聽到它。”[5]（P278）詩人庇護其民眾，使人們生存于大地上享受神性、達乎安寧。荷爾德林作關于詩人的詩，道說著詩人的憂心與天職。他“反復強調(diào)詩人、先知和祭司的親緣性。展望未來，詩人是先知；回顧過去，詩人為祭司。”[3]（P459）在一個思想貧乏而技術(shù)占統(tǒng)治地位的時代，荷爾德林詩意地表達了詩人的使命，從而詩意地表達了詩歌的特性，奠定了詩的本質(zhì)。

然而荷爾德林的詩并非充當規(guī)定詩之本質(zhì)的尺度。并非體現(xiàn)了詩的普遍本質(zhì)。“而僅僅是因為荷爾德林的詩蘊含著詩的規(guī)定性而特地詩化了詩的本質(zhì)。在我們看來，荷爾德林在一種別具一格的意義上乃是詩人的詩人。”[3]（P36）荷爾德林詩意地表達了詩之本質(zhì)，其詩歌屬于一個特定時代：是一個黑暗的貧困時代，諸神被驅(qū)逐、存在被遺忘的時代。荷爾德林也重新創(chuàng)建了詩之本質(zhì)，因而它又屬于一個新的時代：是接受了詩人呼喚的諸神正在到來的神明時代。

天下不幸，詩家幸。這個時代是貧困的時代，因而，這個時代的詩人是極富有的。“詩人是如此富有，以至于他往往倦于對在者之思想和對到來者之期侯，只是想沉睡于這種表面的空虛中”。[3]（P53）然而詩人堅守在這黑夜的虛無之中。用一支生花筆在大地上拓荒。如荷爾德林所說：

他們就像酒神的神圣祭司，/在神圣的黑夜里遷徙，浪跡各方。

二，還鄉(xiāng)與神靈

（詩之情結(jié)）

而我們卻注定/無處安息/吃苦的人/漂泊，淪落/盲目地從一個鐘點/到下一個鐘點/如水從一塊巖石/跌落到另一塊巖石/年復一年淪入無常。

——《許佩里翁的命運之歌》

我們棲息于何處？歸宿在何方？從荷爾德林那個時代起，由于神靈的隱退，恐懼充斥內(nèi)心，無家可歸狀態(tài)就變成一種命運。詩人先知先覺：在科學技術(shù)占統(tǒng)治地位的時代，人變成了物的附庸。人日益趨向于單一化，即人成為技術(shù)性動物和功利性動物。技術(shù)把人引離大地，把神靈逐出心房，瓦解了天地人神四重結(jié)構(gòu)。技術(shù)功利的擴張，抽離掉人的生存根基。人的靈性被流放，精神家園一片荒蕪。人們淪為大地上的異鄉(xiāng)者，飽受流浪的艱辛與痛苦。失落自我，空虛孤獨，生存的價值無法體現(xiàn)。不僅注定了人們長期無家可歸，漂泊無靠，甚至會因為精神上的虛無而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如馬雅可夫斯基、茨威格、沃爾夫、葉賽寧、茨維塔耶娃、芥川龍之介、顧城、海子……詩人們竟然這樣集中地自殺。“詩人自殺不是日常事件，而是信仰危機事件。”[6]（P58）詩人們因價值毀滅而選擇結(jié)束自己，他們的自殺已成為一種特殊的文化現(xiàn)象。技術(shù)文明的發(fā)展帶來的卻是與人自身存在相矛盾的結(jié)果。無家可歸是技術(shù)時代的致命病癥，而還鄉(xiāng)與守護家園便成為時代最為迫切的任務。詩人主動擔當起了這個重任。

回故鄉(xiāng)，回到我熟悉的鮮花盛開的道路上/到那里尋訪故土和內(nèi)卡河畔美麗的山谷/還有森林，那圣潔樹林的翠綠，在那里/橡樹往往與寧靜的白樺和山櫸結(jié)伴/群山之間，有一個地方友好把我吸引。 ——《返鄉(xiāng)——致親人》

“還鄉(xiāng)”成為荷爾德林詩歌中一大情結(jié)，返回故里，一直是詩人的夢想。故鄉(xiāng)是敞開的場所，有神圣者的照耀，是恬然愉悅的溫馨家園，是澄明之境。懷著強烈還鄉(xiāng)愿望的詩人，最早結(jié)束流浪，回到了故鄉(xiāng)。還鄉(xiāng)就是返回人詩意地棲居的處所，返回與神靈親近的近旁，享受那由于偎伴神靈而激起的無盡的歡樂。這就是詩化，就是詩意的人生。

偉大的哲學家柏拉圖說過：“神若不在，一切皆無”。舉目四望這個貧困的時代，人的內(nèi)心深處充斥著恐懼與不安。人們生活在無意義的黑夜中，渴望著那超越生命力量的神性之光的照耀。荷爾德林的詩歌和思想，猶如一彎圣潔的明月，照亮了眼前這無盡的黑暗。詩人雖然孤寂一人，但永保神性。

永恒的諸神！我與你們的紐帶永不斷裂/我從你們那里出發(fā)，也與你們一道漫游/經(jīng)歷漸豐，我把喜悅的你們帶回故國。——《漫游》

詩人理應擔當起這個責任，把喜悅的永恒的諸神帶回故鄉(xiāng)。而荷爾德林正是這個貧困時代的引領者，詩人從神與人的中間凸現(xiàn)出來，成了通曉神語的半神。詩人道說著故鄉(xiāng)，讓故鄉(xiāng)之神圣在詩歌中敞開；詩人道說著神靈，把久未揮灑在這貧困大地上的神性之光帶回到大地上。

在荷爾德林的觀念里，神靈是創(chuàng)造歡樂的根源，是明朗者。它開啟和照亮大地上的一切。詩人所言說的神靈不是基督教神學中的神，不是具有超越力量的神，而是存在意義上的神性體驗。它深居于我們每個人的內(nèi)心，無處不在。只要我們虔誠地向自己的靈魂求索，每個人都能得到神性光輝的照耀，人人都可以回歸到神圣，體驗到極樂。喚回神靈，詩人的還鄉(xiāng)才有意義；喚回神靈，貧困時代的人們才能找到希望之路。才能承受上帝的缺席，獲得生存的根基。

三，詩意地棲居

（詩之使命）

如果生活是全然的勞累/那人將仰望而問/我仍然愿意存在嗎？是的/ 只要善良，純真尚與人心同在/人將幸福地/用神性度量自身/神是不可知的嗎/神還是像天空一樣顯明/我寧愿信奉后者/它本是人的尺度/充滿勞績，但人詩意地/棲居在此大地上。——《在可愛的藍色中閃爍著》

“人，詩意地棲居”源于荷爾德林的道說。詩人所謂的“詩意地棲居”是什么？“詩意地棲居”就是把人從技術(shù)、物質(zhì)、功利統(tǒng)治下拯救出來，還人以真實的人性、靈氣、和自由。人才能真正地體味到自己的生命存在。在荷爾德林的眼里，人作為短暫者生存于大地上，這就是棲居。人的棲居擁有大地，天空，神圣者，短暫者，即天地人神四重性。人作為短暫者而存在，終有一死，而在詩人眼中，就是因為死亡，人才能夠真正繼續(xù)地存在于大地上，天空下，神靈前。

天神之力并非萬能/正是終有一死者更早達乎深淵/于是轉(zhuǎn)變與之相伴/時代久遠矣，而真實自行發(fā)生。——《回憶》

正是終有一死者更早到達深淵，這先行的到達深淵的人便是貧困時代真正的詩人。詩人倡導我們詩意地棲居，首先他自己要詩意地棲居。或許又有人質(zhì)疑了：荷爾德林精神迷狂，連生活都難以應付，何以談詩意居住？我們須明確的是，荷爾德林道說的詩意的棲居是使詩意的居住成為可能；是作為人的真正存在；是一種至高的人生境界。“這位詩人的發(fā)瘋?cè)绾５赂駹査f，是一種自我保護，使他免于墜入黑夜深淵中的虛無。”[6]（P68）家園與人的存在是緊密相關的，家園不能理為人的住宅。有的人身居豪宅，卻無家園；有的人居無定所，浪跡天涯，卻四海為家。其實，還鄉(xiāng)旅途本身就是家園。詩人堅守著內(nèi)心的神性體驗，捍衛(wèi)著人類的精神家園。

生命之旅迥異/猶如歧路，或群山分界/我們此地之所是，神于彼處/能以和諧，永恒的獎酬及寧靜充實之。——《生命之旅》

詩是人的本性，人從本質(zhì)上就是詩人。詩之使命就是讓人返回故鄉(xiāng)，使人與神靈親近，使人與萬物和諧，在生命之旅中達乎安寧。詩即詩人之言說，詩之使命亦即詩人之天職。從荷爾德林我懂得，詩人是人間的天使。他用純真和摯愛喚醒人們?nèi)コ了迹了忌囊饬x；喚醒人們?nèi)A聽，傾聽繆斯的訴說；喚醒人們?nèi)フ鋹郏鋹勖利惖娜诵浴?/p>

結(jié)語

綜上所述，荷爾德林是一位孤獨的詩人，他處于一個拒絕傾聽詩人聲音的時代，一生孤苦伶仃；但也是一位真正的詩人。他用良知、使命感、純粹的詩來拯救人類，他潛心于自己的精神王國，用寫詩來構(gòu)建人類賴以棲居的心靈家園。在一個與神隔離的時代，人為物所役的時代，精神荒蕪的時代，詩人凸顯了寫詩的意義，昭示了生命和存在的價值。在神靈隱去之時，在技術(shù)白晝、思想黑夜之際，在俗世一片白癡般哄鬧聲中，荷爾德林代表了一種圣潔的寫作。詩人表達了詩之本質(zhì)，守護了內(nèi)心中的神圣，返回到詩意極樂的故鄉(xiāng)。詮釋了貧乏時代中詩人的天職和詩歌的使命。

時代的貧乏不僅在于上帝之死，而且在于短暫者幾乎不知道自己的短暫。荷爾德林是短暫者，他熱情地歌頌酒神，領悟諸神遠逝的行蹤，留神于諸神的軌跡，于是為同源的短暫者追尋走向轉(zhuǎn)變的道路。詩人在時代的貧困中謳歌時代的神性。世界之夜乃是神性之夜，哪里有貧乏，哪里就有詩性。海德格爾要求我們必須學會傾聽詩人的言說，因為傾聽詩人的言說，正是傾聽存在的言說，神圣者的言說。上帝缺席，詩人何為？詩人使人詩意地棲居，使人達到詩意的存在。

我們在解讀荷爾德林的詩歌中，走近哲學詩人的心靈世界。或許我們越接近荷爾德林的詩，越接近詩本身，它就顯得越深奧、越遙遠。但筆者愿作這次冒險，來訴說我眼中的荷爾德林。誠如海子所說：“荷爾德林的詩有著無人企及的令人神往的光輝和美，雖然我讀到的只是幾首，我就永遠地愛上了荷爾德林的詩和荷爾德林。”[1]（P253）

參考文獻：

[論文集][1]海子.《我熱愛的詩人——荷爾德林》[A].程光煒. [C].《海子作品精選》.湖北：長江文藝出版社，2006。

[電子文獻][2]莫光華.《荷爾德林的五張‘臉’》[EB/OL]http：//www.be-word-art.com.cn/detail.aspx id=727

[專著][3]海德格爾.《荷爾德林詩的闡述》[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

[專著][4]荷爾德林.《荷爾德林文集》[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0。

[專著][5] 布朗肖.《文學空間》[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3。

[專著][6] 劉小楓.《拯救與逍遙》[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07。

[專著][7]荷爾德林.《塔樓之詩》[M].上海：同濟大學出版社.2004。